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湘
那盆綠色多肉植物就擺在HEB超市結(jié)賬的地方,葉子豐盈,是一種淺淺的綠,每一片形狀都像一顆心,攢在一起,又成了一顆碩大的心。陽光照在上面,每一片葉子都變成透明的,甚至能看到細(xì)細(xì)的脈絡(luò),那一小盆花就成了一顆通透的心。石白看了好幾眼那盆像葉子又像花的東西,又看了下價格,19.99美元。不痛不癢的價錢,再便宜一點(diǎn)他大概就下手買了。
結(jié)賬的墨西哥小姑娘按慣例問他,“一切都好?你要買的東西都找到了嗎?” 他回說都找到了,眼睛卻又落到了那盆多肉植物上,他拿了一盆放在結(jié)賬臺上。
星期一上班的時候,石白把那盆多肉植物帶到公司,就擺在電腦旁邊。 程序有很多問題,他一直調(diào)不出來,就看著那盆花非花、葉非葉,透明剔透的小東西入了神。他總覺得那肉質(zhì)的葉片有些像家鄉(xiāng)的茶泡——茶樹上結(jié)的畸形的葉子,透明的,可以吃,味道很不錯,多汁、甜脆、爽口。他盯著那盆多肉植物,竭力阻止自己想吃一口的沖動。他又發(fā)了半天呆,終于把眼睛轉(zhuǎn)向計算機(jī)。
下了班回到家,他在準(zhǔn)備一個人的晚餐時接到女兒Melody的電話,周末她學(xué)校有個才藝表演,問他去不去看。
“你媽去嗎?”他是半年多前從一家三口住的那個大房子里搬出來的。
“我媽說恐怕夠嗆,她那天下午有個國內(nèi)來的客戶,她得陪客人看房子。”
“哦,那我去吧?!?/p>
石白放下電話,炒了個洋白菜,又從冰箱里開了一盒從Costco買的沙丁魚,開始吃飯。米飯水放得多了點(diǎn),軟塌塌的,他吃得無精打采。他拿起那瓶喝了一半的紅酒,悶了口酒,嘴里才覺得沒那么寡淡。晚上他在電腦上逛了半天,終于頭昏腦漲。他洗了澡,躺在床上,空蕩蕩的房間,空蕩蕩的床,連他的身體都是空蕩蕩的,他心里也生出了一種難以言表的空蕩,那空蕩如此熟悉,似乎一直柔韌地蟄伏在他的心底。他無法入眠,站起來,把窗戶打開,迎面一陣暖風(fēng),他只好又關(guān)上窗,把空調(diào)調(diào)得更低。
周六他開車先去大房子接了女兒,然后開車去西木高中。他打開車門,熱浪撲面而來,人立刻像是走進(jìn)了一個蒸籠?!斑@鬼天氣?!彼洁炝艘痪?。奧斯汀什么都好,除了熱得要命的夏天。學(xué)校禮堂里已經(jīng)有不少人,乍一看,倒是亞洲人面孔多。又或者因?yàn)樗约菏莵喼奕?,就只注意看亞洲人,就像胖子只盯著胖子看。不過,這個高中已經(jīng)有三分之一是亞洲人,這是奧斯汀市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中,周圍的學(xué)區(qū)房房價一路飆升。他妻子盛月原來和他一樣是工程師,后來被裁了員,開始做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jì)人。沒想到塞翁失馬,越做越大,比原來做工程師賺的多兩倍還不止。
他找了個角落,靜靜地坐在那兒。周圍吵吵嚷嚷的人群好像和他無關(guān),他沒有什么人可以聊天,遠(yuǎn)遠(yuǎn)看到幾個熟人,眼睛故意避開,也不和他們打招呼。他縮在角落里,像個局外人。他有些無所適從,這種無所適從的感覺如此熟悉,它像個影子一樣無所不在。上中學(xué)是這樣,大學(xué)還是如此,大學(xué)畢業(yè)在雜志社上班也一樣。后來它跟著他漂洋過海,至今依舊如影相隨,像個老友。
演出開始了,前面的節(jié)目無非是鋼琴、小提琴,有美國孩子表演魔術(shù),還有中國孩子表演抖空竹。有孩子表演時,那家父母就跑到前面拍幾張照片。他想,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關(guān)注的永遠(yuǎn)只是自己,或者是自己的敵人。他沒有敵人,準(zhǔn)備看完了Melody 的表演就溜走,女兒會搭她的好朋友的車回家,他們一早說好了。
Melody終于上場了,她和幾個孩子表演舞蹈,他拿出單反相機(jī),給女兒照相。他把鏡頭拉近,透過鏡頭看女兒,發(fā)現(xiàn)女兒已經(jīng)發(fā)育了,17歲了,是個大姑娘了。他這大半年沒和她住在一起,沒怎么留心。 他心想,時光真是不饒人,他只記得她還是一個小嬰兒的樣子,在他懷里咿咿呀呀地哭,還拽著他的無名指,那個身上還有著奶香的小娃娃,怎么一下就成了有模有樣的青春少女了?
Melody表演完了,他把單反收好,拿了東西往后門走。他打開后門,門只開了一條小縫,一束刺眼的陽光從那細(xì)縫里鉆了進(jìn)來,刺得他眼睛有些疼。他不由得閉上眼,卻在黑暗中聽到一陣吉他聲,那一剎那,他整個人像是被什么擊中了,呆在了那里,那是一首他熟悉的歌曲《Shape of My heart》(心的形狀),是斯汀的代表作。他有一張這首歌的光盤,曾經(jīng)無數(shù)次聽過這首歌,尤其是一個人開車的時候。
“He deals the cards as a meditation
And those he plays never suspect
He doesn't play for the money he wins
He don't play for respect”
他轉(zhuǎn)過身,看到臺上的一個少女,一邊彈著吉他,一邊在唱這首歌。
他呆呆地聽著,突然意識到自己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那兒。他很有些不自在,忙在最后一排找了個座位,坐了下來,身體淹沒在人群里,眼睛卻是一直看著臺上的那個少女。她穿著淺綠的裙子,外面套著件黑夾克,帥氣中透著嫵媚。她看起來像個混血,黑棕色的長發(fā)略微有些卷,皮膚白皙,白得有些透明,鼻子挺直,鼻尖稍稍有些翹。她的眼睛很大很圓,眼神里帶著憂郁。臺上燈光很亮,他看不清她眼睛什么顏色。她站在那兒,身上掛著個吉他,唱著那首他熟悉的歌曲,聲音婉轉(zhuǎn)又低沉。她像一束光,穿透黑暗,擊中了他。他渾身發(fā)熱發(fā)脹。
“Lolita, light of my life, fire of my loins. My sin, my soul.”
他聽到了那句話,從某個久遠(yuǎn)的時空,某個遙遠(yuǎn)的角落飄過來。
他大學(xué)修的是西方現(xiàn)代文學(xué),老師是個戴著深度近視鏡的老先生,說話有很重的江浙口音。他講到小說經(jīng)典開頭,最先舉的例子就是納博科夫的《洛麗塔》,他用吳儂軟語念著這幾句英語,聲音有些尖細(xì),輕巧回旋,頭也跟著輕微地晃動,倒像是在唱黃梅戲。底下有同學(xué)在偷偷地笑,他沒有笑,他覺得老先生念得跟戲文一樣婉轉(zhuǎn),比戲文還多了點(diǎn)異域的風(fēng)情。他記性不算好,這么多年卻一直記著這一句話。
臺上的少女已經(jīng)唱到最后了,她一直在吟唱最后一句:
“That's not the shape of my heart
That's not the shape
The shape of my heart”
心的形狀,是的,《心的形狀》。他第一次聽到這首歌還是20年前,也是在奧斯汀,他剛到美國,南方的這個城市那時候還很小,Mopac從來不塞車,西木中學(xué)附近的房子只有十幾萬。盛月先出的國,他是拿著學(xué)生配偶的F2簽證出來的。不忙的時候,他們會去Mopac盡頭的那家打折電影院看電影。放的都不是最新電影,但是便宜很多。盛月有時候還帶上條毛毯,說是洋鬼子的空調(diào)放得太足。
那個電影英文名字叫“Leon,the professional”,中文卻是非常不搭的翻譯:“那個殺手不太冷”,20年前他看到那個電影眼睛一下子就不轉(zhuǎn)了。電影最后的歌就是斯汀的這首《心的形狀》。電影放完了,他還坐在那兒不動,沉浸在電影的悲情和片尾曲憂傷的旋律中?!癓olita”他喃喃自語。他腦海里一直回味著電影里那個小姑娘的樣子,黑頭發(fā),大眼睛里滿是憂傷,挺直的鼻梁,鼻尖有一點(diǎn)點(diǎn)翹起。他覺得她才是他心目中洛麗塔的樣子,倔強(qiáng)、深情、帥氣、嫵媚。她的眼神讓他凜然,憂傷又冷靜,全然不像個12歲的姑娘。
“走了。”盛月對他說。他不作聲,繼續(xù)盯著銀幕上的黑屏藍(lán)字。
“我先出去上個廁所。”盛月說著把手里的毛毯扔在他手里。他還是沒有作聲,繼續(xù)聽歌。整個放映廳黑漆漆地,只剩下孤零零的幾個人零星地散落在偌大的房間里。他突然就哭了,眼淚止不住流了下來,他慶幸盛月不在身邊。
曲終,燈亮,那種熟悉的無所適從的感覺又抓住了他。他的眼睛更習(xí)慣于黑暗,光亮讓他找不到方向。
回家的車上,盛月說,“不喜歡這個電影,太血腥了?!?/p>
“嗯。”他說,掙扎著從那部電影的情緒里走出來。
回到他們住的學(xué)生公寓,他總算緩過勁來,“其實(shí)這個電影和《洛麗塔》很像。都是說的中年男人和青春少女的糾結(jié),但是我更喜歡這個電影?!?/p>
“什么《洛麗塔》?”盛月問。
“哦。”他突然就不想說什么了,“沒什么。”
盛月是學(xué)計算機(jī)的,典型的理工女,做事按部就班、有板有眼,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條。 她和石白是大學(xué)同學(xué)。石白剛進(jìn)大學(xué)專業(yè)是計算機(jī)。他腦袋其實(shí)靈光,勉強(qiáng)學(xué)下去,應(yīng)該也能畢業(yè),找個工作混飯吃。他只是覺得自己和周圍的理科生不搭,那些同學(xué)寫代碼快得像喝水,自己半天寫不出一行代碼,人家那邊早就碼了一堆。最后摧毀他信心的是算法那門課。二分查找,快速傅立葉變換,他覺得腦子里進(jìn)了糨糊。他決定轉(zhuǎn)系。他高中的時候語文成績不錯,作文有幾次還被當(dāng)作范文念。他就去參加中文系轉(zhuǎn)系考試,居然勉強(qiáng)過線。
他沒想到他和文科生也不搭。那些人整天就是在宿舍里打雙升級,要么就寫一些酸詩。上的課也全不是他想象的,中文系的全名是中國語言文學(xué)系,那些語言方面的課,漢語音韻、漢語語法化的歷程,他一概不感興趣,覺得比算法還枯燥,唯一感興趣的是文學(xué)課,最喜歡的是西方文學(xué)。畢業(yè)后他分在一家文學(xué)期刊做編輯,雜志社他資歷最淺,別的編輯去找那些名家約稿,他分到的任務(wù)是看那些盲投的稿件。他每天看讀者投稿看得都要吐了。寫得那么差也好意思投稿,他心里憤憤。有一個讀者每隔一個月投一首酸詩,到后來他看到那個讀者的來信直接就扔廢紙簍。他奇怪自己怎么總是和周遭的事情格格不入。
禮堂里轟然而起的鼓掌聲把他震醒了,那個少女唱完了。他的眼睛一刻不轉(zhuǎn)地盯著她,她下了臺,坐到一個亞洲面孔的中年女人旁邊,那個女人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臺上是另一個節(jié)目了。他的眼睛穿過一排排的座位,只捕捉到一抹淡綠的背影——她已經(jīng)把她的黑色夾克脫了下來。
他又看了兩個節(jié)目,看看快結(jié)束了,站起來走了。他得趕在整臺節(jié)目結(jié)束之前離開,不然Melody一定奇怪他怎么還不走。
他推開門,得州的陽光還是那么刺眼,明晃晃地灼著眼。他閉上眼睛,眼前還是白亮亮的一片。車子里溫度高得像是要把他悶熟,他趕緊開動引擎,把涼氣打到最大,過了好一陣,吹過來的風(fēng)才涼下來,他深呼了一口涼氣。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他看到那盆多肉植物,“Lolita”這個字突然就涌入他的腦海,他覺得給這盆花取名“Lolita”是最合適不過的。它像極了昨天那個綠衣少女,多汁、清脆、甜蜜,充滿了誘惑,讓他有忍不住想吃一口的沖動。他被自己這個念頭嚇了一跳,身體卻不由自主有些沖動,有熱熱的東西從下面涌了上來,他有些難受。
晚上他想起了那張光盤,大概還在大房子的某個角落里,又想起網(wǎng)上大概有這首歌, 就上了網(wǎng)搜這首歌。他敲了“Shape of My heart” 幾個字,順手點(diǎn)進(jìn)第一個油管(網(wǎng)絡(luò)名詞:指國外知名視頻網(wǎng)站youtube)的鏈接,是幾個年輕人在唱。他聽了幾句,還算順耳,但根本不是他的菜,“見鬼,怎么會有兩首歌叫這個名字?!彼匦滤阉?,這一回是了。是斯汀自己唱的,有個男人彈著吉他伴奏,斯汀坐在彈吉他的男人旁邊,眼神里透著孤寂。那孤寂穿過二十年的時光逆流而上,在他心里細(xì)細(xì)地泛起泡沫,像他年輕時常喝的燕京啤酒,細(xì)細(xì)的淡黃的泡沫。他閉上眼靜靜地聽著,他的心沉溺在這凄迷、憂傷且低沉的歌聲里,整個世界仿佛都陪伴著他陷入了這一曲傷感的離歌:
“He may play the jack of diamonds
He may lay the queen of spades
He may conceal a king in his hand
While the memory of it fades”
是的,多么奇妙,命運(yùn)之神手里拿的到底是怎樣的一張牌?是方塊,還是黑桃?
他和盛月是在大四快結(jié)束的時候開始約會的。一個周五的晚上,他閑得無聊,一個人去了圖書館四樓的放映間看錄像,是個老片子,《羅馬假日》,一部浪漫唯美的片子。他看著電影里相擁的戀人,眼角卻瞥到旁邊的一個男生偷偷地掐了一把他戀人的胸脯,他心里有些燥熱。散了場,他看到了盛月,盛月也看到了他。他們同過一年學(xué),半熟不熟。兩個人一起走出了圖書館,外面居然是滿天的繁星。盛月臉上的雀斑在夜色里也沒了影,不大的眼睛也像天上的星星閃啊閃。那天他陪著她一直走到女生宿舍樓,還沒到熄燈的時間,兩個人又繞著宿舍樓轉(zhuǎn)了一大圈,終于要分手的時候,他問她,“明天要不要一起去頤和園玩?”她點(diǎn)頭,笑起來,眼睛成了一條縫。多么好,多么巧,就要畢業(yè)了,兩個孤單的人湊在了一起。兩個人都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不可辜負(fù)了這美得一塌糊涂的校園才是。
畢了業(yè)他去了雜志社,盛月去了文化部。一個學(xué)計算機(jī)的去文化部就像是去餐館里跑堂打雜當(dāng)服務(wù)生,就是看人眼色打下手的角色。盛月不爽,她心氣又高,偷偷地考托福,GRE,拿了獎學(xué)金,又拐彎抹角找了個美國的三大姑八大姨給她做擔(dān)保,居然在第二年就拿到了去美國的簽證。盛月出國一個月前去了他單位的男生宿舍。正好那天他同宿舍的那位出差了。兩個人說著說著就抱在了一起,衣服也沒脫利索,他就把她壓在了床上。兩個人都是第一次,都有點(diǎn)笨手笨腳,他一使勁居然把鐵架子床頭的一根小細(xì)柱子給拽了下來,她笑了一下,笑得他有些心慌,下面就軟了。好不容易又恢復(fù)了元?dú)?,卻怎么也找不到門路。她抓著他摸索了半天總算是找到了門路。完了事,盛月光著身子勾著他的脖子說, “咱們結(jié)婚吧,我都是你的人了。你跟我出去。”石白想了想說,“好啊?!彼麑?shí)在是膩味了看那些讀者來稿,大概也是有一些向往新大陸。
石白是半年后到的奧斯汀。飛機(jī)上他看到了一個大壩和一片幽藍(lán)的湖水,湖水之外到處都是綠,綿延起伏的綠,倒是有些像他家鄉(xiāng)的丘陵地形,一個接著一個的綠饅頭。
他慢慢悠悠地晃了半年,總算是考了托福和GRE。申請了東亞文化系。盛月說,你學(xué)那些無用的專業(yè)做什么,又找不到工作。 “那我學(xué)什么?”石白皺了眉頭, “總不至于又回去學(xué)計算機(jī)吧?!?盛月不說話了。
盛月是他上學(xué)一年后開始工作的。她動作快,拿了個計算機(jī)碩士就畢業(yè)了。計算機(jī)科班出生的,技術(shù)底子好,沒畢業(yè)工作就找好了,是家大公司,可以給辦綠卡。工作沒兩個月就買了輛本田,原來那輛老熄火的尼桑也轉(zhuǎn)手賣了。那天盛月上班捎帶他去學(xué)校,路邊看到鄰居老田在等校車,盛月說,老田你上車,我捎你一程。老田坐在車后面,喜滋滋地摸著新車,“鳥槍換炮啊。石白你好福氣,媳婦這么能干?!?石白呵呵地訕笑。
石白在得州大學(xué)東亞系吭哧吭哧念了兩年半,好歹拿了個碩士,他倒跟脫了一層皮似的,這美國的文科專業(yè)壓根兒不好念。碩士是拿了,工作是真找不著。石白在家賦閑了半年,盛月說,要不你再去念個計算機(jī),你也不用發(fā)愁,作業(yè)不會有我呢。石白硬著頭皮又去申請計算機(jī)系。得州大學(xué)門檻高,沒要他,他申請了南邊San Marcos一個州立學(xué)校,給錄取了??偹憧目陌桶湍昧藗€計算機(jī)碩士,正巧趕上高科技的泡沫沒破之前,計算機(jī)工作好找。就這樣,他還是頗花了些工夫,半年后總算在一家小公司找了個工作。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他還是靠計算機(jī)吃飯。他心里哭笑不得,到底擰不過命運(yùn)的胳膊,老天給他的還是原來那張牌。
“I know that the spades are the swords of a soldier
I know that the clubs are weapons of war
I know that diamonds mean money for this art
But that's not the shape of my heart”
屏幕上兩個老男人還在唱著最后幾句,斯汀的鬢角有些花白,石白伸出手,像是要觸摸到他花白的頭發(fā),又像是要觸摸他的心跳。心的形狀,心是什么形狀?
轉(zhuǎn)眼到了秋天。天氣總算是涼了下來,這是奧斯汀最好的季節(jié)。夏天太熱,春天太冷,冬天還有些寒,唯有秋天,不慌張,也不張揚(yáng)。周六中午他吃了飯,坐在沙發(fā)上閉著眼睛打盹,電話鈴響,是女兒打過來的,說是她下午有校隊的網(wǎng)球訓(xùn)練,要他送一下。他說好。他以前也送過幾回。扔下她,就去附近的沃爾瑪買點(diǎn)零碎東西,或者去Lakeline mall里坐坐。
他把Melody送到學(xué)校,剛要開車走,旁邊的一輛凌志車門打開,一個青春少女下了車。上面是件白T恤,下面是條女孩子打網(wǎng)球常穿的運(yùn)動短裙,淡綠色,窄窄的裙擺,露出一雙長長的腿。他先看到那雙長腿,忍不住抬起頭,然后看到了那張臉。是她,那個唱《心的形狀》的少女。他覺得心臟猛然一跳,像是要從他的胸腔里跳了出來。這一回,他看清了她的眼睛是淺褐色,似乎還帶著點(diǎn)墨綠色。
她手里拿著個網(wǎng)球拍,向球場那邊飛奔而去。他坐在車?yán)铮粗谋秤氨枷蛄苏克{(lán)的天空和碧綠的草叢之中,像是在那幅靜止的風(fēng)景畫里添了一筆,整個畫面就靈動起來。旁邊的凌志車已經(jīng)開走了。他沒有發(fā)動車,而是下了車,向那幅畫走去。他覺得自己成了一個敗筆,存心要破壞這畫面的美感,但是他顧不了那么多。他一直走到網(wǎng)球場,隔著鐵絲網(wǎng)眼,又看見了她。
她已經(jīng)開始奔跑起來,她的長發(fā)梳成了一個馬尾,在風(fēng)中有節(jié)奏地一蕩一蕩。她跑起來像一只小鹿,手中的球拍忽上忽下,動作輕巧而靈活。他沒能管住自己的眼睛,目光停留在她的胸部。她的胸脯在奔跑中也蕩漾了起來,一起一伏,像大白兔?!皠尤裘撏?,靜若處子?!彼肫鹆四莻€詞語,喉嚨突然有些發(fā)澀,身體也緊了起來。
他沒敢久留,去了lakeline mall的星巴克咖啡店,他坐在那兒,看著周圍人來人往。他看到一家三口,是華裔,父母親牽著個小姑娘的手,那個小姑娘大概八九歲的光景。他想起Melody那么大的時候他和盛月也是常牽著她的手,一家三口,一起逛街,或者去公園玩,一個幸福的小家。從什么時候開始,日子突然變淡,然后又變得無法忍受了呢?
是那次自己被公司裁員了以后嗎?他在家待了一年多。盛月一開始還照顧他面子,后來就開始使喚他。也許使喚這個詞不夠精確。盛月說話是很講究邏輯的,到底是學(xué)理的,講究前因后果,凡事都有個because。
“你中文系的,去幫Melody輔導(dǎo)一下中文。”盛月跟他說。他說不出拒絕的理由,心里只是老大不舒服。
“你閑著沒事,把衣服疊了?!?她好像是習(xí)慣性地喜歡下指令,他后來找到了個詞,“control freak”。
有一次她有個親戚來美國玩,順道來奧斯汀。“你是男的,去機(jī)場接一下我大舅?!?/p>
他心底突然升起一種莫名的厭惡。他討厭她總是指手畫腳,左右他的生活。他覺得氣悶。
“要接你自己去?!彼套庹f。
“客人要來了,你沒看到我正在忙著做菜嗎?”
“我可沒答應(yīng)接。你自己答應(yīng)的你自己去,再說他是你的親戚。我在家做飯?!?/p>
“就是因?yàn)槭俏壹矣H戚,才要你去。平常你沒給我掙臉,現(xiàn)在你不給我點(diǎn)面子?”盛月聲音高了起來,臉上的雀斑就更明顯了。
“是啊,我沒本事給你掙臉,就只配讓你使喚?!笔椎哪樕下冻隽吮梢?。
“怎么了,沒本事掙錢你還牛氣了。你每天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我又忙內(nèi)又忙外。你倒長點(diǎn)本事多賺點(diǎn)錢啊?!笔⒃乱簧鷼庹f了重話。
他心里被刺得生疼,是的,自己是個無用的人,沒本事,靠著老婆出來,還靠著她拿了個計算機(jī)碩士。他悲從心起,突然就有了主意?!昂茫胰ソ?。”他不再和盛月爭吵,開了車去了機(jī)場。一路上沒怎么和盛月的舅舅說話。晚上幾個人吃飯,他也是陰著個臉。
石白打定了主意找到工作就搬出去住。他們現(xiàn)在的房子很大,房間也多,后院更是寬敞,后面有許多橡樹,沿籬笆種了一圈鳶尾花,還常有小鹿和兔子出沒。有一次他還看到了一只紅面狐貍。只是他覺得再大的房子如果不自在也就沒意思。他想不通為什么無論他做什么盛月總能挑出不是,他害怕她在近旁。多么荒謬,這樣精美的大房子他居然想逃離。他唯一有些舍不得的是女兒。但是他發(fā)現(xiàn)小丫頭獨(dú)立得很,跟盛月簡直如出一轍。她們像制作精良的機(jī)器,一個齒輪軋著另一個齒輪,高速高效運(yùn)轉(zhuǎn),一步都不落下,什么都安排得妥當(dāng)。Melody學(xué)習(xí)好,打網(wǎng)球、跳舞,樣樣都好,根本不需要他操心。他覺得自己不過是這個家的一個保姆。做做家務(wù),打個下手,家里沒了這個保姆或者是換個保姆,一點(diǎn)也不妨礙這個家正常運(yùn)轉(zhuǎn)。自己不過是個多余的人。他這么想著,心里有了一份凄涼。
他總算是在政府的IT部門又找了個合同工的工作。他突然又覺得自己要搬出去的原因有些矯情。大房子,能干的老婆,優(yōu)秀的女兒。自己該知足了。不就是老婆瞧不上自己嗎,誰讓自己就是沒本事呢。他這樣想著,就把搬出去住的想法往心里塞??墒堑搅讼乱换?,盛月一使喚他、一挑剔他,他心里又難受起來,下了決心不能再這么耗下去,人生在世,不就圖個自在嗎。如此反復(fù)多次,他心里真有些瞧不上自己,都四十好幾的人了,為什么還是又迷糊又黏糊?
這樣渾渾噩噩地又過了幾年。Melody上十年級的時候,盛月在的公司準(zhǔn)備把奧斯汀這個分部關(guān)了。大部人都裁了,只有一少部分公司答應(yīng)換到硅谷。盛月干得不錯,在那小部分準(zhǔn)備搬到硅谷的名單里??墒鞘⒃掠兄饕猓X得Melody剛上高中,這時候換學(xué)校對她不利。再說硅谷房子那么貴,自己工資沒加多少,石白又賺得少,到了那邊就成了貧困線以下的技術(shù)戶。盛月可不愿意。她心想還不如裁了,我還拿一個package呢。她去年就考了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jì)人的證,心里打算開始做房產(chǎn)中介。這么想著,她就鼓足膽子跟公司說了。老板也遂了她的愿。她做事有效率,馬不停蹄地就自己注冊了個小公司,開始印名片,打廣告,和國內(nèi)的親戚朋友同學(xué)聯(lián)系。正好趕上新移民的大潮,奧斯汀那時候房價還不高,她下手狠,自己就買了好多套投資房,又圈了一票的朋友來買投資房,生意就跟滾雪球似的,一路滾將起來。
她缺人手缺得厲害,就勸石白干脆辭了職,和她一起干。反正他那個政府部門也是清水衙門,錢不多,還是合同工,工作也不穩(wěn)定。石白不答應(yīng),給她幫忙,自己不是要受更多氣、更多使喚嗎?兩個人為這事大吵了一架。他和盛月的關(guān)系早就有了裂痕,慢慢地就像后院的橡樹皮一樣都皴了,七裂八皺的,只是因?yàn)榕畠?,也因?yàn)榛蚨嗷蛏俚膽T性和殘存的一縷親情穿插其中,兩個人還能勉強(qiáng)過下去。這一架吵得把那層老皮老臉也剝掉了。
那之后沒多久的一個周五的中午,石白去一家中餐館吃飯,一進(jìn)門看到盛月和一個男人坐在餐館的一角。 那是個陌生的男人,禿了頂,看穿著像是從國內(nèi)來的。他笑起來放肆得很,連牙齦都露了出來。大概就是普通的客戶吃飯,但是石白沒聽盛月提起。石白心里又難受又別扭,他忙從那家餐館退了出去,他不知道盛月有沒有看到他。
石白終于在一個月之后搬了出去,住在一個臨時租的小公寓里。盛月氣得直發(fā)顫,只是她事情多,人又好強(qiáng),兩個人就這么分居了大半年,她也不喊他回來住。好在他就住在附近,Melody的活動接送他隨叫隨到,倒還真跟他住在家里沒有太多分別。
那一家三口早就走遠(yuǎn)了,石白嘆了口氣,想想過往的日子,心里有些空落落的感覺,日子怎么就過得沒知沒覺了?他又想起了那個綠衣少女,身體突然有些膨脹,他好像很久沒有這么沖動了。他和盛月太熟悉彼此的身體和道道了。熟悉得像運(yùn)算一個程序,每一步、每一彎都差不多,連姿勢都不變。他們其實(shí)也沒有太多心思做這件事情。尤其是盛月做了房地產(chǎn)經(jīng)紀(jì)人后,每天忙得一分一秒都排得滿滿的,到了晚上還要和國內(nèi)的客戶聯(lián)系。他在想,怪不得叫做愛,愛他媽的都是做出來的,他們那么久都不碰彼此的身體,還有什么愛?
他看看表,還差半個小時要接Melody,他把桌子上的冰咖啡一口喝盡,站了起來。他又把車開到西木高中,不由得又下了車,走到網(wǎng)球場。隊員們正在休息,他的眼睛迅速捕捉到那個綠衣少女,她正仰著脖子喝水,他順著她長長的脖頸往下看,又看到了她的胸脯。她滿身是汗,白T恤貼在身上,他一眼看到兩個凸現(xiàn)的紅點(diǎn),像兩顆櫻桃,他的喉嚨又干澀了,下面也不聽使喚地硬了起來。他有些慌張,忙轉(zhuǎn)開眼,看了看天。天上的白云居然是一片一片的,像魚鱗,也像心的形狀。天上有很多顆心在游蕩。他轉(zhuǎn)過身,慢慢地向停車場走去。
過了一陣,Melody和她一起走過來了。近了,近了,他慌張得像個小學(xué)生。
“爸爸,我們可以走了。”Melody說。
“噢?!彼戳艘谎勰莻€少女。
“這是我同學(xué)Lauren?!?Melody說。
“噢。”他又應(yīng)了一聲。Lauren沖他一笑,像是一朵出水芙蓉在他面前慢慢綻放。他有些目眩。他從來沒有近距離地靠近過她。她的臉上有一層細(xì)細(xì)的茸毛,那種花季少女特有的茸毛。額頭還有一絲細(xì)細(xì)的汗珠。 他想她一定是混血,皮膚特別白,肌膚如雪,比雪還要滑膩。她的眼睫毛真長,又黑又濃。她怎么可以生得這么美,像很多年前他看過的《那個殺手不太冷》的女主角一樣美。不,比她還要美十倍,因?yàn)樗侨绱嘶钌愕卣驹谒矍?,他都可以聞到她少女的芬芳?/p>
白色的凌志不合時宜地開了過來。
“我媽來了。Bye, Melody!”那個少女沖Melody一笑。
“bye, Lauren!”Melody和那個少女揮手。他看著她綠色的短裙閃進(jìn)了白色的凌志。
“走了!“Melody喊他。他回過神,坐到車內(nèi)。他一直沒有說話。到了大房子,Melody要下車了。他想問點(diǎn)什么,到底什么也不敢問。
“不進(jìn)去坐坐了?”Melody問他。
“不了?!?/p>
“爸爸,你還是搬回來住吧。”Melody看著他。
“嗯。再說吧?!彼麘?yīng)了一句。
Melody重重地把車門關(guān)上,轉(zhuǎn)身走了。他呆了半天,終于發(fā)動了車子。
晚上他忍不住在網(wǎng)上搜索,Lauren+西門高中, 第一個返回的是一個叫Lauren Westwood的女作家,她寫的一本書就要出版了,《找尋回家的路》, 家,他的家在哪兒呢?在太平洋的那邊,還是幾英里之外的大房子,還是……在她的身體里? 怎么會有這么無恥的想法,他心里有些慌,繼續(xù)看搜索結(jié)果,西木高中的Lauren! 她居然有一個臉書的賬號。他連忙點(diǎn)開小頭像。是她!還穿著那件熟悉的綠裙子,烏溜溜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小巧的鼻尖,小胸脯挺著像兩個綠饅頭。神奇的谷歌,他心里暗嘆,難道谷歌真的有讀心術(shù),這么快就給了他要找的人。
可惜他和她不是朋友,除了頭像,她其他的相片訊息他都看不了。他找來找去,搜不出更多信息,心里悻悻。 他突然意識到如果是朋友的朋友是可以看相片的,他靈光一現(xiàn),馬上給Melody發(fā)了一個好友申請。那邊半天也沒有動靜。時候不早了,他上了床,一個人躺在黑夜里,她起伏的胸脯又浮現(xiàn)在他眼前,他已經(jīng)有大半年沒碰女人了,他心里癢得難受,怎么也睡不著,隱隱能聽見遠(yuǎn)處183高速的車聲,不停息,像河流一樣。
周一上班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女兒終于接受了他的好友邀請。他連忙點(diǎn)進(jìn)Lauren的賬號,果然可以看到她好多相片和好多信息。原來她是今年春天才從北卡州搬過來的,怪不得他以前送Melody打網(wǎng)球從來沒見過她。她有一張和她父親的合影,她父親是個白人,果然她是混血。 她有一張中西合璧、完美無缺的臉。他一張張翻看著她的相片,心里怦怦直響。他突然看到老板走了過來,忙慌慌地關(guān)了臉書。老板看了他一眼。他是來找另外一個同事的。兩個人在不遠(yuǎn)處說說笑笑,石白覺得自己也插不上嘴,就尷尬地坐在那兒,眼睛看著計算機(jī)旁邊的那盆多肉植物。
晚上他吃了飯就打開電腦,跑到她的臉書看。房間里只他一個人,他一邊聽著那首《心的形狀》,一邊翻看著她的相片,無須顧忌被人撞見。他不慌不忙地看著。
“I know that the spades are the swords of a soldier
I know that the clubs are weapons of war
I know that diamonds mean money for this art
But that's not the shape of my heart”
斯汀憂傷的曲調(diào)回旋在他小小的公寓里。
她的相片不少,站著的、坐著的、打網(wǎng)球的、跳芭蕾舞的。有一張是在海邊,她穿著件暗綠色的吊帶小衫,下面是牛仔短褲,是張側(cè)影。從長長的腿,到胸,到脖子,到她的鼻梁,凸落有致,勾出了一張美麗迷人的剪影。她的胸部不算豐滿,但是曲線圓潤,他伸出手,停在了那里,在屏幕上來回摩挲著。像是有加速器在他體內(nèi)打了一槍,血小板、血紅素都迅速循環(huán),他血脈僨張,心里的欲望之火燒得他難受。他忍不住把手放在下面。她的相片比毛片管用得多,他很快勁頭就上來了,像是喝了燒酒,一陣陣熱流灼得他發(fā)燒發(fā)燙?!癓olita”他輕聲呼喚著,手里已然是黏稠的一片。
接下來的好幾個星期,他都像是發(fā)了癡一般,幾乎無時無刻不在想著她。他覺得自己一定是著了道。他努力告訴自己這多么荒謬、多么齷齪、多么無恥,但是他還是忍不住想她,她的歌聲、她的樣子、她的身體。
她像是暗夜里的一束光,這光亮照亮了他寡淡的人生之路,讓他重新又活了過來。他需要光,只是這光亮仿佛來自另一個宇宙,遠(yuǎn)得遙不可及。但是他居然想靠近那光亮。他想告訴她,她是他的女神,是他的生命之光。這念頭像一根小草一樣在他的腦海里頑強(qiáng)地扎了根。
“神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他躺在空蕩蕩的床上祈禱人間有神靈。
神一定是聽到了他的祈禱。
周六上午Melody到他住的小房子里拿一本書。突然想起了什么?!跋挛绲木W(wǎng)球課是不是取消了?我得問問。”她看到他的電腦開著,“爸,我用一下你的電腦?!?/p>
他打開電腦,她坐在那兒上了臉書,是他的賬號,她大概是懶得退出進(jìn)自己的賬號,搜到Lauren的賬號,順手寫了個message:
“我是Melody,這是我爸的賬號,我就是問問下午的網(wǎng)球課有沒有取消?”
過了沒多久,Lauren回話了, “沒有取消啊。對了,你可以順道接我一下嗎?我媽下午有事?!?/p>
“沒問題啊。我在我爸這兒,回頭要他去接你一下?!盡elody回了話,她果然是盛月的親生女兒,問都不問他一下就給他派了個差事。他笑了。
她穿了件紅色的T恤和一條白色的短裙,像一團(tuán)火。他心想,她穿什么都好看,但還是綠色最襯她的白皮膚。他一邊開車,一邊聽兩個小姑娘說話。她和Melody一樣,滿身都蕩漾著青春的朝氣。自己居然會對女兒的同齡人著迷,他心里暗暗鄙視了自己一番。只是他還是忍不住從后視鏡看她,她淺褐色的眼睛有一絲綠,圓圓的,杏仁一般,水汪汪,清波流轉(zhuǎn),還有一絲似有似無的憂傷。她笑起來,小胸脯就會跟著起伏。她少女的清香塞滿了整個車廂,他有些貪婪地吸了口氣。
下車的時候,她對他說,“謝謝你啊?!?她是個懂禮貌的好孩子,好人家的孩子,他想。他笑了,他想說很喜歡她唱的那首《心的形狀》??纯磁赃叺腗elody,就忍住了沒說。他看著兩個人一起跑進(jìn)了藍(lán)天白云碧草的畫框里。他等到她們的背影都消失后,自己又慢慢地走進(jìn)那畫中,走到網(wǎng)球場旁邊。 這幾周他都是如此,他找到那個熟悉的隱僻的角落,透過鐵絲網(wǎng)看她像波浪一樣起伏,像小鹿一樣奔跑。他身體里的利比多又奔騰了起來,他需要這奔騰,這奔騰讓他又找回了活潑潑的生命力。
晚上他又打開了臉書,上午Melody用過的通話窗口還在,他心里一激靈,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牽引著他,他給她發(fā)了個信息:“很喜歡你唱的那首《心的形狀》?!?/p>
她大概在用臉書,很快就回了個信,“真的??!好高興,謝謝?!?/p>
他心里驚喜,她居然回了,她知道我是誰嗎?他接著又寫了句,“我沒想到你會喜歡這首 《心的形狀》,照你的年齡,你該是喜歡另外那首《心的形狀》的。 ”
“噢,你是說后街男孩那首嗎?那首我也喜歡的?!彼尤挥只亓恕?/p>
他感覺到了那一束光,他在那光亮中繼續(xù)前行,“你喜歡斯汀嗎?”
“喜歡,有誰不喜歡斯汀呢?”她居然打了個笑臉。
那天晚上他們頗聊了一陣。夜深了,他輾轉(zhuǎn)在空蕩蕩的床上,久不能入睡。他回味著他們的對話,眼前浮現(xiàn)出她的笑容,她凹凸有致的曲曲折折,像他家鄉(xiāng)的丘陵山坡,綠饅頭一般溫潤柔軟。他坐起來,面對著濃稠而寂寥的漫漫長夜,暗想,“這小妖精會要了我的命的。”
他們時不時會在臉書上聊一聊,說音樂、說電影、說斯汀的歌。他也說起那部電影《那個殺手不太冷》,她卻沒有看過。“是Rated R,我媽不許我看的?!?他們說的都是些不痛不癢的話題。他很小心,他很怕她看出自己的心思,更怕她會突然就不和他說話了。
那天晚上他剛躺下,突然聽見有人敲門,他迷迷糊糊去開了門。居然是Lauren! 她穿著那件綠色的裙子和黑夾克,眼里似有隱隱的淚痕。石白好不詫異,忙把她請進(jìn)來,問她怎么回事。
她走了進(jìn)來,坐在沙發(fā)上,說起來原來是她的男朋友,最近變了心,喜歡上Melody了。
“你一定要幫幫我?!彼敉舻难劬粗?/p>
他心里無比妒忌那個小伙子,又看她楚楚可憐,正要答應(yīng)她,突然又起了邪念。
“要我?guī)兔σ部梢?,只要你答?yīng)我……”他的眼睛毫不掩飾地看著她像小山丘一樣起伏的胸脯。
她嘴角突然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 “你想我想了很久了吧?”她像是突然變了一個人,變成了《洛麗塔》里那個性感、妖嬈的少女洛麗塔。她站了起來,把外面的黑夾克脫了下來,“來啊?!彼尚︽倘?,聲音柔媚。他吃驚地看著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身體的欲望早已勃起,腳下卻動不了。
“怎么,怕了嗎?”她的眼波如秋水,她看著他,又迅速把她的綠裙子脫掉,然后是里面的內(nèi)衣和三角褲,一樣一樣丟在腳下。她一絲不掛站在他的眼前,她的皮膚白得有些不真實(shí),像夢一樣不真實(shí)。她像極了那顆綠色多肉植物,透明、剔透、清脆、可口。欲望在他身體的每一個細(xì)胞里升騰,他迎上去抱住了她,把她按在了沙發(fā)上?!兑粯淅婊▔汉L摹?,他想起來了《洛麗塔》的另一個名字?!癓olita!”他如癡如狂地親吻著她,撫摸著她。她的鼻尖、她的眼睫毛、她的紅唇、她長長的脖頸。她的皮膚充滿了彈性,她的身體充滿了少女特有的芬芳。她柔順得像春天的柳枝,纏繞著他,她的手指在他濃密的頭發(fā)里穿過。
“來啊。”她又輕輕地喚他。
他捕捉到她的兩座山丘,他的手輕輕地拂過山丘,然后到達(dá)山丘頂上的兩顆紅櫻桃。他的手伸向了那誘人的紅櫻桃。他的手還在繼續(xù)探索,向下向下,那里已然濕潤如春泉。“真是個小妖精?!彼卣f。
“來啊,吃了我?!彼粗牟弊印K纳眢w像一顆青杏,還帶著一絲生澀。他心里陡然就生出了一絲猶豫,這當(dāng)口,門突然響了,是盛月的聲音,“快開門!”
他心里一驚,怎么是她!他一驚,就醒了過來。
原來是個春夢。春夢了無痕。他躺在那里,黑漆漆的夜,沒有一絲光亮,什么都看不清楚。他心里還在回味著夢里的她,似乎她還在他的懷里,柔軟芬芳,香甜可口??上莻€夢,即便是在夢里,他亦未能痛快地如愿。夜黑如墨,秋夜寒氣入骨,他悵然若失,長嘆一聲,再也無法入眠。
一轉(zhuǎn)眼就到了年底。
那天他剛到公司,老板就找了他去說話。說是現(xiàn)在資金緊缺,政府部門砍了很多項(xiàng)目,他在的那個項(xiàng)目也在其中,他的合同就不會再續(xù)約了,以后有了資金一定再找他,云云。他心里一絲絲苦澀涌了上來,表面上還是客氣地謝謝老板這幾年的照顧。
他回到自己的小隔間,把東西收拾好放在一個紙箱里,那盆多肉植物放在最上面,晃晃悠悠的。他上了電梯,旁邊站著一位圓臉的白人大媽,“Isnt it wonderful outside?” 她說。他勉強(qiáng)朝她笑笑,眼神有些空洞。外面的天空是淺灰的,遠(yuǎn)處有一抹暗啞的淡黑,云層堆在那兒,悶悶的,茫然一片。他心中也似這天氣,盡是拂之不去的茫然。要下雨了。雨在后半夜下了起來,淅淅瀝瀝,沒個完。他本來就睡不著,聽著雨聲,更是無法入睡。一種被整個世界排斥在外的孤寂環(huán)繞著他。他下了床,打開窗戶,雨絲飄到了他的臉上,他的臉一下就變得濕漉漉的。
第二天他本來準(zhǔn)備去社保中心報失業(yè)記錄,看到外面潮濕灰暗的地面就很頹喪。他硬著頭皮上了車,下了高速,等在一個紅燈前。車燈變綠,前面那輛車卻不開。他等了好一會兒,終于忍不住鳴了下笛。前面車門打開出來一個肥胖的黑人婦女,對著他大吼:“Didnt you see my car is broken!!”
“Fuck you!”他在心里罵了一句臟話,恨恨地看了一眼那個黑人婦女,把車子從旁邊車道開走了,心里無端又添了一肚子的氣。雨又下了起來,天空又成了青灰,奧斯汀的冬天其實(shí)下雨不多,這真是個古怪的冬天。雨刷單調(diào)地劃著車玻璃,霧氣蒙蒙,前面的路也看不清楚了。他覺得自己像是在和這個世界掰手勁,而他總是輸?shù)哪且环健?/p>
他什么都不想做,整天待在家里,甚至都不想和她在臉書上交談。他連自己的生計都是個問題,哪還有心思去想遙不可及的、像肥皂泡一樣不真實(shí)的洛麗塔。
他渾渾噩噩地睡了幾日,終于打開電腦。她放了張新相片,他沒有去點(diǎn)贊。過了幾天,她在臉書里給他發(fā)信了,“你好像很久不說話了?!?/p>
他突然心里一暖,就忍不住告訴她,“我失業(yè)了。”
“噢。沒關(guān)系,振作起來,再找吧?!彼f。他想,她到底是個單純無心機(jī)的孩子。
“謝謝你!我就知道你是個好姑娘?!?/p>
他把自己第一次見到她的感覺告訴了她?!澳憔拖褚皇庖粯诱樟亮宋??!?/p>
“真的嗎?我不知道自己還能給別人信心。其實(shí)我是個很自卑的人。我在學(xué)校里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不好。是個典型的B student。”
他沒想到心中的女神居然也和自己一樣充滿挫敗感,心里竟有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凄楚,就忙去安慰她,“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成績不能說明什么。”
“可是大學(xué)申請GPA很重要。我媽媽總讓我去上數(shù)學(xué)的補(bǔ)習(xí)課??墒俏乙簧涎a(bǔ)習(xí)班就頭大。 我大概就是沒有學(xué)數(shù)學(xué)的DNA。要是有Melody一半聰明就好了。”她的語氣里很是頹喪。
“不一定非得靠數(shù)學(xué)吃飯啊?!彼f,馬上又想起自己,靠著計算機(jī)吃飯,又因?yàn)閷W(xué)得不精,都被炒了魷魚,不由得又心虛又難過。
“謝謝你安慰我,我父母其實(shí)早就離了婚,我父親那邊又結(jié)了婚,生了個弟弟,其實(shí)很少管我。我媽媽一個人帶著我過,整天就盯著我。她不準(zhǔn)我喝可樂,說是不健康。不準(zhǔn)我去party,說是怕有毒品。家里的氣氛總是壓抑。有時候,我甚至想逃離那個家?!盠auren好像是找到了一個傾訴的人,一下子說了好多話。他想起了女兒Melody,父母親分居,她嘴上沒說什么,是否心里也是一樣難受,自己還能算一個稱職的父親嗎?他心里暗自慚愧,不由得對Lauren心生憐惜,便如寬慰自己孩子一般說了一番道理。
“人生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煩惱。”Lauren還是郁郁。他不禁啞然失笑,她這樣的苦惱也算苦惱,又一想,為什么不呢,這樣的煩惱在她這個年紀(jì)就是天大的事了。人生的煩惱其實(shí)是和人的年紀(jì)一起膨脹變硬。年紀(jì)越長,煩惱越多越痛,只不過人的承受能力也是一點(diǎn)點(diǎn)變大,所以其實(shí)煩惱中的人痛苦程度倒是差不太多了。他這樣想著,不由得又想起了那個電影,小女孩問男主人公Leon,“人生只有小時候才是那么苦的嗎?還是一直是苦的?!薄耙恢笔强嗟?。”Leon說。
他不知道該不該跟她說人生的真諦就是苦的,想想還是算了,總得給她一個想頭吧。等她到了他這個年紀(jì),自然就會明白這個道理,現(xiàn)在不告訴她未曾不是一件仁慈的事情。他這么想著,就跟她說那個電影最后的一幕,小女孩在操場上種下Leon留給她的那盆萬年青,她跪在那盆萬年青一旁,神色冷峻,沒有一滴淚,一字一頓地說,“Leon, I think we are going to be ok.”
“是的,well be ok?!彼f。 他這么安慰著她,自己好似也振作了一些。他想,明天就開始改簡歷,多試試幾個地方,車到山前必有路。他覺得自己多少有些自欺欺人,但是,又能怎樣?
他們那晚在臉書里聊了很久。
“我得休息了,我媽媽催我了。”Lauren在臉書上敲了行字。
“睡吧,我親愛的小姑娘。”他說。
他沉下心,開始認(rèn)認(rèn)真真改簡歷,到了第二年年初,還真有幾個公司打電話過來詢問,雖然最后都沒成。二月初的時候居然有家公司要他去面試。他把這個消息告訴了Lauren。
“真是好消息,我周日去教會,會給你祈禱的?!?Lauren說, “把你的愿望大聲說出來,全宇宙都會來幫助你的?!?/p>
他很有些感動,眼眶有些濕。她有一顆透明的心。她的寬慰雖然孩子氣,多多少少給了他一絲慰藉。像是又看到了一絲光亮,一切似乎都有了些微茫的希望。
那天他在網(wǎng)上看到斯汀要來得州開演唱會的訊息。二月初會來休斯敦的豐田中心開一場演出會。他給Lauren發(fā)了個信息。“斯汀的演唱會,我們一起去看吧!” 他興奮得很,語氣竟然像一個孩子。
“好??!我一直特別喜歡斯汀?!?Lauren顯然也很興奮,“不過那天我得想個法子溜出來,我媽最近老盯著我?!?/p>
“演唱曲目單里就有 《心的形狀》。”他一邊說,一邊順手在臉書上發(fā)了幾行《心的形狀》里的歌詞給她:
“If I told her that I loved you
You'd maybe think there's something wrong
I'm not a man of too many faces
The mask I wear is one”
他買了兩張票。說好了去她家附近的一個公園接上她,然后開車一起去休斯敦,不過三個小時的車程。
“你可以穿那件綠色的裙子嗎?就是你唱《心的形狀》那次穿的裙子。我喜歡你穿那件裙子?!彼f。
“好啊?!彼吲d地回答。
多么好,他想,下周有一個面試。這個周末正好放松一下,和他的洛麗塔一起去聽他喜歡的斯汀。他想象著和她在一起的好時光,車子里就他們兩個,什么都不說,空氣里滿滿地流淌著美好和柔情。也許她還會唱起那首歌,他開車,她唱歌,那樣就有了歡樂。到了豐田中心,他會小心翼翼地護(hù)著她、寵著她,給她買她愛喝的可樂。她還是個孩子呢,是個沒有心機(jī)、純凈、帶著點(diǎn)憂傷的孩子。他興許能彌補(bǔ)一些她父親的空白?他對她懷揣著一種復(fù)雜的情愫,既像是對情人又像是對女兒。他這么想著的時候,心里充滿了溫柔、心悸和一種莫名的傷感。
他出了門,突然想起了什么,折回家,又拿了那盆多肉植物。耽擱了一點(diǎn)時間,他到公園的時候她已經(jīng)到了,他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了她。
她穿著那件淺綠色的裙子,露出白皙的長長的腿,正是他心目中洛麗塔的樣子。風(fēng)吹起她的裙裾,鼓鼓的,她站在陽光下,閃亮著,像一顆綠色的通透的心。他看了看手里的那盆多肉植物。他笑了,快步向她走過去,他要把它送給他心中的洛麗塔,他的光亮,他生命力的源泉。
他還差兩步就要走近她了。周圍突然跑出來三四個警察,向他直奔過來,他們迅速地把他雙手反銬,動作之快,讓他瞠目。他手里的那盆Lolita摔在了地上,一瓣一瓣的心的形狀的葉子摔了一地。
“石先生,我們得到舉報,你涉嫌猥褻誘拐未成年少女罪?!?其中一個老狗熊一樣的警察對他說。
然后他看見了Lauren的父母,也從附近跑了出來安慰驚慌失措的Lauren。 她的眼睛里都是慌亂,像是被獵人追捕的一頭小鹿。
他看見地上破碎的心形多肉植物早已被踩成了一攤綠泥。一分鐘之前它還是一顆透明純凈、充滿光亮的心。那是他的Lolita。
“Lolita, light of my life, fire of my loins. My sin, my soul.”
他聽到了那句話,從某個久遠(yuǎn)的時空,某個遙遠(yuǎn)的角落飄過來。
責(zé)任編輯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