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爆竹煙花之亂耳,春節(jié)清靜得有點過份。再加上大城人去,城市空蕩的少了年味,不得不感嘆過年的“儀式感”在弱化,但轉(zhuǎn)念之中又讓人思忖,既無絲竹之嘈雜,又無案牘之勞形,前人正是給予了后世一個機會體悟,為何爆竹,又何為春節(jié),何為正月。
查閱典籍,中國人之“爆竹”一事,可溯源先秦之時,那時稱為“爆祭”,是燃燒柴竹以“敬神驅(qū)邪”?!吨芏Y·春官》篇所記載的“九祭”中的第三祭,即是“爆(炮)祭”。“爆”,其實就是燒,但其與一般燒火不同的是燃燒柴竹要發(fā)出聲響。這種聲響,和古人占卜加熱龜殼,以悟天命的微響相似。而“爆竹聲中一歲除”,則是有了火藥等物料之后,王安石所處時代延襲下來的新俗。
古人柴火之中這一聲脆響,得之天地之間的本然,亦是讓人心悟得向天地的敬畏和感恩。這一聲聲脆響,是一種很古老的自然之歌,自非人人都能聽懂,因為她有著一個隱秘特征,那就是她的竊竊私語,似乎是通過特殊的語言和聲調(diào)與人交流。所以身外之“爆祭”易聞,而心內(nèi)這聲“爆祭”微響,是要等在去除雜念,反身內(nèi)求的靜謐中才可以聽得明白。世間明眼人如馮驥才先生曾說,中國人不像西方人那樣倒計時地數(shù)著數(shù)字進行新年狂歡,而是靜靜地“守歲”,守著只有在這一段時間才能看見來去匆匆的生命時間的珍貴”。這柴火中的脆響,正是生命匆匆。當(dāng)人生不再有爆竹,卻不可不無內(nèi)心的這一聲脆響。生命是謎底,一絲微聲是謎面,而守心是猜謎的必經(jīng)之道。
古人以外修內(nèi),聽聞嗶嗶啵啵的柴火燃燒,爆響到無聲,火熱到冷寂,由此悟得生命的短促卻又周而復(fù)始,空無虛靜,繁華一炬,復(fù)歸于正。
正字難求。不偏不倚,須平淡空無,才謂之正。而當(dāng)代人對正意,只是存理念之感,少有了那一種感受和敏銳。物質(zhì)時光中,人們淡忘了歲月如歌,天地節(jié)氣,只記得那些繁鬧之節(jié)。春節(jié)過后,初五是路頭接財神,十五是花燈鬧元宵,處處有欲望之堆積。而“正月”這個詞僅在“春節(jié)”前后曇花乍現(xiàn),正字在春節(jié)時分的含義,已經(jīng)在現(xiàn)代漢語和現(xiàn)代生活中慢慢消失。
古人留給我們的正月與正字,是心意之象。正月之義與天、地、人的開端息息相關(guān)。而作為正月第一天的春節(jié),本義是開端,天地人的開端。冬至是一陽之未發(fā),到了正月,天光便真正長了起來,地氣也暖了起來,人居天地之中,用心體會,春光慢慢開始了。而回觀“正”的甲骨文字形,上面是一個口,好像一個方形的城邑,表示目標(biāo)所在、目的地所在;下面是一個止,也就是腳,正向著城邑。合起來就是腳前進的方向,表示人要到某個地方去。正月之所以可以表示歲之首月,就是因為“正”的這個意思。人要去某個地方,那就要不偏不斜地走下去,因此“正”就有了不偏、不斜的意思。所以,經(jīng)典才是正道,正經(jīng)八百,正兒八經(jīng)。讀經(jīng)典的人,做人不偏不斜,便是正直。做事不歪不曲,便是要公正。使他人他物不偏不斜,便是要端正、肅正。
而中華文化最核心的是什么?中正平和之道。用儒家的話來講,必須正心。《禮記·大學(xué)》云:“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泵鞯履颂斓刂髅鞯?,才有蘇州園林里的天人合一,正心修身,方處處是感,開得出時代新意。
正,是感應(yīng),是道路,也是學(xué)風(fēng)。母校的東吳大學(xué)老校門上,忘不了的幾個字,便是“養(yǎng)天地正氣”。正氣,既可以指充塞于天地之間的那股浩然氣,也是指清正的學(xué)風(fēng)。正,也可以是文風(fēng),曲風(fēng)。蘇州人講字正腔圓,走出義巷的俞振飛先生整理十六大昆曲腔格,也是為了曲事圓滿,如臨大賓。然而腔調(diào)之正,固然重要,然仍為小藝??资ニ^:吾有知乎?吾無知也,吾空空如也。然后由心知性,即性知天,證入萬物一體之境,方可落落大方,正大光明。
體天地人之正,正天地人之始,就是正月之意。如果正月里的好時光都拿來取樂消遣,真乃買櫝還珠。中國的道也罷,藝也罷,這一切都不能以外在的標(biāo)準(zhǔn)與形式來檢驗,只有當(dāng)事人發(fā)自內(nèi)心地覺察自省,才可能修成正果。
長溝流月去無聲,吹笛到天明。正月之始,是正人身心之機,也是復(fù)歸中正平和的新一年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