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予菲
朱西甯(讀nìng)有一張攝于1976年的黑白照片。在照片中,他站在位于臺北市景美地區(qū)的家后山坡上,頭發(fā)花白,人很清瘦,雙手隨意插進褲兜,臉上架著一副黑框眼鏡,表情淡淡的。據說朱西甯一生大部分時候都是這么一副淡淡的表情,很少有特別激動的時刻。
朱西甯祖籍山東臨朐,1949年,這名22歲的杭州國立藝專肄業(yè)生,隨同國民黨軍隊赴臺。經歷了生離死別后,鄉(xiāng)關何處的哀愁籠罩了朱西甯的后半生。到臺灣后的十幾年間,朱家總是處于遷徙之中,從鳳山到桃園,從板橋到景美。朱西甯一直沒有考慮買房子,“買什么房子,安家落戶的,就不打算回去了嗎?”多年后,臺灣導演侯孝賢拍了一部電影《童年往事》,影片里有個片段讓朱西甯很感懷:那時人們買家具一定要買竹子的,因為便宜,等到回大陸家鄉(xiāng)的那天,丟掉也不可惜。
返鄉(xiāng)的念想已久,生活中無處釋放的情緒在寫作中找到了出口。1963年,朱西甯出版短篇小說《鐵漿》,1970年出版長篇小說《旱魃》。他將筆觸延伸到遙遠的山東,還原小時候聽過的關于故鄉(xiāng)的傳奇逸事,以此對抗思念和遺忘。同為山東人的莫言曾為《旱魃》寫序:“我曾經想寫故鄉(xiāng)的旱魃(傳說中引起旱災的怪物)謠言,但是發(fā)現朱先生早寫了”“對于一個少小離家、浪跡天涯的小說家來說,他用語言尋找故鄉(xiāng),他用語言創(chuàng)造故鄉(xiāng)”。
朱西甯的“懷鄉(xiāng)之作”并不是充滿惆悵或溫情的,小說中的一幕幕震懾心魄:《鐵漿》寫兩個家族為爭鹽槽生意引發(fā)的悲劇,孟昭有為了中標竟灌下鐵漿自戕;《劊子手》中的屠夫傅二畜,在酒樓上吃炒人心;《新墳》中的能爺不求神婆自學醫(yī)書,卻接連害死家人……愚蠢麻木的小人物、荒謬炎涼的世態(tài)人情讓人想起了魯迅的《吶喊》《彷徨》。作家劉大任第一次讀《鐵漿》時,驚嘆于“在臺灣發(fā)現了魯迅的傳人”。編劇史航覺得朱西甯最珍貴之處在于他對民族性長久的凝視,“他的筆下少見對立和仇恨,而是鎖定地、持久地,凝視我們這片土地”。
朱西甯在生活中溫和安靜,筆下的語言風格卻狠辣淋漓——寫干枯的大水塘,“黑深的裂縫,該已裂進陰間去了”;寫植物的根莖,“像整堆子糜爛的魚尸骨”;描繪灌下鐵漿的畫面,“鐵漿迅即變成一條腿脈絡似的黑樹根,覆蓋著他那赤黑的身子。凝固的生鐵如同一只黑色大爪,緊緊抓住這一堆燒焦的爛肉”。尖銳犀利如刀鋒的文字令莫言感嘆:這樣的功力,離不開飽經滄桑的人生閱歷。
除了留下不朽的作品,朱西甯還是對臺灣文壇影響深遠的“朱家客廳”大家長,挖掘扶持了眾多臺灣作家,他的3個女兒朱天文、朱天心和朱天衣也走上了寫作之路,同為臺灣重要的當代作家。但朱西甯返鄉(xiāng)的愿望最終沒有達成。1998年,他因肺癌在臺北去世。
20年后,朱西甯的短篇小說集《鐵漿》與長篇小說《旱魃》第一次在大陸出版——他的思緒終于借助文字踏上了返鄉(xiāng)之路。重讀朱西甯,作家張大春感慨不已:“今天才回頭討論他四五十年前的作品,我們不免有遲到的歉然之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