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劭
歐陽修,北宋散文名家,古文運動倡導(dǎo)者,治史出身,具有宏闊的史學(xué)觀。沈德潛稱其《五代史》“抑揚頓挫,得《史記》神韻”。其所撰寫的《五代史》記載了公元907至960年間后梁、后唐、后漢、后周五代的史實?!丁戳婀賯鳌敌颉氛窃诖吮尘跋掠涊d后唐莊宗寵信伶人,授以官職,敗壞國政的史實,作者的目的是以史為鑒。
《〈伶官傳〉序》選題細微而筆法恢弘,用情足而意緒飚揚,在吟哦嘆惋之間完成了對一段史實的講述及反思。本文試圖從吟哦嘆惋的角度重新理讀 《〈伶官傳〉序》,嘗試從感嘆抒懷的角度來讀出歐陽修的內(nèi)在情懷。
《〈伶官傳〉序》以論代史,以史證論,圍繞“人事”進行層層深入的對比論述。然而縱觀全文,敘史實每多感慨,記其事大多抒懷。
以蘇教版 《唐宋八大家散文選讀》(江蘇教育出版社2009年5月第3版)中所列選的《〈伶官傳〉序》為例。選文共四個段落,全文共403字,其中純敘事類文字涉及“三矢遺愿”:“梁,吾仇也;燕王,吾所立,契丹,與吾約為兄弟,而皆背晉以歸梁。此三者,吾遺恨也。與爾三矢,爾其無忘乃父之志!”共59個字。另有“莊宗立志”:“莊宗受而藏之于廟。其后用兵,則遣從事以一少牢告廟,請其矢,盛以錦囊,負而前驅(qū),及凱旋而納之”,共46個字。全文這兩處純敘事類文字共105字,而涉及到敘事的文字包括敘事抒情結(jié)合的盛衰對比共有75字。(盛:“方其系燕父子以組,函梁君臣之首,入于太廟,還矢先王,而告以成功”,有31字;衰:“及仇讎已滅,天下已定,一夫夜呼,亂者四應(yīng),倉皇東出,未見賊而士卒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有44字)概言之,與敘事相關(guān)的純粹敘事和涉及敘事的文字一共180字。作為一部史書確實不夠“史”。王文濡稱歐陽修的文章“敘事能扼其大,措詞不覺其繁”,正是這個道理。
作為一篇用于教學(xué)的文言文,在教學(xué)的過程中大多側(cè)重對盛與衰的講習(xí)。清人唐文治在 《古人論文大義》中也說到全文以“盛”“衰”二字作主,首段總冒。中間一段“盛”,一段“衰”,末段以“方其盛也”、“及其衰也”作封鎖,所以不覺板滯者,由豐深妙絕,皆出天籟,隨意點染,故能化板為活。在這一部分議論中,作者以飽蘸感情的筆墨贊嘆莊宗的成功,用“意氣之盛”回應(yīng)開頭的“盛”字和“得天下”三字,用“何其衰也”回應(yīng)文章開頭的“衰”字和“失之”二字。這一大起而至大落的轉(zhuǎn)折,將莊宗極盛和極衰的兩種情形作了極強烈的對照。在對比之中得出了極具暗示性的道理:故方其盛也,舉天下之豪杰莫能與之爭;及其衰也,數(shù)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國滅,為天下笑。小大之辯自在其中。
從敘事寫史的角度來看,作為事實其實已經(jīng)講完了。但是細讀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本文講述的重點不在史實,而在當今。所以在敘述史實的時候我們總是會看到作者發(fā)自肺腑的感嘆,這種感嘆舒緩有致、紓徐有節(jié)。蘇軾在《六一居士文集序》中稱歐陽修的散文“其言簡而明,信而通,引物連類,折之于至理,以服人心,故天下翕然師尊之?!狈从^《〈伶官傳〉序》更是如此,全文敘事與抒情結(jié)合尤為高妙。
在細分文本時我們發(fā)現(xiàn)全文403個字,共有15句話,其中有8句使用感嘆形式。大多是以文言虛詞“歟、哉、也”的形式出現(xiàn)。這不得不讓人去仔細研究文本內(nèi)的情感張力以及關(guān)注文本所具有的面對現(xiàn)時代的指向性。蘇教版《唐宋八大家散文選讀》教師參考用書第127頁這樣寫道:按照《新五代史》的體例,多數(shù)傳文的前面有一段序文,用來評論史事?!丁戳婀賯鳌敌颉肪褪菤W陽修為《新五代史伶官傳》作的序文,目的是評述伶官受寵幸而亂政的史實,總結(jié)歷史教訓(xùn),諷諫當時的北宋統(tǒng)治者。面對知而不能言的勸世之作,歐陽修選擇了嘆惋的形式來抒己之情,而這滿懷憂患的抒情實在是紓徐有致。
從情感抒發(fā)角度來界定文章的結(jié)構(gòu)也是別有意味的。全文結(jié)構(gòu)跌宕,在“嘆——贊——嘆——思——嘆”的結(jié)構(gòu)形式中楔進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目的。無一唱而三嘆的形式不足以表達歐陽修內(nèi)心的憂憤之情。治史的過程讓他明了以史為鑒的重要性,而為官的身份也讓其明了勸諫的私密性,這三嘆是在是打開作者心門的鑰匙。
一嘆歷史“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在浩嘆之中將國家盛衰的道理直接拉到人事上來,可謂是簡潔明快,蘇軾稱其為文“簡而明”。慨嘆莊宗敗亡,寓惋惜之意而無責(zé)難之辭,意正而言婉。全文在反思的情緒下進行,文章很自然的進行到二嘆莊宗的環(huán)節(jié)。在“可謂壯哉”與“何其衰也”的對比之間,作者的情感已經(jīng)實現(xiàn)置換,感嘆其創(chuàng)業(yè)之艱難、立志之高拔,以摧枯拉朽之勢實現(xiàn)其父之遺愿。而“何其衰也”的痛惜更是讓作者難以自持,不斷的變換句式,在長短句、駢散之間切換——“一夫夜呼,亂者四應(yīng),倉皇東出,未見賊而士卒離散,君臣相顧,不知所歸。至于誓天斷發(fā),泣下沾襟”,以達到舒緩情緒的目的。在這個片段中作者連續(xù)使用感嘆詞——“何其衰也!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抑本其成敗之跡,而皆自于人歟?”進行追問,原因究竟為何?對歷史的反思總是在靜止的境遇里去想象躍動的畫面,最終落在了現(xiàn)實。三嘆現(xiàn)實才最終彰顯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目的。既然“憂勞可以興國,逸豫可以亡身”,既然“禍患常積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那么現(xiàn)時代的執(zhí)權(quán)柄者又該當如何呢?勸諫的良苦用心在浩嘆與追問中得以實現(xiàn)。國家盛衰之理在于人事,但又“豈獨伶人也哉!”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說,“意有所郁結(jié),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對往事的述只是皮相,而對來者的思才是內(nèi)里。
我們于作者的一唱三嘆之中,感受到了本文作為一篇為當世及后世君主提供借鑒的史論文說服力,而其語言氣勢旺盛的獨特魅力更是不容忽視。
本文語言為了保證這樣的抑揚頓挫及獨特氣勢,在句式的運用上更是精彩紛呈。文章先后使用了疑問句、感嘆句、陳述句,駢散結(jié)合,長短結(jié)合,錯綜有致,抑揚頓挫,與文章的一詠三嘆互相呼應(yīng),收到極佳的藝術(shù)效果。反問句、疑問句——使說理委婉而令人深思;對稱語句——語言凝練、對仗工整,加強對比感和節(jié)奏感;運用長句、短句——調(diào)節(jié)語勢,有張有弛。反復(fù)詠嘆顯委婉之韻致。
吟哦更多的是指在課堂教學(xué)中通過誦讀的形式去感知文本語言之美,體察作者情感的起起伏伏。
篇首的“嗚呼”,足見作者用情至深,以及詞語背后作者內(nèi)心翻涌的情緒,歷史以及足夠承重,那么現(xiàn)實呢?當下呢?我們大宋呢?不管是翰林學(xué)士的身份還是樞密副使、參知政事,歐陽修的一生是賣與官家的。在這說與不說之間,作者用了一個深深的喟嘆。而“豈非人事哉”的舒緩,又不由地讓人沉思。舒緩的語氣一直延續(xù)到“可以知之矣”的“矣”字上來,所有的激憤之情都在“矣”中趨于清醒。正襟危坐的“世言”讓我們在嚴肅中審查了事件的原委,意氣勤勤懇懇而情感卻是曲曲折折。對莊宗完成父命、偉業(yè)的豪情感懷到天下盡失,乃至于喪于伶人之手的不可思議都在“何其衰也”的感慨中了。緊隨其后的追問讓作者的情感在冷靜反思中趨于慷慨激昂起來:“豈得之難而失之易歟?抑本其成敗之跡,而皆自于人歟?”俱往矣!浩嘆、嚴肅、激憤、冷靜、喟嘆都在瞬間轉(zhuǎn)為對當下的映射,豪杰莫能與之爭雄的盛,與困于伶人、身死國滅的衰,這些史實又留于誰人堪說呢?最后在委委的勸說中小心翼翼地講出了“忽微”與“溺”,其害之大而其形制卻又小到讓我們忽視。
全文的感情完全在曲折有致的嘆惋中慢慢浮出水面,在這曲折有致的嘆惋中,不讀不足以感知其情之綿密,不吟哦不足以明了作者用情之深至。清人沈德潛就曾指出歐陽修行文的“抑揚頓挫,得《史記》神韻”這一特點。
語文課堂說白了還是一個意蘊課堂,如果不能感知文辭之美,不能體味情韻之真摯,那語文課堂也將失去她的本真。北大溫儒敏教授在談?wù)Z文課改時提出,語文課改要堅持“守正創(chuàng)新”,而把吟哦的魅力還給語文課堂也應(yīng)該是應(yīng)有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