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歲那年，母親給我煮了兩只蛋，用朱砂碾成的粉攪了水涂紅，裝在她為我制作的書包上讓我背上，牽著我到了隔壁的學(xué)堂上，拜見了老師，我便正式上學(xué)了。說是學(xué)堂，其實原本是房族的祠堂。四垛青磚高墻的左右各設(shè)四進偏房，左右的各后兩進作了生產(chǎn)隊的谷倉，左面的前兩進作了老師的伙房與臥房，右面的前兩進作了大隊部。偏房的中間兩大廳。前后兩廳之間設(shè)一橫廊，橫廊兩端各設(shè)一側(cè)門。橫廊前的中間設(shè)一天井，天井便裁出一方碧藍的天宇。后廳作了我們的教室，前廳是公共活動室。教室的天穹般高高隆起的天花板上，幾雙飛龍駕霧騰云，生出幾分凜然的肅穆。遠望，整個學(xué)堂飛檐如翼，藍天勾勒出她的莊嚴。

我家與這學(xué)堂一巷之隔。因此，娘無須孟母三遷，我便得了上身常著對稱布扣白衫的鄧老師這位肚子里裝了許多字兒的大朋友。老師常常到我娘炆潲的大灶上撬火屎，引他的火。我也常常出入鄧老師的臥房。對照自己那床兒，雪天里一層稻稈兒上只有一張缺了邊兒的冰冷的竹席。床上也沒有白網(wǎng)般的紗帳罩著。大熱天只好擼了一捆干草置于墻角，掩上一堆鋸末，點燃，驅(qū)趕那嗡嗡的花肚兒蚊蟲逃出小窗。冬天，于是我張開兩只開了厚厚的皴皮的小手便來回摸娑著老師的柔柔的花毯，心里便有了想法：一定是當了先生才有這些兒待遇的。還有，我也常常吊了兩條白蟲般的大鼻涕看老師煎那咸魚與辣子，香與辣刺了我的鼻孔兒，便哈嚏出兩串鼻涕，老師給我一片兒紙擦了，還贈我一截兒咸魚片，我便跑開了。于是，我朦朧著要學(xué)字，將來做個先生。這思想的種兒種在我幼小的心里，便坐在學(xué)堂大門的石坎上聽大哥大姐們唱歌，聽老師領(lǐng)他們讀課文。聽著聽著，我便將一篇篇課文刻在了腦子里。一首首歌兒水兒般流進我心里，又鳥兒般從我心里飛了出來?，F(xiàn)在，我發(fā)蒙讀書了，老師彎下腰摸摸我的小腦瓜，說非常歡迎我這他的“見習(xí)生”，現(xiàn)在正式做他的弟子了。

教室的樓上放著姑娘出嫁要坐的鍍了金邊的花轎子，據(jù)說還坐了一蹲黑臉大石像，石像旁邊臥著一只貓般大的白鼠。那白鼠太陽從西邊隱去時便到離學(xué)堂里余的水樓去監(jiān)守壞人，天沒放亮便回到石像旁伏著。于是我們那是從來不敢上樓上去的，心怕那白鼠血淋淋地嚙了我們的耳朵或者小腿。只幾次見過大人們從樓上弄下了拂了一層厚灰的轎子，說是要去迎娶嫁進我們村里的新娘。因為大家都曉得那白鼠的故事。大家踏著早色來上學(xué)，誰也不敢第一個進了教室。老師明白我們的忌怕，他一聽到門外有了嘰喳聲，便首先來到教室，“同學(xué)們，進來！”大家便一窩蜂湧進了教室，然后伊里哇拉朗讀課文。大家也許要將讀書的聲浪去攪那白鼠的夢，也許要去討了老師的心歡，總之讀得很賣力。

一個教室，四豎行單人白木課桌，課桌上墨水漬痕，小刀刻痕，斑駁可見。從一年級到四年級，分行坐著四個年級的學(xué)生。一堂課里，老師一個年級一個年級地講課文，隨即一個年級一個年級地布置作業(yè)。我們便先聽了課，然后趕緊寫作業(yè)，或者先做了作業(yè)，再聽講課。老師的聲音渾厚得像洪鐘，且情節(jié)動人。有時寫著寫著，又聽老師給別的年級講課去了?；剡^神來抓緊寫。寫完了作業(yè)還能看自己的小人書，或者用了一張白紙蒙小人書里的人頭像，也蒙小人書里起伏的山巒和疏朗的草木。總之，比花著臉在草叢里抓蛌呱的趣味濃多了。

一年級用鉛筆，二年級開始寫毛筆字。老師發(fā)給我們印了米字方格的大字本，讓我們圍著他看他怎樣握筆怎樣運筆怎樣收筆。本子交上去，發(fā)了下來。寫得好的某一字，或者某一筆，老師便用紅筆圈一個蛋兒。于是天天寫，天天期盼老師在那本子上賞給的紅蛋兒。得這紅蛋兒最多的是德意。于是他迷上了寫字。到了哪里，他一屁股坐下來，用腳掃平地上的塵土便成了他的紙，拾一根小棍便成了他的筆，寫將起字來。寫成后，擦把鼻涕，歪著頭自我欣賞一番后抹平灰土，又寫。寫著寫著，到了四年級大人們青睞起他的字來，居然請他寫春聯(lián)呢?？上缡帕?，天花板上的飛龍沒能乘著他去摘下書法大師的丹桂。

我從小寫字便不怎的?？墒俏蚁矚g造句，往往將句子造得很長。一次，老師要我們用“滑溜溜”一詞造句，我寫到，“我下河后，擼起袖子，右手探進一個圓圓的小小的石窟里，一窩黃

魚滑溜溜地在我指間鉆呀擠呀，癢極了?！崩蠋熌昧宋业脑炀渥屛易x給所有年級的同學(xué)聽，還讓我讀給我的父親聽。父親聽后抖了抖胡須說，“那天一個窟里抓了一串黃魚，煮了一大碟。魚香，這句子比魚更香?！泵棵窟@刻，我便皇帝登基般神氣。要寫句子，用的紙也多。母親便留心疊好包了餅干的紅棗的紙兒，交給我練習(xí)造句。有時葬了人散在路邊的紙錢，我也細心拾起來，比齊，訂成本兒作造句用。有人見了，笑我神經(jīng)出了問題。我有位三叔在廣州。到了三年級，我父親手里握著兩只蛋又請老師讀信和寫信了。老師說石村可以讀，也可以寫了。我說，我不知道格式呢。老師說，無須依什么格式的。先稱呼一聲三叔，然后寫你最想說的事。想好先說什么，后說什么，然后寫下來就是信。于是我先寫了家里個個都好。再寫母雞孵了10只小雞，跟著雞媽媽在小樹下的枯葉里嘰嘰地啄蟲子。豬關(guān)在圈里，開始占一個小角落打窩，現(xiàn)在長大了，橫了大半圈。最后說，叔叔年底回來把豬嗷嗷地捉上條凳殺了，一家子盡管吃。..... 老師看了后笑得合不攏嘴，說寫得有聲有色，簡直大作家手筆。還說，以后的文章就這么寫。因而到現(xiàn)在我的文章似乎不依什么章法的。

第二年春天，老師帶了我和德意到五中梅小去，說是參加作文比賽。天還沒大亮，我們幾個的腳步便查查地踏響了出村的仄仄的麻石路。走了一程，一條大河橫在前面。老師說艄公準還沒起床，于是領(lǐng)我和德意一齊喊，“朱老爹，請擺渡！”過了河，走過了田野，爬過幾道山崗，太陽紅著臉兒爬上東山的時候，便到了比賽的教室。陌生的老師在黑板上寫下“記一次（?????? ）”的題目。唉，怎么不出個“我第一次到梅田”的題呢，這可是我初次撕開小塘峽合削成的那一線藍天的口子，收了一路的景色到梅田啊！我一邊埋怨老師不懂我的心思，一邊在我的記憶倉庫里翻尋我珍藏的日子。有了，就寫砍柴！于是低下頭刷刷地寫，足足寫了四頁半。下午，公布比賽結(jié)果，我得第一名，德意得第二名。這可羞了鎮(zhèn)上學(xué)校里一張張大人和小人的臉，說夾皮溝里藏著兩個黑瘦的小秀才。十多年后，我已經(jīng)當老師了。一次我入五中梅小去玩玩，曾慶祿老師拖住我，審視良久，道，“你，李石村。你早年記一次砍柴，足足寫了1500字。那馬蜂的嗡嗡聲，捆柴的擦擦聲，起肩的響屁聲，上坡的呼哧聲，到現(xiàn)在還響在我的心里?！蔽艺f，曾老師你老的記性真好。其實，我是依了老師那寫自己最想說的，想好了就寫的教導(dǎo)行事的。

我的老師有我的老師的招兒。他建了一個圖書角，收集了人人的小人書存在柜里，有上百本呢。記得我去仁義表哥家做客還悄悄揣了他的一本“烈火金剛”，上學(xué)時交給了老師。那時我便眼見了紅巖上綻開的梅花，走進了賈姥姥的大觀園，結(jié)識了聚義廳上的梁山好漢們。于是許多聯(lián)想，許多詞兒游魚般游進了我的文字的清池里。

下午放了學(xué)，我們要到山坳去放牛。老師也跟了去的。牛兒在大口大口地啃草，老師要我們觀察那牛啃草的樣兒。舌兒怎樣攪，嘴兒怎樣張，氣息兒怎樣呼，耳朵怎樣扇，尾兒怎樣擺。就那么個牛吃草的玩意兒，一經(jīng)老師點撥，里面要寫的名堂實在不少呀。還有山邊的云，動了嗎，變成什么樣兒了？風(fēng)來了，樹葉兒怎么跳舞？唱了支什么歌？最有意思的是，我們分成兩半打仗。一邊做白軍，一邊做紅軍。樹枝作槍，占了坎兒作戰(zhàn)壕。老師作裁判，給贏了的發(fā)一顆彩豆糖，輸了的要認字 。到了課堂，老師在黑板上寫下“血戰(zhàn)老虎沖”，我們便毫不遲疑地寫起來。日子久了，老師便成了我們的大朋友。

老師按村莊幾個角兒分成幾個學(xué)習(xí)小組，入了夜便各組集中在組長家里做晚課。大人管撥燈花，管紀律。老師便拿了手電筒從這個組巡到那個組。作業(yè)并不多，一會兒做完了。老師說，做作業(yè)跟吃飯一個理兒，一餐不能吃太多，但餐餐要吃，不經(jīng)意就長了肉。鄉(xiāng)下夜飯遲，往往寫著寫著我們難免釣起了魚來，老師笑著說，“好家伙，明天有魚下飯了?！比缓笠覀冊乇膸妆?。一蹦，瞌睡蟲真的給踩死了。

有時我們也會做出讓老師哭笑不得的事兒。夏天，黑云沉沉地壓在了天井上邊的四角天空上，雨便傾盆似地從瓦溝上注了下來。于是我們便堵了天井的一口出水小眼兒，水很快漫了整個天井，漫向了教室，塵末兒鉛筆屑兒游魚般浮了一水面?！耙墒裁矗俊崩蠋煹暮奥暼嘣诹藝W嘩的雨聲里，織成了美妙的音樂?！袄蠋?，這井可以養(yǎng)魚呢?！彼s緊疏了出水孔兒，水才退了去。老師臉上沒有一絲兒慍意，反而漾著甜甜的笑。我從他的笑聲里敏感地觸摸到了他對孩童異想的贊美。

我們莊里的大人們很敬奉老師的。立夏了，大人們送兩顆紅蛋給老師，中秋了送一小串粽子給老師。老師笑著一一收下，然后畢恭畢敬地一一將大人們送出學(xué)堂幾步。下午上完課，老師將收下的東西分發(fā)到我們的課桌上，于是大家歡歡喜喜剝紅蛋，剝粽子。比誰的蛋黃大，誰的花生仁多。于是香味兒與笑聲兒醞釀了整個教室。我就想，那臥在石像邊的白鼠這時一定饞得流了口水呢。

我的老師喜歡唱歌。他到了哪條巷子，那條巷子便一定飄出“太陽出來呦喂.....”的歌兒，不是很悅耳，有點像是鴨公聲叫。不過，他的良簫在月光映亮熟睡的村莊時嘹亮起來，那是圓潤而宏遠的。我疑心這聲兒會引了聊齋里的狐貍仙精來作陪與伴唱的，于是擔心起老師的兇險來了。我?guī)状蜗胗懸蠋煹暮崈捍狄淮?，可我終于少了膽兒沒討要成。但種下了玩簫兒的許多夢。后來我到大學(xué)，玩三弦玩京胡玩笛子玩口琴，什么樂器兒都能調(diào)弄幾下，還參加了校園樂器大合奏。

讀完了四年級，我們離開了這所學(xué)堂，到了梅田讀完小。這時，我的老師也調(diào)離了小塘。我才知道我的老師，洛角人，叫大榮。翻過我們村子對面的一座陡陡的嶺的那邊，便是他的家。于是，我后來回到小塘的時候，駐足曾經(jīng)的學(xué)堂，便遙望對門嶺那曲曲的山路，懷思起與老師在一起的那些日子。

直到我在二中任教的時候，我承擔了小學(xué)老師函授課的教學(xué)。第一堂課，我登上講臺，一眼望見后排落坐了幾位須發(fā)微白的老先生，其中一位便是我的啟蒙老師鄧大榮先生。我趕緊走近了去，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回到講臺，激動而深沉地道，“如果我今天成了一棵小筍，那也是在鄧大榮老師的修竹的櫛根上長出的細芽。感謝我的啟蒙恩師！”在溫馨的掌聲中，我開講了《詩經(jīng).碩鼠》。不知怎的，這堂課我講得特別流暢，也許在與鄧老師幾次溫暖的對視中，他給予了我脈脈的熱情與力量！

再后來， 鄧老師作古了。我常想，如若鄉(xiāng)間的現(xiàn)在有了一個，一十，一大批像我啟蒙老師般的老師該多好！至今我在懈于學(xué)研時，常常懷念起他，于是揉揉松惺的睡眼，提起筆來繼續(xù)寫我要寫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