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星飛火起,漫山紅遍。
阿青恍然還記得大青山上一次變成這樣,還是火靈王赤霄蟄伏萬年煊赫出世,揮軍十萬席卷天下之時。彼時她守山有責,于是拼了性命不要,夤夜躡足行伍,三根不老藤拔地而起,哪怕同歸于盡,也得要了那家伙的命。
然后三根劇毒藤條還沒碰著人家的皮,就被無處不在的火靈燒了個尸骨無存。
“心志可嘉,此誠可笑?!?/p>
她知道那家伙說得沒錯,火靈王乃天地五行圣王之一,鴻蒙初開積累至今的修為,區(qū)區(qū)大青山孕育的小小山鬼,便是真的豁出了性命,也就不過如蚊子給他撓撓癢。
但就算只是撓撓癢,為這滿山生靈計,她也不能不豁出這一身本事,狠命下嘴,哪怕只多咬出一口血來。
皇天不負有心人,她咬得很深,很深,那一口血迸濺出來,不但染紅了少女的軀殼,更流淌入圣王心底。腥咸的氣味攫住了本該堅硬如鐵石的心臟,讓那家伙哂笑之余,不得不深深記住了這小小一只山精鬼魅。
時過境遷,一晃眼便是千年。
大青山的蔥蘢綠意又一次被刺目的猩紅吞噬殆盡,宛如昔時景。
昔時人,卻又身在何方?
阿青怔怔地站在山頂干枯的樹梢上,極目四顧,除了一撥撥洶涌而來的炙人火浪,她已經(jīng)什么都看不見了。
若是換了往日,大概會流淚吧?
但在此刻,淚水還在眼眶里,便早已被火海蒸干無存。
……一身修為盡付,她什么都做不到了。
眼前一暈,腳下一黑,她輕飄飄如最后一片枯葉般迎風飄搖,凋零而下……
山毀了,山鬼……也就沒有存在的必要了吧。
一、
“阿青!有怪事,快來快來!”
春光明媚,山色郁蔥,滿坑滿谷的野花蓬蓬勃勃開出漫山遍野說不出顏色的錦簇熱烈。姑娘原本沉在花香里睡得正香,一只耳朵卻不幸疼了起來,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怎么也掙扎不脫,只好無奈睜眼。
“我是服了你啊,死猴兒,不過小小一座山林,怎么每天你都能發(fā)現(xiàn)各種各樣的怪事?”
她把猴兒的爪子從耳朵上扒開,雖說不忿,可到底也沒真的生氣。
畢竟要是真的生氣了嚇走了猴兒,日后還有哪只自來熟的小生靈,敢再湊近她這初生的小小怪物呢?
阿青是只山鬼。
所謂“鬼”,倒不是真的死過,只不過是大青山積存多年的靈氣化為生靈,到得今年將將三百歲出頭。
這年紀若是凡人,自不免耄耋老態(tài),可她還只是個小女孩子,稚拙得連人形都化不全,跑到哪里都藏不住身后一條又長又彎的細尾巴,看著果然便像只猴兒。
大概也正因如此,頭一個敢和阿青做朋友的,就是猴兒了。
其實猴兒哪里都好,就是總愛大驚小怪,今天杜鵑花開,它驚呼怪事,明天燕兒破殼,它又驚呼怪事,阿青有時候忍不住腹誹,后天指不定碰上誰睡覺打哈欠,它都會跑來跟自己小題大做一番。
可腹誹歸腹誹,她終究還是跟著猴兒一路穿山越嶺,跑來山前看了個究竟。
這時她才意識到,成天都小題大做的猴兒,偶爾也不是不能靠譜的。
漫山遍野的枯黃從地平線上蔓延而來,眼看就要到大青山下,她壯著膽子碰了碰衰草下的地面,干涸的大地下熱浪襲人,仿佛埋著一團洶涌桀驁的火。
究竟是什么可怕的東西才能讓大地悲鳴至此???
她和猴兒面面相覷,幸虧答案揭示得夠快,無須求證便自個兒映入眼簾。
遙遠的湛藍天穹忽然被熾烈的霞光映滿,漸漸地,霞光沖出地平線,那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赤紅軍勢,頂盔摜甲,聲勢奪人。當先的火鳳唳叫沖天,踏著烈焰的車輦上,男人單手撐著下巴,睥睨天下萬物。
“火靈王圣駕到此,仙靈萬物,凡是要命的,速速來座下歸降!明日此時還不歸順的,就和這座山一起……化為焦土吧。”
當先的軍官吹起長達丈余的號角,大青山的樹木都被嚇得簌簌而動。
阿青和猴兒面面相覷,都不知究竟該說什么好。
……火靈王。
太古傳說中,集合五行四王之力才勉強封印至今的男人,卻帶著麾下大軍,出現(xiàn)在她棲身其中的小小山野密林。
對一只區(qū)區(qū)三百年的小山鬼而言,事情可真的有點……不太妙。
二、
“阿青,你瘋啦!”
猴兒瞪大眼睛,山林樹木搖擺起枝葉,就連在樹梢筑巢的鳥兒都嘰嘰喳喳吵嚷不休——反正說一千道一萬,心聲都和猴兒一個樣。
“你醒醒啊,就你這只三百年的小山鬼,是失心瘋了居然敢動殺火靈王的主意?!”
阿青何嘗不知這有多瘋狂,可和十死無生比起來,哪怕九死一生也是莫大勝算了不是嗎?
三個時辰前,她和猴兒嚇得一溜煙兒逃回密林深處,氣喘吁吁都來不及多耽誤一瞬,便召集山中大伙兒緊急求助。然而問來問去都是以卵擊石,誰也沒那個本事和太古圣王做對,除非……
“除非什么?!”阿青抓著古槐爺爺?shù)臉涓善戳嗣負u,咳得它差點兒背過氣去。
“輕點兒輕點兒!身子骨都叫你搖散架啦!”
原來火靈王偏要來這窮鄉(xiāng)僻壤倒也不是無跡可尋——傳說天地初開時候,大青山也算天下靈地,五行圣王掀起的天地大戰(zhàn)綿延萬年終于在此終結,火靈王落敗,木靈王失蹤,水靈王身死,只剩金靈王、土靈王二人一同執(zhí)掌天下??梢膊恢笄嗌街芯烤共刂裁疵孛埽混`王將此列為禁地,天下生靈誰都不可靠近——直到三百年前阿青在懵懂中誕生為止。
“在我樹根深處的洞穴中有三根奇怪的藤條,原本我以為早就是干枯死物,可自從你誕生,它們也好像一起活了過來。我老早就覺得哪里怪怪的,如今火靈王竟也降臨此間——或許那正是他的克星,所以才急著前來斬草除根——”
阿青是個急性子的姑娘,不然也不能和猴兒成為好朋友。所以古槐爺爺?shù)拇蟀攵梧洁炱鋵嵥緵]聽見,拽著猴兒一溜煙兒就往山腳下?lián)淙ァ呕睜敔數(shù)母得艿么┩噶松较?,只有從那里才能深入其中?/p>
“三根藤條是吧?我知道啦——總之用它們就能把那勞什子火靈王趕走,保住這山上一草一木唄!”
最后一個字出口時,姑娘的身影已隱約不見,古槐爺爺也只好搖頭嘆氣了。
“這話我可從來沒說過啊……”
但有什么用?該聽話的人早就跑不見影子了。
三、
“所以你帶著三根藤條就來要我的命?啥后手沒留,就這三根藤條?!”
帳中的男人圓睜雙目,覺得簡直難以置信。
這不怪他,任何一個腦子里稍微還剩點兒東西的生靈都毫無疑問會贊同他的看法——但很遺憾的是,被五花大綁的阿青不在其中。
眼下姑娘坐在地上一臉懊喪,腰后的尾巴無力地搖搖擺擺——那是不甘心的意思。
“三根藤條怎么了……既然它能勞動你大駕,那就一定是很重要的東西。可惜我本事太小,守不住我的山罷了。”
男人簡直要被她氣笑,盯著她苦苦忍耐,可盯著盯著,笑意終究是沒了。
他站起身,一步步走近姑娘,顫抖著摸上姑娘的臉孔。
掌中的烈焰似是被拼命壓抑住,姑娘原以為這是火靈王的酷刑,可那粗糙的皮膚溫溫的,只有顫抖著的融融暖意。
……奇哉怪也,這個繃著臉孔的男人啊,這個明明面相年輕卻掩不住眉梢眼角滄桑與哀苦的男人啊,這個明明以火靈為名,可凝望著自己的深邃瞳子里再怎么看都只有灰燼的男人啊。
……不是五行圣王中最殘暴酷烈的家伙嗎?
對一個盡心竭力來殺他的人,未免溫柔到有些不可思議了吧。
夜深人靜,大青山中流瀉而出的風帶著些微寒涼與溫潤,拂過燃燒的大軍,拂過煊赫的營帳。失心瘋一般的姑娘早已沉沉睡去,侍從掀開門簾想把她抬下,卻被疲憊的男人揮手斥退。
他看著女孩隨呼吸微微顫抖的尾巴,看著女孩矯健美麗的身形,最終目光落在那張臉上——稚弱幼小,眉眼間卻掩不住那份久違熟悉的臉孔啊。
“是你嗎……”
男人漫步出帳,在星輝下伸出手去,曾以為被燒成灰燼的三根不老藤,卻又從他掌心中探出了幼嫩的綠芽。森森綠意在夜空下生長茁壯,遠遠比阿青操控之時偉岸得多。
“一萬年?十萬年?……還是百萬年了呢?看來再如何奢望,終究是……”
男人一瞬失神,藤蔓沒了火勁支撐,一瞬盛放后終于重又化為飛灰。
——找不回你了……吧。
身后的營帳中,正在酣睡的小小的身形,不為人察覺地顫抖了一下。
……或許是毛茸茸的尾巴實在忍不住,發(fā)癢了吧。
四、
……這家伙到底在胡謅些什么?
胡謅就胡謅吧,能不能早點兒把自己送出去?
再不行,你快點兒睡覺成不成?
委頓在地的阿青面上睡得香甜,心中卻在狂亂嘶吼。
這“假寐”算是她多年來跟猴兒做朋友迫不得已練出的唯一本事。畢竟那家伙實在過于精力旺盛,就算是阿青,也時常會有累得完全不想搭理它的時候——這時便要靠這本事瞞天過海了。
但此刻,這本事明明有機會做成正事——只要這什么鬼的火靈王趕緊倒頭睡大覺,她好歹也是大青山的山鬼,一根繩子就能在自己地盤捆住她未免也太過異想天開。到時再給這滿身是火的混蛋一下狠的,姑娘心說就此轉(zhuǎn)敗為勝也未可知。
——但這也架不住這混蛋不睡覺??!
害得阿青苦苦忍耐著聽那家伙叨叨咕咕一堆有的沒的,心道沒想到啊沒想到,你這無敵破壞王居然還是個天生情種,可你傷春悲秋著,干嗎連嘆氣都非得對著我的臉呢?
然而說也奇怪,明明是有著深仇大恨的大魔王,阿青覺得自己可能也有哪里變得不大對勁了。
這份莫名的熟悉是從何而來?
這份久違的悸動又有何來歷?
是感念他不殺之恩嗎?好像有點兒,又好像不止;
是從他身上看到了某種令人難忘的影子嗎?若果曾相逢過,那或許真是如此——但自己明明才三百歲,而那家伙不知被封印了多少萬年。
要不是還被五花大綁著,姑娘簡直恨不得拿尾巴好好敲敲自己的后腦勺,讓自個兒好好清醒清醒。
那可是帶著漫天大火,要來把美麗的家鄉(xiāng)大青山燒成灰燼的男人啊。
夜色更深,天地寂寥,萬物都酣然睡去。唯有這煢煢孑立絕頂?shù)臓I帳內(nèi)外,卻是一對良久不眠人。
阿青本以為這份寧靜可能得持續(xù)到天亮了,可不過倏忽之間,火靈王大軍中忽然傳來一陣此起彼伏的暴喝:“這什么鬼……啊,不對,抓刺客!”
拜這好借口所賜,阿青終于不必再裝睡了
按說,這天地間除了另幾位靈王,誰來當刺客赤霄也沒什么好怕的。眼下他卻久違地緊張了起來,因為營帳中多了個不請自來的小客人。于是他呼喚衛(wèi)兵將營帳里三層外三層圍得水泄不通,這才親身出迎。
“何方刺客?要和本王玩玩,那便速速現(xiàn)身!”
可饒是喊破喉嚨,回答他的也只有音信杳然。
適才還鬧得大營雞飛狗跳的刺客,忽然便沒了蹤影,不知去了哪里。眾兵丁正要鼓噪,男人卻嘆了口氣,微笑說不必。
“戲演到這里就差不多了……小孩子玩膩了,就放他們回去吧。”
夜幕下窸窣的山林間,勝利大逃亡的姑娘和聲東擊西成功的猴兒,一齊打了個毫無預兆的噴嚏。
五、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火靈王聲威赫赫的要挾,真到了十二時辰后卻成了放屁——別說把大青山“燒成焦土”,他的大軍逡巡不敢前,竟然就在此駐足下來,半分也不曾挪窩了。
不挪窩也就罷了,一連七天,堂堂靈王之尊,每天做的事情卻只有一件:
——陪阿青玩。
別說大青山里的花草樹木、鳥獸魚蟲,就連火靈王麾下浩浩蕩蕩的大軍,都驚掉了下巴。
“大王這腦子……該不會是被封印太久,出了點兒什么小問題吧?”
許多人的目光中都隱隱透露出這樣的疑問,但要問出口那終究萬萬不敢。
肅殺蕭瑟的山林與火焰,就這樣尷尬地井水不犯河水,靜靜地對峙了許久、許久。
就仿佛大軍忽然忘了征伐,生靈也終于忘了逃命,這樣的日子,好像就凝固為了能永遠持續(xù)的日常一樣。
它明明是那么違和,違和到所有人都認為它下一個瞬間說不定便要變成虛假的碎片,卻偏偏就這么持續(xù)了下去,仿佛地久天長,仿佛時光永遠。
“原來如此,這就是此間盛景嗎……年紀雖小,眼光卻不錯?!?/p>
晚春的花木尚未來得及枯萎,初夏的后繼者們卻早已迫不及待地盛放開來——有赤霄在此駐足,地氣比尋常和暖得多,花草樹木感應時令,自然也便開得更艷。
男人仰躺在山坡上,身畔的姑娘輕輕撥弄著他赤紅飄飛的頭發(fā)——明明旬日之前,這還是她決心以命相搏的人,為什么會變成這樣,其實自己心底也懵懂。
“就不怕我趁你不備,殺了你?”
“你沒那本事。”
“那你還每天傳功給我?遲早有一天,我要是有了呢?”
“那就殺好了。不過就一條命罷了?!?/p>
阿青有時候覺得這家伙的腦子的確是有點兒問題,“一條命”難道是“罷了”這種程度的問題嗎?這種大魔王都是猖狂到不把性命當一回事的?
要說不怕自己可算王者常見的狂妄,但無親無故的每日孜孜不倦地傳功渡力,七天下來她內(nèi)息充沛渾厚,已經(jīng)從垂髫稚齡快長到青春正好的二八年華,這卻又是為了什么?
她實在憋不住要問,可他只是盯著她,怔怔的,愣愣的,目光中流露出掩不住的溫柔繾綣來,只是不說。
阿青沒奈何,便不再問。
至少他約束大軍未曾進山,大青山漫山遍野的生靈綠意迄今得保太平。
就當作是和大魔王的小小交易吧?獻出自己作為祭品服侍他開心,他便從滔天滅世的烈焰之中,放過這座小小的山林。
雖說是犧牲,但這交易若能長久……好像,也沒什么不好的。
一念及此,山風忽然呼嘯,呼啦啦一陣草木摧折,姑娘這才悚然而驚。
——究竟是什么時候開始的?。?/p>
不知不覺地,她竟然也開始覺得,這男人在魔王的名頭之下,其實也不過是個彷徨寂寞的可憐人。
時光荏苒,風過草長。男人和女孩靜靜地倚靠在搖曳花海與漫山蔥翠之間,任由光陰踱過,只是不發(fā)一言。
山外的大軍也靜靜地扎營不動,山中的萬物也閑適慵懶得仿如未覺。
就好像亙古萬年以來,時光本就該這樣流逝一樣。
只有那么一雙透亮的瞳子還會悄悄看著她,看啊看啊,毛茸茸的臉頰上,默默地流下微咸的淚水來。
六、
也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一天,阿青覺得再這樣下去不行。
她有生以來從未擁有過如此偉岸的力量,甚至根本不覺得還有必要害怕火靈王。
“你該不會把一多半的力量都給我了吧?現(xiàn)在我要殺你,可不再需要不老藤那種東西——你可是五行圣王啊,做到這份上,究竟是為什么?”
姑娘是誠心誠意問的,她真的真的是不明白,雖然她看上去身量早已長成,眉眼彎彎風姿綽約,身段裊娜衣襟當風,可深究內(nèi)里,仍舊不過是三百歲的一只小山鬼,心思單純、愛憎簡單,想不透這個飽經(jīng)滄桑的男人的真意。
雖然不知為何,可她覺得自己說不定已經(jīng)有點兒喜歡上這個總是滄桑憂郁的王者——他或許已經(jīng)有幾萬歲幾十萬歲,在她面前卻是那么不設防,比小孩還小孩。
那這個比小孩還小孩的男人,會不會也是這樣喜歡著她呢?
她終究只是只還不懂得耍心眼的小山鬼,想到什么就會問,如果猜對了就會很高興,猜錯了,就會有點兒傷心。
于是她就問了,希望自己能高興。
希望這個男人呀……真的能如自己萌動的心一樣,也有那么一點點,喜歡她。
這或許是她有生以來頭一次真正的心動,若是矜持的少女或許會羞澀地掩飾吧?但三百歲的山鬼還太小,太稚拙,想到什么就會說,想要什么就會要,所以她就大大方方地要了,睜著晶亮閃爍的圓眼,等著男人或說愛她,或是拒絕。
在她看來,無非就這兩個答案。
愛或不愛,喜歡或不喜歡,還有什么好猶豫的呢?
可如果不愛,為什么要對她那么好呀?
所以果然還是愛的吧?
于是她信心滿滿,這才直拳出擊。
……但。
世上的愛與不愛,喜歡或不喜歡,對小小的她而言,果然還是太復雜。
男人的眉頭皺起,浮現(xiàn)出既悲傷又欣喜的復雜表情來。
“你只是個小孩子……小孩子都愛聽故事,不是嗎?”
于是男人就講了個故事。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天地初開之際,連古槐爺爺都無從記得的故事。
七、
那還是五行圣王酣戰(zhàn)不休的太古年代,天上地下都打成一鍋粥。彼時的赤霄亦不過是如今日阿青般的年紀,于是也和如今的阿青一樣愛上了一個女孩——那時的天地之間,一共也就那么幾個女孩。
是木靈王。
然而戰(zhàn)爭慘烈,他二人終究不是其余三人的對手,自己身受封印,而愛人香消玉殞——全身靈氣散溢出來孕育萬年,終于讓彼時還是一座熔巖火山的大青山,變成了如今郁郁蔥蔥的模樣。
時移世易,滄海桑田,當男人終有一天從封印中醒來時,聚集十萬旌旗舊部,與其說是爭霸天下,心心念念的第一件事,卻果然還是回到這當年的傷心地來,想要重見昔日愛侶。
如今他已經(jīng)很強,很強,比多少萬年前更強,滿擬著有這滿山木靈精魄,就算讓昔日愛侶重又活過來也并非全無可能,當他真的萬里迢迢地來了,這兒卻早已有了一個活靈活現(xiàn)、稚齡美貌的阿青。
初相逢的那一刻,他懷疑自己也許是在封印中思念得太久以至產(chǎn)生了幻覺——那不明明就是昔日的“她”嗎?
最愛用的不老藤也好,大青山中無處不在、蔓延阿青四肢百骸的木靈精氣也罷,那瞳眸,那眉眼,那鼻,那唇,那飛揚跳脫之能,那古靈精怪之氣,活脫脫不就是那個她?
他幾乎要怔忪,心底的狂喜幾乎要喊出聲來。
阿青,阿青……我的愛人,五行圣王的木靈王——阿青??!
你還認得我嗎?你還記得我嗎?我回來了,回來找你了??!
但他終究沒喊出。
畢竟,阿青雖然是阿青,卻也早就不是“阿青”了。
木靈王是木靈王,小山鬼是小山鬼。
她不再坐擁真力大能,不再滿溢木靈精氣,稚若孩童,就算莽莽撞撞想來殺他,那點兒本事也可笑到宛如兒戲。
其實他反而希望她真有昔日的力量,輕而易舉便能把他殺了,若果然如此,他或許倒更加歡喜。
但正因為殺不了,才不得不痛苦地意識到——阿青確實是阿青遺澤的精氣所孕育而生,卻早就不記得昔日的愛人了。
唯有這件事,哪怕貴為火靈王,也終究無可奈何。
他可以給她積存至今的澎湃力量,讓她長高長大,由垂髫而韶齡,由孩童而少女,但她就算再如何面目酷肖,她終究只是她,她終究不再是她。
世上已有了新的阿青,過去的、只活在他記憶中的那一個,便再也回不來了。
八、
好暈啊,為什么頭會這么暈呢?
姑娘在男人面前踉踉蹌蹌,只覺得迄今為止的情愫恍然間都成了笑話,腳下虛浮到連站都站不起來。
什么啊,什么??!這個討厭的、飽經(jīng)滄桑的男人,明明就愛或不愛、喜歡或不喜歡這樣簡單到一言而決的問題,都能弄出這么叫人頭痛又糾結的答案嗎?
她只有三百歲,是個小孩子。一萬年或者十萬年前的事和她有什么關系?一萬年或者十萬年前的人,和她又有什么關系?
自己就只是自己,阿青就只是阿青。
她會喜歡這家伙,和多少萬年前發(fā)生過什么毫無關聯(lián)。
可那家伙喜歡的,只是她無從知曉的幻影。
要是這樣的話,就是不喜歡她的了。
那她也不要再喜歡他了。
寧靜祥和的大青山麓就此鳴動不休,靈力洶涌而來,積聚在少女身體中,掌心內(nèi)。她笑起來,倔強又孤傲,好像在這轉(zhuǎn)瞬間忽然長大。
明明最不想變成別人的影子,可這桀驁不羈反而真的像極了曾經(jīng)。
“管你是什么火靈王木靈王,姑娘既不認得也沒興趣!”
澎湃的靈力滿溢而出,回歸了男人的身體。
“我也不要你的靈力,一點兒也不要,所以都還給你!”
她眼睜睜地看著巨力咆哮如山海崩催,那多少有她一絲怨氣蘊含其中。卻萬萬沒想到趁著那家伙躲避這波濤般的怒潮時,早就蟄伏不知多久的猴兒拼了命地從斜刺里撲出,亮出尖銳的指爪,狠狠戳向了男人的脖頸。
“她都說沒興趣了,你為什么還不快滾呢!”
須臾一瞬,塵埃落定。
男人喉間多了五道深可及骨的傷,鮮血汩汩地涌,簌簌地流,染紅了衣襟還止不住。
可血在剎那又變成了火,燒過之后便全無痕跡。
就連姑娘怒而爆發(fā)的澎湃大力也不過如清風拂面,區(qū)區(qū)野獸的指爪又怎能傷得了五行圣王。
但那股大力,哪怕只是些微余波,也足以取了猴兒的命。
姑娘慌忙撲上驚聲尖叫,撲簌簌的眼淚落如斷線的珠??珊飪航K究只是猴兒,生命孱弱在圣王與山鬼面前不值一提,就連死前最后想說什么都來不及出口,只有那一對圓睜明亮、不肯瞑目的眼,似乎還在訴說著對姑娘無以言表的愛意。
……哪怕它終歸只是只猴兒。
九、
后來……后來怎樣了呢?
從樹梢墜落其實不過轉(zhuǎn)眼之間,腦海中卻早已把昔年昔日的過往轉(zhuǎn)了個遍。
都說人之將死,便會回憶起一生中最難以忘懷的過去,或許正是此刻了。
她記起自己抱起猴兒飛奔回大青山的密林之間,發(fā)誓再也不會出來與他相見。他卻也不肯走,帶著麾下的大軍,日日夜夜只是守在外間,絲毫不肯越雷池一步。
忘了有多少次,她在夜色下攀上樹梢遠遠眺望,熊熊燃燒的大軍仿佛早就忘記了天下之大,只是為了他們重又復生的王,駐足此間逡巡不去。漫天紅霞趕走了天穹下本應厚重的黑,正中的營帳外總能看到那鮮艷的影。
隔絕二人的距離明明一眼就可洞穿,但時移世易,時光荏苒,一條小小的生命化作天塹,萬年前的幻影橫亙其中,他們終究只能彼此遙遙相望,再也沒有朝彼此前進一步的力氣。
或許是前世的冤孽終究還未能徹底得到報償吧?哪怕死過一次又如赤子般活轉(zhuǎn)來,卻還是無法得到幸福。
然而姑娘不知道,終有一天就連遙遙相望……都會成為奢求。
火靈王現(xiàn)世惹得天下震動,土靈、金靈本是猝不及防,雖然他把大好的時光都拋擲在無意義的等待中,敵人卻也終于緩過神來,再不會客氣了。
那一夜之間,忽地朔風呼嘯、鉛云卷舞,從來四季常青的大青山麓卻飄灑起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漫天白影之下,火靈大軍煊赫的焰色都萎靡下幾分。夜半之時,姑娘雖頂風冒雪卻還是登高眺望,這一次映入眼簾的卻與之前再不相同。
再也沒有了路途迢迢的無奈哀苦,這樣的日子終于是到頭了。
大軍蹉跎遷延日久,土靈、金靈二位圣王雙倍的大軍養(yǎng)精蓄銳掩殺而來,以一敵二終究強人所難,烈火漸熄,圣王隕落。
三根不老藤悄悄又回到了姑娘掌中,順著腳下古槐爺爺?shù)闹Ω赡暄讯隆?/p>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待得天明,火已盡滅,山風吹起一層又一層厚實的灰燼,靜靜灑遍大青山的土地,只化作一片片護花春泥。冬去春來,又一茬山花開得爛漫,源源不絕的靈氣散溢出來,都是阿青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氣息。
她因拒絕接受非要還給那家伙不可的靈氣,最終還是以這樣的方式回到了姑娘身上,仿佛一場臨終前盛大的餞行。
再一轉(zhuǎn)眼,已歷千年。
她一直靜靜地守在大青山里,這里的每一捧泥土中都已和那逝去的靈魂糾纏不休,只要守在這里,她終究還是能感覺到熟悉的氣息。
哪怕明知是虛假又無可挽回的記憶,卻始終還是舍不得永遠離開。
不知從千年中的哪一天起,她好像終于明白了那個男人昔日看她時,復雜又哀傷的目光中,矛盾又真摯的感情。
他喜歡阿青,也喜歡阿青。
明明這世上的阿青就只有一個了,所以這本該從不曾是個問題。
只是要讓他親口承認背叛昔日的愛人,卻始終還是做不到。
就像要阿青接受自己要代替的不過是過去的影子,也一樣是做不到的。
誰對誰錯已經(jīng)模糊不清,又或許原本就誰都沒有錯,只是有緣無分或無緣無分。
直到千年后,覬覦著大青山中蘊藏已久的火靈與木靈之力,兩位圣王的大軍再度襲來,世間已無可匹敵者,這次卻不必再給區(qū)區(qū)一只小山鬼面子了。
就算是土靈與金靈,放火燒山也不過簡簡單單。當大青山終于被燒成灰燼,阿青的靈氣也散溢回大地,這一切都將成為靈王的餌食。
……然而。
十、
勁風忽滯,阿青等啊等啊,也不知等了多久,意料中的痛楚與隨之而來的死亡卻并沒有來。倒是有一股小而堅定的溫暖從身后托起她,這溫暖似曾相識,靜靜的,像是在等待她睜開眼睛,就送上小小的驚喜。
奇怪啊,明明就不想睜眼去看,為什么眼角卻自顧自酸澀了?有什么水潤潤的東西流淌出來,在光潔的皮膚上留下暖暖的溫度。
下一個瞬間,那溫度被毛茸茸的尾巴拭去。
姑娘心頭一震,終于睜開眼睛。
是他……卻又不是他。
明明是初次見面的陌生人啊,為什么會恍如重逢般淚流不止?
零年道行的山鬼小男孩笑嘻嘻地看著姑娘,眉目中曾經(jīng)蘊滿的滄桑已經(jīng)不見了,但那一身溫暖又熟悉的靈氣,阿青是無論如何都不會認錯的。
“……你是誰?”
“我叫作阿赤——是這座山中孕育千年的火靈之氣誕生而來的……山鬼?!?/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