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成珍
摘要:約翰·羅斯金作為維多利亞時期的藝術評論家為讀者所熟知,殊不知其在《建筑的七盞明燈》等藝術批評著作中洋溢著對哥特式“建筑”的盛贊,實乃隱喻的公民建設藍圖。本文通過對其作品展開細致的文本分析后發(fā)現,固然其作品有較深的宗教淵源,但其通過哥特建筑之內在精神所傳達的世界公民建設之訴求——公民之好奇、共情、敬畏與才智的培養(yǎng)成已然愈發(fā)成為實現思想多樣性及跨時空文明對話的前提。就此而言,他亦可被看作是“世界公民”思想的思考者與推動者。
關鍵詞:哥特;建筑;世界公民;隱喻;自然法
一、作為隱喻的哥特式“建筑”
在古希臘語中,建筑(architectonice)一詞是“architec tonice techne”的省略語,指涉“原始、原理、首位”的“arche”與意為“工匠”的“techton”的合成詞。對希臘人而言,“techne”不僅指涉狹義的技術,而囊括所有的制造(poiesis)。懷特海(Whitehead)曾言:
支撐諸科學的…是認為世界由作為“建筑師的上帝”(God as the Architect)所制造并支撐,世界因此在終極意義上是可知的、有秩序的這樣一種信念。這種信念通過中世紀的基督教以及柏拉圖主義而形成。[1]
實際上,約翰·羅斯金(JohnRuskin)對中世紀藝術頗為青睞。在其經典散文著作《野橄欖花冠》(1866)中指出,好的建筑本質上應該是由忠誠的、有美德、有信念的人民所創(chuàng)造——是屬于平民大眾(commonality)的,而不是教士的。在其第二次演講的結尾處,其引用柏拉圖的篇章來闡明中其使用哥特建筑隱喻之真正意圖:
The book I called The Seven Lamps was to show that certain right states of temper and moral feeling were the magic powers by which all good architecture,without exception,had been produced.[2]
羅氏所倡導之哥特建筑所展示的“恰當的脾性與道德情感”顯然由多重緯度構成。首先,其是自由公民精神力量與肉體勞作的有機結合,是生命個體心智力量的象征,是復雜人性(human nature)逼真刻畫:
You will know then how to build,well enough;you will build with stone well,but with flesh;temples not made with hands,but with riveted of hearts;and that kind of marble,crimson-veined,is indeed eternal.[2]
羅氏筆下的哥特式建筑光影交錯、黑白分明,形成了顏色的“戰(zhàn)爭”,直沖云霄的塔尖也與低矮的農舍形成極大的反差。羅氏強調哥特式建筑的這種“戰(zhàn)爭”是偉大藝術的根基,同時也是培養(yǎng)“人類所有崇高美德與官能”(all the high virtues and faculties of men)的根基。他論證道:古埃及藝術的魅力在于“永恒的對死亡及終極審判的思考”(perpetual contemplation of deathand of future judgement),而古希臘所有詩歌與繪畫抑或是對戰(zhàn)爭的描述、謳歌或者戲劇化的呈現,抑或是對戰(zhàn)事的準備。在羅氏看來,“戰(zhàn)爭”是構成崇高美德以及滋養(yǎng)人類官能的根基。人類與生俱來的雄心以及對力量的熱愛被規(guī)訓成為“對周圍惡勢力的征服”(the aggressive conquest of surrounding evil)。由此產生的所有“崇高的尊嚴以及人性的美德”(highest sanctities and virtues of humanity)被最大程度地喚醒。誠然,“人性是高貴而美好的,不是污穢而卑劣的”(Human nature is a noble and beautiful thing,not a foul or a base thing.)。[2]
再次,其體現在構建于“公民責任”(citizen'sduty)基礎之上的理想社會“共同體”(commonwealth)之“偉大和諧”(magnificentharmony)。值得注意的是,羅斯金頌揚人性中的“戰(zhàn)爭”精神之舉并非偏激。他呼喚的是個體公民精神的彰顯。羅斯金的這種自信源于他對人性之神性的信賴,他將“合人性的”等同于“自然的”把“反人性的”等同于“不自然的”,而教育的目的就在于不遺余力的發(fā)展人的“內在人道”(inherent humanity)。
由此,稱羅氏之哥特建筑是對“自然法”精神的隱喻也合乎情理。而羅斯金在其早期作品《建筑的七盞明燈》(1849)中呈現的“七盞燈”的隱喻,便恰如其分地傳達了其公民智慧培養(yǎng)之精神內核。
二、“七盞燈”與公民智慧
及至1870年,在英國全民教育普遍實施的維多利亞時代后期,《圣經》仍然在維多利亞時代貫穿始終地占據根本地位:
The Scriptures were the common cultural currency of the Victorians.There are only two kinds of eminent Victorian authors—the kind who have had a whole book written about their use of Scripture and the kind who are ripe for such attention.[3]
值得思考的是,羅斯金早期散文《建筑的七盞明燈》中指涉的“七盞燈”,是否與圣經中的"Seven Churches"有關聯?是否是出自羅氏本人對大眾之“內在精神”的匱乏感到憂慮,故而嘗試以《啟示錄》這種智慧文學的方式來呼喚新民?羅氏固然在演講中坦言《七盞燈》的創(chuàng)作目的在于呼喚“脾性與道德感的適當狀態(tài)”(right states of temper and moral feeling),我們可以得知,比起亞里士多德為代表的傳統(tǒng)的古典思想家們對公民社會責任、公民美德及實踐智慧(Pronesis)的強調,自然法更強調的是公民本真的內在之精神。
By claiming a higher authority than existing political conventions,natural law advocates a higher authority than existing political conventions,natural law advocates created a context in which an individual could claim rights not traditionally justified by his,or even her public duties.[4]
如果說在羅氏的早期作品《七盞燈》中,哥特式建筑的總體目的是作為表達宗教追求(gothic architecture as expressive of religious aspiration)?!癝even Churches”即“the Seven Spirits of God”,其統(tǒng)攝每個教會信徒的身心。[5]羅斯金隱晦地將其精內在神概括哥特建筑的“七盞燈”:獻祭、真實、力量、美感、生命、記憶與遵從之燈。在其所著的《威尼斯之石》中“哥特式建筑的本質”(“The Nature of Gothic”)一章中對“哥特式建筑”做了進一步明確,指出哥特式建筑的內在精神(inner spirit)主要有六點:野性(Savageness)、多變(Changefulness)、自然(Naturalism)、怪誕(Grotesqueness)、剛性(Rigidity)與冗余(Redundance)。在闡釋“野性”時,他指出基督教博愛的本質,其尊重每個靈魂的個體價值。但是他不僅僅認可個體的生命價值,同時也認可每個個體的不完美(imperfection),它通過承認其“不適用性”(unworthiness)來賦予其個體尊嚴。每位個體都可能犯錯,或者存在不足。人類或因其想象延宕(tardy imagination)、情感倦?。╰orpid capacity of emotion)、冥思苦想(tottering steps of thought)等不足而變得鮮活可愛。正如古天主教堂上面無比粗糙的雕塑是塑造其的“匠人之生命與自由的標志”一般。與藝術品的不完美類似,允許肉體的不完美是一種進步與生命力的體現,當任何事物呈現出“某種不規(guī)則與不足”(certain irregularities and deficiencies)時,其不僅僅是生命力的標志,同時還應被視作美的源泉。匠人之“完全釋放的自由”是藝術“多變性”的前提。其“多變”是與“單調”(monotony)相對應的,正如人性之幽暗面對光明面之彰顯相同。白與黑影射著人性本真中的善與惡。[5]此時,羅氏視野中的哥特精神內核在于對公民獨立之個體精神的呼喚:
In the Gothic heart,though less immediate in their influence on design.strength of will,independence of character,resoluteness of purpose,impatience of undue control,and that general tendency to set the individual reason against authority,and the individual deed against destiny.[6]
其所呼喚的哥特式建筑之冗余(Redundance)實乃對公民熱情、創(chuàng)造力與同情心的呼喚:
With the rude love of decorative accumulation:a magnificent enthusiasm,which feels as if it never could do enough to reach the fullness of its ideal;an unselfishness of sacrifice…and finally,a profound sympathy with the fulness and wealth of the material universe,rising out of that Naturalism whose operation we have already endeavored to define.[6]
值得注意的是,他指責維多利亞人自文藝復興時傳承了近300多年的希臘羅馬藝術“空洞無物”(totally devoid of all life)、卑劣、造作、貧乏、無趣與不敬(impious)”,并詬病其為思維懈怠、循規(guī)蹈矩(intellect is idle,invention impossible)之產物。其思想內核與本雅明在《機械復制品時代的藝術作品》中對“靈韻”的呼喚,以及對冰冷的復制品的貶斥如出一轍。
接著,羅斯金對公民心智(mind)之培養(yǎng)進一步歸納出了四個要素:
首先是好奇心,這是一種饋贈,一種賦予求知過程以快樂的情感;其次是同情心——一種能夠與其他生命分享情感的能力;再次是敬慕——一種能夠欣賞美與創(chuàng)造性的能力,最后是才智——考慮到真理之多面性的能力。[6]
好奇心、同情心、敬慕與才智這四個要素誠然十分重要。固然每位個體具有某些先天的、獨特的美德與天賦,但其主要依賴后天習得養(yǎng)成。而將這些內在潛能轉化成成熟個體的美好品德,則離不開其以上列出的四種要素,這些核心要素與羅氏“世界公民”培養(yǎng)之核心精神相得益彰。
三、羅斯金之“世界公民”培養(yǎng)訴求
不得不承認,盡管羅斯金嚴苛的清教家庭教育對其影響諱莫如深,其文筆受到宗教智慧文學的影響實則頗為明顯:
整個世界是一座廟宇(temple)……它們兼具亞洲式以及希臘式的能力及幸運;如果基督的最后信息被傳播到希臘的廟宇,那么它可能被傳播到處于不完美時代的歐洲;如果傳播到了呂底亞古國的教堂,那么其有可能也被傳播到了處于不完美時代的亞洲——當它被傳播到呂底亞后,它就被永久地傳播到了世界。[6]
羅氏的文本中處處可見對世界文明的關注與汲取,在羅氏看來,歐洲人曾經有過三種偉大的宗教——崇拜智慧與力量的希臘、崇拜審判與慰藉的中世紀、崇尚驕傲與美的文藝復興已然逝去,最終有了第四種宗教——一個屬于我們自己的上帝。[2]
顯然羅斯金的世界公民思想高度很大程度超越了基督教信仰本身。他強調好的建筑不應是教會的(ecclesiastical)。盡管蘇格拉底也看重“心靈”與“神性”的安排,認為道德教育旨在幫助公民聽從神諭或者神靈的訓示,但羅氏似乎更強調每個生命體的潛能,指出:“世界上每個人都有能力進行批判性的探尋并熱愛真理。正如柄谷行人所言:“所思考的建筑是作為隱喻的建筑,也就是說是柏拉圖以來的西方哲學”,并承認“在文學或者哲學領域發(fā)生了從‘作為建筑的隱喻向‘作為隱喻的文本的轉向?!痹诒峡磥恚?/p>
自由—民主主義并非人類到達的最終形態(tài)……其思考的契機就隱含在古希臘另一個被忘卻的傳統(tǒng)——Isonomia中。Isonomia——自由人聯盟(建立在個人契約之上而沒有統(tǒng)治與被統(tǒng)治關系)的民主思想……這個思想可以用來反思與超越現代民主主義,從中找到解決資本主義政治危機——對自由與平等無法兩全的新途徑。[1]
柄氏所倡導的“自由人聯盟”實則可以追溯到古希臘詭辯學派(sophists)的思想。其代表人物伊索克拉底(Isocrates)強調修辭術乃是創(chuàng)造性之藝術。而同時期的犬儒主義學者第歐根尼(Diogenes)曾直言道:“我是世界公民?!弊鳛槭状卧斐觥笆澜绻瘛边@個詞的學者,其一直被斯多葛學派視為榜樣。為了更全面地發(fā)展那種世界公民(kosmo polities)的形象,第歐根尼強調相比起我們出生的社會,人類論辯和抱負的公民社會才是真正偉大而普遍的道德與責任感的源頭。對國籍、階層、民族與性別等方面差異的包容、對個體身上的理性尊嚴與道德選擇予以充分尊重——其思想可以被認為是康德的“目的王國”(kingdom of ends)構想的鼻祖與根源。從古至今,“世界公民”的想象無疑構筑了世界多元文明之間人類社會的平等對話的思想源泉。
同樣地,與我們所熟知的“高貴的單純、靜穆的偉大”的古希臘精神不同,羅斯金筆下“哥特”建筑既與惡的平庸相頡頏,又與被隱形的個體處境保持共情。實際上,其頌揚的哥特“建筑”之野性、多變、自然、怪誕、剛性與冗余之精神與古希臘頌揚的公民之個體主義精神內核同質。他描繪自然社會的風景畫,莫不是對自己靈魂深處的一種展現——展現出一種令人震驚、超現實、形而上的力量。斯多葛學派所要求的世界公民之“共情”需要以具體的民主方式來發(fā)展,而多元民主社會中的思維和判斷是更為復雜的文明共同體中的一部分。[7]而羅氏不遺余力地通過哥特“建筑”之黑白相間的意象,呼喚公民對人性及社會的陰暗面保持共情?;蛟S只有當文學作品容許邊緣群體以他們真實的方式來講話,抑或訴諸于某種哥特式的、震懾人心的日常語言,這樣才有助于完成其認可“他者”的使命。
總之,在某種“自然法”的視閾下,羅氏之培育世界公民內在精神之內核大體上與古希臘以降倡導的世界公民精神一脈相承:如果個體想成為世界“廟宇”中的合格一員,那么,哥特建筑精神中體現出的張力——保持人性之本真自然、個體生命熱情與想象力,批判性思考與共情能力則應成為其精神內核。由此,羅斯金亦可被視為現代“世界公民”精神的思考者與推動者。
四、結論
綜上所述,誠然所有重要宗教的中心價值觀是仁愛,而藝術的重要作用在于向傳統(tǒng)的價值觀提出質疑與挑戰(zhàn),其尤在羅斯金的哥特“建筑”隱喻體系中可見一斑,值得肯定的是,公民之好奇、共情、敬畏與才智的培養(yǎng)已愈發(fā)成為實現思想多樣性及跨時空的文明平等對話的重要前提。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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