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志軍
(天水師范學(xué)院 文學(xué)與文化傳播學(xué)院,甘肅 天水 741001)
“公案”本指舊時官府的文件、案卷,也指案件、糾紛。將“公案”一詞與文學(xué)相聯(lián)系,形成“公案小說”之概念,當推南宋耐得翁的《都城紀事》。耐得翁在《都城紀事》中云:“說話有四家,一者小說,謂之銀字兒,如煙粉、靈怪、傳奇、說公案,皆是樸刀桿棒及發(fā)跡變泰之事。”[1]43所謂公案傳奇,是指以官員審案、斷案為主要內(nèi)容的一種傳奇小說。吳自牧《夢梁錄》始將公案與傳奇合稱為“公案傳奇”。傳奇原是唐人小說的代稱,這樣,本文所謂唐代公案傳奇亦即唐代公案小說。唐代,隨著監(jiān)察制度的完善及御史臺地位的提高,時人對御史的審案、斷案等職事活動格外重視,竟出現(xiàn)了數(shù)種記錄御史審案的公案筆記,韓琬《御史臺記》、張鷟《朝野僉載》、劉肅《大唐新語》等即是其中較著者。唐代墓志中亦有些許有關(guān)御史公案活動的記載,且不乏文學(xué)價值者。后世類書如《太平廣記》、《折獄龜鑒》堪稱折獄辨冤之淵藪,多載唐人斷案事跡,均在本文研究視野之內(nèi)。
唐代公案傳奇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對當時及后世的其它文學(xué)作品有重要影響。歷來的文學(xué)研究,雖多有稱引,但少有將其直接納入研究視野者,這不能不說是一個缺憾,本文就其文學(xué)性作初步探討。
唐代公案傳奇以記載御史的審案、斷案為主要內(nèi)容,由于以御史活動為敘述對象,而御史為風霜之任,其巡察、推鞠獄訟、糾視刑獄等職事活動中常常具有一定的風險性,亦即御史職事本身就頗具傳奇性,再加案件本身的復(fù)雜性、作案手段的隱蔽性等等,這些都為現(xiàn)實中的御史活動涂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因此,盡管公案傳奇多采取史家實錄之筆法,有些如《御史臺記》、《大唐新語》、《封氏聞見記》等一些資料還被正史征引,但由于御史斷案過程本身具有的波詭云譎、極其復(fù)雜的特點,使得公案傳奇事實上具有正史家所謂“街談巷語,道聽途說者之所造也”的小說獨具的審美效果。
將唐代公案傳奇的這種敘事策略置于唐傳奇的整體視野中,其特點會進一步凸現(xiàn)出來。唐代公案傳奇的敘事善于攝取真實的御史活動中最具光彩的亮點,從一個個真實的御史活動中發(fā)掘出真實的故事,因其故事本身的復(fù)雜性和敘述者工于剪裁,公案傳奇也就有了傳奇的特點。這種敘事方式是“凡中求奇”的,它成功地跨越了史傳與傳奇的鴻溝,將原本分立的雙方——史傳、傳奇,融合并轉(zhuǎn)換為一種雅俗共賞的筆記小說讀物,這是一種不“作意好奇”而又頗具“傳奇性”的獨特敘事方式,可稱為“反傳奇的傳奇”敘事策略。如《太平廣記》記載的《王璥》:
貞觀中,左丞李行廉。弟行詮,前妻子忠,璥其后母,遂私將潛藏。云敕追入內(nèi),行廉不知,乃進狀。奉敕推詰峻急,其后母詐以領(lǐng)中勒項,臥街中。長安縣詰之,云:“有人詐宣敕喚去,一紫袍人見留數(shù)宿,不知姓名,勒項送置街中?!敝一炭郑骄筒穯?,被不良人疑之,執(zhí)送縣??h尉王璥引就房內(nèi),推問不承。璥先令一人伏案褥下聽之,令一人報云:“長使喚。”璥鎖房門而去。子母相謂曰:“必不得承?!辈⑺矫苤Z。璥至開門,案下人亦起。母子大驚。并具承,伏法。[2]1255
此是唐代執(zhí)法官辦案的真實記錄,但在筆者看來,其傳奇性絲毫不亞于唐代著名的傳奇故事,道外之人完全可作小說對待。
只據(jù)事而實錄,并不排斥公案傳奇對材料的選擇。事實上,任何敘事都不可能不對材料進行取舍、不講究敘事策略。僅就《御史臺記》而言,《郡齋讀書志》云該書“敘御史正邪得失”,[3]314說明《御史臺記》是建立在對唐代御史及其它相關(guān)大量文獻批判繼承基礎(chǔ)之上的,是對材料進行取舍且異常講究敘事策略的。那么,唐代公案傳奇的作者是在何種意義上、采取了怎樣的敘事策略,從而將其藝術(shù)抱負具體落實到作品的?考察唐代公案傳奇的作者,他們一般都有御史經(jīng)歷,有著較豐富的法律知識和司法實踐經(jīng)驗,他們最了解、最熟悉的乃是處于反腐風口浪尖的御史。這些來自職業(yè)生涯的個人經(jīng)驗自然積淀為他們可以隨手取材的經(jīng)驗資源,這樣,他們最為偏愛和擅長的,便是記錄御史斷案、審案過程中靈光四射的精彩片段。也因此,這樣一種敘事雖是據(jù)事實錄的卻又是凡中求奇的。正是御史活動本身具有的藝術(shù)魅力和公案傳奇作者們個人興趣的結(jié)合,使他們得以從眾多的御史身上發(fā)掘出一個個頗為生動的公案故事,這種不是傳奇而勝似傳奇的審美效果,在許多公案傳奇甚至一些唐人墓志中都有生動體現(xiàn),如《楊公漢墓志銘》記載楊公漢生前審案之情況:
“邑中有滯獄,假公之平心高見,為我鞫之?!钡娇h領(lǐng)獄,則邑民殺妻事。初,邑民之妻以歲首省歸其父母,逾期不返,邑民疑之。及歸,醉而殺之。夜奔,告于里尹,曰:“妻風恙,自以刃斷其喉死矣?!崩镆鼒?zhí)之詣縣,桎梏而鞫焉。訊問百端,妻自刑無疑者。而其父母冤之,哭訴不已,四年獄不決。公即領(lǐng)事,此時客系而去其械。間數(shù)日,引問曰:“死者首何指?”曰:“東?!庇謹?shù)日,又引問曰:“自刑者刃之靶(疤)何向?”曰:“南?!庇謹?shù)日,引問曰:“死者仰矣覆矣?”曰:“仰?!庇謹?shù)日,引問曰:“死者所用之首(手)左矣右矣?”曰:“右?!奔丛懼唬骸笆莿t果非自刑也。如爾之說,即刃之,靶(疤)當在北矣?!泵襁殿^曰:“死罪,實謀殺之,不敢隱?!彼煲跃擢z,正其刑名焉。[4]1036-1037
這段墓志并不“有意為小說”,而通過實錄御史斷案、審案過程中的精彩片段取得了與唐傳奇同樣的傳奇效果,傳奇與實錄的矛盾,在這里獲得了可貴的折中與調(diào)和??梢哉f,這種“反傳奇的傳奇”的敘事策略豐富了古代文言小說的敘事藝術(shù),在古代小說發(fā)展史上具有特殊意義。
公案小說對讀者的吸引力全在于案件的偵破過程及判案結(jié)果,備受讀者關(guān)注的是真兇是否伏法?受害者是否伸冤?為了吸引讀者,公案小說的敘事焦點,均著意于對案件的偵破、審理過程,往往設(shè)置懸案、制造謎團,然后在清官的斷案過程中解謎,從清官的判案結(jié)果中重建對正義的信心。唐代公案傳奇的敘事焦點,固然亦著意于對案件的偵破、審理過程,但和魏晉六朝公案傳奇相比,顯示出長足的進步。
魏晉南北朝是我國公案傳奇的萌芽時期,從現(xiàn)存的《東海孝婦》、《蘇娥》、《弘氏》等作品來看,此期公案傳奇尚處于“志怪”與“公案”相混合狀態(tài),這些作品的主要用意,“在于宣傳因果報應(yīng)與發(fā)明神道之不誣?!盵5]16如著名的《東海孝婦》:
漢時,東海孝婦養(yǎng)姑甚謹。姑曰:“婦養(yǎng)我勤苦。我已老,何惜馀年,久累年少?!彼熳钥O死。其女告官云:“婦殺我母。”官收系之,拷掠毒治。孝婦不堪苦楚,自誣服之。時于公為獄吏,曰:“此婦養(yǎng)姑十馀年,以孝聞徹,必不殺也?!碧夭宦?。于公爭不得理,抱其獄詞,哭于府而去。自后郡中枯旱,三年不雨。后太守至,于公曰:“孝婦不當死,前太守枉殺之,咎當在此?!碧丶磿r身祭孝婦冢,因表其墓。天立雨,歲大熟。長老傳云:“孝婦名周青。青將死,車載十丈竹竿,以懸五幡。立誓于眾曰:‘青若有罪,愿殺,血當順下;青若枉死,血當逆流?!刃行桃眩溲帱S,緣幡竹而上標,又緣幡而下云?!盵6]79
這則家喻戶曉的東海孝婦故事成為元代《竇娥冤》的藍本,這里突出的是東海孝婦的行為感動了上蒼而發(fā)生的種種靈異現(xiàn)象,借此表現(xiàn)其冤屈之情,具有濃郁的神異成分,對于執(zhí)法者的聰明才智并沒有表現(xiàn)。
相對魏晉小說而言,唐代公案傳奇的敘事重心有了重大轉(zhuǎn)移。在唐代公案傳奇中,它將敘事焦點聚焦在表現(xiàn)執(zhí)法者的司法才能方面,對執(zhí)法者的聰明才智、高超的斷案本領(lǐng)津津樂道,案件的偵破已完全脫離“志怪”而具有全新的面目,確實“與昔之傳鬼神明因果而外無他意者,甚異其趣矣”。如《張行岌逼訪》:
唐則天朝,有告駙馬崔宣謀反者,先誘藏宣妾,云妾將發(fā)其謀,宣殺之,投尸于洛水。御史張行岌案之,略無跡狀。則天怒,令重案,行岌奏如初。則天曰:“崔宣反狀分明,我令來俊臣案劾,汝當勿悔也。”行岌曰:“臣推事誠不若俊臣。然陛下委臣推事,必須實狀,若順旨妄族平人,豈法官所守?臣以為陛下試臣耳。”則天厲色曰:“崔宣既殺其妾,反狀自然明矣。妾今不獲,如何可雪?乃欲寬縱之耶!”行岌懼,逼宣家訪妾。宣再從弟思兢于中橋南北多致錢帛募匿妾者,寂無所聞。而宣家每竊議事,則獄中告人輒知揣其家有同謀者。因詐語宣妻曰:“須絹三百疋,雇俠客殺告人?!痹懙?,微服伺于臺側(cè)。宣有門客,為宣所信,同于子弟。是日,至臺,賂閽者通消息。告人遽言:“崔家雇客刺我,請以聞。”臺中驚擾。思兢密隨門客至天津橋,罵曰:“若陷崔宣,引汝同謀,何路自脫?汝出崔家妾,與汝五百縑,足以歸鄉(xiāng)成百年計。不然,殺汝必矣!”客悔謝,遂引思兢于告者黨,獲其妾,宣乃免。[7]147
這里,對案件偵破起決定作用的不是神異靈怪,而是官吏的聰明才智,是監(jiān)察官的智慧與意志。又如《朝野僉載》卷五《董行成》篇:
懷州河內(nèi)縣董行成能策賊。有一人從河陽長店盜行人驢一頭并皮袋,天欲曉,至懷州。行成至街中見,嗤之曰:“個賊??!即下驢來?!奔闯蟹?。人問:“何以知之?”行成曰:“此驢行急而汗,非長行也。見人則引驢遠過,怯也。以此知之?!弊剿涂h,有頃,驢主蹤至,皆如其言。[8]109
這篇傳奇敘寫董行成明察秋毫之末,根據(jù)罪犯特定情況下的心理活動迅速果斷地偵破案件,寥寥數(shù)筆即生動有力地凸顯出精察的官吏形象。
從上述對比中可以清楚地看到,較之魏晉六朝,唐代公案傳奇的敘事焦點有了重大變化。在唐代公案傳奇中,神異靈怪等志怪因素在案件偵破過程中已經(jīng)不再起主導(dǎo)作用,起作用的,是那些明察秋毫的能吏,他們主要靠調(diào)查研究、縝密推理,依靠智慧戰(zhàn)勝了邪惡,伸張了正義。可以說,公案小說至唐而“遂脫志怪之牢籠”,獲得了其獨有的文學(xué)魅力,人物形象之塑造也更豐富和生動。宋初和凝、和山蒙父子的《疑獄集》、鄭克《折獄龜鑒》多收集唐人的判案故事,為后人提供司法借鑒,原因也在于此。
唐代公案傳奇著意于人物心性和行為的敘寫,從敘寫的人物來看,唐代公案傳奇基本上可分為兩大類。
一類是悉心表現(xiàn)清官循吏剛正不阿、伸張正義的優(yōu)秀品質(zhì)。唐代公案傳奇強調(diào)清官循吏的明斷精察,而明斷精察的前提是清官們具有公正清明的品質(zhì)和足智多謀的本領(lǐng)。公案傳奇以飽蘸情感的筆墨對清官循吏之言行作了精細入微的記錄?!皺?quán)善才,高宗朝為將軍,中郎將范懷義宿衛(wèi)昭陵,有飛騎犯法,善才繩之。飛騎因番請見,先涕泣不自勝。言善才等伐陵柏,大不敬。高宗悲泣不自勝,命殺之。大理丞狄仁杰斷善才罪止免官。高宗大怒,命促刑。仁杰曰:‘法是陛下法,臣僅守之。奈何以數(shù)株小柏而殺大臣?請不奉詔?!盵9]126狄仁杰斷案,人人畏服,之所以然者,不過明與公而已。唐代公案小說往往強調(diào)道德力量的勝利?!盎矢ξ膫?,武后時酷吏也,與徐大理論獄,誣徐黨逆人,奏成其罪,武后特出之。無何,文備為人所告,有功訊之在寬?;蛟唬骸岁贂r將陷公于死,今公反欲出之,何也?’徐曰:‘汝所言者,私憤也;我所留者,公法也。安可以私害公?’”[10]35-36循吏之于酷吏,其高下之分,不唯智慧高低,更在于厚重的道德力量。
另一類則是為非作歹、草菅人命、職業(yè)道德淪喪的酷吏。酷吏本來均是“庸流賤職、奸吏險夫”,在武后操縱刑秉、威權(quán)獨任,御史臺畸形運作,御史權(quán)力惡性膨脹的特定歷史時期,御史人格由權(quán)威性人格特征向暴力型人格發(fā)展,酷吏的心性行為趨于病態(tài)以至變態(tài),他們“以粗暴為能官,以兇殘為奉法。往從按察,害虐在心。倏忽加刑,呼吸就戮。暴骨流血,其數(shù)甚多。冤濫之聲,盈于海內(nèi)”[11]229-230成為唐王朝政治運行中的毒瘤和一股危害極大的病態(tài)勢力。有些公案傳奇的作者如韓思彥、韓琬等就生活在這種極不正常的政治環(huán)境中。他們親眼目睹、親身體驗到這無聊而又無望的一切,敏銳地覺察到唐代御史制度在另一些方面表現(xiàn)出的種種弊端。日本學(xué)者池田溫先生曾說:“韓琬父子是兩代御史,在這御史任上,韓琬想通過規(guī)諫、彈劾來糾正統(tǒng)治階層的不法行為,胸中充溢著想要社會正義的崇高理想。在開元五年以后稍稍安定的時期里,他寫出了總括國初以來御史臺和御史活動的著作(指《御史臺記》,筆者注)?!盵12]359正是帶著這種濃郁的憂患意識,他們以冷峻之筆觸鞭撻了喪心病狂的迫害者及其令人發(fā)指的惡劣行為。來俊臣主治大獄,審案不問輕重,皆用酷刑,“多以醋灌鼻,禁地牢中,或盛之于甕,以火圍繞;絕其糧,多抽衣絮以啖之。將有赦,必先盡殺其囚?!棵咳氤?,多與妻子訣別?!盵2]2104再如“監(jiān)察御史李嵩、李全交、殿中王旭,京師號為‘三豹’,……皆狼戾不軌,鴆毒無儀,體性狂疏,精神慘刻”[8]34等記載,更可見酷吏的猙獰面目。周勛初先生曾說:“《朝野僉載》記載索元禮、來俊臣、周興、侯思止、李嵩、李全交、王旭等酷吏,其刑法之殘酷,處心之刻毒,可見其時臣民所受荼毒之苦。各地官吏亦有兇殘異常者,當時還獎勵告密,獎勵羅織,可見政治之黑暗與恐怖?!盵13]10唐代公案傳奇在對酷吏橫行的揭露中,其懲惡揚善的價值取向不言而喻。
綜上所述,唐代公案傳奇既褒揚了一批正直無私、為民請命、善斷明察的循吏,也鞭撻了酷吏政治的黑暗。這一正一反執(zhí)法者形象的塑造,清晰地傳達出傳奇作家的價值取向。
唐代公案傳奇主要記錄公案的發(fā)生和解決,其中執(zhí)法者起著關(guān)鍵的作用。故官吏如何審案、斷案便成為眾多公案傳奇敘事的中心和焦點。圍繞此一中心,公案傳奇以濃墨重彩描繪了執(zhí)法者的聰明才智、干練吏能,從而塑造出一批能吏形象。一般說來,能吏們諳熟罪犯心理,具有明察秋毫的觀察能力和由表及里的推理能力,善于辨別真?zhèn)?,在審案陷入僵局時,能巧妙運用各種斷案技術(shù),誘使罪犯入甕,公正神明,閃耀著智慧的光芒。為了表現(xiàn)這種人格之美,唐人往往采取多種藝術(shù)手法。擇其要者,有如下幾點:
一是典型事跡的敘寫。能吏的經(jīng)歷是豐富的,其事跡也是多樣的。在人物性格風貌、精神氣質(zhì)的展現(xiàn)中,材料的選取至關(guān)重要。唐代公案傳奇善于抓住其神態(tài),緊緊圍繞著斷案風格各異的“能”來展開,通過最典型的事例,表現(xiàn)其過人的能吏,寥寥數(shù)筆,形象傳神。如《張楚金》:
垂拱年,則天監(jiān)國,羅織事起。湖州佐史江琛取刺史裴光判書,割字合成文理,詐為徐敬業(yè)反書以告。差史推光,款書是光書,疑語非光語。前后三使推,不能決。敕令差能推事人勘當取實,僉曰:“張楚金可。”乃使之。楚金憂悶,仰臥西窗,日高,向看之,字似補作。平看則不覺,向日則見之。令喚州官集,索一甕水,令琛投書于水中,字一一解散。琛叩頭服罪。敕令決一百,然后斬之。賞楚金絹百匹。[8]26
罪犯不可謂不費心機,但在多謀善斷的執(zhí)法者面前卻常常弄巧成拙。從此例不僅可以看出能吏非同尋常的本領(lǐng),舉一斑以窺全豹,使我們知道這種神異超常的辦案本領(lǐng)并非偶爾的靈光閃現(xiàn),而是其斷案之“常態(tài)”。相較之下,能吏之“能”便異常突出地表現(xiàn)出來。
二是對比、渲染、襯托、細節(jié)描寫。公案傳奇的作者往往采取多種藝術(shù)手法,從其言行、舉止、神態(tài)等方面進行富有個性的描繪,將能吏之人格風采準確地表現(xiàn)出來。如李元素按令狐運一案:
元和五年,命監(jiān)察御史楊寧往東都按大將令狐運事。時杜亞為東都留守,素惡運。會盜發(fā)洛城之北,運適于部下畋于北邙,亞意為盜,遂執(zhí)訊之,逮系者四十余人。上……命侍御史李元素就覆焉。亞迎路,以獄告成。元素驗之,五日,盡釋其囚以還。亞大警且怒,親追送,馬上責之,元素不答。亞遂上疏,又論元素。元素還奏,言未畢,上怒曰:“出,俟命?!痹卦唬骸俺嘉幢M詞”。上意稍緩。元素盡言運冤狀明白,上乃悟曰:“非卿,孰能辨之?”后數(shù)月,竟得真賊。[14]1274
全文圍繞對案件的處置,以杜亞的急不可耐、盲目輕信反襯出李元素的能謀善斷,又以皇帝之“怒”“稍緩”“上乃悟”——皇帝思想、情緒的變化這一細節(jié)描寫來反襯出李元素的善于明察秋毫,從而使李元素這個人物形象真實生動、栩栩如生。
三是善于設(shè)置懸念。懸案是公案小說審美特性的重要因素。唐代公案傳奇中懸念的設(shè)置幾乎篇篇觸及,舉不能勝。而奇中見險、奇險結(jié)合,相得益彰,無疑強化了作品的藝術(shù)感染力,人物形象亦更豐滿而突出。如上文提到的《楊公漢墓志銘》,作者通過“四年獄不決”之懸念設(shè)置,已經(jīng)讓讀者對案件的復(fù)雜難斷有了深刻認識。在此大懸念之下,又一連四個引問,派生出四個小懸念,引問曰:“死者首何指?”曰:“東?!庇謹?shù)日,又引問曰:“自刑者刃之靶(疤)何向?”曰:“南?!庇謹?shù)日,引問曰:“死者仰矣覆矣?”曰:“仰?!庇謹?shù)日,引問曰:“死者所用之首(手)左矣右矣?”曰:“右?!敝链?,讀者對案情結(jié)局仍然提心吊膽,直至楊公詰之曰:“是則果非自刑也。如爾之說,即刃之,靶(疤)當在北矣。”[4]1036讀者才對楊公不斷引問之原因恍然大悟,同時不得不佩服楊公推理的縝密。一位能吏之形象也躍然紙上,令人向往。
汪辟疆《唐人小說》“序例”云:“唐人小說,元明人多取其本事,演為雜劇傳奇?!盵15]1唐代公案傳奇不僅豐富了中國小說的敘事藝術(shù),而且為后世通俗小說、各種戲曲及說唱藝術(shù)提供了用之不竭的文本來源,在后世作家不斷的“改寫”中故事情節(jié)愈加豐富,傳播亦更加廣泛,其中有些已經(jīng)成為國人家喻戶曉的監(jiān)察官典范。如《朝野僉載》卷五“李杰判寡婦告子不孝”公案即是明代《拍案驚奇》卷一七《西山觀設(shè)輦度亡魂,開封府備棺迫活命》之藍本。再如狄仁杰斷案的故事,成為后世的“說公案”、“清官戲”的主要內(nèi)容之一,也是清代公案小說《狄公案》之藍本。不僅如此,荷蘭作家高羅佩還從狄仁杰斷案中受到啟發(fā),創(chuàng)作出系列小說《狄仁杰斷案傳奇》,風靡歐洲。直到今天進入數(shù)字傳媒時代,狄仁杰斷案的傳奇故事仍為人們所喜愛,電視劇《狄仁杰傳奇》的高收視率即是明證。
考察整個中國歷史文化,“清官”崇拜成為廟堂和民間最普遍和最傳統(tǒng)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在人們的期待視野中,清官行政是他們永遠的向往和追求,作為對非理想政治的一種補充,清官行政確實發(fā)揮了積極作用,在某些歷史條件下,是對政治弊端的一種調(diào)節(jié)和修正,其典范作用值得后代承繼和闡揚。一般來說,“清官意識的流行是在宋元之間?!盵16]44如果將唐代公案傳奇的循吏形象與元明清公案小說、雜劇中的清官形象相比較,即可清晰地看到,唐代循吏在很大程度上已具有清官的諸多因素,可謂清官的雛形,唐代公案傳奇中這種循吏形象正孕育著宋元出現(xiàn)的清官形象。唐代公案傳奇對于清官形象、清官文化的形成具有重要先導(dǎo)作用,是“清官文化”形成中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環(huán)節(jié)。
唐代公案傳奇還是研究唐代社會生活,尤其是政治、司法制度的重要材料。如果只注重正史資料和法律典籍的解釋,對民間社會、百姓大眾的真實生活缺少相應(yīng)了解,公案傳奇正好彌補此方面之不足,得生民之底氣,去案牘之勞形,將有助于我們?nèi)?、系統(tǒng)地理解中國傳統(tǒng)法律的有關(guān)情況??傊?,唐代公案傳奇在中國文學(xué),乃至中國文化研究中都有不容忽視的地位和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