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林業(yè)大學 人文學院 210037)
海德格爾將世界分為技術世界和藝術世界。海德格爾認為,技術是對于自然的征服,是沒有考慮自然的承受與供給能力的,技術作為追求最大利益的一種手段,其結果必然走向自然掠奪與無盡消耗。人類通過技術榨取自然資源以獲得短暫的物質上的滿足而帶來的快樂,自然萬物降低為單純的物的有用性,現代技術的發(fā)展在改變我們的現實生活的同時進而影響我們的精神觀念。自然與人的關系是僵硬的,缺乏交流與溝通,缺乏情感的反饋,人類在技術覆蓋之下過度使用自然資源導致的對于自然的生態(tài)損害與對藝術作品自然審美的匱乏。精神的荒漠里沒有審美與藝術的生長之地,人類變成抽象性的符合也難以感受到大地母親的虛弱。人作為主體具有自然屬性,應符合自然客體的生態(tài)規(guī)律,反其道而行之則會遭受禍害。1海德格爾在憂慮中提出了自己的生態(tài)理想——“詩意地棲居”。
生態(tài)美學之精神觀照使現代人的生活方式發(fā)生了轉向:不想把生活和技術過多的混在一起,也不想讓生活被市場牽著走,不想生活都標準化,而是希望心靈向自然敞開,恢復日常生活的詩意。我們走向理想之境的重要的途徑之一是以這種生態(tài)審美的眼光去看待生活,以生態(tài)存在的維度去解讀文藝作品中的詩意。文章以桂文學為例。
自然表現在文學藝術作品是以審美的方式去表達現代人精神中的感性力量,尋找棲居之詩意和對自然溫柔的情懷、敬畏之感與和平安寧之心境,學會與自然相處的方式。中國詩詞的特點就在于基于其自然特性之上的,對其精神上獨特的風韻之歌詠,詩詞一直以其凝練的語言,唯美的意象傳達著人世間的喜怒哀樂。2我們對于桂花的本身進行審美,更重要的是感受桂花的蘊涵的文化和歷史內涵。3桂花獨特的自然特色表達了詩歌的精神審美和回歸。
桂花的特性常在詩詞中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桂的自然屬性與實用屬性的發(fā)掘。最早見于《楚辭》,如屈原《離騷》寫桂:
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茞?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
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謇吾法夫前脩兮,非世俗之所服。雖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遺則。4
屈原《離騷》中有“雜申椒與菌桂兮”,申,重也。椒,香木也。其芳小,重之乃香。菌,薰也。這里指椒、菌桂皆香木。取自然屬性桂木之香?!俺C菌桂以紉蕙兮”,矯,直也。舉此香木以自比。“索胡繩之纚纚”,胡繩是一種香草,纚纚形容貌好,意為自己的角色是自律的,沒有松懈。這里詩人用菌桂與胡繩之自發(fā)生香之品性以潔身自好,共勉自身德行之持恒。
其次,吟詠桂樹、桂葉、桂枝自然屬性之芬芳。如曹植在《桂之樹行》這一首詩中極言桂為佳樹之美好,自然之澤與仙人修道結合,將道家的淡泊無為與桂樹的樹枝高以通天際,俯以接地極,桂樹作為自然之吉象,與天地與人之道相融合。這大概就是人與自然相通之境。再如唐李商隱《無題》:“風波不信菱枝弱,月露誰教桂葉香”以贊美桂葉寫情思。宋朱熹的《詠巖桂》:“亭亭巖下桂,歲晚獨芬芳.葉密千層綠,花開萬點黃。天香生凈想,云影護仙妝。誰識王孫意,空吟招隱章。”寫了桂的生長環(huán)境,花色花香花姿。
最后,以桂比德的情懷,以桂之象征寓意入詩。如“折桂”被賦予了“登科及第”的內涵,有“郄詵重折月中桂”之典故。更將桂花歲寒流芳的氣節(jié)象征人的氣節(jié)品格。唐代王績在《古意》中:“桂樹何蒼蒼,秋來花自芳。自言歲寒性,不知露與霜。幽人重其德,徙植臨前堂。”詩中將桂樹秋季開花,冬季郁郁蔥蔥的生長特性上升到了人之厚德、不畏霜寒的氣節(jié)之上。元楊維禎“桂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不以無信而改德易行也,吾有志于桂如是,何暇計隱之山不山也哉”,已將桂作人格精神之象征。
海德格爾在論述人的存在時強調人是向死而生的,生命最終會歸于泥土、化為塵埃。中國古人喜歡在人死后記錄下身前的事跡以功垂千古、留名后世。便作碑文流芳百世。生命在最后的歷背上程中并沒有消逝,而是以文化的方式雕刻在石碑上,讓后代承蒙祖先之德,延續(xù)生命相續(xù)的情感。桂的意象常出現在碑文里,以桂木之香潔暗合內在之德馨,常以桂枝落、折以喻人之死亡、生命流逝之芬芳,見于很多碑文墓志。
桂有芬芳,形容女子之淑。古人常在銘文上以慰逝者,刻寫生前之德。常出現“桂性芬馥”、“八桂齊榮”、“桂生必馥”、“桂出含芳”、“如瑤若桂”、“芬桂千齡”、“桂郁松滋”、“馥質冬桂”、“桂馥筠貞”等歌頌之詞。亦有“桂落雕芳”、“桂圃摧芳”、“風摧桂枝”、“桂銷初馥”、“桂落秋下”、“萇哀幽桂”、“蘭桂夙摧”、“桂折未秋”、“桂樹摧枝”、“銷桂之悲”等寫生命之凋零,桂與人類情感共通。生命最后安寧與歸,桂文化對于死亡的表達是深切的、詩意的。
現代人的情感表達也往往一種意象引發(fā)回憶,或借景抒情或托物言志。桂花作為一自然花卉,也會以其特別突出的特征讓人記住,并在某一種特定場合想起,引發(fā)情感的審美。當代臺灣女作家琦君寫過著名的散文《桂花雨》,文中寫了對桂花的記憶,桂花連結著鄉(xiāng)愁和童年溫馨記憶。在作者的記憶里桂花成熟時朵朵要落下來如同下雨一樣伴隨陣陣落香,父親作詩稱贊“細細香風淡淡煙,競收桂子慶豐年。兒童解得搖花樂,花雨繽紛入夢甜”。
桂花搖落以后,全家人會出動,將桂花的小枝小葉去除,把桂花鋪開在簟子里連曬數日,曬干后收入鐵罐子里,可以泡茶喝、做桂花鹵,過年時做糕餅,做桂花栗子羹。這是童年最美的味覺回憶。有段描寫搖桂花的情景:“我們邊走邊搖,桂花飄落如雨,地上不見泥土,鋪滿桂花,踩在花上軟綿綿的,心中有點不忍?!?搖桂花的場景展現的是人在自然中其樂融融的和諧氛圍。琦君對于故鄉(xiāng)的情思表現為對于桂花的懷念。懷念桂花如雨的場景,懷念用桂花制作美味的食物,更懷念與父母在一起的充滿溫情的童年。桂花作為載體承載了所有人類情感中最美好的鄉(xiāng)思與凝望。
生態(tài)審美觀要求在人與自然的無功利相處關系中感受自然界無窮無盡的豐富性。6對于自然關系的審美以散文的方式表達出來更能表現人類情感的豐富性。散文是一種情感最細膩的創(chuàng)作題材。蘇東坡曾在寄友人的信中說自己的文章如行云流水,“行于所當行,止于所不得不止”,這種分寸感是散文家對于情感分寸的拿捏之處。散文的高明在于它通過感覺來抒情,在微妙變化的感情中找到情感的靈動流淌與豐盈飽滿。鄉(xiāng)愁是文學中常古常新的母題之一,遠離故土的游子在時光過濾,空間流轉登高望遠時,故鄉(xiāng)的一切即便是痛苦的經歷也成了心中的圣潔,如郭風念及鄉(xiāng)土懷思會說“月亮像一瓣梔子花”。與其說故鄉(xiāng)是人們生于斯長于斯的特定空間,不如說她已成為游子心中的樂土,精神的家園。而味覺的記憶是人在年幼時留下的最深刻的記憶之一,味覺的習慣一經形成往往終身難忘。如此古人的“秋風鱸魚”之思也不單單是一種純然的瀟灑,就像文中桂花作為香料在各種食物中留下的印記,是深刻的持久的。桂花是故鄉(xiāng)之物,無論苦樂憂思或漂泊,桂花作為一種情感寄托之物也賦予了永恒的生命與價值。
由此總結,藝術生命的詩意來自于對于人與自然關系的建構,在經歷了對自然的發(fā)現、破壞與反省之后領悟到人類精神面向自然的敞開是藝術與美獲得生命力的重要途徑。審美意識強調去重新發(fā)現自然的生命力,生態(tài)意識強調恢復自然的原貌,二者的結合點在于,生態(tài)美學以對于原初的自然生態(tài)審美去欣賞自然的美,尋找人與自然的親和關系,最后的精神信仰皈依于人之生存的自然棲園。生態(tài)審美的覺醒提高了人們對于自然的尊重與敬畏,也使文化回歸到了與自然的和諧有序。
注釋:
1.王全權,周碧琬.論國產動畫電影中傳統(tǒng)文化的美學價值及其影響——以動畫電影《大魚海棠》為例[J].江蘇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20(04):17-21.
2.莊眾顯.淺談詩詞的格韻律調[J].大眾文藝,2018(9):38-39.
3.周碧琬.對牡丹文化生態(tài)旅游發(fā)展的思考[J].經濟研究導刊,2018(26):110-112.
4.王逸,黃靈庚.楚辭章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127).
5.琦君.桂花雨[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0(47).
6.周知新.試論中國蘭文化的發(fā)展脈絡[J].大眾文藝,2018(16):246-2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