內(nèi)容摘要:敦煌佛爺廟灣唐代模印磚墓中胡商牽駝,是唐代北方地區(qū)非常流行的題材,而敦煌模印磚不僅展現(xiàn)了造型特征鮮明的胡商形象,還匠心獨運地以不同形式的馱囊表現(xiàn)了胡商于絲路東進西出過程中所攜的不同商品。本文梳理了文獻中“胡”“胡商”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內(nèi)涵變化、粟特早期歷史概況和牽駝胡商的民族屬性,以及粟特胡服對唐代中原地區(qū)服飾文化的影響。在與敦煌壁畫胡商相關(guān)圖像的比較中,可以發(fā)現(xiàn)敦煌唐墓模印胡商牽駝磚更貼近絲路胡商的真實生活場景。兩者的差異,應(yīng)是敦煌地區(qū)居民生活中的世俗化與前者佛光氤氳的宗教使命的本質(zhì)區(qū)別使然。
關(guān)鍵詞:胡商牽駝塑像磚;胡;粟特胡商;胡服;壁畫與牽駝磚上的絲路世界
中圖分類號:K879.4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9)05-0019-15
A Study on the Tang Dynasty Brick Tombs with Impressed Statues or Motifs at the Foyemiaowan at Dunhuang(IV)
—Impressions of the Silk Road Based on Bricks with the Motif of
a Non-Chinese Merchant Leading a Camel
DAI Chunyang
(Editorial Department, Dunhuang Academy, Lanzhou, Gansu 730030)
Abstract: The motif of a non-Chinese merchant leading a camel impressed on the bricks from Foyemiaowan at Dunhuang was a very popular theme in north China in the Tang dynasty. These bricks depict not only non-Chinese merchants in distinct features, but also the different goods that were transported in various containers along the Silk Road. This paper examines the changes in connotation of the words“hu(non-Chinese)”and “hushang(non-Chinese merchants)”in historical documents, the early history of the Sogdians, the ethnic identities of the non-Chinese merchants pictured leading camels, and the influence of Sogdian costumes on clothing in the Central Plains during the Tang dynasty. A comparison of this motif with images of non-Chinese merchants in Dunhuang murals suggests that the depictions printed on the bricks is closer to the actual life and appearance of the non-Chinese merchants, the difference in impression of non-Chinese groups most likely being due to the widespread secularization of the local Dunhuang populace and the strong sense of religious purpose of the Sogdian people.
Keywords: bricks with an impressed motif of a non-Chinese merchant leading a camel; hu(non-Chinese); Sogdian merchants; non-Chinese costumes; Silk Road depicted in murals and impressed on bricks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九 胡商牽駝模印塑像磚
敦煌佛爺廟灣唐代模印磚墓DFM123墓壁裝飾了大量“胡商牽駝”模印磚,現(xiàn)存16塊,依人物姿勢和駱駝、馱囊及行進方向等差異分兩型。
A型:9塊,嵌于上排。胡商、駱駝右行,馱囊長方形,后蹲踞一猴。
標本DFM123:西壁上2,胡商側(cè)面頭戴高尖頂帽,深目,高鼻,八字形上髭,下頜髭前翹。身穿翻領(lǐng)緊身窄袖及膝長袍,腰束帶,下穿緊身褲,足著長靿靴。左手下垂執(zhí)駝韁,右手曲臂持曲首杖。駱駝體型較大,肌腱虬突,頸戴項圈,張口作嘶鳴狀,駝尾下垂,兩駝峰間搭馱架,馱架兩側(cè)載作十字形捆扎棱角分明的長方形馱囊,馱架上方載植物桿條編織的長方形側(cè)面呈菱形格的馱筐,筐后趴伏一返首回顧的小猴。磚長35.5厘米,寬23.2厘米,厚5厘米(圖1)。
B型:7塊,嵌于下排。胡商牽駝左行,馱囊橢圓形,馱囊前部坐立一鳥。
標本DFM123:西壁下2,胡商頭戴尖頂帽,深目高鼻濃須髯,所著袍、褲、靴與A型同,左轉(zhuǎn)身仰首,右手執(zhí)鞭下垂,左手小臂上曲執(zhí)駝韁。駱駝體型渾圓,兩前腿微曲,駝尾上揚。馱架兩側(cè)搭載十字捆扎的橢圓形馱囊,上坐立一返首小鳥。磚長35.3厘米,寬23.3厘米,厚6厘米(圖2)。
上述模印磚分上下兩排與騎士巡行模印磚相間排列,以后壁(北壁)正中的仰覆蓮柱為界,墓室西半部(北壁西側(cè)、西壁、南壁西側(cè))的壁面模印磚與甬道西壁的模印磚循序相接,下排的B型牽駝磚與B型的騎士磚相間,人物、駱駝朝著墓門方向行進(圖3);上排的A型牽駝磚與A型騎士磚相間,但行進方向與下排的B型磚方向相反。墓室東側(cè)則為下排的A型磚朝向墓門,上排的B型磚與下排的A型磚內(nèi)容交錯,方向相反。而南壁東側(cè)的排列與甬道東側(cè)相接,上下兩排的同類模印磚相對應(yīng)但行進方向相反。
牽駝磚雖分兩型,但胡商造型除體姿外完全一致,均深目高鼻濃須髯;穿著打扮亦完全一致,均頭戴高尖頂帽,著翻領(lǐng)束腰窄袖長袍、緊腿褲、長靿靴。模印磚上特征鮮明的胡商牽駝的形態(tài)和服飾,真實再現(xiàn)了唐代絲綢之路上東來西往的商旅——“胡”的形貌特征和種族屬性;而兩型模印磚中駝與馱囊的區(qū)別及別具匠心的排列方式,則形象地展現(xiàn)了駝隊——商的性質(zhì)和東進西出商品的品類的差異以及商旅以團隊的形式應(yīng)對旅途艱難險阻的組成方式。
十 “胡”與“胡商”
(一)“胡”
在傳統(tǒng)典籍中,“胡”字初指北方民族,隨著時代的變遷,“胡”字經(jīng)歷了一個以指北方民族始轉(zhuǎn)而又涵及西北、西域諸異族甚至異國的泛化過程。
我國古代漠北,一些游牧民族先后登上歷史舞臺,馳騁于北方地區(qū),他們分合不定,興衰無常,致使“隨世異名,因地殊號”[1],如商周間的“鬼方”“混夷”“獯鬻”,宗周時的“獫狁”,戰(zhàn)國以降的“胡”“匈奴”,以上名號,均其自稱;因其不時嘯聚南侵,農(nóng)耕的中原民族不勝其擾,春秋時則呼之“戎”“狄”{1},以為華夷之辨。
戰(zhàn)國人編《逸周書·王會解》提到“東胡”[2]、“豹胡”[2]980?!赌印ぜ鎼壑小罚骸把啻?。”[3]《戰(zhàn)國策·趙策二》稱“襄王兼戎取代,以攘諸胡”[4]。這就表明,戰(zhàn)國之“胡”,乃泛指或分指北方的游牧部落或集團,即其共名。戰(zhàn)國中期以降到漢代,“胡”與“匈奴”時互代稱。如《史記·匈奴列傳》“當是之時,冠帶戰(zhàn)國七,而三國(秦、趙、燕)邊于匈奴”[5];秦昭王時“筑長城以拒胡”[5]2885,“趙武靈王亦變俗胡服……筑長城”[5]2885,“燕亦筑長城……以拒胡”[5]2886。
秦漢之際,隨著冒頓稱雄漠北,匈奴獨大,“胡”遂成了匈奴的專名。始皇三十二年(前215)惑于“亡秦者胡”的忽悠,“乃使將軍蒙恬發(fā)兵三十萬人北擊胡”[6]。但“胡”字本身并不含貶義,征和四年(前89)匈奴狐鹿姑單于在致漢武帝的文書中稱:“南有大漢,北有強胡。胡者,天之驕子也?!盵7]西漢時期,出于北逐匈奴的需要,一些職官亦冠以“拔胡”{2}、“卻胡”{3}、“擊胡”{4}之號。
東漢中期以降,“匈奴浸微”;而中西交流日益頻密,致使西域諸城國以“深目高鼻”“多須髯”的形貌特征“遂專是號”[8]。雖西北諸族時有“盧水胡”“小月氏胡”[9]、“羌胡”[10]等見諸記載,但非主流。西域諸族已“專有胡名”[11]。隨著中外交流的擴大和深化,“胡”后更擴及西方異族、異國。如“西域胡”[12]、“天竺胡”[13]、“波斯胡”[14]、“波斯胡人”[15]。
其中中亞兩河流域(錫爾河與阿姆河)之間以粟特人為主的城邦國家被集中稱為“胡國”,慧超《往五天竺國傳》:“又從大寔(食)國以東,并是胡國,即是安國、曹國、史國、石騾(騾應(yīng)為衍字)國、康國等?!盵16]康國為諸“胡國”的宗主國。突厥汗國是奴隸制國家,或附或掠的諸外族被分設(shè)部落管轄,設(shè)“胡部”管理來自中亞以粟特為主的胡人,且與延陀等大部族并列[17]。由于粟特人既 “勇健”[18]、“勇烈,視死如歸”[19],又“善市賈”且財力雄厚以及具有較高的文化優(yōu)勢{5},故得頡利寵信,“每委任諸胡,疏遠族類……”因此甚至造成突厥統(tǒng)治階層內(nèi)部離心離德——“諸部攜貳”[20]?!埃ㄘ懹^)四年正月,李靖進屯惡陽嶺,夜襲定襄,頡利驚擾,因徙牙于磧口,胡酋康蘇密等遂以隋蕭后及楊政道來降”[20]5159。粟特“胡酋”甚至躋身樞密,其位高權(quán)重可見一斑。西域諸“胡”,無論是在中原,還是在漠北,粟特胡更擅勝場,才是真正的遂?!昂碧枴?/p>
(二)胡商
雖自青銅時代起,東西交通一直持續(xù),但張騫“鑿空”的最大意義,在于溝通東西成為國家行為。國家力量的介入,拉開了中原王朝與西域諸國官方往來的序幕,從而確保了東西交通的安全暢通。西域諸國多“善市賈”[21]、“利之所在,無所不到”[22]。而西漢王朝經(jīng)文宣兩代休養(yǎng)生息,政治穩(wěn)定、經(jīng)濟繁榮,這樣的環(huán)境對“善市賈”的西域商人自然具有極大的吸引力,西域商賈紛紛東來,成就絲綢之路的輝煌,自是順理成章之事。
西漢時期,一些有識之士已注意到西域諸國的許多商人假貢獻之名行商賈之實的現(xiàn)象,但僅稱之“行賈”[23],并未使用某種特指的專名,可見一般的民間正常貿(mào)易仍是主流{1}。東漢以降,出現(xiàn)“商胡”“賈胡”之稱:“商胡販客,日款于塞下。”[24]敦煌北周第294窟有題記“清信商胡竹□□居□供養(yǎng)”[25]。“伏波類西域賈胡,到一處輒止?!盵26]
唐代習稱“胡商”?!短綇V記》卷236“則天后”條:“則天……又造天樞于定鼎門,并番客胡商聚錢百萬億所成……鐫文……‘大周萬國述德天樞?!盵27]
十一 入華胡商主體——粟特與有關(guān)問題
(一)粟特概說
如上所述,凡異域商人,均指以“胡”。這一稱呼雖簡潔地概括了這些商人有別于華夏的民族或國別性質(zhì),但卻掩蓋了許多寶貴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上世紀初斯坦因在敦煌發(fā)現(xiàn)粟特文信札,尤其是上世紀70年代初開始一系列重要的粟特人墓葬的考古成果,真實地揭示了胡商名義下占有重要地位的粟特商人穿梭于絲綢之路的歷史價值和溝通東西的文化意義[28]。
粟特,是中國史籍記載的西域古國名[29]和地區(qū)名——“素葉水城至羯霜那國,地名窣利,人亦謂焉。文字語言,即隨稱矣”[30],大流士一世貝希斯頓銘文稱作“索格底亞那”,公元前6世紀為波斯帝國行省[31],即以撒馬爾罕為中心的中亞河中地區(qū);也是民族名——前秦建元三年(367)《鄧太尉祠碑》馮翊護軍所轄五部夷類十二種”就包括內(nèi)遷的“粟特”[32]。唐代及以后稱之為“昭武九姓”[33]{2}、“九姓胡”[34]等。
粟特人是公元前二千紀以降,自烏拉爾山脈南部草原南下的雅利安人中輾轉(zhuǎn)進入中亞地區(qū)錫爾河和阿姆河中游之間的東伊朗人。前6世紀,屬印歐語系伊朗語族東伊朗語支的粟特語已盛行于兩河間的澤拉夫尚河流域[35]。澤拉夫尚河長800多公里,與阿姆河中游分別發(fā)育出許多綠洲,這些分布于各個河谷被諸沙漠、山地分割的綠洲,相對來說各自具有很大的獨立性。公元前一千紀中葉,在人工灌溉農(nóng)業(yè)基礎(chǔ)上,這些綠洲相繼出現(xiàn)相互獨立的早期農(nóng)業(yè)城邦國家[36]。而其所處的亞洲內(nèi)陸十字路口的地理位置,成為西亞、南亞、東亞之間貿(mào)易的樞紐。3世紀起,撒馬爾罕(康國)“是中亞最先進的國家之一,成為整個河中地區(qū)的領(lǐng)袖”[37]。文化上,創(chuàng)造了源自阿拉美字母系統(tǒng)的拼音文字粟特文[38]。
河中綠洲城邦國家一方面緣于中亞相對惡劣的環(huán)境和脆弱的地緣限制,另一方面這一地區(qū)始終沒有出現(xiàn)能夠整合區(qū)域力量的政治強人,因而粟特諸國“為國狹小,兵馬不多,不能自護”[16]118,只能在環(huán)伺的強權(quán)之間力求平衡以自保。這樣弱小的綠洲文明,不斷為諸強國征服和統(tǒng)治就成為其宿命。其先后臣服于古波斯帝國、亞歷山大帝國、康居、貴霜帝國、嚈噠人、薩珊波斯、西突厥人以及唐王朝等。由于地緣條件以及征服者自身諸多條件的限制,這些具有很高文化能量的中亞綠洲城邦小國始終保持著較強的相對獨立性,頑強地周旋于宗主國的統(tǒng)治的同時,創(chuàng)造了堪稱奇跡的商業(yè)傳奇。
大流士一世《蘇薩銘文》記載,大流士一世修建宮殿所用“天青石和光玉髓來自索格底亞那”[39]。而天青石產(chǎn)自巴克特里亞巴達克山,這表明公元前6世紀索格底亞那已涉足于古波斯帝國時期的中西亞商貿(mào)活動,開粟特早期貿(mào)易之先河?!杜f唐書》卷198《西戎傳·康國》載:“生子必以石蜜納口中,明膠置掌內(nèi),欲其成長口常甘言,掌持錢如膠之黏物。俗習胡書。善商賈,爭分銖之利。男子年二十,即遠之旁國,來適中夏,利之所在,無所不到?!盵40]此說雖有夸張之嫌,但一些習俗卻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粟特民族“善商賈”的民族稟賦和不憚付出任何努力的堅韌頑強的逐利民族性格。而從杜佑《通典》卷193引韋節(jié)《西蕃記》所云“康國人并善賈,男年五歲則令學書,少解則遣學賈,以得利多為善”[41]可以看出,以康國為代表的粟特人的上述民族稟賦和民族性格,是在從幼時便系統(tǒng)接受相關(guān)文化教育、商貿(mào)實踐這樣整體民族氛圍和長期歷史過程中造就的。
公元前2世紀下半葉開始,諸粟特城國羈屬于錫爾河北以游牧民族為主體的康居?!端鍟の饔騻鳌贩Q:“康國者,康居之后也?!盵42]此說與史實不符??稻訛椴贃|伊朗語仍操游牧舊業(yè)的斯基泰人后裔[43];粟特則“力田逐利者雜半”[30]72,為半農(nóng)半商的伊朗—雅利安人。此外,《漢書·西域傳上》明確說:“康居有小王五,一曰蘇韰王……”[44]康居所轄五小王城均在索格底亞那地區(qū)和阿姆河下游。1990年敦煌懸泉遺址出土永光五年(前39)簡牘90ⅡDXT0216{2}:877-883《康居王使者冊》載:
康居王使者楊伯刀、副扁闐,蘇韰王使者姑墨、副沙囷……今楊伯刀復(fù)為王 獻橐佗入關(guān)……姑墨為王獻白牡橐佗一匹、牝二匹……
蘇韰—蘇韰,《晉書·四夷傳》作“蘇薤”[45]。西漢元帝時,來朝的康居使團中,既有康居王使者楊伯刀和副使,也有蘇薤王使者姑墨和副使,且各有貢物。蘇韰王可以隨康居使團公開派出代表自己的使者,這無疑表明其與康居只是名義上的領(lǐng)屬關(guān)系。
需要注意的是,公元前2世紀下半葉,所謂“東羈事匈奴”[44]3892的行國“康居”,卻作為“稽首來享”——假貢獻之名行貿(mào)易之實的代表而頻繁出現(xiàn)于史籍中。
元光元年(前134)《董仲舒對策》曰:“夜郎、康居,殊方萬里,說德歸誼,此太平之致也?!盵46]司馬相如《喻巴蜀民檄》曰:“康居西域,重譯請朝,稽首來享?!盵47]西漢成帝時深諳西域貢獻使團個中奧旨的杜欽即指出“以獻為名”的實質(zhì)是“欲通貨市買”[23]3886。顯然,張騫前往西域之際,粟特胡商已以宗主國“康居”的名義來華經(jīng)商了。敦煌懸泉遺址出土簡牘表明,西漢中晚期康居始終與漢王朝保持著貢使往來:
甘露二年……送康居王使者……驢卅一匹、橐他廿五匹……
90ⅡDXT0213③:6
黃龍元年“傳送康居諸國客……
90ⅡDXT0214③:109
玉門關(guān)出土簡牘:
陽朔二年……使送康居校尉……
《續(xù)高僧傳》卷25《釋道仙傳》:“釋道仙,一名僧仙,本康居國人,以游賈為業(yè)?!盵48]南朝高僧釋道仙出家前“以游賈為業(yè)”,極擅經(jīng)商,其曾“往來吳蜀……集積珠寶……所獲貲貨乃滿兩船……直錢數(shù)十萬貫”[48]651。此正粟特商賈的家學淵源,但釋道宣卻稱僧仙“本康居國人”。這表明魏征、釋道宣等唐代人仍不明康居與康國之間關(guān)系的就里,故仍襲漢代人舊識成說。
北朝至隋唐時期,以康國為代表的中亞諸城國在東西方交流中的地位日益突出,某種程度上甚至壟斷了絲路貿(mào)易。斯坦因在敦煌烽燧發(fā)現(xiàn)的粟特文信札,真實地反映了3—4世紀粟特商人以敦煌、涼州、金城為聚落中心的商貿(mào)活動[38]76-77?!袄?,無所不到”的商貿(mào)實踐,促發(fā)粟特人創(chuàng)造了“到一處輒止”[26]844的貿(mào)易策略,即在逐利的過程中,不斷地建立聚落,作為繼續(xù)東進的據(jù)點??脊刨Y料表明,這樣的聚落在塔里木盆地、河西走廊、北方地區(qū)[49]以及南方地區(qū)都有廣泛分布[50]。這種廣建聚落形成的分段、接力式的貿(mào)易方式,即使在完全和平安定的時期也具有極為重要的分散、降低貿(mào)易風險的作用。
(二) 粟特胡商的形貌與服飾
如前所述,粟特人是公元前二千紀以降南下的雅利安人中輾轉(zhuǎn)進入伊朗高原東部和中亞地區(qū)的東伊朗人,為歐羅巴人種。中國典籍載:
人皆深目、高鼻、多髯。善商賈,諸夷交易多湊其國。[51]{1}
人皆深目高鼻多須髯。[40]5310[42]1849
史籍準確地概括了粟特胡人歐羅巴人種“深目高鼻多須髯”的形貌特征和“善商賈”的民族稟賦。粟特商人的商業(yè)嗅覺異常敏銳,北朝以降,他們幾如水銀瀉地般地活躍于東西貿(mào)易的歷史舞臺,到唐代達到高峰。史料和考古資料表明,他們以中亞為基地,足跡遍及連通歐亞大陸的整個絲綢之路,西及西亞、羅馬,東達中國東部沿海商業(yè)發(fā)達的各大城市。
其服飾,新羅僧人慧超《往五天竺國傳》謂“此等胡國……愛著白[疊毛] 帽子”[16]118。玄奘記“……服氈褐,衣皮[疊毛],裳服褊急”[30]72?!榜奂薄睙o非是指緊身。《梁書》卷54《西北諸戎》記西域諸國多“著長身小袖袍、小口袴”[52]。唐代文學作品亦把尖頂帽、緊身窄袖袍作為胡服的典型特征。劉言史《王中丞宅夜觀舞胡騰》詩亦謂“石國胡兒”冠服:“織成蕃帽虛頂尖,細[疊毛]胡衫雙袖小?!盵53]除典籍所記的袍之小袖、褲之小口外,相關(guān)圖像和考古資料表明,這種小袖袍領(lǐng)或翻領(lǐng),或圓領(lǐng),襟則作對襟;褲則緊身配以長靿靴。其中粟特本土5—6世紀壁畫及銀盤上的粟特貴族圖像多作翻領(lǐng),亦見圓領(lǐng)衫。如烏孜別克斯坦出土粟特銀酒器上男女對飲圖中,對坐的粟特貴族男女均著翻領(lǐng)對襟束腰小袖袍,旁立的司酒者著圓領(lǐng)袍[54](圖4)。這種小袖袍、小口褲的最大特點就是“褊急”,所謂“長身”也不過是長僅及膝,與中國傳統(tǒng)的交領(lǐng)右衽的寬袍大袖和直裾或曲裾的深衣曳地有著本質(zhì)不同。
需要說明的是,如前所述,“胡”之一名,源出不一,隨時而易,但無論北方,抑或西域,胡服緊身的一些基本特征,則基本一致。曾出使遼王庭(今內(nèi)蒙古赤峰巴林左旗)的沈括在《夢溪筆談》中概括胡服之便謂:“窄袖利于馳射,短衣長靿皆便于涉草……予至胡庭日,新雨過,涉草,衣袴皆濡,唯胡人都無所沾?!盵55]沈括所舉僅系胡人在胡地日常生活中“褊急”胡服之便,實際胡服的優(yōu)點并非僅限于沈括所舉之兩端,其最大優(yōu)點是包括漢地在內(nèi)社會各類生產(chǎn)和生活中的活動便捷性,即實用、便利功能。致使趙武靈王十九年(前307)以降,華夏服飾文化棄華夷之防于不顧,首先在軍隊中吸取胡服之長,并很快在社會下層得到普及。北朝至隋唐時期,社會上層帶頭積極吸納西域胡風、胡服,致圓、翻領(lǐng)胡服在唐王朝社會上層蔚為風尚。
以敦煌佛爺廟灣唐墓出土兩型胡商牽駝磚中胡商均作剪發(fā)高鼻濃髯,頭戴尖頂帽,身穿窄袖緊身對襟翻領(lǐng)束腰及膝長袍,著褲穿靴。與史籍記載面貌“深目高鼻多須髯”及服飾“裳服褊急”即“著長身小袖袍、小口袴”的記載完全一致。需要注意的是,翻領(lǐng)的小袖緊身袍濫觴于波斯,5—6世紀上半葉已成為粟特人所鐘愛的服裝,并花樣翻新創(chuàng)制出單側(cè)翻領(lǐng)的袍、氅新樣(圖5)[54]214。這種單翻領(lǐng)胡服新樣于6世紀晚期即出現(xiàn)在隋代敦煌壁畫中(圖6)[56]。7世紀初,單、雙翻領(lǐng)袍服還主要見于各類胡俑(圖7),7世紀下半葉漸漸在中原地區(qū)流行開來,且男女皆服(圖8)。8世紀以后,甚至成為皇室侍衛(wèi)、儀衛(wèi)的制式服裝[57]。
而束帶圓領(lǐng)窄袖袍更是隋唐社會上下最為流行的袍服,《隋書·禮儀志》:“百官常服,同于匹庶,皆著黃袍,出入殿省。高祖朝服亦如之,唯帶加十三環(huán),以為差異。蓋取于便事?!盵58]唐襲隋而趨完善,圓領(lǐng)窄袖袍與幞頭、烏皮六合靴的組合成為標配?!杜f唐書》卷45《輿服志》:“其常服,赤黃袍衫,折上頭巾,九環(huán)帶,六合靴?!盵59]閻立本《步輦圖》中唐太宗、禮官、內(nèi)官和吐蕃使者四人及宋人摹閻立本繪唐太宗像皆著束帶圓領(lǐng)窄袖袍(圖9)。
傳世畫作表明,唐代所取圓領(lǐng)窄袖袍,雖吸取了粟特圓領(lǐng)袍的窄袖和靴的配置,但有自己的取舍:如袍袖雖束口,但腕肘以上明顯肥大寬松;此外,袍長過膝而及脛,太宗所服更是長幾近踝。六合靴則因無“涉草”之需而作短靿。如此改良顯取胡服之利又得庭堂禮儀之要。1957年發(fā)掘的鮮于庭誨墓出土三彩駱駝載樂俑中,舞俑與兩名樂俑著圓領(lǐng)窄袖袍,另外兩名樂俑著翻領(lǐng)窄袖袍(圖10)[60]。雖華夏文化中服裝作圓領(lǐng)可溯至商代婦好墓出土玉人{1},漢代陶俑、壁畫中亦不鮮見,但這種領(lǐng)式并非主流。因而隋唐流行的束帶圓領(lǐng)窄袖袍應(yīng)與北魏以降北方少數(shù)民族尤其是西域粟特的束帶圓領(lǐng)窄袖袍有著密切聯(lián)系(見圖4)。唐開元年間耆儒張守節(jié)在《史記·趙世家·正義》中注“胡服”是“今時服也”[61]。該注疏注意到唐代流行服裝與北方少數(shù)民族服裝的關(guān)系,但將戰(zhàn)國時期“胡服”與唐代“時服”直接等同則失之片面。沈括《夢溪筆談·故事》則說“中國衣冠,自北齊以來,乃全用胡服。窄袖緋綠短衣,長靿靴,有蹀躞帶,皆胡服也”[55]8。聯(lián)系高度鮮卑化了的高氏北齊在關(guān)涉政權(quán)存廢的漢文化核心的政治制度(禮制、官制、法制、兵制)、經(jīng)濟制度等方面的堅持和改良并對隋唐兩朝的影響之里,而恰在說胡語{1}穿胡服{2}等文化表層方面對北魏孝文帝漢化政策實行“鮮卑化”[62],以安撫反漢化的六鎮(zhèn)軍將之表,沈括之說是成立的。《朱子語類》卷91亦稱:“今世之服,大抵皆胡服,如上領(lǐng)衫靴鞋之類,先王冠服掃地盡矣!”[63]唯宋代圓領(lǐng)袍已有專名——“上領(lǐng)衫”。
北齊的鮮卑服裝以交領(lǐng)為主,亦見圓領(lǐng)[64],但北齊大量墓葬壁畫、陶俑表明圓領(lǐng)主要見于騎衛(wèi)、武士等。此外,圓領(lǐng)還多用于內(nèi)衣[65]。值得注意的是,高潤墓出土陶俑著圓領(lǐng)窄袖袍的恰是胡俑和胡帽俑(此胡俑、胡帽俑顯指西域胡)[66]。
前述傳世畫作表明,有唐一代,在確立服裝模式方面,以唐太宗為代表的皇室、貴戚等社會上層在服裝變革過程中起到了開風氣之先,領(lǐng)時代之新的作用。單、雙翻領(lǐng)的胡服新樣亦首先成為宮廷服飾時尚新寵,粟特胡商居間所起的重要的傳播、橋梁作用是不容忽視的。
牽駝磚上胡商所戴尖頂帽和所著窄袖對襟翻領(lǐng)束腰長袍、小口緊身褲、長靿靴,可以說是最具粟特本民族特色的典型服飾配置。
這種尖頂帽在中亞地區(qū)可以追溯至公元前10—前9世紀,新疆且末扎滾魯克古墓出土了褐色氈制尖頂帽(圖11)。公元前6世紀大流士一世貝希斯頓浮雕中,以斯昆哈為代表的戴尖頂帽甚至成為咸海以東“塞克人”的標志物。《貝希斯頓銘文》中大流士國王說:“我與薩吉人的軍隊一起到了薩吉人的國家,這個國家在海(咸海)的那邊,這里的人戴著尖頂帽子……我在接近海的地方,在彼處修復(fù)了浮橋(近咸海的阿姆河),我通過這個浮橋到了那個國家,我猛烈地擊潰了薩吉人……他們的首領(lǐng),在他們中最大的,名斯昆哈者被擒獲了,并帶到我這里來?!盵31]66{1}在最早的銘刻里,波斯人將南下的“斯基泰人,簡單地稱之為塞克人……大流士一世在公元前519年發(fā)動了一場進攻戴尖頂帽的塞克人的戰(zhàn)斗,其首領(lǐng)為斯昆哈(Skunxa),見于貝希斯頓浮雕,是一個戴著一頂高約30厘米的尖頂帽的俘虜……Sak?觀 Tigraxaud?觀(意為戴尖頂帽的塞克人)……他們與中亞其他斯基泰人以及花剌子模人和巴克特里亞人的區(qū)別在于戴尖頂盔。此外,他們都穿著類似的短外衣和窄褲子,系闊帶”[36] 21-22(圖12)。
敦煌壁畫諸經(jīng)變商旅遇盜圖中,強盜均為漢人模樣。尤其是隋代遇盜圖中的強盜或全身甲胄,或重裝甲胄。這在華夏境內(nèi)是不可想象的。中國古代自西周時期即建立了與土地直接聯(lián)系的以家庭為本位的戶籍管理。戰(zhàn)國時,為達到有效控制人口的目的,商鞅更是將戶籍管理引入嚴格的什伍連坐法:“令民為什伍,而相牧司連坐。不告奸者腰斬,告奸者與斬敵首同賞,匿奸者與降敵同罰?!盵75]這就形成嚴密的戶籍管理制度。漢代則以法律的形式——《九律·戶律》(原文已佚,據(jù)后世律文可窺一斑)規(guī)定了詳細的管理方法[76],戶口必須按姓名、年齡、籍貫、爵位、相貌、財產(chǎn)狀況等逐項載入戶籍“編戶齊民”[77],出土漢簡表明,有的名籍甚至詳載身長、膚色[78]。到隋唐時期更趨完備與周密。這套制度不僅保證了國家的賦稅收入,更是有效地確保了城鄉(xiāng)治安管理和社會秩序的穩(wěn)定。漢至唐均非常重視基層的社會治安,《后漢書·百官志》稱:“里有里魁,民有什伍,善惡以告。本注曰:‘里魁掌一里百家,什主十家,伍主伍家,以相檢察。民有善事惡事,以告監(jiān)官?!盵79]唐代不僅中央設(shè)監(jiān)察御史、巡查使、按察使以“六條”巡察地方{1},各地府州縣長官均直接承擔治安職責{2}。更強化了基層組織的治安職能?!鞍賾魹槔?,五里為鄉(xiāng)。兩京及州縣之郭內(nèi),分為坊,郊外為村。里及坊村皆有正,以司督察。四家為鄰,五鄰為保。保有長,以相禁約?!盵80]因而,在這樣嚴密的社會管控下,除大的自然災(zāi)害和政治動亂因素引發(fā)的流民潮外,一般不具備強盜嘯聚和生存的環(huán)境與土壤。
商旅遇盜這一題材應(yīng)是中、西亞地區(qū)社會生活場景的移植。如《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載玄奘與商旅同行,僅途經(jīng)阿耆尼國就兩次遇盜,“又經(jīng)銀山……山西又逢群賊,眾與物而去。遂至王城所處川崖而宿。時同侶商胡數(shù)十,貪先貿(mào)易,夜中私發(fā),前去十余里,遇賊劫殺,無一脫者。比法師等到,見其遺骸,無復(fù)財產(chǎn),深傷嘆焉?!盵81]《新唐書》卷221下《西域傳下·大食國》:“隋大業(yè)中,有波斯國人牧于俱紛摩地那山……乃詭眾裒亡命于恒曷水,劫商旅。”[82]吐魯番文書表明商隊規(guī)模一般數(shù)人至十數(shù)人,有學者指商隊在西域時規(guī)模較大,至高昌等地聚落重新組合成小的商隊是合理的[83]。絲路商旅遇盜應(yīng)多發(fā)生于西域。自高昌東安全基本無虞,因而商隊重新組合。
此外,重裝甲胄,除用作禮儀性的侍衛(wèi)和儀仗以示威嚴外,笨重的甲胄對行止的束縛拖累,使之缺乏行動的敏捷性且不具備有效的實戰(zhàn)功能。強盜掠財成功之道在于行藏的隱蔽性和劫掠的突然性,莫高窟第45窟遇盜圖中強盜行跡鮮明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圖15)。重裝甲胄顯然不具備這些特點,因而,絕不可能出現(xiàn)面對本就時時如驚弓之鳥的商隊而卻著重裝甲胄的強盜。當然,拋卻“盜”的因素,重裝甲胄倒是其時流行武備的反映??脊刨Y料表明,十六國開始至隋的300年里,中國古代騎兵進入重裝化階段——甲騎具裝?!凹昨T具裝,甲,人鎧也;具裝,馬鎧也。”[84]江蘇連云港尹灣漢墓出土“武庫永始四年(前13)兵車器集簿”簡冊載:“馬甲、鞮瞀{1}五千五百三十?!盵85]表明西漢末年已出現(xiàn)人馬全身披鎧掛甲的重裝騎兵。西魏第285窟南壁五百強盜成佛因緣圖中,摩伽陀國“五百群賊常斷道劫人,枉濫無辜……摩伽陀王即起四兵而往收捕”[86]。所謂“四兵”,《佛說義足經(jīng)》謂:“四種兵:象、馬、車、步兵?!盵87]圖中顯以其時最流行的重裝騎兵——甲騎具裝象征佛典所謂官軍的“四兵”(圖16)。
事實上甲騎具裝作為重裝騎兵,具有很好的防護功能和很強的沖擊能力,其長于平原地區(qū)較大規(guī)模的兩軍對壘中的正面沖擊,因而甲騎具裝在十六國至北朝時期的諸割據(jù)政權(quán)的軍事斗爭中得以充分發(fā)展。上世紀70年代遼寧北票北燕馮素弗墓出土141公斤的鐵質(zhì)具裝甲片,僅一件具裝鎧即重達42.5公斤[88]。參考南宋一具人佩鐵甲“全裝共四十五斤至五十斤止(約26.86—29.84公斤)”[89]。由此可知,戰(zhàn)馬馱載的人甲和馬具裝的重量應(yīng)在60至80公斤,加上騎手和兵器,則總重最少150公斤。如此沉重的具裝鎧甲雖有防護和沖擊之長,卻是以喪失機動能力和持久戰(zhàn)力為代價的。宋元嘉二十七年(450)宋文帝北伐,十一月圍攻陜城,并于城南對陣北魏援軍,北魏援軍“初縱突騎,眾軍患之。安都怒甚,乃脫兜鍪,解所帶鎧,唯著絳衲兩當衫,馬亦去具裝,馳奔以入賊陣,猛氣咆[口勃],所向無前,當其鋒者,無不應(yīng)刃而倒”[90]。顯然只要戰(zhàn)術(shù)得當,北魏輕騎襲擾完勝宋之甲騎具裝。而這一戰(zhàn)例,標志著輕騎兵挑戰(zhàn)重裝騎兵的序幕。隋文帝“十八年,突厥達頭可汗犯塞……諸將與虜戰(zhàn),每慮胡騎奔突,皆以戎車步騎相參,輿鹿角為方陣,騎在其內(nèi)”[91]。顯然隋軍的甲騎具裝已完全不能應(yīng)對往來倏忽、奔突迅疾的北方游牧勁旅突厥騎兵。隋第420、303窟商旅遇盜圖中強盜披掛的重裝甲胄,可算是甲騎具裝在隋代走到盡頭的絕唱。
壁畫之長,在于既可揮灑天地又能探幽入微。因此我們可以從隋代第420窟法華經(jīng)變中看到西域商胡跋涉于艱險山路的百般困苦,可謂尺幅千里;也可從盛唐第45窟法華經(jīng)變中看到商隊遇盜時商主責任所系的勉力應(yīng)對——趨前仰面雙手合十彎腰屈膝這樣身體語言所表現(xiàn)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與無奈和眉頭緊蹙、嘴角扭曲、面部肌肉僵硬虬結(jié)所呈現(xiàn)的萬分驚恐的神情。但繪有絲路商旅的敦煌壁畫主要出于闡釋佛典,尤以商隊強調(diào)西域胡商的屬性已屬難得,因而并不太著意于滿載的駝、驢馱囊的商品特征。
佛爺廟灣唐墓模印磚雖長僅盈尺,又有雕模的圖案限制,但其利用駝囊所載商品的差異及在形態(tài)特征上的區(qū)別和在墓壁中鑲嵌排列的不同組合,輾轉(zhuǎn)騰挪,形象準確地展示了粟特商隊于東來西往逐利過程中的不同商品。顯然更貼近其時胡商奔走絲路跋涉沙磧的生活實際。胡商牽駝模印磚與敦煌壁畫相關(guān)題材的差異,應(yīng)是前者作為敦煌地區(qū)居民世俗化的真實生活場景與后者佛光氤氳的宗教使命的本質(zhì)區(qū)別使然。
自張騫開通西域,至唐代達到極盛,絲綢始終是中國輸出的主要商品,此不贅言。但商貿(mào)是雙向的,來華胡商所攜商品是什么呢?歐亞內(nèi)陸的貿(mào)易販運距離遠,沿途城邦政體、自然地理諸因素極其復(fù)雜,因而長途販運的難度極大,粟特胡商必然選擇東西相互需求性最高、體積盡可能小、便于攜帶且價格昂貴、利潤率高的商品。漢《樂府》云:“行胡從何方,列國持何來;氍毹毾?五木香,迷迭艾納及都梁?!盵92]《后漢書·李恂傳》載:“后復(fù)征拜謁者,使持節(jié)領(lǐng)西域副校尉。西域殷富,多珍寶,諸國侍子及督使賈胡數(shù)遺恂奴婢、宛馬、金銀、香罽之屬?!盵93]《新唐書》卷221下《西域傳》康國條載:“開元初,貢鎖子鎧,水精杯、碼碯(瑪瑙)瓶、駝鳥卵及越諾、侏儒、胡旋女子?!盵18]6244上載貢、賄之物顯必亦為中西交流向華輸入的主要商品。
綜合文獻資料可知,西域輸入商品主要有香料(蘇合香、迷迭、五木香、艾納、都梁)、毛織物(罽、氍毹、毾?)、名馬和大秦珠、切玉刀、瑪瑙杯、玻璃器等珍玩以及胡旋女、侏儒等特殊“商品”,顯然從西域攜來的商品既多且雜。胡商牽駝模印磚正是西域商賈在絲路繁忙的商貿(mào)活動的真實、形象的反映。值得注意的是,其墓壁中是上下兩排,作一來一往排列,同時馱架上的貨物造型有著明顯的區(qū)別,其中兩側(cè)墓壁上排內(nèi)的駱駝馱架上兩側(cè)搭長方形的褡褳,上架一篦筐。而下排外出的駱駝馱架上為橢圓形呈圓鼓狀的馱囊。與此相對應(yīng),前者牽駝的胡商一副苦于長途跋涉的踽踽蹣跚之態(tài),猴子扭頸的不舍家鄉(xiāng),駱駝棱角分明,亦呈長途消耗后的疲態(tài);后者牽駝的胡商則回頭與鸚鵡互動,給人以滿足和輕快愉悅之感,駱駝體態(tài)渾圓、步履輕快。后者圓鼓的馱囊中應(yīng)系柔軟的絲綢,前者馱架上的馱囊和篦筐則是西域胡商東來時所攜商品多樣性的真實刻畫。準確地表現(xiàn)了東來西往的胡商跋涉于漫漫磧路的商旅活動。
從考古資料可以發(fā)現(xiàn),胡商以及胡商牽駝題材的陶俑自北魏定都平城前后始,在我國北方的廣大地區(qū)不斷發(fā)現(xiàn),隋唐時期達到高峰。表現(xiàn)胡商牽駝的藝術(shù)品已成為社會時尚,這不僅表明西域商賈在當時北方地區(qū)的經(jīng)濟生活、社會生活中的重要地位,也還顯示了唐王朝不分畛域廣蓄博納的氣質(zhì)和胸懷,它是大唐政治開明、社會穩(wěn)定、經(jīng)濟繁榮、文化發(fā)達所浸潤的中華民族充滿自信的真實體現(xiàn)。
粟特胡商形象和其商旅行為成為敦煌地區(qū)墓葬裝飾的主要題材之一,但這樣以壁面裝飾的形式,大量、集中地使用,目前還僅見于河西走廊西端敦煌和走廊中部山丹[94],這一現(xiàn)象鮮明地展現(xiàn)了河西走廊地區(qū)鮮明的區(qū)域文化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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