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基民

兄弟“反目”

1940年10月10日，重慶 《中央日報》 在顯著位置刊登了陸軍上將唐生智的一則啟事，全文如下：四弟生明，平日生活行為常多失檢，雖告誡諄諄，而聽之藐藐，不竟近日突然離湘，潛赴南京，昨據(jù)敵人廣播，已任偽組織軍事委員會委員，殊深痛恨。除呈請政府免官嚴緝外，特此登報聲明，從此脫離兄弟關(guān)系。此敬?！边@則啟事在 《中央日報》上連登了10天，引起了轟動。

而此刻，唐生智的弟弟唐生明已攜帶嬌妻—— 著名電影演員徐來，以及孩子保姆等一大家子，從桂林飛香港，隨后乘坐超豪華的郵船抵達上海，住進了賭場大亨潘三省的公館里。

唐生智，陸軍上將、湖南軍閥?？箲?zhàn)中，他最重要的舉動，就是在“八一三”淞滬抗戰(zhàn)后主動請纓擔任南京城的城防司令。1937年12月，日軍攻破南京城，進行了慘絕人寰的大屠殺。唐生智從此念佛吃素，擔任國民黨軍事委員會運輸總監(jiān)的閑職。

唐生明，唐生智的四弟，黃埔軍校四期生，林彪的同學，長期擔任蔣介石的侍從參謀，被視為蔣介石的親信。其實，這放在古代中國，就好比是唐生智的人質(zhì)，被扣押在蔣介石的身邊。但蔣介石待他不錯，軍無寸功，被升為中將，抗戰(zhàn)爆發(fā)后，先是擔任長沙警備代司令，后任常桃 （常德、桃源） 警備司令，一直到1940年離職。

唐生明一行人抵達香港以后，先派徐來的私人秘書，其實是戴笠的親信、軍統(tǒng)特務(wù)張素貞到上海打前站，主要是向京 （南京） 滬人士放出風聲，說唐生明吃不了陪都重慶的清苦，想要來上海閑居。近半個月后，張素貞回來報告說，一切都已安排妥帖，唐生明等才放心地登上郵船，抵達上海已是中秋。

當天下午，偽政權(quán)特工總部頭目李士群輕車簡從來到潘三省家里，略加寒暄便直奔主題：唐先生你從重慶到上海，究竟有什么打算？唐生明當年在上海雖然花天酒地，一擲千金，交友甚廣，但與李士群卻從無交往。兩人第一次見面，唐生明直吐胸襟，說自己與夫人徐來一直生活在上海，享樂慣了，雖在重慶不過幾年，實在過不下這清湯寡水的生活。本人這次抵滬，絕無其它打算，只想過一個普通人的生活，當個“寓公”，還望李先生多多關(guān)照。李士群淡淡一笑回答：我的太太是徐來女士的影迷，我為你和夫人接風，順便也好讓我的太太與她的小姐妹一睹大明星徐來的風采。

唐生明的夫人徐來，原名小妹，家境貧寒，靠自己努力以及他人幫助，成為中國電影默片時代的第一明星。成名后取名徐來，有“清風徐來”的含義。她長相甜美秀麗，有“東方第一美人”之稱，后受阮玲玉自殺的影響，退出電影圈嫁給了唐生明，從此生兒育女，相夫教子。

李士群、葉吉卿夫婦設(shè)宴為唐生明徐來接風，以后一連幾天，李士群均親自陪同和唐生明閑逛，兩人一見如故，竟成了朋友。這么過了四五天，李士群帶來口信，說汪精衛(wèi)想在南京見他。唐生明擺出一百個不愿意的樣子，但經(jīng)不住李士群的軟磨硬泡，只好答應(yīng)動身。

到達南京的當晚，周佛海盛宴款待唐生明徐來，同時幾乎將汪精衛(wèi)身邊的紅人都請了出來，這些人中有陳公博、梅思平、葉蓬、丁默邨、羅君強等，都是唐生明熟悉的朋友。第二天晚上，汪精衛(wèi)又下帖子請?zhí)粕鞣驄D吃飯。汪精衛(wèi)一見唐生明就講：你來了很好，我非常歡迎像你們這樣搞軍事的黃埔生多來一點，這樣我們才能建立一個像樣的軍隊。汪精衛(wèi)讓唐生明先在上海安個家，當即吩咐周佛海為他找個房子，汪偽武漢綏靖公署主任葉蓬順水推舟將他在上海金神父路 （今瑞金二路） 號的花園洋房送給唐當公館，而周佛海則送他一部新式轎車。為了方便唐生明在南京活動，汪精衛(wèi)再撥一幢南京西牯嶺路上的花園洋房作為他的公館。

這頓飯吃罷，幾天以后南京的偽中央社向外發(fā)布了一則題為 《唐生明將軍來南京參加和平運動》 的新聞：“國民政府改組還都以來，革命軍人之諳識體治深明大義者紛紛來京報到，積極參加和平運動。頃悉唐生明將軍也已來京……汪主席于賜見之余，至為欣慰，且深致嘉許，已決定提出中央政治會議，界以軍事委員會委員要席”。唐生明羞羞答答、扭扭捏捏，最終還是“落水”了。

于是，這才有了本文開頭，唐生智將軍那則義正辭嚴的“啟事”。

蔣介石導(dǎo)演的潛伏戲 ?

唐生明公開投敵，在全國引起很大的震動。但誰也沒有想到，這竟是蔣介石親自導(dǎo)演的一場潛伏大戲。

1940年初春，駐扎在長沙的第八戰(zhàn)區(qū)司令薛岳親自打電話給唐生明，說是委座讓他趕赴重慶，有要事與他商議。唐生明風塵仆仆飛到重慶，立刻被戴笠截下，親自將他與徐來的私人秘書張素貞接到了戴公館。唐生明問戴笠，委員長把他招來有什么要事？戴笠枉顧左右而言他，只是對他講：想不想到上海去住一陣子，按照你原來的生活方式花天酒地，順便干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情？唐生明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一再追問，戴笠卻不說。

終于有一天，戴笠將唐生明請到了自己的書房密室，對他講：校長 （指蔣介石） 近來再三與我提到，有一個任務(wù)只有你才能勝任。這幾年我們與汪逆的暗斗中，軍統(tǒng)在上海、南京的絕大多數(shù)機關(guān)都被他們破獲，犧牲了無數(shù)同志。在那個地方的工作，校長認為比什么都重要。校長思來想去，認為最適宜的人只有你了。你、你大哥與汪精衛(wèi)等人從來沒有撕破過臉，你的太太與他們這些人的太太又十分親熱，可謂無話不說。派你去做臥底最為合適。

以前碰到任何事情，唐生明都會找大哥商議，但這次剛一提到大哥，立刻被戴笠回絕，戴笠再三關(guān)照：此事除了在這房間里的三個人，絕對不能讓第四個人知道。

這以后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里，蔣介石兩次召見了唐生明。蔣介石再三表示讓戴笠絕對保證唐生明的生命安全，同時讓唐有機會親自對汪精衛(wèi)以下的漢奸們明示：以后只要他們做的事對得起國家，對國家有益，將來都可以得到寬恕……他當場拿出了一萬元 （當時合20兩黃金） 作儀程，同時還給了一張由他與宋美齡簽名的合影照，讓他轉(zhuǎn)交給唐生明的母親。

這以后，戴笠便親自給他下達了任務(wù)，主要有三項：其一是動用以前所有的關(guān)系，設(shè)法掩護在上海南京活動的同志，不要讓他們再遭到破壞，已經(jīng)被捕的，盡可能營救出來;其二是摸清楚日偽大體的戰(zhàn)略動向和軍事情報;其三是策反，除了汪精衛(wèi)，要向他們告之領(lǐng)袖的意思，回頭是岸。他再三提到李士群這個人，說他對軍統(tǒng)中統(tǒng)組織的打擊破壞最大，心狠手辣，但又通過杜老板 （指杜月笙） 想和我們搭上關(guān)系。如能策反，則可用之;不能策反，則設(shè)計干掉他。

戴笠告訴唐生明軍統(tǒng)在上海、南京殘余的一些機構(gòu)關(guān)系。并再三強調(diào)，這些關(guān)系他都可以動用，但他又建議唐生明目前盡可能一個也不要去用。戴笠直接派了一部電臺供他使用，報務(wù)員叫夏筱梅。他當著唐生明的面關(guān)照張素貞，凡有一點點危險的事，都由她負責去做。她唯一的任務(wù)是確保唐生明夫婦的安全……

于是，一場大戲拉開了序幕。

唐生明“落水”

1941年4月，春寒料峭。李士群來到金神父路24號唐生明在上海的住所，一進門就跑進唐生明的書房，關(guān)起門講：汪政府準備成立一個權(quán)力很大的清鄉(xiāng)委員會，由汪親任主任委員，陳公博、周佛海擔任副手，再由他任秘書長，負責具體工作。李士群講想請?zhí)粕鞒錾?，擔任委員會下屬4個處中最主要的軍務(wù)處長。

唐生明“落水”后，在南京上海兩處跑跑，優(yōu)哉游哉，與徐來一起吃喝玩樂，打牌跳舞，過著聲色犬馬的生活，幾乎忘了自己是個臥底，擔負著極為重要的工作。初一聽“清鄉(xiāng)委員會”不就是成年累月要到鄉(xiāng)下去跑嗎？實在不是什么好差事，便借口倦于政務(wù)，一口回絕了。李士群扔下一句“這是汪主席推薦日本畑俊六最高司令長官同意的”狠話，悻悻而去。

這一下唐生明犯難了，隨即請示委員長。幾天后，戴笠回電說，看來你已通過汪精衛(wèi)、李士群對你的審查考核。委員長對你的任命極感興趣，此項工作極為重要，盼努力辦好。這下，唐生明再無推托的理由。

5月1日，清鄉(xiāng)委員會正式成立，7月初唐生明走馬上任，第一項工作就是通過清鄉(xiāng)建立“蘇州試驗區(qū)”，說白了就是要確保上海至南京鐵路沿線的通行安全。唐生明致電戴笠，尋求配合，戴笠一口答應(yīng)。當時滬寧沿線已無國民黨的正規(guī)軍，新四軍的主要活動也在蘇北，滬寧一帶抗日力量主要的就是“忠義救國軍”，基本上都歸戴笠指揮。于是一聲令下，這些忠義救國軍幾乎全部銷聲匿跡。

這期間，“蘇州試驗區(qū)”的正副主任李士群、唐生明也幾次親自率領(lǐng)下鄉(xiāng)清剿，但都沒有遇到過什么抵抗。于是報刊上登出的都是清剿部隊“所向披靡”，試驗區(qū)里“一片清朗”。日本人將信將疑，8月中旬派遣軍司令畑俊六大將親自率員視察試驗區(qū)，果然是“治安情況良好”。汪精衛(wèi)從日本回來，于9月上旬同樣興致勃勃率領(lǐng)南京的一幫官員視察試驗區(qū)。一連三天又是“檢閱部隊”，又是“下鄉(xiāng)親民”，都平安無事，便有些飄飄然了。他從蘇州回南京，對同坐一車的唐生明講：還是你懂軍事，如果我們多一些像蘇州這樣的試驗區(qū)，何愁和平建國大業(yè)不能成功。你是我的學生，你以后要替我多分擔些責任。以后凡是汪精衛(wèi)召集的重大軍事會議，一概會把唐生明召來參加。

不久日軍決定由阿南惟幾率領(lǐng)的十一軍為主力，發(fā)起第二次長沙會戰(zhàn)。在他親自制定的計劃中，以十一軍的四個主力師團突破汨羅江，南下進攻長沙，把薛岳領(lǐng)導(dǎo)的第九戰(zhàn)區(qū)部隊包圍在湘江岸邊，一舉殲滅。唐生明在汪精衛(wèi)的辦公室里獲悉了這一計劃，迅速將這一情報讓報務(wù)員夏筱梅電告戴笠，并由蔣介石告之第九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薛岳。

蔣介石與薛岳了解了日本人的戰(zhàn)略意圖后從容應(yīng)付，首先避免了在日軍四個師團突然打擊下的重大損失，然后在日軍攻占了長沙、株洲后，并未慌張，依然奮戰(zhàn)，最終收復(fù)失地，取得了第二次長沙之戰(zhàn)的勝利。

在從事臥底盜取情報這項工作中，徐來所起的作用相對唐生明一點也不遜色。徐來在上海的日常交際中，打麻將練就了一手好技術(shù)，閑來無聊，徐來隔三差五就和汪精衛(wèi)夫人陳璧君、陳公博情婦莫國康、周佛海老婆楊淑慧、李士群老婆葉吉卿等太太們一塊兒打麻將。徐來喂牌技術(shù)極高，想要誰贏總能不露聲色地將關(guān)鍵牌喂給她，于是這些太太們打牌總會叫上徐來。徐來在與這些太太們的閑聊中獲得了許多重要情報。

1941年10月，李士群一手策劃中華旅社綁架案，當時太平洋戰(zhàn)爭還未爆發(fā)，李士群秘密派遣十多個76號特工，攜帶手槍，闖入了位于英租界的中華旅社綁架了正在旅社內(nèi)開會的國民黨江蘇省黨部主任馬元放、國民黨嘉定縣長張北生，以及江秉中、葛裕奇等6名重要干部。坊間傳出馬元放、張北生已經(jīng)自首投奔“和平運動”。戴笠十分著急，嚴令軍統(tǒng)上海區(qū)的特務(wù)查明這些人是怎么被捕的，現(xiàn)狀究竟如何，但軍統(tǒng)上海區(qū)遲遲報不上消息。無奈之中，戴笠只好致電唐生明，但李士群對唐生明防范甚嚴，強行排查十分困難，于是徐來出動了。她應(yīng)約在南京慈悲社58號陪同周佛海的老婆楊淑慧打牌，周佛海怕老婆是出了名的，凡是周佛海曉得的事，無一不對楊淑慧匯報。從楊嘴里套到了不少關(guān)鍵信息，唐生明隨即電告戴笠，戴笠隨即下令切斷與馬元放等所有聯(lián)系，伺機將張北生制裁。

僅一年多的時間，唐生明、徐來夫婦在京滬兩地游刃有余，諜報工作做得風生水起。但誰也不曾想到，一個知道唐生明真實身份的人，在1941年10月30日凌晨在法租界蘭心大戲院門口被日本憲兵抓獲送到76號，隨即叛變。此人就是軍統(tǒng)上海區(qū)區(qū)長、號稱軍統(tǒng)四大金剛之一、戴笠手下第一號殺手、河內(nèi)刺汪案的負責人陳恭澍。

“不負校長重托”

1941年11月初的一個上午，唐生明正在蘇州“清鄉(xiāng)委員會”的辦公室里喝著清茶，突然接到了李士群打來的電話，讓他放下手上的公務(wù)立刻到上海76號特工總部來一趟，有要事商量。唐生明搭上了從蘇州開往上海的京滬特快，在車上他閉目養(yǎng)神，心中卻在盤算著：上海區(qū)究竟會出些什么事情？而這些事情對他會產(chǎn)生些什么影響？

記得臨行前戴笠曾在戴公館的密室對他說過：他這次到南京當臥底，整個軍統(tǒng)上海區(qū)一千多號人中只有區(qū)長陳恭澍、書記長齊慶斌兩人知曉。這兩人均是軍統(tǒng)的核心骨干，萬萬不會出賣你。我派陳恭澍到上海區(qū)，是有深意的，因為他主持過河內(nèi)刺殺汪精衛(wèi)的大案，汪精衛(wèi)對他恨之入骨。汪偽政府建立以后，校長和我曾派了多人赴京制裁汪逆，無一成功;但凡被擒，無一生還。因此陳恭澍知道，如果他被抓到，斷無活下去的可能，一定會自我了斷，決不會牽連到你。

火車到了上海，李士群已在辦公室里等著唐生明的到來。李伸手按下桌上的電鈴，不過十幾秒的時間，兩個特務(wù)便押了一個人進來，李大聲喝道：陳恭澍，你認識這個人嗎？唐生明望著陳恭澍，一言不發(fā)。陳恭澍則回答：不認識。李士群見陳恭澍與唐生明的對質(zhì)沒有效果，只好悻悻說道：生明兄，你的事情我作不了主，汪主席已經(jīng)有電話來了，叫我把你和夫人送到南京去見他，你就當面去和他說吧。

列車剛一停靠下關(guān)車站，風云突變，只見好些個日本軍官帶著幾個憲兵走上車來，直撲包廂。日本人將唐送到當時汪偽政府接待外賓的住所，但門外有憲兵守著，唐生明一夜無眠。第二天一早，那幾個軍人又來了，一同把他送到日本派遣軍總司令部。都甲大佐、延原中佐、市川中佐已在參謀部等他。這三個人他都認識，尤其是主管76號特工總部的都甲，他不止一次見過面。一見唐生明，這三位高級參謀都非常熱情，連連夸獎唐生明是一個通情達理的優(yōu)秀軍人。

三位校官見唐生明一言不發(fā)，都甲大佐走上前來拍拍他的肩膀說：你不用害怕，你是個什么人，你做的一切我們都知道?？倕⒅\長河邊正三將軍正在他的辦公室等著你了。說罷，三個人簇擁著他，恭恭敬敬地將他送到了河邊中將的辦公室。河邊將軍親切地招呼他入座，說：我們知道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不喜歡汪先生。我們也一直在找能夠真正和蔣介石先生通得上話的渠道，現(xiàn)在找到了，這就是你。你是自由的，日本軍人將負責保護你的安全，如果沒有電臺，都甲可以幫助你建立電臺，方便你隨時和重慶之間的聯(lián)系。

這真是峰回路轉(zhuǎn)，唐生明長長地舒了口氣。隨后，唐生明與徐來商議，把這幾天發(fā)生的情況詳細擬了個電文送給戴笠，戴笠回電，大大夸獎他一番，說他不負校長重托，超額完成了任務(wù)。同時慎重傳達蔣介石的指示，讓他完全以個人的名義與日方周旋，保持好這一條來之不易的通道。同時對日方提出的任何問題，不先作具體答復(fù)，一定要請示后才可答復(fù)。

汪精衛(wèi)獲悉日本總司令部與唐生明的接觸后，十分不滿，痛罵唐生明不夠朋友。而李士群獲悉這一消息后，反倒恭維了唐生明一番，只是暗中加強了對他的監(jiān)視。

幾天以后，都甲大佐果然帶了一位名叫松井的大尉來到了唐生明家里，負責聯(lián)絡(luò)與保護。同時還在他家里設(shè)了一部電臺。松井“朝九晚五”等于到唐生明家里來上班了，一直在他家里待到日軍無條件投降……

刺殺周佛海

自從唐生明是蔣介石臥底的身份半公開以后，上門來和他公開示好或暗通款曲的大小漢奸是絡(luò)繹不絕，其中包括周佛海、葉蓬、任援道、丁默邨等手握大權(quán)的實力人物。唐生明與徐來經(jīng)過細細盤算，認為策反周佛海，讓他成為重慶方向一枚棋子的可能性最大。

周佛海，中共一大代表，但他參加一大以后不久就退出了共產(chǎn)黨，加入了國民黨，成為蔣介石的親信。1937年抗戰(zhàn)爆發(fā)以后，他是專門與堅決抗戰(zhàn)人士唱反調(diào)的“低調(diào)俱樂部”的重要成員，汪精衛(wèi)投靠日本落水當漢奸以后，他即赴上海、南京與汪精衛(wèi)會合，成了汪偽政權(quán)中的第三號人物，掌握著偽財政部長、上海市長與特工總部等重要實權(quán)。但他為人圓滑，與戴笠的關(guān)系始終沒有斷過。

唐生明到上海不久，就從周佛海、楊淑慧夫婦的嘴里得知：周的母親馬氏，以及楊淑慧的父親楊自容及繼母以及妹妹等均在湖南。周佛海不時向他探聽從湖南到上海的路線，想將他們接到上海。唐生明報告戴笠后，戴笠隨即將馬氏與楊自容等人全部扣了起來，送到貴州息烽的集中營，專門辟了一座小樓，將他們軟禁了起來。

周佛海是個孝子，得知母親被拘后，又不敢與戴笠翻臉，對外只好說，此事決非重慶方面所為，一定是地方無知者干的……一面又時常在唐生明面前泣淚，表示自己的行為拖累了母親與岳父母，心里萬分不安。唐生明見時機成熟，讓戴笠善待其母，最好能寄些照片過來。不久戴笠便派人送來其母的照片以及楊自容的親筆信，信中轉(zhuǎn)達了其母親的話，她以岳母刺字為例，希望他不必作孝子，但一定要做忠臣，不要替周家祖先與子孫后代丟臉。

此后周佛海直接與戴笠建立起了聯(lián)系，為了不讓唐生明冒太大的風險，戴笠另派大特務(wù)程克祥與彭壽負責與周佛海聯(lián)絡(luò)。1943年來，彭壽帶了部電臺潛入上海，干脆將電臺設(shè)在了周佛海掌控的財政部駐上海辦事處內(nèi)。1944年冬天，馬氏在貴州中央醫(yī)院因病去世，戴笠特意做戲，親自操辦了馬氏的喪事，還代周佛海做孝子，披麻戴孝跪拜在馬氏遺體前為她送終。

這一些照片均通過程克祥送到周佛海手里，周佛海深受感動。老奸巨猾的他審時度勢，知道日本鬼子與汪偽政權(quán)大勢已去，心甘情愿為蔣介石效力，他聽從蔣介石與戴笠的指令，當日寇宣布投降時，讓自己的部下與戴笠的忠義救國軍搶先占領(lǐng)了上海，穩(wěn)住了局勢，為蔣介石立下了大功，雖被判了死刑，但隨即被蔣介石特赦，最終免了一死。

唐生明與周佛海聯(lián)手干的最大一件事，是借日本人之手殺掉了李士群。李士群是極其兇殘又反復(fù)無常的政客。他早年加入中共，是中共特科的一員。以后被中統(tǒng)特務(wù)捕獲，隨即叛變加入中統(tǒng)?？箲?zhàn)爆發(fā)后，他被日本特務(wù)拖下了水當了漢奸。他與丁默邨一起創(chuàng)辦了“76號”特工總部，瘋狂地殘殺抗日人士以及無辜百姓，官越做越大，他不僅是特工總部的實際負責人，還是汪偽清鄉(xiāng)委員會的負責人，汪偽江蘇省的省長。

戴笠原先給唐生明的任務(wù)之一，是策反李士群。但唐生明策反無果還險遭他的毒手，于是1943年5、6月間，戴笠給他下達了制裁李士群的密令。唐生明經(jīng)過仔細考慮，替戴笠開出了上中下三策：所謂下策，是派特工刺殺李士群;中策是制造矛盾，讓漢奸們火拼，在火拼中殺掉李士群;上策是借日本人之手殺掉李士群。正好現(xiàn)在天賜良機，原先最為賞識李士群的日本人是擔任汪偽政權(quán)總顧問的影佐禎昭將軍，不久前剛調(diào)到北平侵華日軍的總司令部任職，他知道李士群樹敵過多，在日本人中也不得人心，臨行前乃至到北平以后，還再三規(guī)勸李士群放棄手中的權(quán)力到日本去呆上一陣子。但李士群不肯，他相信汪精衛(wèi)是支持他的。這樣，就給周佛海與唐生明密謀除掉李士群留下了空間和時間。

周、唐兩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周佛海一手控制的稅警總團一部分調(diào)到上海。稅警總團武器裝備精良，總團長一職始終由周佛海兼任，李士群對它垂涎三尺。周佛海故意辭職，讓他的親信羅君強擔任，實權(quán)交給了副總團長熊劍東。熊劍東原為軍統(tǒng)特務(wù)，在日本留過學，1940年初在上海被日本憲兵逮捕，與日本憲兵隊特高科長岡村中佐成了好朋友。周佛海將熊劍東保釋出來后刻意栽培，而岡村頭腦簡單，做事魯莽，一直很看不慣李士群，現(xiàn)經(jīng)熊劍東的挑唆，愿意親自出手，毒死李士群。幾乎所有的傳記作品，都認為毒死李士群的生物毒藥，是岡村從日本專家處得到的。但唐生明在自己的回憶錄中稱：是戴笠讓當時擔任戴笠與周佛海之間聯(lián)絡(luò)員的彭壽，從重慶帶回來的。這種剛剛由美國研制出來的生物毒藥，無色無味，沾上一點點，幾天以后才會發(fā)作，一經(jīng)發(fā)作，必然斃命。9月7日晚，岡田中佐親自發(fā)請?zhí)诎倮蠀R大廈 （現(xiàn)上海大廈） 宴請李士群，李士群無法推托，只好帶了翻譯官夏仲明單刀赴宴，無奈之中吃下了極小一塊拌了毒藥的牛肉餅，9月9日藥性發(fā)作，痛苦地在蘇州家中去世。

李士群之死，沉重打擊了汪偽漢奸的士氣。

表面上看，唐生明與徐來在上海優(yōu)哉游哉，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但他心思縝密，決策果斷，實在是一個做臥底的好人選。

一次，唐生明接到戴笠的來電，說是校長有一件事讓他去辦。當時美國空軍主要借助湖南芷江的機場對日本本土進行轟炸，由于路途較遠，歸航常有轟炸機被日本人擊落或因油料耗盡而墜落。飛行員跳傘被日軍抓住擊斃的事時有發(fā)生。美國人希望蔣介石通過渠道向日本人傳遞一個信息—— 美軍俘虜還是應(yīng)該按照日內(nèi)瓦公約辦事，否則抗戰(zhàn)結(jié)束，殺害美軍戰(zhàn)俘者一定當作戰(zhàn)犯處理。按到這個電報，唐生明考慮了很久，婉轉(zhuǎn)地找松井大尉商量。松井回答說：這件事找其他人談都沒有用，因為它涉及的地域太廣大了，只有去找河邊正三總參謀長才行。不過和他談時不要提戰(zhàn)犯，戰(zhàn)爭誰輸誰贏在軍部看來還沒定呢。如果河邊將軍同意了，我可與各地區(qū)的憲兵隊聯(lián)系，讓他們把被俘的飛行員送到上海來，關(guān)到上海外僑集中營 （今上海中學原址—— 筆者注），保證他們的生命安全。

于是唐生明專門去了趟南京，找到了河邊正三中將。河邊點了下頭說，那我就吩咐下去，讓被俘的美國軍人統(tǒng)統(tǒng)送到上?！@個舉措，至少拯救了上百名美國軍人的生命。唐生明投桃報李，抗戰(zhàn)勝利后，他親自出面找戴笠，關(guān)照駐上海港口司令、軍統(tǒng)大特務(wù)謝灝齡，讓松井作為被遣送的第一批日本人，順利回到了日本。

唐生智在半明半暗做臥底的日子里，搜集到的最有價值的一個情報，卻是“得來全不費工夫”。1944年初秋的一個傍晚，當時在日本海軍省擔任幫辦的古川邀請他到霞飛路 （今淮海路）的家里去喝酒。古川的兄長曾在駐扎漢口的日本海軍里工作過，漢語說得很流利。1928年唐生智下野后赴日本考察請他兄長做翻譯，幾個月里唐生智與他朝夕相處，對他與他的家人十分照應(yīng)。于是當唐生明到上海投靠汪偽做臥底時，古川便找上門來，與唐生明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這一天兩人在古川家里聊起了時局，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古川便吹噓道：前一陣子日本海軍是打了不少敗仗，連山本司令官都玉碎了，這都是由于密碼被美國人破譯了?，F(xiàn)日本海軍已研究出了新的密碼，并保持靜默，讓上百艘軍艦聚集在琉球群島，準備給美軍航母以最后一擊……唐生明知道古川負責給海軍采辦軍火，言者無心，聽者有意，他繼續(xù)與古川喝酒，一直喝到酩酊大醉才回家……

唐生明回到家中，趕快醒酒，讓張素貞趕到自己設(shè)在虹橋的秘密電臺將這一消息報告了戴笠，戴笠親自將這一情報交到了中美合作所的梅樂斯將軍，并轉(zhuǎn)告了美國海軍。當時美軍太平洋艦隊正四處尋找日本海軍，得到這一情報喜出望外，迅速集結(jié)軍力將日本這個混合艦隊全殲了。為此，梅樂斯由準將升為少將，美國海軍部專門給戴笠正式發(fā)函表示謝意。

艱苦卓絕的抗日戰(zhàn)爭終于結(jié)束了。為了搶奪抗戰(zhàn)的勝利成果，戴笠是率部隊最早進入上海的國民黨大員，一進上海，當晚便住進了唐公館與唐生明徹夜長談。這也表示了唐生明那場事先張揚的潛伏大戲勝利落幕。1946年2月21日蔣介石來到了上海，第二天便由戴笠陪同在賈爾業(yè)愛路 （今東平路）9號自己的寓所接見了唐生明，不僅連連稱贊唐干得好，還大筆一揮，獎給他特別費200萬元。不過此刻200萬只能兌換不到5兩黃金。

1949年，唐生明與他的兄長唐生智一道通電起義，投奔了共產(chǎn)黨，為和平解放湖南立了功。

（選自《同舟共進》2018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