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前茶
下班的時候,郊區(qū)寬闊的街道上,已經(jīng)少有人影了,空氣里的桂花香變得稀薄青澀,不再如盛放時那般甜香飽滿。
我邊上走著的一個女人,一直在對著手機(jī)屏幕夸張地做表情,說笑之后是各種問詢牽掛,嘆息過后又是一陣失落傷心。她的注意力,完全凝聚在那一方放射出淡淡光亮的屏幕上,好像在演獨角戲。聽了兩分鐘我就明白了,她是在跟寄養(yǎng)在老家的孩子“視頻”。
孩子傷心于媽媽的久不露面,只要外婆把他捉來視頻,他都報以各種踢蹬和不配合。終于,加班后疲憊的媽媽失去了與兒子對話的興致,說話已帶上了濃重的鼻音:“我也想快點把他接到南京來……”
有過寄養(yǎng)經(jīng)歷的小孩,這輩子的眼神都會與那些同父母從未分離過的孩子截然不同吧。當(dāng)年,還沒有手機(jī)這樣的通信工具時,作為一個在外婆家寄養(yǎng)了好幾年的小孩,思念父母時,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去郵電局的長途電話廳羨慕地看別人被叫到號以后到某個透明的小亭子里去打長途電話。
時間久了,終于有個穿制服的男子走向我,一臉警惕地說:“你又不打電話,總來這里干什么?”我慌張地站起來,做錯事一樣地盯著腳尖:“我想打電話給我爸媽。這兒的電話可以打到南京嗎?”“打到北京都成??墒莵磉@里打電話的,一般都是通知親友紅白喜事的,你一個小孩子,搗什么亂呢……”我一言不發(fā),羞愧地離開郵電局,緊攥著小拳頭,在心里對那男子怒吼。
沒多久,班里有個女生告訴我:“流經(jīng)市中心的運河是從西北方向來的,那是你爸媽所在的方向嗎?我經(jīng)常在那條河上看見長長的拖船,或許,你可以托那船上的人給你爸媽捎話呢?!绷邭q的孩子非常天真,我竟然信了她的話。放學(xué)后,我們兩個辮梢散亂的女孩沒有馬上回家,而是走過一座又一座石橋,穿過一條又一條小巷,來到水汽彌漫的運河堤岸上。
那里,被附近居民開墾的小塊荒地上,零星地種著青菜、蘿卜。土腥氣混合著水腥氣,惆悵地拍撫在我們的臉上。順著菜地往上走,終于看到了那條混濁的運河,看到了汽笛嗚嗚響的運貨拖船,看到了夕陽鍍亮的船艙上油亮烏黑的雨篷。
船頭的婦女已經(jīng)在準(zhǔn)備晚飯,她背著最小的孩子,彎著腰在煤球爐上炒菜。在她周圍,兩個大一點的孩子在船板上豎蜻蜓、追逐嬉鬧,那位母親以我聽不懂的方言不時呵斥他們。我突然感到鼻子酸,不知是該同情這家人的漂泊,還是該同情自己的孤單。沒錯,這些半輩子都生活在船上的人,孩子都是跟著父母的。他們逆流而上,肯不肯幫我捎個信呢?
那天,我追著那條船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喊啞了嗓子,直到夕陽落盡。運河上的夜露下來了,我的布鞋上沾滿了堤岸上的泥土。很多年以后,我意識到那個追船的傍晚,確定了我將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
也許從未嘗試過分離的童年,只能培育出幸福而平凡的靈魂??煽伞は隳蝺号吭?jīng)在她的晚年,將她兒時入讀修女院學(xué)校的慘淡經(jīng)歷比喻為“只有童年徹底孤獨過,繆斯冷冰冰的親吻才能落上你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