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鴻秀 徐娜

（淮陰師范學院，江蘇 淮安，223300）

由馮小剛導演的《芳華》為2017年的國產(chǎn)電影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電影改編自嚴歌苓的小說《你觸摸了我》，后改名為《芳華》。這部電影由文字到光影的訴說，是馮小剛送給自己的一份時光紀念禮品，他對部隊文工團的記憶，是“有一種光線在流動的，那些年輕女孩的身影如波光一樣，在陽光里面流動。我的腦子里經(jīng)常像有一道光甩過去了，然后就呈現(xiàn)出一張張臉來”[1]。選擇嚴歌苓的小說改編，是因為原作中描述的部隊生活給了導演再創(chuàng)作的意愿與靈感；與嚴歌苓合作，是因為這位作家的文字往往具有鏡頭感，多部作品被成功改編為影視作品。比較《芳華》的文學文本與電影版，諸多方面都進行了大幅度的調(diào)整與再創(chuàng)作。

一、基調(diào)從冷峻到溫情

《芳華》上映之后，讀過原著的觀眾以及影評家都會發(fā)現(xiàn)小說與電影的基調(diào)差異明顯。在嚴歌苓筆下，小說描述了文工團一群少男少女充滿變數(shù)的人生，以及那個特殊時代下情感的克制與爆發(fā)，重點表現(xiàn)“觸摸事件”對人物心理上所造成的創(chuàng)傷，以及對他們現(xiàn)實命運的影響，以此來反思當時的時代環(huán)境對于人性的壓抑，具有批判現(xiàn)實主義意味，表達了作者對于人性、對于時代的冷峻思考。可以說，嚴歌苓是借蕭穗子（即敘述者“我”）之口以一種反思反省的態(tài)度回憶那段荒謬的歲月，即便文工團里存放著作者多年的青春記憶，但她并未表現(xiàn)出明顯的留戀；敘述者“我”時不時要跳出來以當今的眼光梳理審視一番，讓讀者與作品故事產(chǎn)生疏離感，同時也感受到作者冷峻清醒的筆調(diào)，以及對那個時代罪惡的批判。

嚴歌苓十分擅長描述人物的精神狀態(tài)、刻畫人物的心理，不同人物在人生不同階段的遭遇以及外在形象、內(nèi)心活動全都躍然紙上。如何小曼在失去生父的庇護后，跟著母親在新的家庭中作為“零余者”如何卑微地活著，在母親的示范下謹言慎行，既不讓母親為難，又努力想融進新家庭，渴望得到母愛親情，并在努力失敗后以她特有的方式反抗、逃離，表現(xiàn)了一個長期缺愛的女孩的心態(tài)。又如蕭穗子因“紙上談愛”被批后對劉峰的錯覺、林丁丁嫁給首長公子后因無生存技能被擠兌后的無助無措等，既真實又冷峭，還帶著些許心酸。然而大部分先前讀過小說的人在看完改編的電影《芳華》之后，都會感受到改編后的電影相對于原著缺少了一種冷峻的聲音，加重了溫情與集體懷舊感。

影像敘事與文字敘事屬于不同的媒介與載體，即使嚴歌苓的小說本身具備獨特的影像化特征，但因為馮小剛和嚴歌苓是擁有不同生命體驗的個體，加上文字與影像表現(xiàn)形態(tài)的差異，電影在主題基調(diào)表達方面相較于小說更需要符合大眾的審美特質(zhì)。馮小剛曾在高曉松的《曉說》節(jié)目中說過自己本身就是一個溫情的人，最喜歡是枝裕和的電影，他不希望任何人有一個悲劇的、難以和解的結(jié)局。同時作為一個導演，他很善于把握節(jié)奏，在他拍攝的賀歲片中，總體現(xiàn)著娓娓道來的溫暖與懷舊。如《不見不散》中，劉元和李清的他鄉(xiāng)之戀給觀影者帶來的一絲溫存，雖然他們在反反復復相互試探著分開，但最后還是因為一個契機互訴衷情牽手一起，這樣的畫面很溫馨。又如《甲方乙方》講述的一組讓人捧腹卻不失溫暖的不同故事，影片最后的“圓夢”是姚遠、周北雁把他們的婚房借給了由楊立新飾演的技術(shù)員，片尾那句“1997年過去了，我很懷念它”，令人傷感且溫馨?！斗既A》從某種程度上延續(xù)著這種溫情與懷舊。

緬懷過往、溫情主義是馮小剛賀歲喜劇電影的基調(diào)，文藝片《芳華》無疑也帶有這種特點。馮小剛把 “You touched me”單純地變成了那個年代里“青春”的一種過錯，更多地表現(xiàn)出對文工團大集體生活中女兵、男兵群體浪漫溫馨的緬懷，仿佛在那個環(huán)境下少男少女荷爾蒙的散發(fā)才是正常和正確的。在電影《芳華》中，嚴歌苓小說中的冷峻基調(diào)與青春創(chuàng)傷以及對于陰暗人性的揭示也被馮小剛轉(zhuǎn)換為對青春的光影懷念。影片以極其唯美的鏡頭，展現(xiàn)出了青春逼人的文工團男兵女兵最美好的一面：排練時的優(yōu)美姿勢，游泳、吃冰淇淋、談笑時的蓬勃朝氣。影片最后借蕭穗子的旁白抒懷：“原諒我不愿讓你們看到我們老去的樣子，就讓熒幕留住我們芬芳的年華吧。”馮小剛沒有過多展示他們所受的苦難及芳華逝去后的狀態(tài)，影片定格在劉峰與何小萍兩位主人公依偎在車站一面暖色墻前椅子的畫面上。冷峻的思考或是溫情的回憶，是小說與電影呈現(xiàn)的兩種不同的芳華。

二、人物塑造從群像豐滿到主角突出

《芳華》原著大概11萬字，以人物為線索，將劉峰和何小曼、郝淑雯、林丁丁以及蕭穗子每個人物形象都描寫得十分豐滿，故事交叉碰撞，拼成一幅完整的青春“圖畫”。而電影由于主題表達的側(cè)重以及放映時間的限制，在改編過程中需要對原作的人物的性格、命運等進行重塑。最明顯的變化是將劉峰、何小萍作為核心人物，林丁丁、蕭穗子與郝淑雯則作次要人物塑造。同時，有別于小說特有的文學性以及多視角敘述，電影調(diào)整了敘事視角與人物之間的關(guān)系，也沒有向觀眾展現(xiàn)原作中人物的陰暗心理及人物具體的命運波折。

1. 兩位受害者成為電影的核心人物

小說到電影的形象塑造中，改變最大的首推劉峰。小說中的劉峰個子不高，在文工團集體里也會受到男兵們的揶揄。例如在劉峰接替朱克與何小曼伴舞時，男兵們卻在暗地里嘲笑劉峰是個低級且沒有趣味的人，連那么餿的何小曼他都愿意摸。嚴歌苓筆下的劉峰命運悲慘，因為發(fā)生了“touched”事件，他成了一個遭受到集體反目的人，在被揭發(fā)后，下放去伐木；后來上了越戰(zhàn)戰(zhàn)場，受傷之后產(chǎn)生了不想活下去的念頭，把救助自己最關(guān)鍵的時間用來替駕駛員導航去送彈藥，從而失去了摸過林丁丁的右胳膊；退伍后去海南經(jīng)商，賣盜版書，嘗遍各種艱辛，婚戀生活也不如意；最后得了絕癥，流落在北京，離開了人世，是何小曼陪伴他走過了最后的日子。另外，小說對于劉峰善良個性的描寫十分細致到位，如蕭穗子擔心劉峰病情，最后去了他女朋友家找他，劉峰給她沏了茶，還把一個蘋果扎在桌子上的固定鐵釬上，用刀細細地削，說自己一只手削水果都強過兩只手。而電影中并沒有出現(xiàn)這個十分適合用鏡頭表現(xiàn)的細節(jié)。

在電影的開始，劉峰把何小萍接到文工團，畫外音就告訴大家故事的主人公是何小萍和劉峰，整部電影就是以他們兩個人的故事為主線。影片中，主人公劉峰由黃軒飾演后，整體形象變得陽光、帥氣，且大家都很喜歡劉峰，對他的好表示贊賞，他與女兵、男兵相處都較融洽。在電影的后半部分沒有表現(xiàn)出劉峰遭受的諸多苦難，也沒讓他患上癌癥，更未描寫其生命走到盡頭時的狀態(tài)。

何小萍在原著里叫何小曼，書中對她的描寫較多，這源于嚴歌苓特別喜歡寫邊緣人物，認為自己無論在國內(nèi)還是國外也都是一個邊緣人物?！奥边@個字更符合原著中其父親文人角色所起的名字，入伍前的何小曼在上海生活，生父在她六歲的時候就自殺了，隨后母親的改嫁讓她變成了“拖油瓶”。對于何小曼的塑造，作者的敘事手法表現(xiàn)得十分成熟，把她安排在林丁丁和劉峰之后進行整體敘述，在小說開始一筆帶過了何小曼的名字，說她和“我”一樣只是被備受寵愛且家境優(yōu)越的女兵邀請去見證她們受寵的邊緣人物；后來在寫林丁丁這個人物時，說喜歡林丁丁的人有很多，因為像何小曼這樣的人都是有人追的，并簡要敘述了她與排長的感情和她被文工團處理后的一些情節(jié)；之后又筆鋒一轉(zhuǎn)說自己扯遠了，現(xiàn)在還不是何小曼應(yīng)該出現(xiàn)的時候，轉(zhuǎn)而繼續(xù)敘述林丁丁的故事，插敘手法運用自如。

電影將何小萍參軍前備受冷落甚至羞辱的家庭生活刪去，一開始就成了從北京招來的新兵。片中她的父親沒有死，只是失去自由，因此她常給父親寫信表達自己的思念，同時排遣自己生活中的委屈。這也為電影中的軍裝事件做了鋪墊：她迫不及待要給父親寄去自己穿上軍裝的照片，所以偷偷“借”走了林丁丁的軍裝，去照相館拍了照。她以為進了文工團，進了部隊就不會有人欺負她，可是接二連三的“軍裝事件”“內(nèi)衣事件”“舞伴事件”讓她遭受到了持續(xù)的排斥與羞辱。

小說《芳華》的原英文名為《You touched me》，“touched”為過去式，是觸摸也是觸動。小說和電影中兩次“touched”事件的主人公都是劉峰。其中一次是因為劉峰的善良本性，“觸碰”了總是遭受他人嫌棄、跳舞時無人愿意托舉的何小曼的腰肢：“劉峰來到小曼身邊，伸出雙臂說，來，我們走一遍。手觸摸到她腰上，兩只結(jié)實有力的手，虎口恰恰好地卡住她纖細的腰肢?！盵2]121劉峰的這次觸摸讓何小曼為自己輕盈的身體驕傲，在她的生活里，除了小時候的爸爸，再沒有過別人愿意這樣抱她。劉峰的這次觸摸，對于何小曼更多的是觸動，也許何小曼就是在這個時候喜歡上了劉峰。電影敘事無法像小說描寫得如此細致，尤其是劉峰和何小萍的那次“觸碰”更是一筆帶過，畫外音也沒有對何小萍的心理活動進行敘述，觀影者甚至感受不到“觸摸”的發(fā)生，只是單純看到了善良的劉峰接替了總是被人嫌棄的何小萍的舞伴角色。

2. 其他女兵形象的“蛻變”

除了劉峰、何小曼外，小說中著墨較多的其他人物有敘述者蕭穗子、林丁丁和高干出身的郝淑雯。她們在原作中都是“圓形”人物，帶有年輕時的憧憬或莽撞、驕氣或嬌氣、疑惑或自私，也帶有她們出身的烙印，向讀者展示了軍營生活中的青春風貌。而電影中她們的戲份較少，形象相對單薄。

作為電影和小說的故事敘述者蕭穗子，在小說中剛亮相就接受了批判：她與部隊男兵少俊偷偷摸摸地談著紙上戀愛。小說中關(guān)于蕭穗子對于劉峰作為一個“活雷鋒”存有的態(tài)度值得分析，她認為劉峰只是一個其貌不揚的人，對于劉峰的好自始至終保持懷疑，且這件事讓她心里一直存在一個陰暗的角落。后來林丁丁與劉峰出了“觸摸”事件，她一直以來的疑慮才有了一個答案。她認為文工團這個紅樓里面所有的人都和自己心態(tài)相似，一直以來對劉峰的活雷鋒形象沒有完全信服，想看劉峰出糗，來維持心理的平衡。他們一邊滿足著劉峰的善良帶給他們的好處，一邊心里又存在懷疑，覺得他怎么可能比自己好那么多。而在電影中，蕭穗子從被孤立的人變成一個從眾的人，有過那個年紀的女生都可能會有的青春故事，一場被朋友搶走的暗戀。雖然她仍然心思細膩，但在她身上發(fā)生的激烈故事都沒有了，她的形象變得相對單純，似乎只是個話比較多的集體一員。

劉峰的另一位“觸摸”對象林丁丁在小說中著墨不少，她本來游移在內(nèi)科醫(yī)生與攝影干事之間，還有其他的愛慕者，頗有待價而沽的意味，但她從未留意過劉峰。后者在愛和欲望的驅(qū)使下，利用一次獨處的機會“觸碰”了林丁丁的后脊梁，書中這樣寫道：“手從臉蛋來到她那柔軟胎毛的后脖……衣服單薄，劉峰的手干脆從丁丁的襯衣下面開始進攻。”[2]49隨之而來的是林丁丁驚恐而無情的一聲“救命啊”， 把作為活雷鋒的劉峰自此推進了黑暗的無底深淵，對于林丁丁來說，劉峰愛她的念頭比實際的觸摸更讓她驚恐，難以接受。小說中嚴歌苓把她塑造為一個天然“萌”的人物，經(jīng)過一系列事件的催化，比如“甜餅之夜”和“血案”等，讓劉峰對她著迷，愛上了她。在第十三章對她的婚戀故事進行了詳細敘述，從將軍的兒媳到國外的老板娘到給人做保姆，通過外貌和語言描寫，把林丁丁的形象刻畫得十分深入。而在電影中，留給她的鏡頭不算多，僅通過劉峰不讓攝影干事只拍林丁丁等側(cè)面描寫表現(xiàn)出劉峰對她的喜歡，以及在后來觸摸事件的表白與林丁丁的反應(yīng)。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無論在小說還是電影中都帶有出身優(yōu)越感的郝淑雯。在小說中，郝淑雯嫉妒心理很強，很多東西看不慣。例如她對蕭穗子的嫉妒，懷疑蕭穗子跟少俊關(guān)系特殊，就去勾引少俊，還慫恿少俊把情書交給領(lǐng)導，以此來獲得快感。書中寫道：“勾引他就為了搞清你；我年輕的時候，厲害吧？對厭了的男人，絕對無情，手段卑鄙著呢！我背叛你的時候，真覺著滿腔正義！”[2]185從這其中不難看出她性格陰暗和扭曲的一面。小說中郝淑雯最后嫁了一個二流子，雖然最后老公成了商人賺了很多錢，她順其自然成了富婆，但二人感情并不好。而在電影中，其形象沒有那么負面，也沒有與一個二流子結(jié)婚，而且是一個正義感多于令人厭惡感的人，有著在軍大院長大的孩子特有的傲氣和正直。比如，在文工團大集體一起吃餃子時，郝淑雯特別驕傲地說軍隊是她們北方人的天下，顯現(xiàn)出她的優(yōu)越感；又如文工團解散多年之后，她帶兒子出來見忙生意的陳燦，看到劉峰被人欺負時，為他打抱不平，還幫他付了罰款，這體現(xiàn)了她的仗義和正直。即使是“搶”了好朋友蕭穗子的暗戀對象，也不是用卑鄙的手段，她與陳燦兩人都是高干子弟，且一開始馮小剛就把青春少男少女相互喜歡的細節(jié)寫得特別到位，愛說反話、愛斗嘴，故意和她的朋友相處得好……所以她和陳燦是順其自然地在一起，并非出于對蕭穗子的妒忌。

從小說到電影，在對人物的重塑中明顯加入了馮小剛個人的理解，淡化了人物的負面心理、也淡化了人物之間的恩怨關(guān)系。正如“芳華”一詞所呈現(xiàn)的芳香與年華，馮小剛對于以上幾位人物形象的塑造以及結(jié)局的呈現(xiàn)也多是美好而溫馨的。

三、情節(jié)增減并行

英國電影理論家克萊帕克認為：“一部根據(jù)小說改編的電影，絕不是原始材料的一種機械復本，而是從一套表現(xiàn)世界的成規(guī)轉(zhuǎn)化和變換成另一套?！盵3]158每一部小說改編為電影的過程，都是對原著的一次再創(chuàng)作，并帶有強烈的個人色彩。小說可以不受篇幅的限制，可以用數(shù)十萬甚至幾百萬的文字去展開情節(jié)；而電影放映只有兩個小時左右的時間，需要對原著（尤其是中長篇小說）做減法，并在局部作加法處理。雖然改編后的電影《芳華》其主要情節(jié)源自原著，嚴歌苓的小說文本有較好的影像化基礎(chǔ)，不少故事情節(jié)在進行視覺轉(zhuǎn)換（劇本）時，不用經(jīng)過太大的改動。但即便如此，也不可能將《芳華》原著近11萬字的所有內(nèi)容一一以鏡頭展示，何況隨著電影基調(diào)的改變、人物主次的分化，必須要對原著的情節(jié)進行取舍增刪。

影片伊始，劉峰帶何小萍走進文工團，撲面而來的是青春荷爾蒙的氣息。樂隊按部就班，分隊長不斷提點，文工團女兵的舞姿優(yōu)美且英氣逼人，一切緊張而有秩序。何小萍和劉峰如同引導者，把觀眾帶入文工團的部隊生活。隨后，何小萍隨著蕭穗子入住宿舍、領(lǐng)被褥、洗澡等等，集體生活的細節(jié)與狀態(tài)在銀幕上躍動。小說中，何小曼（即影片中的何小萍）并非與蕭穗子她們?nèi)俗≡谝粋€宿舍，電影為了讓事件與節(jié)奏進行的更順利，將她們安排在一個宿舍……馮小剛善于化繁為簡，對于影片的信息釋放掌控得很好，以何小萍報到為主線，不停地暴露著文工團的“內(nèi)幕”：劉峰吃“破皮餃子”、打靶時吃攝影干事的醋，何小萍偷林丁丁的軍裝拍照、體味太重遭嫌棄，蕭穗子暗戀陳燦等，讓幾位重要人物的性格在細節(jié)中展現(xiàn)。

影片的減法還集中體現(xiàn)在對小說后三分之一的刪削。小說重墨描述了文工團解散后眾人命運的曲折坎坷；而電影中文工團解散之后的故事則被濃縮在三個地點：?？?、蒙自烈士陵園和火車站。這三個地點發(fā)生了五個故事：蕭穗子和郝淑雯在?？谙嘁姡粍⒎迮c聯(lián)防隊成員起了沖突；蕭穗子、郝淑雯、劉峰三人重逢；劉峰和何小萍在烈士陵園掃墓；劉峰和何小萍在火車站送別以及最后兩人相依為命。幾組畫面的轉(zhuǎn)換體現(xiàn)了步入中年的他們謀生的不易以及淡然的心態(tài)，其后半生的波折在銀幕上更像蜻蜓點水式的“關(guān)照”。

這一系列的刪減除了和電影本身時長限制等因素有關(guān)，也和馮小剛主題表達的傾向有很大關(guān)聯(lián)。由于改編過程中主題的置換，故事情節(jié)必須跟著進行刪減，從而選取更精彩的鏡頭去貼近電影的主題基調(diào)。因為馮小剛對于集體記憶內(nèi)容的看重，同時也就有一些自己想法上的“加法”：毛主席去世，全國上下集體哀悼，文工團也暫停了排練；蕭穗子試穿郝淑雯一條從香港買回的緊身牛仔褲；陳燦與蕭穗子、郝淑雯、林丁丁圍在一起，偷偷聽鄧麗君的歌；離開文工團的散伙聚會等，這些內(nèi)容是原著中沒有的情節(jié)。原著中嚴歌苓把更多筆觸放在人物個性的描寫上，馮小剛則更重視追溯青春回憶，所以時代的烙印在影片中的呈現(xiàn)是順其自然的。如陳燦與三位女兵偷聽鄧麗君歌曲的情節(jié)設(shè)置，在影片中具有重要作用?！斑@群深夜里不曾捅破愛慕薄紙的青春男女，在燈外蒙上一圈紅紗布，讓整間營房變得具有了浪漫情調(diào)?！盵4]“儂情千萬縷，絲絲為了你。盼君多珍惜，愿你長相憶，今生永不渝，今世永不移”，這樣的歌詞頗具煽情效果。還有文工團的告別聚會，鏡頭前呈現(xiàn)的是男兵女兵這個大集體的難舍難分以及個人對于未來的迷茫，集體合唱的《駝鈴》很容易觸動正步入中老年的觀眾，喚起他們的青春回憶。電影《芳華》中加上濃墨重彩的一筆也是電影的經(jīng)典一幕，即何小萍走出舞臺的獨舞。從前線下來之后，何小萍看了太多的戰(zhàn)場殘忍的一面以及生命的脆弱，精神失常住進了醫(yī)院。后來作為精神負傷的軍人出現(xiàn)在曾經(jīng)待過的文工團告別演出的觀眾席上，此時精神失常的何小萍，眼神是呆滯的，她看著曾經(jīng)的戰(zhàn)友們在舞臺上跳著舞，那段青春美好記憶竟被喚醒，她想起了劉峰，想起了文工團唯一一個愿意待她好的人，想起了與他一起跳過的舞，她穿著病號服走出了禮堂，在月下獨舞。舞臺上的表演者和何小萍這個“異類”的對比，反映了不同環(huán)境帶來的境遇差別。

總之，電影刪減了原著中相對冷峻的內(nèi)容，刪去了描寫人物陰暗心理的文字，丟掉了無法在影片中呈現(xiàn)的內(nèi)容，丟掉了他們波折的人生遭遇。而加法則糅合了馮小剛對于集體記憶的懷念以及對于文工團青春的緬懷。

四、色彩由普通到明麗

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們總會在腦海里構(gòu)建畫面。于《芳華》來說，嚴歌苓的小說本身在色彩上有幾處描寫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如關(guān)于何小曼的故事中一件紅色毛衣的敘述：“第二天她在妹妹的衣櫥里找到那件紅毛衣，對著太陽光看，盡管被蟲蛀成了笊籬，可還紅得那么好，紅色微微暈在周圍空氣里?！薄八椭湔Z的節(jié)奏，看紅色被咕嘟嘟黑水淹沒，眼看著就黑透了?！盵2]77這里寫出了何小曼在這個家庭里的地位低下，對妹妹的嫉妒以及心理上的扭曲。還有在劉峰與林丁丁的觸摸事件發(fā)生之前，作者對于劉峰外貌與穿著的描寫：襯衫嶄新雪白且微微透明，里面的藍色跨欄背心以及肉色胸大肌都隱約可見，給人一種時刻要沖破禁欲的感受，為后來劉峰一時之下的沖動做了鋪墊。其他還比如蕭穗子得知劉峰病重之后去找他，見到劉峰時，蕭穗子覺得他是灰白的，似乎皮膚和心境都褪去了顏色，這里會給人一種劉峰遭遇的慘淡和敗舊感。

原小說的色彩表現(xiàn)如何，也許每個讀者看法有所不同。整體來說，即使有色彩描寫，也符合嚴歌苓的冷峻基調(diào)與反思人性的主旨，有一種壓抑感。而馮小剛電影的呈現(xiàn)較之小說則十分明麗。由于畫面的直觀逼真要比靠想象的抽象文字描寫更有優(yōu)勢，所以觀眾的眼球很容易被色彩沖擊到。整部電影更像是一場視聽盛宴，色彩飽滿，鏡頭韻律十足。飽和度較高色彩的運用奠定了電影的整體基調(diào)，主要體現(xiàn)在綠、紅、藍、黃四種顏色的多處運用上。

首先是綠色，因為要表現(xiàn)的是文工團的故事，所以綠色在影片中的出現(xiàn)頻率最高，成為全片的基礎(chǔ)色。綠色代表著文工團，代表在文工團集體生活著的少男少女，象征著青春，同時也點亮了電影的主題“youth”。而紅色在影片中意義則相對多變，它是軍旗的象征、鮮血的顏色，也代表著浪漫主義。當陳燦作為小號手登上坦克吹響小號之后，軍旗在風中飄揚，這里的紅色有著對美好年華的寄托；當軍人為國而戰(zhàn)，英勇犧牲，沾滿鮮血時，這里的鮮血是殘酷也是軍人不怕犧牲的偉大證明；當男兵女兵一起偷聽鄧麗君的《儂情萬縷》時，吊燈上罩著的紅紗，讓當時的氛圍變得極具浪漫情調(diào)，在這里，紅色成為文工團下少男少女的愛情理想。還有黃色，它在電影中則象征著朝氣和希望，文工團的墻壁是金黃的，這里映襯著文工團中他們的青春和朝氣；在影片末尾，劉峰與何小萍依偎在一起，后面的背景墻面也是黃色的，可以看作是兩位主人公歷盡滄桑后相互守護的希望。另外，綠色、紅色在《芳華》的海報宣傳中也運用得十分極致，令人驚艷。

五、結(jié)語

1. 優(yōu)雅浪漫的音樂為影片增色

對于電影《芳華》來說，除了給影片增色的豐富色彩之外，音樂的運用同樣是不可或缺的名片。本片的音樂總監(jiān)是趙麟——著名作曲家趙季平之子，趙季平是馮小剛的老搭檔，創(chuàng)作有《一聲嘆息》《一九四二》《黃土地》《紅高粱》《孔繁森》等著名電影音樂作品。音樂在人的身體里是有記憶的，不僅可以強化整部電影的溫情基調(diào)，還可以使人物更為立體。

拋開作為主題曲的《絨花》不談，片中插曲和配樂同樣具有獨特價值。對于配樂來說，它是沒有歌詞填充的，這也往往更能夠給觀眾以想象的空間。如電影剛開始時，何小萍與劉峰進入文工團，大家在排練，樂隊排練的間隙，陳燦用小號吹了一首《那不勒斯舞曲》，這是《天鵝湖》第三幕的舞曲，曲風歡快、活潑、優(yōu)雅。又如開場《草原女民兵》剛結(jié)束，蕭穗子帶何小萍去女生宿舍的時候，宿舍樓中一個女兵拉的《巴赫(G大調(diào)第一大提琴組曲)前奏曲》，這首曲子讓整個畫面都顯得平靜、溫柔和美好。這兩處配樂，都十分符合電影剛開始何小萍剛進入文工團時對以后生活的一種向往、期待，似乎一切都顯得歲月靜好。

另有鋼琴版的《送別》，是在劉峰要被下放到伐木連前夕，何小萍去話別，兩人握手、互敬軍禮時響起的背景音樂。前幾個音聽著很稀散，落在心上，給人以憂傷之感。一個是面臨被喜歡的人傷透了心要離開這里的坦然，一個是面對文工團唯一一個善待自己的人要離開時的難過，兩個沒有被善待的人，最珍惜善良。另外，《沂蒙頌》在劇中出現(xiàn)兩次，第一次是劉峰與何小萍的“觸摸事件”；第二次是經(jīng)典一幕——何小萍的月下獨舞，安靜而有力量，是這首曲子和舞蹈讓何小萍回憶起過往。像何小萍這樣不受善待的人，和舞臺上的女兵不同，她的芳華是青春已逝時，在月下無人之地的獨自翩躚。其他還有《洗衣歌》《草原女民兵》《駝鈴》《英雄贊歌》《濃情萬縷》等都在試圖詮釋馮氏的浪漫與理想。

2. 震撼真實的戰(zhàn)爭場面補寫了壯烈青春

青春不只有靚麗、美好，也有挑戰(zhàn)與犧牲，電影版《芳華》就通過戰(zhàn)爭場景的營造表現(xiàn)了青春歲月的另一種色彩與情懷。本片用了近20分鐘的時間去展現(xiàn)1979年的對越自衛(wèi)還擊作戰(zhàn)，其中血雨腥風、殘酷慘烈的戰(zhàn)場畫面持續(xù)了數(shù)分鐘。銀幕上撕裂的肉體、迸濺的鮮血、凄厲的哀號、憤怒的喊叫，令人心理緊張、情緒激越。馮小剛之前在拍攝《集結(jié)號》時就提高過國產(chǎn)片戰(zhàn)爭場面的最高水平，在這一次的《芳華》里，他更進一步用一段長鏡頭讓攝影師跟隨戰(zhàn)士們游移穿梭，配合幾十人的走位，顯得十分真實。馮小剛曾經(jīng)說過自己對于一部好的戰(zhàn)爭片的看法，他認為它讓觀眾看來一定是要呼喚和平的，同時讓觀眾看到戰(zhàn)爭的殘酷性，這樣他們才會珍惜當下的和平。這段越戰(zhàn)鏡頭是原著沒有詳細描述的，馮小剛最后呈現(xiàn)出來的“成品”，給觀眾帶來極大的震撼與真實感，某種程度上也補充呈現(xiàn)了青春的另一種旋律：拼搏、熱烈與犧牲。

3. 敘事視角單一便于影片解讀傳播

小說中，幾個主人公的命運故事沒有通過全知視角展開，也沒有在哪個段落完整敘述一個人的命運，而是通過第一人稱（即年輕蕭穗子）、年長蕭穗子和其他人的視角分散開來講述，這種復調(diào)式敘事要求讀者必須根據(jù)不夠連貫的碎片化情節(jié)，適當“腦補”，還原出小說中人物的完整形象。而畫外音式獨白可能會使得讀者在閱讀小說過程中無法忘情投入，對此嚴歌苓在一次采訪中提到她不需要讀者跟著她的故事，陷進去出不來?！拔疫@個作品就是要時時把你抓出來，讓你停一停，跟著我思考，看看這個故事的發(fā)生。我要寫的不是一個把你一直往前推的故事。”[5]這種敘事手法是受到其海外生活的影響，她坦言喜歡的歐美作家有索爾·貝洛、馬爾克斯、博爾赫斯等，都對她的文學創(chuàng)作有較大影響。與文字這種冷媒介不同，作為熱媒介的電影，較為單一的敘述方式與敘事視角便于觀眾解讀接受，更易于傳播。電影版《芳華》雖然采用蕭穗子的畫外音進行敘述，但剔除了小說中的其他視角，而且摒棄了原作中倒敘、插敘的手法，整部影片按照單一的順敘進行，使情節(jié)銜接流暢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