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璐 [清華大學中文系,北京 100084]
張潔早期的代表作之一《愛,是不能忘記的》(原載1979 年第11 期《北京文藝》)以先鋒性的挑戰(zhàn)與批判的姿態(tài),展開有關愛情婚姻、倫理道德、革命與情感等一系列的思考,在“文革”之后的思想文化轉型期曾引發(fā)熱議。新時期以來,研究者大多運用社會歷史批評、女性主義批評、精神分析理論以及文化研究的方式對張潔小說進行深入解讀,也有學者運用敘事學理論分析《無字》等長篇小說、概述張潔小說敘述語言的嬗變。有鑒于此,嘗試參照熱奈特等人的結構主義敘事學理論對《愛,是不能忘記的》的敘事特征進行分析,或可部分地解釋這篇小說感染力和討論空間得以拓展的原因。
《愛,是不能忘記的》總體上采用的是一個標準的嵌套結構,第一敘事是女兒珊珊在與英俊的男友喬林交往中產(chǎn)生猶疑進而開始反思愛情和婚姻,第二敘事是母親鐘雨與老干部二十多年的精神戀愛。小說的敘事者和敘事聲音則在女兒珊珊和不在場的母親鐘雨之間變換,并以重重的記憶和插敘的特殊方式關聯(lián)互動、互相映襯,呈現(xiàn)出愈加豐富的情感內(nèi)涵和社會問題導向。
在第一敘事中,作家讓女兒珊珊作為故事內(nèi)同源敘事者,小說一開頭就是珊珊以一個三十歲單身女青年的面貌出場來講述自己的故事:“我和我們這個共和國同年。三十歲,對于一個共和國來說,那是太年輕了。而對于一個姑娘來說,卻有嫁不出去的危險?!彪S著敘事者“我”的講述,讀者們漸漸走近珊珊的困惑和煩惱。她既猶疑于自己與男友喬林的情感關系,不愿輕易屈服于社會積習、輿論壓力而匆匆締結交易性的無愛婚姻,又尚未堅定自己追求真愛的決心。而正當珊珊苦惱之時,小說插入了一段外倒敘并由此轉入母親鐘雨的故事——出于習慣性地向母親求助的心理,珊珊開始回憶母親生前的往事。在珊珊的故事里,第一人稱內(nèi)聚焦的敘事方式使得小說更加貼近并突顯人物內(nèi)在感知,使珊珊的心理體驗與思考都得以在她近于獨白式的語流中自然呈現(xiàn)。這種方式的靈活和彈性之處還在于,在敘事者“我”的主導之下,不同時空的情節(jié)片段都可以自由進入敘事語鏈的組合。對讀者而言,這種敘述方式更是一種親切直接的邀請,因為讀者能夠很容易地隨著敘事者的低聲訴說自然地進入敘事進程,最大限度地體驗到敘事者的所思所感進而產(chǎn)生同情和理解。這恰恰也是張潔寫這篇小說時所需要的;換句話說,作家運用這樣的敘事方式可以方便地將自己的話語融入珊珊的思考軌跡之中,通過控制敘事流來引導讀者進入自己的思考方向從而獲得比較理想的敘事效果。
第二敘事最初也是由女兒珊珊敘述的,母親鐘雨已處于去世的不在場狀態(tài)。隨著珊珊的回憶,敘事時間一下跳入母親臨終前與她對話的情景:
在她最后的那些日子里,她總是用那雙細細的、靈秀的眼睛長久地跟隨著我仿佛在估量著我有沒有獨立生活下去的能力,又好像有什么重要的話要叮囑我,可又拿不準主意該不該對我說。準是我那沒心沒肺,凡事都不大有所謂的派頭讓她感到了懸心。她忽然冒出了一句:“珊珊,要是你吃不準自己究竟要的是什么,我看你就是獨身生活下去,也比糊里糊涂地嫁出去要好得多!”
聯(lián)系前文,讀者應能意識到,是母親的覺醒和叮囑深刻影響了珊珊,而小說敘事其實也在提醒讀者這個以第三人稱被追憶的面貌出現(xiàn)的母親,只是由珊珊揣度、敘述出來的母親。在接下來的母女對話中,母親一直在極力回避和遮掩那段與珊珊父親的無愛婚姻以及此后與老干部的精神苦戀,但女兒珊珊則在極力探求,一問一答間讀者的興趣就被調(diào)動起來了。母親對自己婚姻的決斷和悔恨是通過珊珊的記憶傳達出來的,而母親與老干部的精神苦戀則作為整篇小說主要的敘事部分,由珊珊的回憶和筆記本上母親不在場的獨白共同完成。因母親對自己的這段戀情至死都保持沉默,珊珊所能依據(jù)的只有一套契訶夫小說選集、一些題著“愛,是不能忘記的”筆記本以及她孩提時代的些許記憶。作為不知情者,珊珊只能努力搜索補拼著這些碎片,分析著不斷出現(xiàn)的蛛絲馬跡,試圖破譯母親沉默背后的精神生活。這樣近似偵探小說的結構安排,使得同樣毫不知情的讀者更容易為一個個迎面而來的懸念所吸引,與敘述者珊珊站在同樣的心理位置上,進而對敘事產(chǎn)生更多的信任和認同。
具體而言,第一個懸念是母親為何對一套珍藏的契訶夫小說選集“愛得簡直像得了魔怔一般”,第二個懸念則出現(xiàn)在母親臨終時留下的遺囑里:“那套書……還有,寫著,‘愛,是不能忘記的’……筆記本,和我,一同火葬?!边@時,小說出現(xiàn)了“被背叛的遺囑”的經(jīng)典情節(jié),珊珊通讀筆記本發(fā)現(xiàn)上面記錄的全是母親對老干部的傾訴。在與自己的記憶相互印證、逐一解讀中,珊珊得知母親調(diào)動工作后所深愛的這位老干部原來是一位黨的地下工作者,“出于道義,責任,階級情誼和對死者的感念”,他與為掩護自己而犧牲的老工人的女兒結為多年的患難夫妻,但卻愛上了鐘雨,那套契訶夫小說選集就是他送給母親的。珊珊不禁回憶:“我會不會見過他呢?從到過我家的客人里,我看不出任何跡象,他究竟是誰呢?”而就在小說插入珊珊與母親偶遇老干部的一段回憶情節(jié)之時,敘事者卻悄然轉換成了兒童時期的珊珊。雖然兒童敘事視角下的敘述格外細致詳盡,但幼年的珊珊尚不能理解母親與老干部言語行為的深意,由此產(chǎn)生了比較特別的陌生化和客觀化的效果。比如,年幼的珊珊感覺到母親和老干部的手竟然同樣冰冷又輕輕顫抖。再如,頑皮的珊珊覺得民警訓斥老者很有趣,轉頭卻看到了母親那種感同身受的窘迫。追憶結束后,珊珊推測:“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他準是以他那強大的精神力量引動了母親的心。那強大的精神力量來自他那成熟而堅定的政治頭腦,他在動蕩的革命時代的出生入死的經(jīng)歷,他活躍的思維、工作的魄力、文學藝術上的素養(yǎng)……”顯然,此時的敘述者又轉回到成年的珊珊,從而接續(xù)了此前的敘事聲音,形成了豐富的敘事層次。
此外,母親鐘雨作為另一個不在場的重要敘事者,也以那些寫在秘不示人的筆記本上的文字強勁地參與著敘事進程。小說主要引述了筆記本中三段母親的獨白:一是母親和老干部約定要互相忘記而不得的精神痛苦;二是老干部在“文革”中被迫害至死后母親徘徊在小路上的精神痛苦;三是母親最后所寫渴望自己死后能和老干部在天堂相會的一段話。這些類似書信的“精神日記”以第一人稱敘述的方式完全袒露出母親內(nèi)心深處的摯愛、掙扎和痛苦,能夠把讀者卷入經(jīng)驗與情感的復雜情景之中,尤其是母親最后熾熱深沉的低訴,其真切與感染力甚至勝過敘事者的現(xiàn)場口述:“我是一個信仰唯物主義的人?,F(xiàn)在我卻希冀著天國,倘若真有所謂天國,我知道,你一定在那里等待著我。我就要到那里去和你相會,我們將永遠在一起,再也不會分離。再也不必怕影響另一個人的生活而割舍我們自己。親愛的,等著我,我就要來了?!倍傮w上看,母親的獨白與女兒珊珊的觀察與推測相交織,形成了一內(nèi)一外、一熱一冷、一述一評兩種交互顯現(xiàn)、互相呼應的敘事視角與敘事聲音。兩者的轉換有時輕快直接,如同隔空對話,引語間的自由轉換產(chǎn)生了連續(xù)累積的意識效果和情緒效果,使人物心理活動更加貼近讀者、生動鮮活:
我彎過那道柵欄,習慣地回頭望去,好像你還在那里,向我揮手告別。我們曾淡淡地、心不在焉地微笑著,像兩個沒有什么深交的人,為的是盡力地掩飾我們心中那鏤骨銘心的愛情。那是一個沒有一點詩意的初春的夜晚,依然在刮著冷峭的風。我們默默地走著,彼此離得很遠。你因為長年害著氣管炎,微微地喘息著。我心疼你,想要走得慢一點??刹恢獮槭裁磪s不能。我們走得飛快,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在等著我們?nèi)プ?,我們非得趕快走完這段路不可。我們多么珍惜這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散步”,可我們分明害怕,怕我們把持不住自己,會說出那可怕的、折磨我們許多年的那三個字:“我愛你”。除了我們自己,大概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活著的人會相信我們連手也沒有握過一次!更不要說到其他!
不,媽媽,我相信,再沒有人能像我那樣眼見過你敞開的靈魂。
在幼年珊珊、成年珊珊和母親鐘雨的交替敘述中,母親至死不渝的精神苦戀被完滿地敘述出來。珊珊也終于明白,“假如世界上真有所謂不朽的愛,這也就是極限了”“盡管沒有什么人間的法律和道義把他們拴在一起,盡管他們連一次手也沒有握過,他們卻完完全全地占有著對方。那是什么都不能分離的”。至此,珊珊終于堅定了自己的信念,決不重復母親的命運而要于耐心等待中迎來自己的靈魂伴侶。是母親的故事推動了珊珊由懵懂走向明朗,進而走向啟蒙立場下的文化反思與大聲疾呼。小說結尾,珊珊批判社會積習和舊有意識對個人的壓迫并大聲疾呼:“別管人家的閑事吧,讓我們耐心地等待著,等著那呼喚我們的人,即使等不到也不要糊里糊涂地結婚!不要擔心這么一來獨身生活會成為一種可怕的災難。要知道,這興許正是社會生活在文化、教養(yǎng)、趣味……方面進化的一種表現(xiàn)!”在這個意義上,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或可被視作一篇稍顯別致的成長小說。一方面,母親鐘雨和老干部在敘述時間里一直處于沉默、缺席的狀態(tài),他們都僅僅生成于珊珊的回憶、轉述、閱讀和分析之中。換句話說,除去母親的影響,珊珊自己潛在的意愿與理想也已暗中在形塑、推動著故事本身。另一方面,珊珊與母親的形象和境遇有多處相似,比如兩者長得都不十分漂亮,都面對著相貌英俊的求婚者,都有著勇于自我反思、不拘于俗的理想主義精神和挑戰(zhàn)性行為。這樣明顯對稱的相似性設置,說明母親鐘雨和女兒珊珊具有同源特征。她們兩者所形成的多重的對位和指涉關系,似乎也暗示著兩者的故事可以相互疊合與呼應。再進一步,或許張潔通過她們所要講的其實是同一個故事,在她們的相互交流、指認之下,在珊珊的成長歷程之中,小說最終指向的是作家在新時期的早春天氣里的奮力吶喊。
除此之外,同樣值得注意的還有兩點,一是作家批判性立場以及對愛情的精神力量和理想婚姻的極度強調(diào),使得小說將敘述重心側置于珊珊和鐘雨這對母女身上,但這一設置也導致了那個出現(xiàn)在珊珊的回憶里和鐘雨筆記本里的老干部形象,一定程度上處于被觀看被揣度的位置而顯出些許的模糊,那位老干部的妻子、革命烈士的女兒更是只被敘述者一筆帶過。這些關聯(lián)著革命邏輯的人物身上所存在的模糊和沉默,連同鐘雨的女作家身份和小說中略顯感傷的情調(diào),都在文本事實上給人以繼續(xù)討論的空間。試想,如果老干部與革命烈士的戰(zhàn)斗生活、老干部與妻子的日常生活更充分地進入到小說文本中,甚至與女作家鐘雨的生活正面扭結,進而成為小說另外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那故事的展開、意義的闡釋、敘事的效果都將會是相當不同的。當側面切入而徐徐展現(xiàn)的畫幅被小說家急切的觀念和立場所動情渲染,那個聯(lián)系著過去與當下、革命與和平的更豐富縱深的歷史維度,那個在現(xiàn)實中細密盤亙的人情物理和需要具體分梳的復雜的意識與道德因素,似乎都沒有能夠來得及被充分處理。而這么一來,人物的心理深度、情感強度乃至小說的思想力度是會被削弱,還是在另一值得期待的層面上得以充實和深入,似乎也并不為現(xiàn)成的小說技法所限定,小說家的心與筆仍然是最終的引領性力量。有意味的是,小說的發(fā)表并非代表著故事的終結和封閉,這些由小說文本特征引發(fā)的相關思考,因其自身具有的時代感和尖銳的社會問題性,對當年的讀者有著特別的觸動。這就要說到《愛,是不能忘記的》當年的接受和批評的情況。1980 年,當思想文化開始新一輪沉浮、社會心理普遍期待傾訴和反思的時候,眾多評論家和讀者圍繞張潔這篇小說展開了激烈論爭。黃秋耘首先在《文藝報》第1 期上撰文指出“作者企圖探討和提出的,并不是什么戀愛觀的問題,而是社會學的問題”,并提醒讀者跟隨張潔一起進行反思。謝冕和陳素琰也在第2 期的《北京文藝》上發(fā)表文章,肯定張潔在作家思考尚不活躍的情況下發(fā)新時期之先聲、敢于“認真沖撞”的勇氣。表達了相似意見的還有唐摯,他在《文匯增刊》第2 期上稱贊小說是“純真愛情的呼喚”,對女主人公渴望“擺脫鐫刻著私有制度烙印的一切習慣、情感、規(guī)范和傳統(tǒng)”予以充分肯定。但幾乎同時,在《文藝報》《光明日報》等報刊上也出現(xiàn)了批評的聲音,李希凡、肖林就分別撰文嚴厲批評張潔這篇小說有不健康的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傾向,存在單純強調(diào)“愛情的道德”而忽視“革命的道德”的問題。隨著相關來稿增多,《文藝報》還在1980 年第8 期上進行“來稿綜述”,對這場論爭作以概括:“總起來看,少量來稿贊同李希凡、肖林的意見,絕大多數(shù)來稿是與這兩位作者商榷的。來稿主要圍繞著對小說的思想傾向和格調(diào)的評價展開爭論,具體爭論的是怎樣評價老干部和鐘雨的形象,他們的愛情是否合乎道德,產(chǎn)生他們的愛情悲劇的根源究竟何在等問題?!庇懻撾m被整理成兩種相對立的態(tài)度和意見,從中也不難覺察到已經(jīng)為人所熟知的20 世紀80 年代初期新舊話語的交錯角力和從肯定個人價值出發(fā)的激烈抗辯;不過,不同的討論者們所分享的共同點也很明顯,即大家基本都著重關注小說所觸及的婚姻愛情問題的社會性、時代性的層面,而并不是從小說里抽出愛情觀作以輪空的抽象演繹。這讓人不禁聯(lián)想起五四時期新文學領域中興盛一時并獲得當時讀者熱烈反響的“問題小說”。敢于直面當代社會,針對現(xiàn)狀提出思想文化問題,進而期望達到引發(fā)社會反思的作用,正是新文學伊始就具有的寶貴的文化性格。作者和讀者們共處共感于同樣的當代社會文化結構,也使小說的寫作和閱讀產(chǎn)生了某種激越的共鳴感和代入感,使作者和評論者都在某種關乎自身又不吐不快的責任驅使之下峻急地發(fā)言。而這種由公共性而來的迫切感和與眾人心聲相通的時代性格,或許正是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在敘事安排上如此側置而急促、在情感和心理的基調(diào)上如此強烈而難以抑制的潛在原因。也是在1980 年,張潔自己就在一個訪談中明確強調(diào)了寫這篇“愛情小說”時的社會問題指向,甚至還援引恩格斯著作《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進行了曲折的佐證。將她的話與前述讀者的話相比較,不難見出,當時乍暖還寒的文化氛圍和作者激動的寫作心態(tài)在這里表現(xiàn)得更為顯豁:“即便是在我們這個社會里,人們在感情生活上也是有缺陷的。為什么不承認這個缺陷呢?恩格斯曾經(jīng)說過:‘只有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谖覀兊纳钪校嬲詯矍闉榛A的婚姻有多少呢?而權衡利害的婚姻卻隨處可見。在《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這部書中,恩格斯斷言:在消滅了資本主義生產(chǎn)和它所造成的財產(chǎn)關系,從而把婚姻中一切經(jīng)濟考慮消除后,建立在真正的愛情基礎上的婚姻正是最牢靠的婚姻。這篇小說,就是想用文藝形式表達出我讀恩格斯著作《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一書的體會。”
另外值得關注的一點是,在文本層面,小說所肯定的那種純粹精神性的“不能忘記的愛”,事實上只存在于珊珊的記憶碎片里和亡故者鐘雨遺留的記憶里?;蛟S可以說,這個由作家構造出來的理想之愛,其實歸根結底是由“記憶”這個大敘事者講述的。但這樣的理想之愛在傳統(tǒng)道德、社會積習、政治形勢等現(xiàn)實因素的擠壓下顯現(xiàn)出的脆弱和悲壯感,卻很可能使單純的“記憶”難以承載和背負。當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沖突把純真的愛情擠壓到“記憶”的角落,其中的強力辯駁與互否就使得婚姻成為更難以落地的遠景。由此,小說里作者為理想之愛的登高一呼,似乎再一次靠近了五四時期的“問題小說”中某種較為常見的方式——并非指出藥方和出路,而是指向一種觀念化的精神方向。而小說中被頻頻使用的“記憶”似乎也是一種觀念性、個人性、美學化的存在,它對小說形式和主題的獨特貢獻確是較為別致的,但同時其自身的受力限度也完全不同于另外一種正面寫實的社會分析的方式。由此看來,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整個都更接近于以某種個人化的形式來標舉從個人出發(fā)的價值理想。當然,與前述敘事重心的側置所帶來討論空間的效果相似,這一處小說形式上的別致與纖弱也為其他的闡釋方向提供了可能,以致有學者在文化氛圍再次變遷的20 世紀90 年代重讀這篇小說時就完全翻轉了當年多數(shù)讀者的意見,認為這種理想之愛本質上只是一種想象性的話語實踐,珊珊等待的真愛其實近似于等待戈多。
而若將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置于它所誕生的歷史情境里來看,也許正如學者戴錦華所說,作家張潔是在用僅存于記憶世界的愛來抵御歷史暴力和現(xiàn)實傷痛,試圖“從災難血污的底景上凸顯并救贖出‘人’”。盡管在精心的敘事建構背后,這篇小說的認知幅面和精神圖景可能仍然有待豐富,但它面世即引發(fā)的多種熱議和在不同時代氛圍里的不同解讀,卻恰恰從另一個角度說明作者其實已經(jīng)觸及了能牽動時代精神和思想脈搏的社會問題。盡管作者出于理想和痛苦的疾呼讓情節(jié)和人物都浸染上了浪漫感傷的氣息,但它仍然帶著時代的聲色血淚,在當時尚處曖昧的歷史轉角里鮮明可鑒。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 張潔:《愛,是不能忘記的》,《中國當代作家選集叢書·張潔》,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7頁,第19頁,第22頁,第24頁,第25—26頁,第31頁,第30—31頁,第32頁,第33頁。
⑩黃秋耘:《關于張潔作品的斷想》,《文藝報》1980年第1期。
?謝冕、陳素琰:《在新的生活中思考——評張潔的創(chuàng)作》,《北京文藝》1980年第2期。
?唐摯:《讀小說〈愛,是不能忘記的〉隨感》,《文匯增刊》1980年第2期。
?李希凡:《倘若真有所謂天國……——閱讀瑣記》,《文藝報》1980年第5期;肖林:《試談〈愛,是不能忘記的〉的格調(diào)問題》,《光明日報》1980年5月14日。
?編者:《關于〈愛,是不能忘記的〉》,《文藝報》1980年第8期。
?孫五三:《一個普通的人——記女作家張潔同志》,《青春》1980年第7期。
?孟繁華:《愛的神話和它的時代——重讀〈愛,是不能忘記的〉》,《小說評論》1995年第4期。
?戴錦華:《“世紀”的終結:重讀張潔》,《文藝爭鳴》199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