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詩 | 張翔武 編輯 |王芳麗
一些公雞睡了,另一些醒來
開始歌唱,吵醒旅館里的客人。
在海拔兩千兩百多米的小鎮(zhèn),
夜幕下群山涌起又隱退。
天空像深藍(lán)色的皮面
鑲滿了一顆顆銅紐扣,
那么近,混雜在樹上的金橘里,
隨便揚(yáng)手就能摘下一枚。
它們這樣顯眼,這樣巨大,
北斗星相當(dāng)好認(rèn),抬眼就見,
獵戶座在哪兒?再過百年,
它們?nèi)匀恢皇橇闵⒌男切恰?/p>
從一顆到另一顆,
光線是它們相互交流的方式,
每次對視都要穿透漫長的黑暗,
還好——
它們不必逃避,也沒有隔絕。
站在屋外,我想起
一些人和星星那樣清亮,
多少次引起我的注意,
隨時可見,一直存在某個角落,
而我從來不知道怎么接近。
玉米稈脫下鮮綠的長衫,換上枯黃的僧袍,
正要下山,去另一個更大的廟宇。
草垛站在田里,回味春天的擁抱,
農(nóng)民們彎下腰去,摟起稻草,
草帽遮住他們的臉,
正如時間覆蓋從前的時間。
一朵云在山坡上投下陰影,
一次日落取代另一次日落。
世界看起來這樣平靜而擁擠,
沒有任何雜質(zhì),沒有意外的聲響。
秋風(fēng)爬過樹梢和山頭,
安撫那些已到生命盡頭的蟋蟀和曼陀羅,月亮停在高山上,細(xì)流繞過石頭間。
風(fēng)景展現(xiàn)一個側(cè)面,我在等待
它們轉(zhuǎn)身之后的另一副相貌。
去筇竹寺,可以看看兩棵梨樹,
兩棵梨樹的樹心朽爛大半,
僧人分別從上到下敷住水泥,
拿著泥刀劃出樹皮的紋理。
在樹上小洞洞口,幾只蜜蜂爬進(jìn)空無的年輪,
它們早已不是十年前的那些蟲子。
亮綠的樹葉像魚群在風(fēng)中游動,
青梨從枝葉間冒出頭來,小如黃豆。
我說梨樹,旁邊的人卻贊美
那棵樹齡同樣百年以上的玉蘭,
它有恣肆伸展的枝干、飽滿完美的樹形。
別人不知道——一個三十多歲的人跑來寺里
并非僅僅來看兩棵病懨懨的梨樹,
他記得當(dāng)初一起探訪古寺的朋友
消失多年,直到這個下午還沒音信。
風(fēng)從湖上不分日夜地吹來,
臨水的所有樹都斜向陸地,
風(fēng)的方向也是波浪的方向。
幾個老人坐在堤上守著魚竿,
多少黃昏里,他們收起漁具,
帶著網(wǎng)兜里的晚霞返回城區(qū),
夕陽下人影正像枯瘦的晚年。
湖里曾經(jīng)爆發(fā)多次綠藻,
有些魚類慢慢變成傳說,
釣客們?nèi)匀粦驯崆?,背上漁具
再次走到湖邊,呼吸空中的水腥味。
即便連一片魚鱗都很難見到,
這群人還是每天按時趕來
心里指望釣取往年的驚喜。
雨季很長,閃耀著銀行里長椅的灰白光澤,
無處覓食的麻雀穿過小高層住宅區(qū)
嘗到饑餓的滋味,直到身上散發(fā)出死亡氣息。
深山的松樹林、櫟樹林跳起水藻的舞蹈,
地下的樹根觸及之處,野生菌不停拱開紅土,
山民們套上雨靴、穿著雨衣、頭戴草帽,
長柄鐮刀無意中割斷透明的鋼絲。時至中午,
起早的幾個人各背著一簍子野物下山:
各種菌子,黏帶著松針、枯草,還有泥巴。
在餐廳二樓,等客的東道主臨窗看雨,
他沒有意識這個季節(jié),生到處出現(xiàn),
死隨時發(fā)生,如同每一個季節(jié)。
山上有些冷,能見度低,
許多高大的松樹藏身霧里。
我走進(jìn)林中小路,
高處傳來篤篤的敲打聲,
原來,一只啄木鳥緊緊摳住樹皮
尋找活到明天的一些理由,
露水打濕了它的爪子和喙。
就在它下方,路的另一邊
寺廟正在修繕當(dāng)中,
木工、和尚都不知去向,
地上堆積著原木、檁子。
無需光來驅(qū)散霧,
一個無神論者
也能看清山里的景物,
這里離別人遙遠(yuǎn),離我很近,
身在其中并不意味著孤獨(dú)。
周圍都是山,遙遠(yuǎn)而沉寂,
人難免產(chǎn)生無法翻越的絕望,
就像當(dāng)年杜甫坐在船上
望著洞庭湖持續(xù)不停的雨。
那些山變化著顏色,早晨黑藍(lán)色,
中午綠色或黃色,傍晚
它們是黑色,多了一道金色輪廓。
在草木和陽光的隱藏下,
不管如何變換顏色,
山一直是障礙,讓人無法翻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