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劍
(上海大學 文學院,上海 200444)
前人研究《聊齋志異》和《儒林外史》多側(cè)重于論述兩部書中對科舉制的批判,有違作者本意,兩個作者重點不在批判科舉制度,而是就科舉中的弊端及導致諸多士子屢試不第的狀況抒發(fā)憤懣。蒲松齡生在科第世家,自幼受儒家教化,“少肯研讀,文傚陶鄧,器遠超識,淹博經(jīng)史?!盵1]P7十九歲應(yīng)童子試,縣、府、道三試皆名居榜首,此后屢應(yīng)鄉(xiāng)試,皆名在孫山之外,七十歲得援例出貢。觀其一生,困守科舉,奔競場屋,對科舉考試有切身的體會,這使他對科舉的種種弊端熟捻于心,畢生追求功名而不得志,大量累累不快的感情抒發(fā)在《聊齋志異》中。吳敬梓亦出生在世代書香之家,弱冠秀才,此后科場屢試不第,中年輟考。兩人的共同科考經(jīng)歷使兩人關(guān)照科舉弊病有共同之處,比如科場舞弊、考官徇私。蒲松齡更側(cè)重于抒發(fā)“孤憤”之情,嗟嘆命運之不濟;吳敬梓則側(cè)重為世人立言,寫科舉下儒林士子的鄙陋無恥。
《聊齋志異》中有大量描寫科場作弊與考官昏庸無恥的篇章。在《考司弊》中寫書生初見鬼王時,需“割髀骨”,賄賂豐厚方可免除此刑。堂下的兩個石碣分別寫有:“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楹聯(lián)上寫著“校、序、庠”等字樣,里面卻氣象森凜,等到鬼生持刀割肉,書生大呼“慘慘如此,成何世界!”[2]P253面對求路無門,無處控告的境況,書生欲告上帝,鬼卻云:“何處覓上帝而訴之怨也?”[2]P253科場黑暗無人肅清,作者便做主:去若善筋,增若惡骨,懲罰鬼王。在《于去惡》中,鬼生于去惡對“數(shù)十年游神耗鬼,雜入衡文”[2]P364的考官失望至極,考官愛錢如命,于去惡欲最終棄試不考。奸情丑態(tài)充斥現(xiàn)實考場,就連陰間亦如是??脊倩栌篃o恥、錄人無道的情況在《司文郎》里非常明顯,諷刺意味十足。文章中寫一瞽僧能以鼻子聞文章之優(yōu)劣,王平子的文章焚燒后,瞽僧適受之以脾,傲慢無狀。余杭生的文章使瞽僧“格格而不能下,強受之以鬲”[2]P321,結(jié)果素有文采的王平子落第,余杭生高中,陰陽顛倒,瞽僧大嘆道:“簾中人并鼻盲矣!”[2]P321另有《三生》中作者借興于唐拿試卷去陰間鳴不平的事件說出“黜佳士而進凡庸”[2]P399,陰間主考官們的鄙陋無知令人汗顏,更何論現(xiàn)實考官,更是腐敗。
《儒林外史》中揭露科場考官之惡,側(cè)重于批判科舉制度下造就的大量土豪劣紳、貪官污吏,這些人物身上往往充滿市儈的氣息。其中較為典型的便是南昌府太守王惠,王惠上任便問道:“地方人情,可還有什么地方人情,可還有甚么出產(chǎn)?詞訟里可也略有些甚么通融?”[3]P61從此他的衙門內(nèi)傳出的都是:“戥子聲,算盤聲,板子聲”。[3]P73《儒林外史》中寫以個人好惡取人的周進就尤為典型,范進五十四歲考了二十多次科舉,文章一文不值,周進一開始審閱覺得其文章甚劣,但看了兩三遍以后竟覺得一字一珠,是天地間最好的文章,便將范進填了第一名。待到范進得到老師周進的吩咐,提拔舉子荀玟時,他根本不看荀玟的文章,只出于老師的交代便將新中秀才第一名給了荀玟。關(guān)于科場舞弊,第三十七回寫虞博士為作弊考生遮掩,主考官不管不顧,還有監(jiān)察人員鮑氏父子,兩人在察院里巡場查號,童生們有代筆的、傳遞的、擠眉弄眼無所不為,他們竟視若無睹。
《聊齋志異》和《儒林外史》皆寫出了科場舞弊行賄之風、考試主考官的糊涂昏庸等科舉黑暗。但在相同之下仍有不同:蒲松齡在反映八股科舉的流弊時,融入自己的聞見感受,寫來感人至深,字字血淚?!盵4]]P154抒發(fā)屢試不第書生“文章憎命達”的不平之氣;后者則是對科舉制下文人的市儈和為名位而寡廉鮮恥的客觀批評。
《聊齋志異》是科舉失落文人的自嗟自嘆,《儒林外史》則痛斥科舉制度之下士階層道德腐敗的社會風氣,“迨《儒林外史》出,乃秉持公心,摘貶時弊,機鋒所向,尤在士林,其文又能諧,婉而多諷?!盵5]P(273)《聊齋志異》中有大量篇幅將科考不第歸因于時運不濟、命該如此。并借用太史公《史記》筆法在文章末尾抒發(fā)自己的感慨,以“異史氏云”表明自己的心跡,與《史記》的“太史公曰”一脈相承,“至其每篇后異史氏曰一段,則直與《太史公曰》神為古會,登其堂而入其室?!盵6]P25
《儒林外史》多“公心”的描寫,寫士人的無恥與深受科舉荼毒的男女。在對待落第士人方面,《聊齋志異》與《儒林外史》的不同之處可印證上述觀點?!读凝S》中《葉生》一文中描寫葉生文章辭賦,冠絕當時。而考試屢次失敗,“不意時數(shù)限人,文章憎命,榜既放,依然鎩羽?!盵2]P17蒲松齡將失敗的原因描述為命運限人,葉生也自嘆道:“是殆有命,借福澤為文章吐氣,使天下人知半生淪落,非戰(zhàn)之罪也,愿亦足矣,且士得一人知己,可無憾,何必拋卻白纻,乃謂之利市哉?!盵2]P19在《儒林外史》中《范進中舉》寫范進五十四歲,參加二十余次科考,還是童生,受人白眼,中舉之后,有送田產(chǎn)的,有送房店的……胡屠戶是典型代表,未舉前對范進各種鄙夷和挖苦,說范進是爛忠厚沒用的人,范進中舉之后,晉身上層階級,胡屠戶便買肉給錢,巴結(jié)逢迎,滿口賢婿,眾人前倨后恭的態(tài)度顯現(xiàn)出社會風氣的腐壞,梁啟超說:“《儒林外史》中胡屠戶奉承新舉人女婿,固非事實也,然明、清間鄉(xiāng)曲之人一登科第,便成為社會上特別階級,此確為一事實。”[7]P125
《聊齋志異》中有《雷曹》一篇,寫樂云鶴潦倒場屋,于是不禁感嘆“罪嬰天譴,不可說也?!盵2]P127蒲松齡不僅批判外在的科舉弊端,也對自身進行剖析,雖然運命觀有極大的不科學之處,但卻為落第士子找到了屢試屢敗的原因,即失敗包含有自身的原因。在《陸判》一文中作者寫道陸判為主人公朱爾旦換心,并說道:“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竅塞耳?!盵2]P42可見,《聊齋志異》并不僅把士人的科考對準科舉,其中也有對自身的反思,有一種“孤憤”之意。在《儒林外史》中,篇章重點描寫世人于中榜前后,前倨后恭的丑惡嘴臉,士子落第周圍人冷嘲熱諷,如在周進未得舉之前,遭到刻薄、狂妄的秀才梅玖的嘲笑,中舉之后,前呼后擁,全來依附,可以說,其客觀的批判了當時世態(tài)的炎涼。
《聊齋志異》與《儒林外史》對待科舉態(tài)度有同有異,蒲松齡一生熱心科舉,卻終身未舉,“卒章顯志”的《聊齋志異》是一部“血淚”之作,借對科舉考場的黑暗控訴、嗟嘆命運,顯示出一種哀嘆與抑郁之情。吳敬梓中途輟考,以深諳科舉的局外人身份重新審視科舉,較為客觀的評論科舉,故《儒林外史》是一部“公心”之作。兩者都發(fā)現(xiàn)科舉制度有諸多弊端,但絕不是對科舉制度本身的批判。蒲松齡終身競奔科舉考場,其《聊齋志異》相對于《儒林外史》更為“緣情”;《儒林外史》跳出樊籠,指責科舉下士大夫之惡,更為“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