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天麗

《狼》是清代小說家蒲松齡創(chuàng)作的文言短篇小說，入選為教育部編義務教育語文教科書七年級上冊第五單元的課文。將《狼》定位為訓練初一學生默讀及閱讀概括能力的示例，無疑不是編排者對其敘事結構之謀篇布局、故事情境之選取立意的肯定。對初中學生而言，小說題材雖不陌生，但就如何閱讀小說還是有諸多應教之處：通過小說閱讀梳理出整體脈絡、并從故事的起伏中感知藝術魅力，正是現(xiàn)階段學生所需要的。

如果說閱讀《狼》時，易被其文言色彩所吸引而忽視了它作為小說的精妙行文布局，那么作為短篇小說藝術大師的歐·亨利，他所采用的勾勒小說世界的手法則是具有濃厚短篇小說的魅力與風格。若將兩人作品對比，不難發(fā)現(xiàn)在短小精悍的風格下、短篇小說精妙謀篇布局的共通之處。因此，本文選取《最后一片葉子》與《狼》進行比較研究，追尋作者行文布局的特點和用意。一旦知道短篇小說是“怎么說”的、即學到了這種“解題”方式，自然能對學生的閱讀及寫作能力有所幫助。

一、敘事結構：行文脈絡的精巧嫻熟

有時一涉及小說，便容易細致地解剖小說的敘事結構，進入“開端、發(fā)展、高潮、結局”這樣的框架知識聯(lián)系。這是一種方式，而整體把握敘事脈絡并初步感知文本的魅力所在也是一種方式。就品味鑒賞短篇小說并理解它在講什么且是怎么講而言，不如從小說的整體一窺情節(jié)結構之妙：沉浸在故事里，遠比在故事表面“開刀”有效得多。關于這一點，《狼》和《最后一片葉子》在結構設計中有諸多可講之處：限知視覺、明暗兩線敘事、情節(jié)緊湊反轉等，都是對短篇小說嫻熟的處理方式。

（一）限知視覺與明暗兩線敘事

《狼》一文從屠夫遇狼寫到兩狼被殺，其中經歷了數(shù)次場景與情節(jié)的變化。若使用全知視角，雖然能全面地說清楚脈絡發(fā)展，但其中一些細節(jié)也許會失去實時的緊張感與真實性。于是蒲松齡對視角進行了限制，利用小說中的人物視覺進行敘事、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独恰啡囊酝婪蛞暯钦归_發(fā)生（遇狼——懼狼——御狼——殺狼），其中對狼的動作神情、屠夫的內心狀態(tài)幾乎未多費筆墨。讀者僅能借屠夫的視角經歷險境，除此之外更多地被隱藏在未展開的第三方視角下，也便被最大程度給予了想象空間的留白。于是那些恍然大悟的后怕、思緒萬千的感嘆都是在故事結束之后，方有時間被梳理回顧。

在《最后一片葉子》中，歐·亨利不僅使用了限制視角、使讀者跟著醫(yī)生了解兩個主角的故事，這位當之無愧的敘事大師，還慣例在小說中設置了明暗兩線的敘事方法：閱讀時，讀者首先被主線所牽制，直到結尾被他拽出暗線的尾巴，才回味感悟出故事里未曾提及的另一個故事。讀者在前期一直隨著喬安西深入情節(jié)的發(fā)展，甚至不知最后還能如何翻盤。然而另一個主人公——貝爾曼，卻被作者以先抑后揚的塑造方法在前期被壓制在故事的深層，以一種易被讀者所忽視的姿態(tài)出現(xiàn)，直到最后一刻才令人恍然大悟、明白了貫穿在另一條線索中的他偉大的行為與他無與倫比的杰作。正如研究者所說：“很多時候，他作品中的明線只是一張皮，真正有血有肉的內容都蘊含在暗線當中?！?/p>

（二）緊湊翻轉的情節(jié)與出人意料的結尾

據(jù)記載，《聊齋志異》多取材于茶館行人所說的奇聞異事。蒲松齡將其收錄潤色時、保留了部分口頭藝術的優(yōu)勢：口語的精煉簡短，使小說情節(jié)緊湊且在短時間內產生翻轉，使文章脈絡有了更多的曲折跌宕?！独恰分形拿}絡幾乎處處有轉折，完成了脈絡的緊湊起伏。一開頭點明屠夫所處的極端危機，而后越發(fā)危急、步步緊逼。屠夫以骨投狼、剛有喘息之機，卻發(fā)現(xiàn)“后狼止而前狼又至”且“骨已盡矣”。到了最危急時刻，卻天時地利險境被逆轉“顧野有麥場……屠乃奔倚其下，弛擔持刀”。隨后情節(jié)放慢，屠夫的逆境逐漸轉變?yōu)閮?yōu)勢。而正當讀者為了屠夫脫險取勝而舒心時，也不得不感嘆狼之棋差一步但著實精彩的計謀。

說起歐·亨利，一定會想到獨特的“歐·亨利式的結尾”——出人意外而在情理之中。他在故事發(fā)展過程中不斷地埋下伏筆，卻把最精彩的情節(jié)放置于暗線中；等到結尾宕開一筆，揭示出人物行為的真相以及創(chuàng)造故事的意義。相比于《狼》《最后一篇葉子》前期的翻轉并不多，但所有精彩的意外都放置于結局，然而給讀者帶來的刺激與反轉毫不遜色：那片一直在風雨中堅持的葉子，原來是老畫家在風雨交加的夜里，留在墻上的畫作。這樣出人意料的結局，帶給讀者的先是難以抑制的驚愕，隨之便是感動以及對他巧妙構思的欽佩。

二、情節(jié)因素：懸念鋪墊串出的順理成章

小說會讓觀眾自我代入故事之中，隨情節(jié)脈絡發(fā)展經歷一場驚心動魄的旅程。受限于篇幅，作者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完成場景、時間、人物行為的轉換，通過有意加快故事節(jié)奏的方式，使讀者更好地理解事件的原委以及人物的行為。蒲松齡和歐·亨利不但沒有因為節(jié)奏的加快忽略細枝末節(jié)，相反，他們利用懸念和鋪墊、不起眼的詞語和細節(jié)，把所有串成復雜故事的因素藏在表面之下，等待讀者不斷地發(fā)現(xiàn)。利用引人入勝的懸念和精心設計的鋪墊，使復雜多變的故事脈絡合理化，正是大師善于營造的。

蒲松齡將《狼》放置于矛盾雙方強弱對比強烈的環(huán)境：沒有武器的獨身屠夫，與虎視眈眈的兩頭餓狼。這樣強弱懸殊的雙方后面是否會有反轉？反轉又會是如何達成的？反轉是否能合其事實邏輯？再看《最后一片葉子》，主角喬安西一出場便處于一個相對極端的狀況中：肺炎且對生活沒有留戀，那她是否會活下來？葉子對喬安西造成怎樣的影響？貝爾曼充當了什么角色？這所有的懸念都在陸續(xù)出現(xiàn)，一波未起又起一波，吸引著讀者不停思考發(fā)現(xiàn)。

這兩篇故事懸念如此之多，且情節(jié)緊湊起伏之大。而讀者之所以認為其故事情節(jié)能順理成章地展開，多虧兩位作者設計的所有道具和環(huán)節(jié)——那些被埋在前文中看起來不經意的線索；它們在最適宜的時機出現(xiàn)，保證了故事脈絡的順理成章。

契訶夫說：“要是你在第一章里寫了墻上掛著一支槍，那么到了第二章或者第三章，這支槍就必須發(fā)射子彈?！庇^之蒲松齡，他準備好子彈且上膛后便槍槍作響、彈無虛發(fā)?！耙煌劳須w，擔中肉盡，止有剩骨。途中兩狼，綴行甚遠?！钡谝痪溟_門見山，點明故事情節(jié)得以進行的一切要素：為何屠夫？借用蒲松齡在《狼》一文后的評價：“非屠，烏能作此謀也；三事皆出于屠，則屠人之殘暴，殺狼亦可用也?！睘楹蝺衫?？則是點出現(xiàn)狀的危急，對比常規(guī)的優(yōu)劣勢之分，為后文情節(jié)的波瀾和雙方力量的拉鋸增添砝碼。夜黑風高途中少人為晚，有牽制狼之物但不滿狼之口腹則為剩骨。這樣一來，寥寥數(shù)字寫清背景，故事就此拉開序幕，也暗示了之后所有的事都非偶然。

《最后一片葉子》則生動且輕巧地完成了兩次生死的轉換。而無論是喬安西從悲觀絕望到重燃希望與斗志的心路歷程，還是貝爾曼在雨夜繪畫而導致死亡的整個過程，歐·亨利都只是用了幾個細節(jié)暗示：喬安西——盛雞湯、牛奶里擱葡萄酒、小鏡子、坐起來；貝爾曼——衣服冰涼、亮著的燈籠、搬動過的樓梯、畫筆與調色盤。這些尋常的小細節(jié)蘊含了人物命運轉變的大事件，也避免了簡短敘事中使用過多的篇幅陳述修飾，無疑十分見功力。

三、敘事語言：短句為主與長句的合理使用

（一）短句為主

《狼》全文短小精煉，多選短句。一方面，短句的優(yōu)勢在于語氣的急促、結構的緊湊，使故事情節(jié)快速發(fā)展，令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目不暇接、迫不及待。另一方面，這也符合中國古代文言文的句式特點，在簡短的語境中賦予詞語深層內涵。以“其一犬坐于前”中“犬坐”為例：該句屬于詞類活用的語法現(xiàn)象，名詞活用為狀語。回歸文本語境，則是狼正在向屠夫展現(xiàn)它的奸詐狡猾、用計使屠夫放松警惕以達到最終目的。作為人，當看到原本兇惡的野獸以狗——村落熟悉的組成者之一的姿態(tài)出現(xiàn)時，原本滿懷戒備的心是否會慢慢放了下來？更何況此狼還“目似暝，意暇甚”?！八啤薄吧酢边@兩個虛詞生動寫出了悠閑背后的偽裝，為后面的情節(jié)增添了不確定性與可讀性。

（二）長短句的交替使用

長短句的使用是歐·亨利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一大語言特色，作者在不同的語境中使用不同的句式，達到不同的語言表達效果。

一方面歐·亨利選擇短句，以簡潔明快地帶領讀者進入所創(chuàng)設的語境當中。“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了一盞沒有熄滅的燈籠，一把挪動過地方的梯子，幾支扔得滿地的畫筆，還有一塊調色板，上面涂抹著綠色和黃色的顏料?！蹦翘焱砩暇烤拱l(fā)生了些什么，不用多說，不難想象。而除了用短句勾勒人物的特征及情節(jié)的更迭，歐·亨利經常用長句展現(xiàn)內心活動，且擅于以反復的手法、諸如短語的重復，進一步加強語氣。關于喬安西消極對待生命的片段，是這么敘述的：“因為我想看那最后一片葉子掉下來，我等得不耐煩了，也想得不耐煩了。我想擺脫一切，飄下去，飄下去，像一片可憐的疲倦了的葉子那樣。”兩次強調的“不耐煩”和“飄下去”，在語氣上加強了消極的心態(tài)和喬安西此刻對于生死的抉擇，為文章脈絡的前行推波助瀾。

四、故事情境：文化意蘊的滲透

就文化意蘊的滲透這一點，大概是所有優(yōu)秀小說所定然存在的。學界不少老師也提過，在語文教學中應注重挖掘文化的意味和底蘊。《狼》和《最后一片葉子》并沒有因為篇幅的短小放棄了文化意蘊的大格局，這是我們在對比小說布局選材時不可忽略的。

《狼》一文中便滲透著深厚的民族文化底蘊。其一，《狼》所屬的單元主題便是理解思考“動物與自然的關系”，這一相關文化意味自然不必多說。其二，這篇小說同樣滲透著中華傳統(tǒng)民族文化的氣息。這一點則應從狼的形象為切入。審視已有的閱讀經驗，不難發(fā)現(xiàn)，狼在傳統(tǒng)中文作品中，大多以一種尾隨者的形象伺機害人，貪婪、狡詐、兇惡。狼為惡的情緒觀念，應和我國古代農耕文明息息相關；與之相反的，則是少數(shù)民族對狼身上剽悍、神秘力量的肯定崇拜，甚至將狼作為圖騰信仰。而隨著漢民族與少數(shù)民族的沖突戰(zhàn)爭，漢民族文化中漸漸以“豺狼”定義野蠻殘暴的胡人，狼的文化意味也被長期作為正統(tǒng)文化道德的反面并根深蒂固。

再看《最后一片葉子》，作者以舉重若輕的手法、以詩意的故事情節(jié)展現(xiàn)了生命信念的重要性。與其說是葉子的力量，不如說是信念的力量使人戰(zhàn)勝了生死，也成就了生死。同時，歐·亨利的系列小說，也體現(xiàn)著人文關懷：那些小人物作為主角，他們平凡的壯舉或犧牲往往改變著另一個人的命運：他們身上聚集著的美麗的微光，閃爍著人性本真美好的情感。

五、結語

面對一篇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需要理解它的“好”就應理解它如何“好”。教師進行對文本的細微分析自然是一種方式；但語文教學一直講究多元解讀，即“個體從不同的、多元的角度對文本進行解讀”。本文的對比比較，也并無道盡其結構精巧之意；而僅試圖以這種方式讓學生主動、自由地探尋大師作品的魅力，最好能初步觸摸到如何在有限的篇幅中吸引讀者、講出一個精彩的故事。當學生在主體的活動與語感積累的過程中真正感受到了小說行文布局的精妙之處，下一步便也不難了。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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