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游 勒

北京時間10月24日22時30分，一條信息霸屏中國收藏界的朋友圈：仿元青花殘器在倫敦蘇富比拍出了元青花的價格！

一

北京和倫敦兩地時差8個小時，拍賣時間上午10時開始，這樣的話，中國人省去了秉燭達旦參與的辛苦。事實上，是次倫敦蘇富比“伊斯蘭藝術(shù)”專場沒有引起中國收藏界的關注。全場253個標的，成交率約52.57%，成交898.83萬英鎊。第134號標的標注為約1480年生產(chǎn)的土耳其伊茲尼克窯青花花卉紋盤，直徑44.5厘米，口沿約有18處磕痕，一條沖線幾乎將大盤一分為二。但是，估價30萬至50萬英鎊的殘盤，經(jīng)過20分鐘的激烈競標，竟然拍出了539.995萬英鎊（約合人民幣4727.54萬元）！占全場成交額的六成。這一價格是伊茲尼克陶器拍賣的新紀錄，可比肩中國元代青花瓷器成交排行榜的第六位。

粗看圖片，這只青花花卉紋大盤頗有幾分元青花瓷器的模樣，這當是“仿元青花”說的原由。然而，仔細觀察，繪畫技法和內(nèi)容有別于中國瓷器。中國瓷器繪畫借鑒了中國山水畫的技法，用筆飄逸、隨性，而此盤畫法反映出了嚴格的程式化，純粹是在描繪圖案；質(zhì)地更多呈現(xiàn)出陶的沉、暗本色，而非瓷的透、明屬性。陶瓷是陶和瓷的聯(lián)合詞組，原料、釉料、硬度不同，陶的燒成溫度在700℃—1100℃，瓷的燒成溫度在1200℃以上。中國陶瓷學者涉及伊茲尼克陶器不多，均是探討中國瓷器與伊茲尼克陶器及伊斯蘭藝術(shù)的關系。伊茲尼克陶器的話語權(quán)掌握在西方陶瓷學者手中，蘇富比陶瓷專家詳盡考證，確定是土耳其伊茲尼克窯燒制的罕見青花釉陶大盤［1］。

不準確的“仿元青花”說，源自美麗的誤解。

約1480年 伊茲尼克窯青花花卉紋大盤直徑44.5厘米 539.995萬英鎊倫敦蘇富比2018年10月24日拍賣

二

伊茲尼克（Iznik）隸屬土耳其布爾薩（Bursa）省，地處伊茲尼克湖東岸的一個肥沃盆地里，西北距伊斯坦布爾約90千米。伊茲尼克初名希臘語的“尼西亞”，應是邁西亞人（泛指居住在小亞細亞以東的非希臘人）所建，相傳系酒神或半神赫拉克勒斯的領地；另有說是古馬其頓王國時期建立［3］。羅馬人及其拜占庭人、塞爾柱土耳其人、奧斯曼土耳其人相繼統(tǒng)治這一地區(qū)。325年，羅馬皇帝君士坦丁在尼西亞召開基督教歷史上第一次世界性的主教會議即第一次大公會議，史稱第一次尼西亞公會議。787年，拜占庭帝國（東羅馬帝國）攝政的伊琳娜女皇在尼西亞召開第七次大公會議，史稱第二次尼西亞公會議［3］。1078年，塞爾柱土耳其帝國王朝旁支蘇萊曼沙阿（Suleiman ibn Qutulmish）自稱塞爾柱蘇丹，定都尼西亞，史稱羅姆蘇丹國；歐洲十字軍第四次東征攻陷君士坦丁堡，出逃的拜占廷貴族建立了包括尼西亞在內(nèi)的三個希臘人主導的流亡政權(quán)，前皇帝阿列克修斯三世的女婿塞奧多利于1206年在尼西亞稱帝；1331年，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總督（1383年始用“蘇丹”稱號）奧爾汗一世擊敗拜占庭人，占領并定都尼西亞，1335年遷都布爾薩，尼西亞改名伊茲尼克。1453年5月29日，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蘇丹穆罕默德二世率軍攻占拜占庭帝國首都君士坦丁堡，改稱伊斯坦布爾并遷都。伊茲尼克在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政治地位一落千丈。

元 青花海濤八寶六開光花卉紋菱口大盤直徑45.1厘米美國洛杉磯縣藝術(shù)博物館

元 青花海濤開光花卉八寶紋菱口大盤法國賽夫勒國立陶瓷博物館

元 青花繪海濤六開光花卉紋菱口大盤土耳其伊斯坦布爾托普卡比宮博物館

元 青花繪海濤纏枝蓮紋菱口大盤直徑45.3厘米日本大阪市立東洋陶瓷美術(shù)館

中國制瓷工藝在9世紀下半葉就傳播到波斯、埃及中東等國家［4］，中東地區(qū)又是青花鈷料和孔雀綠彩釉的原產(chǎn)地［5］。這些因素為陶業(yè)發(fā)展奠定了基礎。得益于皇室扶持和帝國大規(guī)模建設工程的剛性需求，喪失顯赫政治地位的伊茲尼克自15世紀下半葉發(fā)展成為重要的制陶中心。所制陶磚廣泛應用于伊斯坦布爾、布爾薩、埃迪內(nèi)（Edirne）、阿達納（Adana）等地的宮廷和寺院，如托普卡比皇宮、魯斯坦帕夏清真寺，蘇丹艾哈邁德清真寺因使用2萬塊伊茲尼克藍釉陶磚而被稱為“藍色清真寺”；碗、盤、瓶、燭臺等生活和陳設用具的生產(chǎn)，參考中國元明兩朝瓷器的造型、裝飾和紋樣，發(fā)展出獨具風格的伊茲尼克陶器。16世紀末，在失去皇室關照，伊斯坦布爾皇家制陶作坊興起，生產(chǎn)錫釉陶器的屈塔希亞（Kutahya）制陶中心崛起，以及中國瓷器進口量持續(xù)增加等多重效應累壓下，伊茲尼克陶業(yè)步入沒落期。最后可查的伊茲尼克陶器生產(chǎn)于1678 年［6］。

在15世紀末至17世紀末的200年里，伊茲尼克陶業(yè)從生產(chǎn)簡單的初級陶器，發(fā)展到高品質(zhì)的彩陶。穆罕默德二世（1451-1481年在位）、塞利姆一世（1512-1520年在位）和蘇萊曼一世（1520-1566年在位）統(tǒng)治時期，是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鼎盛期，伊茲尼克陶業(yè)亦臻至巔峰。這一時期，大致相當于中國明朝的成化年間至嘉靖年間。伊茲尼克陶器早期器形多來自伊斯蘭金屬器，中國瓷器的影響亦一直存在。在設計上，工匠們將波斯、阿拉伯、土耳其的傳統(tǒng)紋樣與中國元素有機結(jié)合——這當與推崇中國青花瓷器的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皇室密切相關。在裝飾上，伊茲尼克陶器初以單色青花鈷料為主，在盛期的16世紀則以青料、綠彩、灰彩、紫彩、紅彩等彩料組合［7］。比較同期的伊茲尼克陶器和景德鎮(zhèn)瓷器，可以感覺到，兩地是相互影響，甚至是同步發(fā)展的。

明宣德 折枝葡萄紋菱口大盤直徑45.4厘米中國國家博物館

明永樂 青花花果紋菱口大盤直徑41厘米大英博物館

1525-1550年 伊茲尼克窯青花花果紋菱口大盤直徑38.4厘米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

約1530-1540年 伊茲尼克窯青花綠彩花果紋大盤直徑41厘米大英博物館

雖然一度貴為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制陶中心，伊茲尼克人口并不多，也不富裕。據(jù)估計，在拜占庭時期人口約二三萬人，在奧斯曼土耳其帝國時期，人口下降。1520年人口普查記錄了379個穆斯林和23個基督徒家庭，1624年人口普查記錄了351個穆斯林和10個基督徒家庭。以每個家庭5名成員計，全城人口約2000人而已［8］。18世紀末，意大利游客記述的伊茲尼克是“沒有生命、沒有聲音、沒有生機的廢城”［9］。1919年至1922的希臘-土耳其戰(zhàn)爭期間，伊茲尼克大部分城區(qū)毀于兵燹。

三

陶業(yè)衰落的伊茲尼克窯淹沒于歷史長河中，迅速被世人遺忘。土耳其伊斯坦布爾托普卡比宮收藏1萬多件中國瓷器，卻幾乎沒有伊茲尼克陶器［10］。19世紀下半葉起，歐洲收藏家和學術(shù)機構(gòu)關注伊茲尼克陶器的收藏和研究，1957年英國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陶瓷研究者亞瑟·萊恩（Arthur Lane）發(fā)表了開創(chuàng)性的《伊茲尼克的奧斯曼陶器》。在文中，萊恩分析了伊茲尼克陶器的風格特征，提出四個歷史分期。這一結(jié)論為學術(shù)界認可［11］。

蘇富比拍賣的青花花卉紋大盤來自“北美私人收藏”，其前一位收藏者馬克斯·德巴內(nèi)（Max Debbane，1893-1965）更知名。據(jù)蘇富比提供的拍賣資料，德巴內(nèi)出生在一個敘利亞—黎巴嫩家庭，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前在埃及亞歷山大和法國巴黎接受教育。他與眾多學者，如法國詩人、劇作家、導演讓·科克托（Jean Cocteau）、法國作家安德烈·紀德（André Gide）關系密切。德巴內(nèi)熱衷文化遺產(chǎn)事業(yè)，1952年起擔任埃及亞歷山大考古學會主席13年之久。德巴內(nèi)去世后，所藏圖書和藝術(shù)品大部分出售。北美收藏家1968年自德巴內(nèi)女兒處得到此盤［12］。

蘇富比的資料顯示，拍賣的這只青花花卉紋大盤可謂稀世之珍。已知另外存世同款者有四，直徑在37厘米至44厘米之間，分別收藏于荷蘭海牙市立博物館、法國盧浮宮博物館和賽夫勒國立陶瓷博物館、土耳其伊斯坦布爾考古博物館。盡管紋樣有異，但這5只大盤被認為可能屬于同一套皇室用具［13］。

1557年 伊茲尼克窯青花紅彩陶燈英國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

16世紀 伊茲尼克窯青花花鳥紋球形瓶卡塔爾多哈伊斯蘭藝術(shù)博物館

約1480年 伊茲尼克窯青花花卉紋大盤直徑44.2厘米荷蘭海牙市立博物館

1475-1500年 伊茲尼克窯青花花卉紋大盤法國賽夫勒國立陶瓷博物館

15世紀 伊茲尼克窯青花花卉紋大盤法國巴黎盧浮宮博物館

伊茲尼克陶器時現(xiàn)拍場。倫敦佳士得2006年起推出伊斯蘭藝術(shù)拍賣會，倫敦蘇富比、巴黎蘇富比亦于2010年跟進，伊茲尼克陶器是重要拍品。拍場上的伊茲尼克陶器，無論普品，還是殘磚斷瓦，成交價格多在數(shù)千英鎊，但精品從來不便宜，如約1480-1500年伊茲尼克窯青花花卉紋盤在2006年成交價達40萬英鎊，約1510年伊茲尼克窯青花花卉纏枝紋執(zhí)壺在2012年錄得37.325萬英鎊。2014年4月在倫敦佳士得以142.65萬英鎊成交的青花花卉紋碗創(chuàng)造了伊茲尼克陶器的拍賣紀錄，并保持4年半之久。

約1510年 伊茲尼克窯青花花卉紋碗直徑33.8、高15.8厘米 142.65萬英鎊倫敦佳士得2014年4月10日拍賣

1480年 伊茲尼克窯青花花卉紋菱口大盤 網(wǎng)絡圖片直徑43.2厘米土耳其伊斯坦布爾考古博物館

值得中國人深思的是，以陶瓷為代表的中國文化產(chǎn)品曾怎樣深遠地影響了世界，如今又能給世界提供什么？

約1510年 伊茲尼克窯青花花卉纏枝紋執(zhí)壺高32厘米 37.325萬英鎊倫敦佳士得2012年10月4日拍賣

約1575年 伊茲尼克窯彩陶花瓶高31.5厘米 45.73萬英鎊倫敦邦瀚斯2013年4月23日拍賣

約1580-1590年 伊茲尼克窯青花紅綠彩皮囊壺高17.8厘米 13.45萬英鎊倫敦蘇富比2013年4月24日拍賣

16世紀晚期 伊茲尼克窯薰衣草藍紅綠彩皮囊壺高22.8厘米 38.9萬英鎊倫敦蘇富比2016年4月20日拍賣

[1]倫敦蘇富比2018年10月24日《伊斯蘭藝術(shù)》拍賣圖錄。

[2]百度百科：“尼西亞”詞條。

[3]同 [2]。

[4]梁壽子：《伊茲尼克釉陶器的中國因素》，《四川文物》2015年第3期。

[5]張?？担骸豆胖潦呤兰o伊斯蘭釉陶的研究》，李家治、陳顯求主編：《古陶瓷科學技術(shù)2——92年國際討論會論文集》。

[6]同 [2]。

[7]同 [4]。

[8]維基百科：“伊茲尼克”詞條。

[9]同 [8]。

[10]同 [8]。

[11]維基百科：“伊茲尼克陶器”詞條。

[12]倫敦蘇富比2018年10月24日《伊斯蘭藝術(shù)》拍賣圖錄。

[13]同 [12]。

約1545-1555年 伊茲尼克窯青花動物花卉紋雙耳扁壺高32.2厘米 66.9萬英鎊倫敦蘇富比2018年4月25日拍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