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義
秋分:白亮樹上的火把
把一半分給我,世界就剩了半個。我很想寫一首搖滾的歌詞,裝裱在月色的宣紙上。
秋分八月半,千村共有一朵白云。把寬闊無垠的天空擦凈了,一輪圓月就從天空和大地交界的地方升起來。那個地方,叫做地平線。
村莊的河流,是流向地平線的。秋分的月亮,逆著河流的方向回來,也就是逆著地平線回來。
秋分過后的一天傍晚,母親順著河流的方向去一個很小的鎮(zhèn)子買了兩斤月餅。她回來的時候,逆著河流的方向回來。她身后,是遙遠(yuǎn)的地平線。
買回來的月餅,母親總要放在我們家的傳世家具——能裝八斗麥子的樟木箱子里。她把月餅帶著紙包放在小麥上,很是沉重地放下箱子蓋。和這個箱子相匹配的是兩把紅銅鎖,母親在箱子的左邊鎖了一把紅銅鎖,用勁拽拽,害怕鎖得不牢固,我們把月餅偷吃了,就把右邊的那個鎖也鎖上。那個箱子是清朝的,做工很嚴(yán)密,兩把鎖都鎖上之后,箱子蓋和箱子的結(jié)合部連一點(diǎn)縫隙都沒有。
我說:月餅鎖進(jìn)箱子里,就看不見月亮了,就不叫月餅了。
母親說:人能看見月亮,也不叫月餅。
她很明白,一個村莊的孩子對月餅的渴望,比對天上月亮的渴望要迫切一百倍。
鎖好箱子的第二天早上,母親給我一個竹籃和一個布袋,還有我伯做篾匠活兒用的一把草錐,說:去打栗子吧。
我就和村莊里的孩子們一起去很遠(yuǎn)的一個叫獾子溝的山溝打栗子。一面山坡上,長滿了栗子樹。這些栗子樹是獾子溝每一個人的,我們沒有權(quán)力擁有,但是樹上的栗子是方圓十幾里所有人的,過了秋分,所有生活窘迫人家的孩子們,都要去打栗子。
進(jìn)獾子溝口,一個老人說:打栗子,是不許砍栗子樹枝的。誰砍一根樹枝,就沒收誰的籃子。
這是個規(guī)矩,打栗子的砍了栗子樹枝,明年上哪兒打栗子呢?
栗子要熟了,栗子帶刺的包子慢慢泛黃,栗子與樹枝接觸的地方慢慢發(fā)紅,接觸的也就不很緊密了。打栗子的孩子們腰上綁了一根繩子,另一頭綁在竹籃上。他們爬上樹,把籃子拉上去,在一根結(jié)實(shí)的樹枝上站好,一只手抓著一根樹枝,另一只手把竹籃扣在頭上當(dāng)帽子,免得栗子包直接落到腦袋上,扎出窟窿。孩子們一只腳狠勁地撞著樹枝,讓栗子樹枝晃動起來。熟透了的栗子包從樹枝上脫離,掉落在地上。一棵栗子樹的幾根樹枝被撞了一遍,孩子們就從樹上跳下來,把栗子包撿拾在一起,用鞋底子狠勁地碾動,熟透的栗子包就裂開了,栗子就出來了。沒有熟透的栗子包,孩子們一只腳踩著,一只手拿著草錐,把栗子剜出來。
打栗子的日子,最害怕的就是栗子樹下的草叢里有窩地雷子野蜂,栗子包落在蜂巢上,地雷子野蜂就飛起來,黑壓壓的一大片集體尋找是誰攻擊了蜂巢。此時在樹上的孩子是不能動的,一旦被地雷子發(fā)現(xiàn),蜇得重了會要命的。等地雷子找不到攻擊的對手,重新鉆進(jìn)蜂巢之后,才敢悄悄順著栗子樹出溜下來,膽大的孩子們,繞開地雷子的蜂巢,悄悄地?fù)焓爸踝影?。膽小的孩子們就另找一棵栗子樹,重新晃動樹枝,讓栗子落下來。更倒霉的是某個孩子撿拾栗子包的時候。踩到地雷子的蜂巢上,地雷子就嗡一聲炸開,遮天蔽日地飛起來。此時孩子們都遵循一個真理,就是沿著山坡往下滾,一直滾到地雷子看不見的地方。踩到地雷子是不能跑的,地雷子看到了奔跑的人,就會群起而蜇之。地雷子是飛的,它們找人,都是在高于地面的地方找,就給踩到地雷子蜂巢的人一個滾著逃跑的機(jī)會。每年打栗子,都有幾個孩子踩到地雷子的蜂巢,也都能順利逃脫,也有倒霉的孩子,被一只地雷子蜇了,紅腫高大,疼得在地上蹦著跳著。但是村莊的孩子們?nèi)讨弁矗惨^續(xù)再打栗子,為了中秋節(jié)的夜里有一大盤栗子擺在自己的院落里。
滿載而歸的村莊孩子,一天能打十來斤栗子。日子過得體面的人家,孩子們是不打栗子的。我踩著秋分的月色回家,就有體面人家的大人站在院落外邊問母親:你們娃子打回來多少栗子?
母親說:十來斤吧。
來者說:勻給我們?nèi)锇伞?/p>
母親說:好吧。
來者說:你們養(yǎng)活了一個勤快娃子。
母親說:勤快娃子不是我養(yǎng)出來的,是窮養(yǎng)出來的。
母親拿出我們的秤盤和秤,秤好了三斤栗子。遞給了來者,來者遞給母親兩張毛票。
我知道,三斤栗子換了一塊錢。母親■■■■打開樟木箱子,把一塊錢裝入一個小木盒子里,重新鎖上箱子。這個箱子,今天依然擺在老家的屋子里,每次回去看見這個箱子,就看到幾十年前我們家的糧庫和銀行。
秋分前幾天,村莊田埂上的一棵巨大柿子樹上結(jié)滿的柿子,還沒熟就被摘了下來,一個人分了五斤。青柿子是澀的,要埋在河流的沙窩里三天之后才能變甜,在濕漉漉的沙窩里柿子變甜的過程,叫懶柿。秋分過后幾天,村莊的孩子們,沿著河流尋找懶柿,不論是誰家的,在孩子們看來都是河流的,都是沙窩的,他們扒出來懶柿子,一人一個在河流里擺干凈,沿著河岸一邊奔走著,一邊啃噬著。
村莊的人家在河流邊的沙窩里懶柿,都是在孩子們睡熟之后,踏著月色去的。每一家都不想讓孩子們看見懶柿子的地方,因為每個村莊的孩子,都是一個肚子空落的豬崽,不把河流邊的懶柿子吃完是不會罷休的。母親從來不在河流邊的沙窩里懶柿子,分到柿子之后的夜晚,母親踏著月色到河灘上挑回來兩撮箕白沙,在院子里挖個土坑,把柿子擺在土坑里,覆蓋上白沙,澆兩桶井水。母親是個現(xiàn)實(shí)主義者,也是個唯物主義者,能看見的能摸著的自己能守衛(wèi)住的東西,才是自己的。有一年,村莊的人們在河流里懶柿子,半夜下了大雨,漲了大水,把河流邊沙窩的懶柿子都沖走了。只有我們家的懶柿子在自家的院子里安然無恙。母親站在院子聽著河水的聲音說:說過的八月還要有個洗河水,這不,把河洗干凈了,把村莊的懶柿子也洗干凈了。
秋分是把刀子,一刀把秋天砍為兩半,簡單得跟母親砍開一個南瓜一樣。村莊后邊的山崗上,十幾棵白亮樹葉子有些稀疏了。樹干本來就是白的,在月色下就顯得越發(fā)的白了。樹枝藏在樹葉里的日子,白色也藏在樹葉里,樹葉稀疏了,樹枝也白了。白亮樹的樹干很像白樺樹,樹皮上的眼睛模樣的圖案,也很像白樺樹。白樺樹的皮剝開,俄羅斯人拿它寫情書。白亮樹的皮剝了,也能寫情書,但是村莊是沒人寫情書的,只能當(dāng)柴燒。前些年,有個歌手叫樸樹,唱俄羅斯的歌曲《白樺林》,讓很多人跨越了年齡,我聽了無動于衷,啥子個白樺樹白樺林,跟我們村莊山崗上的白亮樹差不多。
白亮樹很是高大,樹杈上每年都要綴著一個巨大的葫蘆包的蜂巢。夏天的暴雨來臨之前,暴風(fēng)把白亮樹刮得搖搖晃晃,葫蘆包蜂巢也跟著搖搖晃晃。很多年來,沒有一次暴風(fēng)把葫蘆包的蜂巢吹落下來。葫蘆包是很兇猛的野蜂,村莊說五只就能蜇死一個人,但是葫蘆包也很智慧,它們壘起來的蜂巢,雨水從來鉆不到里邊。每年村莊的人看到了葫蘆包蜂巢的門口朝北,就知道當(dāng)年是南風(fēng)來雨。蜂巢門口朝南,就知道是北風(fēng)來雨。而葫蘆包蜂巢門口朝下,就是東南西北風(fēng)都能帶來雨,蜂巢的門必須朝下才能避免雨水進(jìn)入蜂巢里邊。葫蘆包野蜂自己就是自己的星相師,它們靠自己與生俱來的天分預(yù)感風(fēng)預(yù)感雨,為自己建造一個避風(fēng)避雨的家。
秋分一過,葫蘆包里長滿了野蜂的蛹,村莊把它們叫做蜂兒子。秋分之前,蜂兒子長大了,變成了野蜂,它們就飛出蜂巢。秋分之后,蜂兒子沒有長大的,就永遠(yuǎn)長不大了,它們每一只都將變成月圓之夜的佳肴。秋分的傍晚,祖父就砍一根長竹竿,找來一些碎布做一個火把。紅的綠的碎布和爛棉花套子纏在竹竿的一端,捆綁得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祖父拿出來收藏了大半年的桐油,倒在一個小盆子里,把纏好的火把蘸在桐油里浸泡。直到爛棉花套子和紅紅綠綠的布條子把盆子里的桐油吸干,火把才算是做好了。
月亮爬上東山之后,西山上的白亮樹亮堂堂地站著。掛在樹杈上的葫蘆包蜂巢也亮堂堂的。葫蘆包野蜂和人的作息時間是一致的,人們沉睡了,它們也沉睡了。秋分之后,葫蘆包野蜂沉睡了,絕不是什么好事情,人們就在它們沉睡的時候去燒它們。
祖父把打火機(jī)的電石安上,大拇指頭按了幾下,打火機(jī)就燃著了火苗。他把自己纏的火把扛在肩上,和我一起去燒白亮樹上的葫蘆包蜂巢。大地沉睡,月色如水,村莊的輪廓倒在河流里。我以為村莊會隨著河流和月色流淌到很遠(yuǎn)的地方,可村莊依然在河流邊屹立著,河流帶走的,僅僅是河流的影子。和村莊一樣的還有村莊山崗的輪廓,以為河流會帶走它們,給村莊留下一大片開闊地,其實(shí)它們是不會走的,河流帶走的,也只是山崗的影子。我把這個想法告訴祖父,祖父說:河流把村莊流走了,我們住哪兒?河流把山崗流走了,白亮樹長哪兒,我們上哪兒燒葫蘆包的蜂巢?
我們站在白亮樹下,月亮當(dāng)頭,白亮樹的影子很猥瑣。我和祖父的影子,比白亮樹更猥瑣。祖父推著我爬上白亮樹,坐到距離葫蘆包蜂巢最近的樹杈上,把火把點(diǎn)著之后遞給我。我站起來,把點(diǎn)燃的火把準(zhǔn)確無誤地對準(zhǔn)葫蘆包蜂巢的門口,火苗把所有的野蜂都悶在蜂巢里。稍有不慎留下一個縫隙,就會有葫蘆包野蜂拼命爬出來,臨死之前與人進(jìn)行一次戰(zhàn)斗。祖父纏的火把比葫蘆包的門口還要大,燃燒起來的火苗也比葫蘆包的門口還要大。火苗和煙霧進(jìn)入葫蘆包的巢穴,很快就把葫蘆包野蜂燒死了或是悶死了。
燒葫蘆包蜂巢的秋分之夜,鄉(xiāng)村少年都把自己視作一個夜色里月光下的英雄?;鸢讶紵臅r候,大地在火光里遠(yuǎn)去,月色也顯得迷離。白亮樹四周,除了火把還是火把,我站在樹杈上,幾乎忘記了我自己的存在。火把在我手里舉著,我看著它越燃燒火苗越小,最后徹底熄滅。大地重新回到我的視野里,月色下的河流依然把村莊和山崗的輪廓帶到遠(yuǎn)方。我和祖父在山崗上燒葫蘆包的蜂巢,盡管在大地上留下一個剪影,但是河流里山崗的倒影是個巨大的倒影,我和祖父在這個倒影上是不存在的。
我摘下火把燒過的葫蘆包蜂巢,把它綁在竹竿上,遞給祖父。祖父掂掂重量說:能摘出來十來斤蜂兒子。
這就是大地的饗宴,秋分之夜不燒葫蘆包蜂巢,就不能享受這樣的饗宴。我拍拍落在身上的灰燼,抬起頭看看白亮樹說:明年,我們上哪棵樹上燒葫蘆包呢?
祖父說:還來這棵白亮樹上燒啊。
我說:葫蘆包被我們燒掉了,明年就不來這兒壘蜂窩了。
祖父說:這十幾棵白亮樹是葫蘆包野蜂們的村莊,它們不來這兒壘窩能到哪兒壘窩呢?
原來,葫蘆包野蜂也有自己的宿命。它們一年一年被燒,一年一年還來白亮樹上壘窩,就是它們逃不脫的宿命。動物學(xué)家說,野蜂是人類的朋友,當(dāng)一個村莊的大樹上沒有蜂巢,當(dāng)一個村莊的草叢里沒有野蜂飛過的時候,人類也就岌岌可危了。野蜂是人類生存狀態(tài)的一個試金石,那些葫蘆包的蜂巢,能生長在村莊的大樹上,是村莊的幸運(yùn)。這幾年回老家去,總要到山崗上的墓園里上墳,在墓園不遠(yuǎn)的地方,還有十幾棵白亮樹,樹杈上還有幾個葫蘆包的蜂巢。它們高高地掛在樹上,好像是我少年時代留下來的一個巨大廣告牌。
秋分過后,每個人都是大自然的搬運(yùn)工,把大地上成熟的秋果采摘到院落里,把大地上豐美的蜂兒子采摘到院落里。等到月亮很圓的八月十五之夜,村莊的院落就是季節(jié)豐稔的展覽會。
母親■出來一籃子半干的花生,是前天從花生地挖出來的。母親煮熟了十幾個紅玉米穗,是傍晚剛剛掰回來的。母親又■出來一籃子懶柿子,是剛剛洗干凈的。院子里有棵石榴樹,樹下放了兩個巨大的青石頭,是平時捶衣服用的,村莊叫做捶擺石。母親把這些秋分的饋贈擺在院子中間的捶擺石上,搬一把老式太師椅,放在石榴樹下。她站在椅子上,摘下掛在樹梢上的十幾個紅石榴,也恭恭敬敬地擺在捶擺石上。這十幾個紅石榴,是專門留下來到八月十五吃的,石榴熟了之后,母親幾乎每天都要叮嚀我們幾句,不準(zhǔn)摘下樹梢上的石榴,就是再想吃掉它們,也要等到八月十五的夜里。擺好了時令果蔬,母親把炒熟的栗子端出來,每一個都是笑哈哈的。炒栗子之前,母親拿把菜刀,給每一個栗子砍出一個裂紋,炒熟之后,每個裂紋都變成了栗子的笑臉。母親把炒干的蜂兒子端出來,擺在捶擺石中間。蜂兒子的香味帶著一點(diǎn)大地的土腥和四季花朵的芬芳,從院子的一個角落散落到另一個角落。母親一邊擺著蜂兒子,一邊說:咬碎了蜂兒子,就把秋天咬碎了。
我們家有一個馬杌,過去的日子,女人上馬,要先踏在馬杌上,然后才能騎到高大的馬背上。這些年我們看連續(xù)劇,皇上騎馬的時候,有個太監(jiān)趴在地上,皇帝踏著太監(jiān)的脊背上馬。我家的馬杌,就起到了太監(jiān)的作用。在我的記憶里我們村莊從來沒有馬,拉車的是兩頭老牛。因而我們家的馬杌,是一個過往年代的殘留品,索性就成了一個小桌子,經(jīng)常擺在上邊的,是一盆子紅薯葉子酸菜或是蘿卜葉子酸菜。
中秋節(jié)夜里,母親把馬杌搬出來,放在捶擺石旁邊。母親拿出一個過年過節(jié)才能使用的大盤子,放在馬杌上。然后,她往那個大盤子里擺月餅,底部擺四個,挨著第二層擺三個,第三層擺兩個。我們?nèi)揖艂€人,就擺了九個月餅。
月亮爬過村莊的楓楊樹,月光照耀著我們的院子。母親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很是神圣和莊嚴(yán),很像我后來讀書讀到歐洲古典長篇小說里的祭祀,就是很多人認(rèn)為不太重要的過程,祭祀都要擺出重要的樣子來。母親傾其所有,擺全了咬秋所有的食物。全家人圍著捶擺石抓起一把花生,母親說吃了花生全家生生不息。接著每人拿起一個紅玉米穗子,母親說吃了紅玉米就金玉滿堂。每個人拿起一個懶柿子,母親說吃了懶柿子就萬事如意。每人還有一個石榴,母親說吃了石榴每個人都能在大地上存留比命數(shù)更長的時間。每個人抓起一把栗子,母親說吃了笑哈哈的栗子每個人都笑口常開。每個人手里捏起蜂兒子的時候,母親說吃了蜂兒子,老王家的人比蜂兒子還多比蜂兒子還稠。每年都有一個少年爬到白亮樹上燒蜂兒子的人家,才是村莊最紅火的人家。
該吃月餅了,每個人根據(jù)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跟在祖父后邊挨著順序拿走屬于自己的那個月餅。然后,裝月餅的盤子空落落的,擺盤子的馬杌也空落落的。祖父說:月餅要掰開吃。一半是過去的秋天,一半是還沒有過去的秋天。秋分秋分,不是老天爺把秋天分為兩半的,是我們每個人把秋天分成了兩半。掰開月餅的一瞬間,就是我們把秋天分為兩半的一瞬間啊。
在村莊院落里掰開秋天的年代,時間很慢,月餅很干。掰開月餅,在月色下,也能看見綠絲,還能看見紅絲。用勁嚼嚼,能聽見月餅里的冰糖被牙齒咬得咯嘣咯嘣的聲音。還能嚼出來核桃仁,也能嚼出來花生仁。祖父讀過私塾也讀過孫中山的秘書當(dāng)校長的育才中學(xué),他能背誦上疆村民編注的《唐詩三百首》和《宋詞三百首》。在我們這個院落里,祖父一直把我當(dāng)作他的嫡系部隊和詩人氣質(zhì)的理解者。當(dāng)我們?nèi)以谠郝淅锇盐覀冏约旱那锾煲橹?,祖父走出院落坐在柏木井架旁,我也走過去,挨著井架坐著。祖父說:過去有皇帝的時候,今天夜里皇宮里還要祭祀月亮呢。
我說:月亮又不是老祖先,皇帝祭祀它弄啥哩?
祖父說:皇帝是天給的,地給的,日頭給的,月亮給的。所以皇帝到了春分要祭祀日頭,到了夏至皇帝要祭祀大地,到了秋分皇帝要祭祀月亮,到了冬至皇帝要祭祀天空。于是祭日有日壇,祭地有地壇,祭月有月壇,祭天有天壇。
我問祖父:什么時候祭人呢?
祖父說:皇帝是不祭祀人的,也就沒有人壇。所以人就散落在村莊里,祭祀自己的祖先。
我到了北京幾次,的確沒有人壇。于是我知道,人是很細(xì)微的,細(xì)微得皇帝劃不著祭祀。只要祭祀了天地日月,人就可以被代替了。一個人在天地日月中間尋找,一粒微塵是你自己,一片落葉是你自己,一滴雨是你自己,一朵云是你自己。
那個月夜,我和祖父坐在井架上,用我們獨(dú)特的方式祭祀我們的月亮。祖父忽然說:白亮樹還在山崗上呢,明年我們還會燃燒火把,燒一窩蜂兒子,炒熟了是祭祀月亮的供品。
我模模糊糊看見,白亮樹上的蜂巢,舉著秋分的燈籠。
寒露:藍(lán)天上的一行踏石
故土難舍,是人類很深刻的情感之一。與人類生活聯(lián)系緊密的鳥類,也具有故土的情感。
白露過后,候鳥開始南飛,又過了一個月到了寒露,還有很多候鳥在北方的天空里戀戀不舍地飛翔著,把叫聲和影子留在村莊里。
王禹■說:天際征鴻,遙認(rèn)行如綴。大概就是寒露之前這段時間吧,殿后南飛的大雁們,排列出一個整齊的方陣跨越天空,站在大地上遙望,它們的隊列好像是一個細(xì)細(xì)密密的母親,用針線穿起來的。
大雁們的隊列飛過我們村莊的日子,楓楊樹葉子已經(jīng)落得只剩了幾片。偶然秋風(fēng)把殘留的葉子吹起來,它們似乎有意加入大雁的隊列,但是很快就墜落下來,成為秋天的點(diǎn)綴。楓楊樹的輪廓屹立在空曠的河岸上,樹枝巨大的剪影舉起豐茂的手臂,排列于村莊河流的兩岸,那些遠(yuǎn)飛的大雁隊伍,似乎是從無數(shù)棵楓楊樹的手臂上飛出去的葉子。
村莊的人們內(nèi)心,也是具有某些浪漫情懷的。在傍晚夕陽如金的時刻,坐在細(xì)瘦細(xì)瘦田埂上的人們,一個個散落開來,注視著天空中的雁行。而在天空中飛翔的大雁們,也在注視著田埂上散落的農(nóng)人。大雁們在天空中排成一字隊形,農(nóng)人們在田埂上也排成了一字隊形。天空無垠,大地?zé)o垠,人和大雁都刻印在無垠的背景里,不知誰是誰的翻版,也不知誰抄襲了誰。
雁行排成人字,從村莊楓楊樹上飛過,夕陽把它們的影子拉長再拉長,一個巨大的人字鋪設(shè)在空曠的田野上。我和祖父踏著落霞行走于田埂之上,雁行的影子不斷地覆蓋著我們的臉膛和身影。祖父說:大雁很羨慕人,它們的隊形,就是個人。它們高飛著,對土地上的人們說:你們是人,你們留在村莊里,留在田埂上。我們是大雁,我們必須飛翔,飛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
我說:我寧可是一只大雁,能飛到眼睛看不到的地方。
祖父說:人就是個釘子,生下來就被老天爺釘在村莊里,埋在村莊里,朽在村莊里。沒有翅膀的人,想飛是不可能的。
我們羨慕雁行排成人字的時候,大雁們忽然華麗轉(zhuǎn)身,排成了一個瘦長瘦長的一字,從村莊的西邊山崗一直到東邊的山崗。我和祖父站在山崗之間的田野上,找不到雁行的頭部,也找不到雁行的尾部。大雁們雖然沒有計量的概念,但是它們之間依靠翅膀扇動的次數(shù),一只大雁和另一只大雁之間,保持著同等的距離。人類只有訓(xùn)練有素的士兵,才能擁有和大雁一樣的隊列感。
祖父說:天空是一條河流,每只大雁都是一個踏石。順著這些踏石走,能走到南方。
誰能把天空當(dāng)作河流,可能只有祖父。誰能把雁行當(dāng)作踏石?可能只有祖父。直到現(xiàn)在,我還不能說出祖父在寒露之日的傍晚,是如何把大雁、天空和踏石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那樣龐大宏觀的視覺如何與細(xì)小微觀的視角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那天傍晚,祖父說的大雁是天空的踏石,如同視角和思維的閃電,照亮了我某些時間和某些空間。那朵光芒,是不會熄滅的,可能會很久地在某段路途的拐彎處閃爍。
寒露來了,天空有沒有踏石?對于村莊的孩子,并不重要。河流里有沒有踏石,對于村莊的孩子很重要。祖父說:寒露過三朝,踏石要搭好。祖父又說:白露■河走,寒露跳踏石。祖父的話,是村莊重復(fù)了很多年的季節(jié)古訓(xùn)。白露到來,還是悶熱的,遇到河流就■過去了;到了寒露,河水就很涼了,過河的時候要從河里的踏石上跳過去。
春夏之時,河流漲水,踏石被沖走了,在八月的洗河水沒有過去之前,村莊是不會在河流上搭踏石的。寒露過了三天,就一定要搭踏石了。我們村莊的學(xué)校在河流東邊,一年四季上學(xué)都要經(jīng)過一條河流。天熱水大,河里沒有踏石,孩子們就脫下鞋子,■著河水過河。少年時代之前的很多日子,都是從村莊的河流里流走的。寒露之后雨季過去,河水就細(xì)瘦了,第三天就要搭踏石了。村莊里的老地主老富農(nóng)這類人,就被隊長喊出來,義務(wù)去河流里搭踏石。
踏石的石頭是越大越好,一塊大石頭不用小石頭支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放在河流里,孩子們踏上去就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不大的石頭做踏石,是需要小石頭支墊的,就不很穩(wěn)當(dāng),孩子們踩上去就容易晃蕩著晃蕩著掉進(jìn)冷水里。隊長最明白一個道理,老地主和老富農(nóng)是村莊里最老實(shí)膽小的群體,讓他們搭踏石最不敢耍奸施滑。孩子們因為踏石晃蕩掉進(jìn)河流里的次數(shù)多了,隊長是可以隨時把搭踏石的老地主和老富農(nóng)叫出來開個斗爭會的。老地主和老富農(nóng)們就本本分分地抬來大石頭做踏石,最好是一塊石頭就是一個踏石。踏石搭好了,老地主和老富農(nóng)們要在踏石上走幾遍,確認(rèn)沒有一塊踏石是晃蕩的之后,他們才敢唯唯諾諾地對隊長說:踏石搭好了。
隊長順著踏石走了三個來回,跑到學(xué)校的大門口大聲喊:桑校長,桑校長,寒露過去三天,踏石就搭好了。
校長說:是老地主和老富農(nóng)搭的吧?
隊長說:是的。
校長說:我還以為是你搭的,要讓你喝一瓶伏牛白呢。
隊長很生氣地說:老地主和老富農(nóng)搭的,也等于是我搭的,我除了負(fù)責(zé)種小麥種玉米種稻谷種豌豆豇豆綠豆蠶豆,還負(fù)責(zé)改造老地主和老富農(nóng)。
校長說:你責(zé)任重大,你責(zé)任重大。
隊長說:不是你爹叫你出去讀育德中學(xué),你咋能教學(xué),你咋能當(dāng)校長?要不你也是個搭踏石的老地主。
放學(xué)的時候,校長讓隊長站在學(xué)校的路隊面前,讓隊長對學(xué)生們講話。隊長說:寒露過了三天,河里的水涼了,我就命令老地主老富農(nóng)把河里的踏石搭好了,不用脫鞋就可以踩著踏石過河了。搭過踏石的老地主和老富農(nóng),遇到運(yùn)動可以免除斗爭一次,這就是對于他們的最好獎勵。
我的少年時代,在這條河流的踏石上走過了很多次。每年寒露過后,第一次走過踏石,總有雁行在天上飛,影子落在河流里,與踏石并行,從河流的這邊穿越到河流的那邊。仔細(xì)瞅瞅河流里雁行的影子,也是一行踏石。只不過雁行的踏石走的是大雁自己,河流里的踏石走的是村莊的少年。
如今,學(xué)校還在河流的那邊,從村莊的學(xué)校出去做官很得手的人,找錢給學(xué)校修了一座橋,孩子們寒露之后到冬天這個漫長的階段,上學(xué)是不再需要踏石了。不過細(xì)心的人會發(fā)現(xiàn),很多村莊的河流上有了橋,而河流到了冬天卻沒有水了。踏著一座橋經(jīng)過沒水的河流,誰都會有一種空落和蒼茫的感覺。
月明星稀的早晨,我們踏著月色去學(xué)校,經(jīng)過河流的踏石,露珠濕漉漉地鋪了一層,蹲下身子去撫摸一顆露珠,寒冷順著手指流向手掌。河流兩岸的樹枝上,落滿寒冷的露珠;河岸上的葦葉,落滿了露珠,在月色下閃爍著寒冷的光芒。寒露寒露,遍地冷露,孩子們?nèi)ゲ人樗鼈儯苈犚娐湓诼吨槔锏难憬?,也帶著些許寒意。
做慣了客人的大雁,翅膀上帶著寒冷的露珠義無反顧地走了。和大雁保持一樣習(xí)性的候鳥,跟著大雁也義無反顧地走了。不走的是阡陌間田疇里的開放,不論露珠如何寒冷,都阻擋不了后秋的花蕊吐出帶著苦味的清香。
就在我們每天都要行走的田埂上小路邊,野菊花一半是半開的花苞,一半開出了透亮的金黃。而寒露的露珠是帶著季節(jié)味道的,如同千萬把銅壺,把節(jié)令的茶水沖在野菊花上,為秋天浸泡出千萬杯濃烈的菊花茶,傾倒在原野上。只要走進(jìn)寒露之后的每一塊土地,野菊花帶著露珠的香味就撲鼻而來。沿著山崗的道路,曲曲彎彎,野菊花開放出一條金色的紐帶,飄搖到山崗的那邊。
勤快的人,很早起來,■著一個竹籃,采摘帶最后露珠的菊花。一不小心,就把露珠里的星星和月色,也裝進(jìn)了籃子里。有句古詩詞道“踏花歸去馬蹄香”,秋后采摘野菊花的人,不但鞋子上沾染了略苦的香味,手上也沾染了一層蠟黃的香味。待秋后的陽光把野菊花上的露珠曬干的時候,采摘的人就■著滿滿一籃子野菊花走回了院落。
村莊里總有人在寒露之后修好一個甑臺,裝滿發(fā)酵的玉米,自己燒制很醇厚很濃烈的玉米酒。出酒的時刻,一根管子小溪一樣流淌著。一個大酒甕,接滿了是三十斤。一個小酒甕,接滿了是十五斤。出甑的酒是滾燙的,甑口飄散出來的玉米酒的香味,能灌滿村莊的每一個院落。酒甕的玉米酒放到半熱半涼,就有人搬一酒甕回去,把帶著露水珠子的野菊花泡入酒甕里。等幾天九月九了,村莊泡酒的人家就打開酒甕,把酒提子往酒甕里一插,提出來一兩菊花酒倒進(jìn)杯中,能喝的人一人一杯,算是對秋天的祭祀。就是孩子們,也要喝下去半杯。大人們說:喝了野菊花酒,娃子們就成了一個秋蟲或是秋鳥,遇到再冷的風(fēng)也不會傷風(fēng)感冒。
很多東西不是儀式,也不是節(jié)日,但是成為一個鄉(xiāng)村習(xí)俗的時候,就是一個隆重的儀式,就是一個盛大的節(jié)日。村莊說:過了九月九,大夫高抄手。就是說,過了農(nóng)歷九月九,喝了菊花酒,天也高了氣也爽了,疾病就遠(yuǎn)離鄉(xiāng)村而去了,鄉(xiāng)村的醫(yī)生們就閑得高抄手曬太陽了。這個習(xí)俗,就成了一個古老的儀式。莫言寫的《紅高粱》被張藝謀改編為電影,里邊的一段歌詞就是:喝了我的酒,上下通氣不咳嗽;喝了我的酒,見了皇帝不磕頭。大概就是浸泡了野菊花的玉米酒吧。村莊人很多人喜歡這段歌詞,喝了我的酒,上下通氣不咳嗽,大概是真的;見了皇帝不磕頭,大概是假的。演出這個電影的時候,村莊的私塾先生還活著,他說:見了皇帝磕頭是天經(jīng)地義的,喝杯酒就不給皇帝磕頭了,誰也沒有長這樣的豹子膽。
此刻,霜降了。
在唐代,詩人張繼把夜色做船,月色水聲刻在船板上。他的“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比藗兘庾x的時候,認(rèn)為是寫給姑蘇城千年的情歌,而忽略了張繼這是首詩,也是寫給霜降的一首情歌。很多人拿著一張舊船票想登上張繼的老船,總是被遺忘在歲月的驛站,肩上落滿昨夜的霜白。
在鄉(xiāng)村的渡口,霜降之日的霜,比人醒得更早一點(diǎn)。霜落在斑駁的老船屋上,把船工的鼾聲染白。長長的竹篙,留在船上的一半,披著霜露。而水里的一半,蘸著星光。夜渡無人,老船自橫,幾只白鸛和黑鸛,昨夜落在船板上,與鼾聲中的船工為鄰。不知不覺間,霜降踩著一河水花,成為昨夜今晨的第一個船客。
祖父曾經(jīng)對我說:每個節(jié)令來了,渡船都會迎來第一個船客。不論認(rèn)識不認(rèn)識,這個船客渡河是不要錢的。平時要積滿一船人才開船,節(jié)令到了的時辰,哪怕只有一個船客,也會把他單獨(dú)送到對岸。有的時候,船上落了幾只鸛鳥,船工把鸛鳥也視為船客,把它們送到河流那邊。船到了河流中間,鸛鳥飛走了,船工依然會把空船撐到對岸。在這天,船工把鸛鳥也當(dāng)作了一個人。
我問:為啥?
祖父說:因為節(jié)令不但是人的,也是豬馬牛羊的,也是狼蟲虎豹的,也是鳥禽雀鴨的。每個有生命的東西,都把節(jié)令當(dāng)作自己的節(jié)日。
祖父說的很多東西都叫往事,如煙如風(fēng),縹緲無蹤。然而就是這些似乎虛無的事物,都裝在我往事的沉船上,而那些具體的事物或是人物,都沒有任何蹤跡了。人們說在一個人的身上,能看到自己祖父的某些影子,那個影子就是祖父描述的不可捉摸又震撼心弦的往事——那是美得令人驚羨的往事。
在河流不遠(yuǎn)的山崗后邊,是大片的山林,駐扎著比人更有靈性的野獸。它們奔突于山林,穿行于山野,當(dāng)村莊河流邊的老船上結(jié)了一層白霜的日子,它們更早地知道了霜降的來臨。在紅松林里聽著秋風(fēng)入睡的草鹿,鹿角上的水珠,最早結(jié)露為霜。沿著鹿角的頂部,深刻的涼意滲透到了鹿角的根部,最后鉆入草鹿的頭顱。它們從樹枝的縫隙間遙望黑沉沉的遠(yuǎn)山,伸長脖子鳴叫。等到天亮,草鹿們就領(lǐng)著夏天出生在泉水邊的小鹿,到朝陽的山邊啃噬保留著一點(diǎn)青色的山麥秸。老鹿們一點(diǎn)一點(diǎn)記憶自己啃過的山澗草地,為漫長的冬季尋找草地選擇最佳的路徑。霜降過后萬木落黃,一片片樹葉落地,林中小徑盡是金黃,草鹿們踩在上邊,蹄子和落葉構(gòu)成了霜降的絕響。
能夠感到霜降來臨的,還有豺狗。它們平時和草鹿、獐子、黃羊生活在一起,草鹿、獐子和黃羊卻看不到豺狗的存在。只有這些草食動物們少了一個小草鹿或是一個老獾子,間或是少了一只拐腿的黃羊,它們才知道豺狗就在它們身邊。萬物有靈,萬物也有自己的規(guī)則,豺狗跟著草鹿們,草鹿們一點(diǎn)也不比往年少。豺狗們追蹤獾子的藏身的洞穴,獾子們也不比過往少了幾只。黃羊們在巖石上跳躍的時候,豺狗們就注視著落單的那只,黃羊的隊伍和草鹿一樣繁衍生息。豺狗們在沒有屋頂?shù)纳揭袄锷睿鼈儗τ谒档母兄芰Τ搅嗽谖蓓斚律畹娜藗?。到了霜降那一天,草鹿們和獾子們,還有黃羊們,一起注意到了平時看不到的豺狗,總在它們的周圍虎視眈眈地窺視著,抓走它們中間其中的一個。
霜降之后,豺狗們知道經(jīng)過一個夏天和秋天,草鹿肥了獾子肥了黃羊肥了,是它們捕獲獵物的最佳季節(jié)。它們在霜降到小雪之間這一個月的時間,逮住的草鹿和黃羊與它們上半年逮住的獵物一樣多。豺狗們也明白,過了霜降北風(fēng)送來的寒意鋪滿山野,逮住的獵物們掛在洞穴的外邊和里邊,放到第二年打春也不會腐爛。到了大雪堵住洞穴的日子,豺狗們就嚼著風(fēng)干的草鹿和黃羊,度過漫長的冬天。
豺狗們雖然兇猛地逮捕草食動物,但是它們也是充滿靈性的野獸,對于天地賜予的一切,它們也以自己的獸心來感謝天地。它們在霜降之后捕逮獵物,吞噬不完的草鹿和黃羊,就有規(guī)則地擺放在一起來祭祀天地,似乎豺狗也知道沒有天地賜予,它們都可能成為山野中的餓殍。豺狗們似乎也知道不是夏秋兩季豐美的野草養(yǎng)育了草鹿和黃羊,也就沒有任何獵物讓它們捕逮。它們就把草鹿和黃羊掛在洞穴外邊的樹枝上,用來祭祀已經(jīng)過去的夏天和秋天,這也許是它們性靈里天生的自覺行為。
當(dāng)然,豺狗也有防備不到的事情。村子里也有背著錛樁的獵人,趁著豺狗出去逮鹿抓羊的時候,把它們風(fēng)干準(zhǔn)備過冬的獵物收走。豺狗們的鼻子比人類飼養(yǎng)的警犬還要警覺,它們順著獵人們走來的道路,找到是誰收走了它們風(fēng)干的獵物。半夜時分,豺狗們走進(jìn)村落,高高地坐在獵人的院落外邊,尖叫著向收走它們獵物的獵人示威。獵人忍無可忍,就把黑色槍藥裝進(jìn)錛樁里,對豺狗們扣動扳機(jī)。豺狗們半夜遁逃之后,第二天傍晚就坐到村莊對面最高的山頂上,對著村莊嚎叫,勒令獵人把它們的獵物送回去。豺狗們嚎叫幾夜之后,知道獵人是不可能把獵物送回去的,就不再來騷擾村莊夜晚的安寧,自己成群結(jié)隊地繼續(xù)捕逮秋后的獵物。
和豺狗一樣對于霜降有捕獵感應(yīng)的是村莊的人們。祖父就是其中的一個。霜降之后,草鹿肥了,祖父沒有錛樁,打不死草鹿;黃羊肥了,祖父不會下套,套不住黃羊,只有獾子是祖父唯一的獵物。
祖父拽了一籮頭麥秸,在屋檐的辣椒串上拽下來一些辣椒,裝滿兩個口袋。找來一個夏天裝小麥秋天裝玉米的麻袋,舀一瓢水潑在麻袋上,然后把濕麻袋遞給我說:霜降了,熏獾子去。
獾子最喜歡吃玉米,就住在玉米地田埂的洞穴里。天色暗下來,獾子從洞穴里鉆出來,咬倒一棵玉米,從葉子開始吃,一直吃到玉米穗。遇到甜稈玉米,就把玉米稈也全部吃完。玉米收獲之后,獾子就開始吃豇豆,從晚開的豇豆花吃起,一直把豇豆角子和秧子都吃得干干凈凈。霜降之后,獾子就自己把自己喂肥了,鉆在洞穴里很少出來,靠身上豐厚的油脂養(yǎng)活自己。
在玉米沒有掰的日子,祖父就喜歡一個人在玉米地的田埂上行走,查找獾子的洞穴,為霜降之后熏獾子做準(zhǔn)備。過了霜降,收割之后,大地空曠。田埂瘦瘦地一條接著一條,把田野劃分為很多方格子。我跟著祖父從這個方格子走到另一個方格子,一直走到山崗下邊那條田埂上。三個石頭中間有一個洞穴,祖父說:這就是獾子的老屋。
祖父把麥秸堆在獾子居住的洞口,抓出口袋的辣椒撒在麥秸上。他掏出一盒開封產(chǎn)的工農(nóng)牌火柴,蹲下身子劃了一根,一股火藥味彌漫在空氣中間。祖父點(diǎn)著麥秸,一股火苗鉆進(jìn)獾子的洞穴。
麥秸燃燒了一會兒,辣椒也被燃燒了,空氣就被辣椒燒辣了。祖父脫去褂子,當(dāng)作扇子向洞穴里扇風(fēng),把辣椒的辣味全部扇進(jìn)獾子的洞穴里。獾子開始若無其事,它盡量屏住呼吸,不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響。祖父繼續(xù)扇著風(fēng),祖父也屏住呼吸,細(xì)聽獾子聞到辣椒后的咳嗽。
終于獾子忍不住了,咳嗽了一聲,祖父笑笑說:憋不住了。
接著,獾子咳嗽了第二聲之后,被辣椒的辣味熏得太難受了,就一聲連著一聲地咳嗽。祖父把濕麻袋張開,我拿著一邊,他拿著一邊,把麻袋蒙在洞穴的門口。獾子咳嗽了幾聲不咳嗽了,祖父說:獾子要出來了。
獾子實(shí)在為難,蹲在洞穴里,辣椒要熏死它;出來逃命,火苗會燒傷它。最后獾子決定保住生命是最重要的,就腦袋拱著麥秸的火苗沖出洞穴,它渾然不知地鉆進(jìn)祖父和我蒙在洞口的麻袋里。
獾子進(jìn)了濕漉漉的麻袋,如同蹲在火籠中的人鉆進(jìn)了空調(diào)房間,很舒服地哼了一聲,竟然躺在麻袋里睡著了。
祖父背著麻袋走回院落,從麻袋里拉出獾子,在它的脖子上拴上一根鐵鏈子。獾子驚恐了,也就很晚了。它被祖父宰殺,成為我們一頓豐盛的晚餐。在生活困苦的日子,帶著泥土膻腥的獾子肉,是霜降之后最好的饗宴。
獾子的肉是不多的,吃了一頓剩下的都是獾子油。母親把煉熟的獾子油裝進(jìn)一個黑色的瓦罐里,作為我們?nèi)业闹匾獞?zhàn)略儲備。在沒有芝麻油和菜籽油的日子,母親就用獾子油炒菜,盡管膻腥,總比沒有油吃要好得多。在冬天寒冷的夜晚,圍著火塘烤火,放一個舊時代熬大煙的銅瓢在火上燒著,抓幾把玉米丟在銅瓢里炒玉米花。玉米花炸開之后,剜一點(diǎn)獾子油放在銅瓢里,再加一點(diǎn)鹽,等待獾子油和鹽都滲入玉米花之中,特殊的香味會順著門縫飄出去,然后從院落里飄到院落外邊,鄰居都能聞到獾子油炒玉米花的奢侈味道。
第二天早上起來上學(xué),抓兩把玉米花給同伴幾個,同伴會說:獾子油炒玉米花,真香。前年,在一個飯局上遇到同伴,他大快朵頤的絕對不是膻腥的獾子肉,炒菜的也不是獾子油,但是他走過來說:我日他祖奶奶,啥子香,也沒有小時候吃的獾子油炒玉米花香。
熏獾子在今天看來不但不環(huán)保,也有點(diǎn)不太獸道主義,甚至還有點(diǎn)人類對于獸類實(shí)行法西斯主義的殘酷,而在生活困苦的日子,熏獾子卻是最令我激動和狂熱的事情。當(dāng)我拿著濕漉漉的麻袋跟著祖父走向曠野,我似乎一下子就從孩子轉(zhuǎn)變?yōu)楂C人,很多動物都是我的盤中大餐。
每年霜降之后,我和祖父最少要熏三個以上的獾子,我們家的獾子油罐子,總是裝滿了獾子油。我和祖父最后一次熏獾子是在上世紀(jì)70年代后期,祖父步伐已經(jīng)蹣跚,眼睛里流淌著力不從心的昏暗光澤。熏出來的獾子祖父也不再當(dāng)作戰(zhàn)利品背在肩上,到村子里顯擺一下自己的輝煌戰(zhàn)果,而是把麻袋口扎起來說:我老了,可能是最后一次熏獾子了。明年想吃獾子肉,就要自己熏獾子了。
祖父把麻袋交給我,我輕松撂在肩膀上。祖父說:你走吧,我跟著你走。聽見祖父如此說話,我心里震撼了一下,是的,祖父真的老了。我沒有想到這個鄉(xiāng)村讀書人也會老,更沒有想到某一天我也會老。當(dāng)一個人老得連熏出來的獾子都懶得背的那天,剩下的日子可能都是一片空白,如同第一次酷霜,落在村莊的土地上。讓我加重這個感覺的是讀川端康成的《雪國》,開篇是這樣寫的:火車穿過縣境上長長的隧道,便是雪國。大地一片瑩白。這個畫面,總讓人想起跟著我走在霜降之后田埂上的祖父,老是看不見的,說老就老了,別人還不知道,你自己就知道了。
回到院落里,祖父坐在椅子上說:娃子,霜降有三個打獵的。
我問:都是誰?
祖父說:第一個是野獸,它們?yōu)槎齑颢C。第二個是皇帝,帶著人去圍場打獵?;实鄄怀畛圆怀詈?,也要去打獵,是圖個威風(fēng)。你想想,成群獵狗攆出來一只草鹿讓皇帝射獵,威風(fēng)不威風(fēng)?威風(fēng)。一群大臣也像獵狗一樣攆出來一只黃羊讓皇帝射獵,威風(fēng)不威風(fēng)?威風(fēng)。第三個是我們這樣的獵人,為生活熏只獾子,套只黃羊,拴只草鹿。娃子,看著不一樣,都是一樣的。野獸打獵擺出來祭祀天地,是要顯擺一下自己征服的能力?;实坩鳙C也是如此,打死一頭豹子,也是為了讓大臣們在內(nèi)心里徹底臣服的一個套數(shù)。我們狩獵,除了能吃點(diǎn)肉之外,也是為了顯擺一下我們還能征服一個獾子一只草鹿一只黃羊。但是到了最后都要老的,豺狗會老,皇帝會老,我也會老。霜降了,一年就快老了,那些樹葉上的霜,屋脊上的霜,大地上的霜,都是時間的衣裳,穿上了一年的時間忽然就老了。
霜降來了,村莊的祖父認(rèn)為是一年老了的標(biāo)志,在詩人的眼里,霜降卻是另一種的姿色和姿態(tài)。杜牧“霜葉紅于二月花”的絢爛,杜甫“無邊落木蕭蕭下”的悲愴,蘇軾“明日黃花蝶也愁”的憂傷,毛澤東“萬類霜天競自由”的奔放,都是霜降背景下對于人生與自然的感慨。
村莊也是如此,北山的五角楓和三角楓,霜降之后從一座山峰紅到另一座山峰。南山的黃櫨柴和烏桕樹,從一座山崗紅到另一座山崗。村莊的人都不是詩人,漫山遍野的紅色并不能讓村莊的我們激動萬分,也不能讓我們生出任何超越村莊生活的感嘆。在我們的視野里,一片樹葉紅了和滿山的樹葉紅了,不過就是霜降來了,大地上飛來霜花而已。就是秋后帶著無盡寒意的風(fēng),把烏桕樹和楓樹的葉子吹到院落里,村莊的人最多不過是拿起一把掃帚,把紅葉掃在一起。
霜降帶給村莊的一份驚喜是山茱萸的葉子落盡之后,枝頭上紅到透亮的山茱萸原來比一樹葉子還要稠密。在唐朝,王維登高時吟哦“遍插茱萸少一人”,村莊的人并不需要這樣的吟哦,他們拿起一個籃子,到茱萸樹下摘茱萸,把秋紅摘到籃子里,擺到院子里,才算是對得起秋天給予村莊的豐稔。
在山腳下,在田埂上,柿子紅了。人們摘下柿子,在院子里曬柿餅。白天陽光照在柿餅上,把柿子的糖分曬出來。晚上白霜落在柿餅上,把柿子的糖分凍出來。柿餅曬好之后,身上裹了一層白色的粉末,那就是霜和太陽共同凝結(jié)而成的。曬好的柿餅穿成串掛在屋檐下,一串幾十個從屋檐的上邊垂到距離地面一米多高,來了客人順手就可以摘下幾個柿餅遞給客人??腿私乐溜灒拖袷墙乐颠^后的每一個日子。
每個人家的柿餅都要掛到過年,蒸豆包的時候,母親從屋檐下摘一堆柿餅,和煮熟的豇豆放在一起做豆餡,蒸出來的豆包甜得發(fā)膩。嫁到平川上的村莊姑娘們,臘月還要回村莊,背走柿餅和豇豆。熏過獾子的人家,嫁出去的姑娘還會背走腌制過的獾子肉,還會背走半罐子獾子油。她們走在村莊的土路上,背著老家沉重的行囊,村莊的人就會指著她們的背影說:看看她們,把娘家的秋天背走了。
秋天是不能全部被背走的,留下最多的是柿子樹上的柿子。摘柿子的時候,祖父說:樹梢上的要留下來。
我問:留給誰呢?
祖父說:那是留給朱元璋的。
我笑了:朱元璋是個皇帝,還要吃我們的柿子。
祖父說:朱元璋沒有當(dāng)皇帝之前,當(dāng)過討飯的。在霜降之后,他一個人在大地上行走,餓得十分難耐的時候,看見了一棵柿子樹,樹梢上殘留著不少紅柿子。朱元璋不敢上樹摘柿子,一個路過的老人說:樹梢上的柿子就是留給過路人的,只要你能爬上樹梢,所有的柿子管你吃飽。
朱元璋還是一個流落鄉(xiāng)村的少年,很快就爬到柿子樹梢,摘著吃著,把肚子吃飽了。朱元璋把很爛的上衣脫下來,要摘柿子拿走,樹下的老人說:柿子管過路的吃飽,不管過路的拿走。
朱元璋問:為啥呢?
老人說:你把柿子摘完了,下一個過路人餓了吃什么呢?
朱元璋跪下給柿子樹磕了三個頭說:柿子樹啊柿子樹,我將來要當(dāng)了皇帝,就封你為樹王。
朱元璋又要跪下來給老人磕頭,老人說:不能給我磕頭,柿子樹是我的,規(guī)矩是村莊的,不論誰都要把樹梢上的柿子留給過路的。
朱元璋知道老人把自己叫做過路的,是一個村莊的老人對討飯少年的尊重。朱元璋一路走來,多少人都喊他要飯的,只有這個老人把他稱為過路的。朱元璋對老人說:我要是將來當(dāng)了皇帝,封你做個大將軍。
老人說:村莊的人都和我一樣,就是個種莊稼的,咋能當(dāng)大將軍?
朱元璋說:皇帝封你大將軍,你就能做大將軍。
老人說:我今天晚上脫了鞋子,明天早上還不知道能不能穿上,等你當(dāng)了皇帝,恐怕還得十幾年甚至幾十年,我的骨頭早漚朽了。
村莊摘柿子,把樹梢上的柿子留給過路的,這和猶太法典里的什一法差不多。有土地的人家收割時只能收割九成,另一成莊稼要留給沒有土地的人。村莊沒有法典,只有規(guī)矩。一代人一代人遵守了,這個規(guī)矩就比法典還要法典。村莊來了討飯的,祖父就說:那是個過路的。一個人到了討飯的地步,是需要勇氣才能出來走村串巷的。誰喊了他一聲要飯的,他可能會記恨你一輩子,在心里罵你一輩子。
我的記憶里,不到吃飯的時候來了討飯的,樹上沒有柿子的時候,要摘下幾個柿餅給討飯的,沒有柿餅的時候,要找?guī)讐K紅薯干給討飯的。祖父說:誰也不敢說誰不做討飯的,誰也不敢說誰下輩子不做討飯的。
是的,在困苦的日子里,人一輩子的顛簸,是很難預(yù)料的。
朱元璋最后當(dāng)了皇帝,封沒封柿子樹為樹王不得而知,村莊卻流傳著朱元璋當(dāng)了皇帝之后,曾說:不論誰都不要摘完柿子樹樹梢上的柿子,那是留給過路人的。村莊至今還說,這個規(guī)矩是朱元璋定下的,而不是村莊自己定下的。村莊人保留著很美好的規(guī)矩,竟然也能和皇帝掛扯到一塊,可見很多事情農(nóng)民和皇帝也是英雄所見略同。
霜降過后,留在樹梢上的柿子,經(jīng)過幾夜落霜,黎明時分,紅得像是亮了一夜的燈籠。到了傍晚,紅得像是剛剛點(diǎn)著的燈籠。在秋后,經(jīng)過這些柿子樹,一個善良的人,內(nèi)心也會悄然掛起一盞燈籠吧?
同是柿子樹梢上留下的柿子,村莊私塾先生卻說:摘柿子,不要摘凈了,樹梢上的要留下來。
有人問:為啥?
私塾先生說:留下來柿子的叫看樹佬。這些柿子每天都掛在樹梢上,柿子樹每天都能看見通紅的柿子,柿子結(jié)得比今年還稠還密。不論做啥事,都要留一點(diǎn)念想在世上,村莊的人貪心了,把柿子樹上的柿子摘干凈了,就把柿子樹的念想掐滅了,明年柿子樹就不結(jié)柿子了。
村莊一個九十幾歲的人,臉蛋已經(jīng)凹到了嘴巴里,他說:掛在樹梢的柿子,是叫柿子樹看的。柿子樹看不見樹梢上的紅柿子,明年就忘記了結(jié)柿子。這些掛了一冬天的紅柿子,就是燈籠,給明年柿子照亮兒呢。它們看見了自己老家為自己點(diǎn)了那么多燈籠,就回來了,掛在枝頭上,明年的柿子就更稠密了。你們想想,一個柿子四個柿核,看見燈籠回來兩個,明年的柿子就比今年稠密得多。留在土地上的柿子核,一千個核出土一個,長成一棵柿子樹,會結(jié)出多少柿子啊?
看來,那些看樹佬,打著燈籠,照亮的不僅是柿子回家的路,也照亮了村莊回家的路。
祖父死去多年,在霜降之后,我還會在村莊里游蕩,看見柿子樹梢上的紅柿子,很想爬上去摘一個,忽然想起祖父的話:你不是討飯的,你經(jīng)過柿子樹也不要打那些柿子的主意。
私塾先生死去多年,我在冬天經(jīng)過柿子樹,很想爬上去摘幾個看樹佬來吃,想想就算了。人總不能把柿子樹的燈籠掐滅吧,柿子們也要回家呢。
祖父的話和私塾先生的話,也如同燈籠,點(diǎn)亮了村莊的夜晚。偶然想起他們的話,就想起了臺灣歌手鄭智化的《星星點(diǎn)燈》。那些掛在樹梢上的柿子,就是一顆顆星星,點(diǎn)亮的燈籠,照著一個人的歸鄉(xiāng)之路。在村路的盡頭,站著的人,忽然會變成一個鄉(xiāng)村少年。那個少年,就是你自己。
樹梢上的紅燈籠,是為你而掛的,也是你為自己而掛的。
責(zé)任編輯 ?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