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長富
清代文學家方苞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倡言“義法”,尤為講究剪裁取舍,對人物傳記,更強調去粗取精,舍其“末跡”,著其大節(jié),以精當?shù)牟牧?,表現(xiàn)人物主要的精神品格。他在《與孫以寧書》中提出了:“晰于文律者,所載之事,必與其人之規(guī)模相稱”的創(chuàng)作主張,也就是為文要善于剪裁,精于取舍,突出中心,抓住人物精神的閃光點。
方苞的觀點對文學創(chuàng)作很有指導意義,他在自己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實踐了這個觀點,其中《左忠毅公逸事》,就為我們提供了精妙裁剪的范例,值得細心體味。
從《左忠毅公逸事》的標題可以看出,方苞并非為人物立傳,而只是寫對人物的印象。作者旨在表現(xiàn)左光斗的為國尋才愛才“忠”心和“威武不能屈”的“毅”的品質。左忠毅,即左光斗,明末著名東林黨人,他一生的經(jīng)歷十分豐富,如反對宦官集團,捕治貪官污吏,檢舉揭發(fā)假官;在北方興修水利,提倡種植水稻,等等。他官做御史,因彈劾專斷朝政的宦官魏忠賢三十二斬罪,被害死于獄中。以左光斗如此豐富的經(jīng)歷,可寫者自然很多,但為集中而深刻地表現(xiàn)文章主旨,作者緊扣“忠”與“毅”二字,只精心選取了幾個最富表現(xiàn)力的事件和場景,或娓娓道來,或慷慨陳述,與“忠”與“毅”無關者,則一概摒棄,不作鋪陳,使所選材料發(fā)揮了“以一當十”的作用。全文僅四百八十一字,竟使得左光斗的“忠”“毅”形象栩栩如生,呼之欲出,的確顯示了作者巧妙剪裁的藝術匠心。
文章開始寫了兩件事:
其一,求賢偶遇史可法。當其時,左光斗在京城一帶擔任督學,一天,他隱匿身份,于風雪之中外出察訪。來到古寺,見到一書生伏案熟睡;墨跡未干的文稿,置放案頭。這里作者未作渲染,似為閑來之筆,但細加玩味,卻覺不然。作者采用的是一層面的凝聚方法,即選取一個生活片斷來表現(xiàn)一個思想的方法。茅盾說:“所謂生活片斷,并不能死死板板地解釋為時間空間,應有一定的限制。從大師們的作品來看,空間可以在一個屋子里,也可以廣闊得多?!边@里正是如此。讀到這里,我們立即會領悟到,風雪之中,尚能暗訪求賢,可想他是經(jīng)常到各處延攬人才的。
接著,寫左光斗閱文稿。文稿內(nèi)容如何,寫得怎樣,左閱后感想如何,作者只字未提,只寫了他閱畢文章的具體行動:始而“解貂覆生”,繼而為之“掩戶”,唯恐書生著涼;最后又“叩之寺僧”,打聽書生情況。這似乎都說不上是什么驚人之舉,但正是在這些不引人注目的活動中,惟妙惟肖地反映出左光斗發(fā)現(xiàn)人才后那種充滿喜悅而又悉心愛護的心情。左史二人,素昧平生,左卻能使出那些體貼入微的舉動,這不就既說明他有知人之明,又表現(xiàn)他愛才心切嗎?
其二,為國舉薦史可法。后來史可法應試,一“呈卷”,左光斗 “即面署第一”,并召入拜見其夫人,連稱贊道:“吾諸兒碌碌,他日繼吾志者,惟此生耳?!边@些行動和贊語,進一步表現(xiàn)左光斗的喜悅、激動之情。句中的“惟”字,足見其對史可法的評價之高;而以“諸兒”作比襯,更見其“愛才之心”勝過“愛子之心”。
文章正是通過上述兩件事,揭示了左光斗為國求賢、愛才如命的品格。
隨后,文章便徑直轉到寫左光斗入獄、左史二人獄中相會的動人場面上來。至于兩人相識之后的過從交往,則一概不說。
左光斗被陷入獄后,“逆閹防伺甚嚴,雖家仆不得近”。史可法朝夕焦慮,徘徊獄外,探聽消息。后聞左光斗受炮烙之刑,危在旦夕,便苦苦哀求,并以重金賄賂獄卒,扮成清潔工混進牢房探視。當他看到左公“面額焦爛”“左膝以下,筋骨盡脫”時,便悲痛欲絕,“前跪,抱公膝而嗚咽”。作者之所以不惜筆墨寫史可法的冒死探視和見到左光斗后的悲痛,不僅在于表現(xiàn)史對左的深情厚意,更在于襯托左光斗人格的感人之深,從而更突出他的高大形象。
當時,左光斗臉受炮烙,兩眼難睜,但當從嗚咽聲中辨出是史可法時,他一未表示感謝,二未抱頭痛哭,三未怒斥奸臣,卻一反人情之常,強忍劇痛,“奮臂”“撥眥”,訓斥史可法:“奴,此何地也?而汝來前!國家之事,糜爛至此。老夫已矣,汝復輕身而昧大義,天下事誰可支拄者!不速去,無俟奸人構陷,吾今即撲殺汝!”說著,“摸地上刑械,作投擊勢”,史可法不敢吱聲,趕忙退出。
行文至此,文章達到高潮。這段文字,既直接寫了左光斗的音容、舉止,又以史可法作陪襯,使左光斗這個頂天立地、大義凜然的忠毅形象,有如拔地而起的奇峰,巍然屹立在讀者面前。他那不計個人生死榮辱而以國事為重的忠誠品質,那不畏權貴的高風亮節(jié),感人臟腑,催人淚下。這里處處結合著酷刑的殘忍來寫,一個“奮”字,可見他的手臂已傷殘,不奮力已難以舉起;而一個“撥”字,說明他的眼眶已經(jīng)被燒爛,不用手撥,眼已難以睜開。這就突出了他的“毅”。尤其是他對史可法那些慷慨激昂的“訓斥”,字字千鈞,擲地有聲,真可謂“驚天地而泣鬼神”。讀到這里,我們掩卷閉目,如聞其聲,如見其人,不能不肅然起敬。
左史二人,肝膽相照,息息相通,所以左光斗對史可法的“訓斥”也好,“撲殺”也罷,完全是出于對國家前途的關心和對國家人才的愛護,這就更加贏得了學生的崇敬?!拔釒煼胃?,皆鐵石所鑄”這正是史可法對左光斗忠烈精神的高度評價,也是史可法以后報效國家、為國捐軀的力量源泉。作者在寫完直接表現(xiàn)左光斗的三件事后,又補寫了史可法的軍旅生活及其在軍務繁忙之余,親自去問候左光斗父母和夫人的事,乍看起來,似與寫左光斗無甚關系,實則不然。史可法不忘師教,忠于職守,勤于軍務,恰恰印證了左光斗的知人卓識和他對史可法的影響,同時也使“他日繼吾志者,惟此生耳”的預言有了著落,從而,作為主人公的左光斗的形象也就愈加豐滿了。
塑造人物形象,必須注意突出人物的性格特征,寫出“這一個”的與眾不同來。而要做到這一點,要就省略與人物、事件、環(huán)境無關的內(nèi)容,如茅盾所說,善于刪去“游離情節(jié)”和“橫逸情節(jié)”。這樣才能以個別知一般,以部分知全體,收到“一葉知秋”“以小見大”之效。《左忠毅公逸事》正是這樣做的,作者匠心獨運的剪裁藝術,被后人所稱道與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