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興濤
《新文化辭書》(AnEncyclopedicDictionaryofNewKnowledge),是五四時期以“新文化”命名的唯一較大型百科全書。它最早出版于1923年10月,此后又多次再版。民國時期至少出版過不下于10版(1)《新文化辭書》首版后的6個月中,曾再版2次(1924年3月第2版,4月第3版)。1927年出第4版,1931年出第5版,1932年9月出“國難”后第1版,1934年5月出版“國難”后第2版。1939年時,它還出版過“國難”后第5版。經核查,各版本內容大體一致。。同時,其銷售廣告也在各大報刊不斷刊行,在社會文化界產生了較大影響。
關于此書,學界以前并非完全沒有研究。2004年,臺灣學者王飛仙聚焦于《學生雜志》的專著,就涉及了對《新文化辭書》的討論,該書秉持探尋20世紀20年代商務印書館“以啟蒙牟利”的目的傳播新文化的思路,以《學生雜志》為例,揭示了出版商及學者、學生等如何介入、傳播并進而改變新文化運動思想特質的歷史過程。作者分析了《新文化辭書》所呈現(xiàn)的“簡單、易懂、實用、膚淺”的“外來、時髦”的“新文化”圖景,并強調“這本辭書以往為研究者所忽略……可為考察新文化運動影響力的實例”(2)王飛仙:《期刊、出版與社會文化變遷:五四前后的商務印書館與〈學生雜志〉》,127-130頁,臺北,臺灣政治大學歷史系出版社,2004。。王飛仙關注本書與新文化運動關系的思路,給筆者以諸多啟發(fā)。2007年,德國漢學家梅嘉樂(Barbara Mittler)撰寫《“為人人所必需的有用新知?”——商務印書館及其〈新文化辭書〉》(3)梅嘉樂:《“為人人所必需的有用新知?”——商務印書館及其〈新文化辭書〉》,193-213頁,載陳平原、米列娜編:《近代中國的百科辭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一文,也專門討論了該書,后收錄在由陳平原、米列娜主編的《近代中國的百科辭書》一書中。梅嘉樂從“百科全書”構建新知識秩序的獨特視角,粗略討論了《新文化辭書》,也不無新意。
本文試圖在以往研究的基礎上,就此書的編校、商務印書館文化姿態(tài)的調整、該書選擇和構建新文化知識的特點,以及它的激進文化導向和傳播情形等問題,再做一點具體推進與深化討論。在方法上,則除了注重文本細讀外,還注意較為充分地去利用和解讀當時關于此書的各類“廣告”,它們是表達文化關切、展示文化姿態(tài)和建構文化形象的出版符碼。
“啟蒙的生意”一詞借自美國著名歐洲文化史專家羅伯特·達恩頓,他在探究啟蒙運動如何在社會中傳播這一問題時,通過詳細描述狄德羅《百科全書》的“一生”,呈現(xiàn)了啟蒙精神自哲學家產出后,如何借助出版商的投機和生意,經由書籍的生產、流通,最終走向整個社會的過程(4)羅伯特·達恩頓:《啟蒙運動的生意:〈百科全書〉出版史(1775—1800)》,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達恩頓的思路,也啟迪了前文提到的王飛仙。這一思路,的確有助于我們認知商務印書館與五四新文化運動之間的歷史關聯(lián)。
商務印書館慣于得風氣之先,在中國現(xiàn)代出版史上一向走在時代前列。但五四新文化運動初期,它卻曾一度未能跟上時代潮流,游離于新文化運動主流圈之外,并因此引起新文化提倡者陣營的強烈不滿。1918年9月和1919年2月,陳獨秀兩次在《新青年》上抨擊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東方雜志》落后的文化立場和論調。羅家倫在《新潮》上也發(fā)表《今日中國之雜志界》一文,對《東方雜志》《學生雜志》等商務印書館系列刊物的言論傾向予以貶評。正如李家駒在《商務印書館與近代知識文化的傳播》一書中所指出的:“商務的領導層,特別是以張元濟、高夢旦為首,在‘五四’前后的心態(tài)是極為焦慮的,他們關心商務能否繼續(xù)在學術和社會變革潮流中居于前列?!?5)李家駒:《商務印書館與近代知識文化的傳播》,234-235頁,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五四運動帶來了中國出版界的新風潮,高舉新文化運動大旗的刊物在市場迅速走俏,新舊姿態(tài)的鮮明對比嚴重影響了商務期刊和出版物的銷量。在巨大的市場壓力之下,商務印書館在20世紀20年代進行了一系列大刀闊斧的改革。有關這方面的內容,學界已有不少優(yōu)秀成果,為了論述需要,這里僅略做概要性的回顧。
1921年4月,為調整文化出版方略,商務印書館高層高夢旦親自北上,力勸新文化主將胡適南下商務辦編譯所。7月,胡適應邀到滬實地考察商務印書館,他最終雖沒有留任,但推薦了其早年的英文老師王云五。1922年1月,王云五就任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所長,從部門設置、人員調動等方面進行了較為徹底的改革。由1924年《編譯所職員錄》可知,此時編譯所職員數(shù)量竟然增加到了240人,其中有196人均為王云五進所后所引進,可見其改革力度之大。(6)錢益民:《1920—1921年商務印書館的改革》,載《浙江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3)。在期刊出版方面,因“文學革命”和“婦女解放”思潮的沖擊,《小說月報》的銷路大幅下降,此時商務印書館被迫更換《小說月報》和《婦女雜志》主編?!缎≌f月報》改由新文學骨干沈雁冰接掌,從1921年1月起以發(fā)起“文學研究會”為標志,迅速成為新文學的主陣地。1920年初起,《東方雜志》主編、曾為陳獨秀的著名論戰(zhàn)對象的杜亞泉也被改換,雜志調整后逐漸贏回更多的社會關注。在出版物選擇方面,商務印書館更擺出了鮮明的新姿態(tài),推出多種以“新文化”為名的叢書,并打出“新人物必備新文化書”的口號,憑借其原有的強大文化輻射力,很快成為“新文化”出版的主力軍??偟膩砜?,二十年代商務印書館全面的革新,卓有成效。有研究者評論說,在20世紀20年代,傳播“新文化”最為有力的就是商務印書館與其他上海出版同業(yè)(7)原文為:“一九二〇年代,傳播‘新文化’最力的并非《新青年》、《新潮》,北大師生及其同道,而是商務印書館與其他上海出版同業(yè)。”參見王飛仙:《期刊、出版與社會文化變遷:五四前后的商務印書館與〈學生雜志〉》,117頁,臺北,臺灣政治大學歷史系出版社,2004。,此論大體屬實。
《新文化辭書》正是商務印書館這一出版策略調整的直接結果?!缎侣剤蟆匪^“聞該館以此書作為新文化運動之紀念的刊物”(8)《商務印書館〈新文化辭書〉將出版》,《新聞報》,1923-09-27。,或可證明該辭書在書館“歸化”新文化陣營方面的某種標志意義。1924年該書再版時,書中又打出“新人物必備之書”(9)《分類廣告》,《申報》,1924-03-14。的旗號作為內廣告,從而更鮮明、充分地表明了其調整后致力于“新文化”出版的自覺姿態(tài)。
啟“新文化”之蒙、鼓“新文化”之氣、賺“新文化”之錢,這種既啟蒙又賺錢的新文化出版方針的確立,是商務印書館高層此時的明智決策。作為商務印書館文化姿態(tài)調整后從事“啟蒙的生意”的代表舉措之一,《新文化辭書》的編纂出版意圖,在當時的廣告中表達得毫不含糊:“我國近年來的新文化運動,把國人的智識欲望增高了。凡從前博學深思之士所能備具的學問,一般民眾都應該加以修習;而現(xiàn)代繁復的生活狀況,亦非有豐富廣博的智識不足以適應。本書的編纂原因,就是想把最適切的求知工具來貢獻國人?!?10)《新文化辭書》,載《東方雜志》,1923(22)。這個目的,與編纂者唐敬杲在“辭書”序言中的表述也基本一致,就是要給一般民眾提供一個好的認識工具,讓他們可以對近代社會的各種主義、學說、世界新潮,以及較早傳入中國的佛教、基督教等外來文化,能有一個全面、確切、系統(tǒng)的了解,以幫助國人增進智識、更好地適應繁復的現(xiàn)代生活。
本書編者唐敬杲1915年進入上海商務印書館,任編譯員17年。沈雁冰曾贊揚他“日語學得特別好”(11)王孝儉主編:《上??h志》,1186、101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1920—1921年,唐敬杲任職于商務印書館編譯所“東文部”,后畢生從事辭書編寫和日文翻譯事業(yè),除《新文化辭書》外,另主編有《現(xiàn)代外國名人辭典》《綜合日漢大辭典》等,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還參加了《辭海》的編寫工作。1922年,王云五任編譯所所長,推動了商務印書館的改進和革新。是年,“東文部”被取消,唐敬杲調任到“雜纂部”,負責“規(guī)劃編譯不屬于其他各部主管之書籍”(12)王孝儉主編:《上??h志》,1186、101頁,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王云五到任后,“雜纂部”由1921年的7人擴張到1922年的20人。唐敬杲在此崗位一直工作到1925年轉任“國文部”為止。《新文化辭書》就是他在這期間“以數(shù)年間目不旁騖的全副力量,精心結撰”編成的?!稏|方雜志》記者稱,這種出于一人之手的編著自有其優(yōu)長,“尤可免去尋常辭書前后不一貫的弊病”(13)記者:《介紹〈新文化辭書〉》,載《東方雜志》,1923(24)。。
《新文化辭書》還有10人負責校訂,分別是李希賢、何菘齡、沈雁冰、周昌壽、陳承澤、范壽康、黃士復、黃訪書、鄭貞文、顧壽白,其中多屬富于新知識和熱心新文化之士。除人們熟知的沈雁冰外,周壽昌、鄭貞文專攻自然科學,陳承澤是探索現(xiàn)代漢語語法學的先驅,今人比較陌生的李希賢、何菘齡,也都是較早對馬克思主義理論有較多了解的人物。(14)林勛貽:《何公敢先生事略》,載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福建省委員會文史資料編輯室編:《福建文史資料》,第19輯,71-80頁,1988;蔡干豪:《何公敢》,載中共福州市委宣傳部、福州市社會科學所主編:《福州歷史人物》,第二輯,129-137頁,1989。20世紀20年代初,范壽康成為“科學與人生觀”論戰(zhàn)中的著名代表。他1923年7月寫作《評所謂“科學與玄學之爭”》,發(fā)表在《學藝》第5卷第4號上,次年又在《學藝》第5卷第9號發(fā)表《論人生觀的根本問題》一文,試圖對“科玄論戰(zhàn)”進行總結,他站在相對中立的立場上,認為人生觀與科學二者大部分有關系,但科學又絕不能解決全部的人生問題,在論戰(zhàn)中產生了較大影響。由此亦可見其與后期新文化運動的密切關聯(lián)。
《新文化辭書》的10名校對者中,留日學生占到7個,而且他們都先后加入了中華學藝社(即1916年創(chuàng)辦的丙辰學社改名而來),有的還是重要成員。該社以“研究真理,昌明學藝,交換智識,促進文化”(15)《中華學藝社沿革小史》,載《學藝》,1933年百號紀念增刊;范岱年:《一個曾致力于人文與科學交融的學術團體及其刊物——中華學藝社和〈學藝〉雜志的興衰》,載《科學文化評論》,2004(3)。為宗旨,是當時熱心傳播新知識、研究和推廣新文化十分活躍的著名學術文化團體。陳承澤與鄭貞文還曾擔任其該團體機關刊《學藝雜志》的編輯主任。學藝社的基本社員,很多都曾先后在商務編譯所任過職。若考察籍貫,其中來自閩浙的達7人之多。1927年,這10人中,黃士復、何菘齡、陳承澤、李希賢、周昌壽、鄭貞文、顧壽白7人均參與過著名的《綜合英漢大辭典》的編輯或校訂工作,除黃士復暫無法確定外,其余6人都是留日學生。鄒振環(huán)曾專門研究《綜合英漢大詞典》,他認定該書大量吸收了以齋藤《熟語本位英和中辭典》為代表的大正年間日本英和辭典的精華,也注意到了許多編纂者的留日身份(16)鄒振環(huán):《〈綜合英漢大辭典〉的編纂、特色與影響》,載《復旦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2)。。由于《新文化辭書》與《綜合英漢大詞典》這兩部書的編訂者身份高度重合,研究者似應留意它們彼此間的關聯(lián),及其同當時日本學術文化的關系。
《新文化辭書》自我定位為介紹、傳播現(xiàn)代“新文化”知識的集成性工具書。1923年9月底,上?!渡陥蟆贰稌r報》《新聞報》在此書問世前紛紛刊出該書預告,也聲言其為“新學識百科辭書”。如《時報》就稱該書“對于政治、宗教、經濟、法律、社會、哲學、文學、美術、心理、倫理、教育,以及自然科學方面必需之知識,均為系統(tǒng)之介紹。同時對于重要之文人、學者、思想家、宗教教主、社會改革家等之傳記及學說,亦與以顯明之敘述,書末并附有詳細之中西文索引。全書凡一千三百頁,誠現(xiàn)代知識之寶庫,亦我國沉滯的出版界中,得未曾有之鉅制也?!?17)《〈新文化辭書〉將出版》,載《時報》,1923-09-27?!渡陥蟆愤€稱贊其:“取材異常謹審,敘述亦詳盡,文字之清麗流暢,亦復不可多覯?!?18)《商務將發(fā)行〈新文化辭書〉》,載《申報》,1923-09-27?!缎侣剤蟆贩Q其:“不獨內容豐富、取材精審,即文辭之修潔雋雅,亦近來所罕觀?!?19)《商務印書館〈新文化辭書〉將出版》,載《新聞報》,1923-09-27。該書出版后,商務印書館自己主辦的《小說月報》(1923年第12期)、《學生雜志》(1924年第1期)、《婦女雜志》(1924年第1期)等刊物,也都專門對其做過積極的推介,借此塑造商務印書館倡導和傳播新文化的出版形象。
在當時,這部辭書搜集、歸納、傳播“新文化”知識的大膽嘗試與綜合努力,確屬相當自覺的出版舉措。1921年被商務印書館聘為《學生雜志》主編的楊賢江,便曾在通信中提到過該“辭書”的籌編意圖。中共早期黨員許金元曾致信楊賢江,談及對《學生雜志》的改進意見,其中有一條稱:“有些志士為了校里了解新思潮的同學太少而嘆息。不錯,太少誠然太少,而實在說來,新名辭的太難懂實為‘太少’的一個大因。我以前何嘗不是這樣,唯物史觀、邏輯等名辭我完全一無所知。后來讀《新青年》而稍微有些了解,及去年讀本志‘新名詞解釋’而大悟。本年來,新名辭解釋竟沒有出現(xiàn)過,未免使我失望?!?20)楊賢江著,任鐘印主編:《許金元致賢江(1923年9月23日)》,載《楊賢江全集》,第4卷,480頁,鄭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5。對此,楊賢江復信說:“‘新名詞解釋’一欄,因為商務館預備出一冊《新文化辭書》,那里對于各個新名詞,都有很詳細的解釋,所以我們就省去這步工夫了。但以后如遇有更新的名詞,仍當隨時登載?!?21)楊賢江著,任鐘印主編:《致許金元》,載《楊賢江全集》,第4卷,478頁,鄭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5。二人信件后被刊載于《學生雜志》第10卷第12號(1923年12月5日)的“通訊欄”里。通過這兩則材料,我們對當時社會上新文化知識的“饑荒”局面,以及青年志士借由學習、掌握新名詞概念內涵進而了解新文化的渴望心態(tài),或可窺見一斑。同時,也可想見《新文化辭書》適時滿足這一“饑荒”的社會期待和傳播效果。
1923年底,《小說月報》記者聲言:“‘知識饑荒’一句標語,在國里面還是十分狂熱地叫著。但是現(xiàn)在呢,滿載著精神上糧食的救濟船——《新文化辭書》——出現(xiàn)了,我們至少可以得些較美的食糧了!”(22)記者:《介紹〈新文化辭書〉》,載《小說月報》,1923(12)。1924年,商務印書館在《申報》上又專門打出“知識饑荒中的食糧”(23)《知識饑荒中的食糧》,載《申報》,1924-02-19。作為該辭書廣告的標題,這充分體現(xiàn)了商務印書館當時的商業(yè)經營智慧,就是極度渲染“新文化知識”的匱乏局面,以此推動那些標榜“新文化”的出版物之營銷。
在《學生雜志》的“答問欄”,除前文已提到的楊賢江與讀者的對話外,還有數(shù)次“答問”提到過《新文化辭書》,強調其對于新文化知識的“常識性”普及功能。如在回答煙臺人鄒立琛的“現(xiàn)在是否有關于學術、政治、哲學、科學、國際這類合編的常識書”的問題時,“K”就特地告知:“如《新文化辭書》、《少年百科全書》及百科小叢書中各書都可作為常識書看。以上各書均由商務印書館出版?!?24)楊賢江著,任鐘印主編:《答煙臺鄒立琛君》,載《楊賢江全集》,第4卷,918頁,鄭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5。
在《新文化辭書》中,編者所收錄的新知識,確非隨意拼湊,而是經過了認真的篩選和整理,新知識的構成和序列,也經過了細心的裁剪組織,故“辭書”明顯體現(xiàn)了編訂者的新知認識和價值取向。梅嘉樂在討論該書的文章中曾指出,當新知識出現(xiàn)并與現(xiàn)存知識秩序發(fā)生矛盾的時候,就會產生“再確定的結構性需要”,因為知識的新秩序需要被創(chuàng)造,而百科全書中所貯藏的知識,恰恰可以使得其內在秩序得以顯現(xiàn)。此論不無道理。陳平原也曾指出,各式辭典需要的不是零星的知識,不是艱澀的論述,也不是先鋒的思考,而是如何將系統(tǒng)的、完成的、有條理有秩序的知識,用便于閱讀、容易查找、不斷更新的方式提供給讀者,它們代表了“啟蒙文化”的另一側面。(25)陳平原:《作為“文化工程”和“啟蒙生意”的百科全書》,載陳平原、米列娜編:《近代中國的百科辭書》,1-19頁,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梅、陳二位的觀點提示我們,側重于從新知識選擇、新知識秩序系統(tǒng)構建,以及通俗化表達和平民主義宗旨等角度來審視百科全書的研究路徑,著實可取、值得借鑒。由此來理解《新文化辭書》之于五四新文化的意義,也很是貼合。
關于《新文化辭書》所提供的新文化知識的“系統(tǒng)性”,語言學者周光慶更早的時候,還從“五四詞語”分布特征的角度做過獨到的論證。他認為“五四詞語”意義分布很廣,但偏重表達各種理論思想,尤其偏重各種社會科學理論思想,因此這方面涌現(xiàn)的新語詞數(shù)量之比重也最大。而就這些新語詞本身來說,則一方面多姿多彩,另一方面又自成系統(tǒng)。說它多姿多彩,是因為“各種主義各種思想兼收并蓄,各給名稱,任其相互競爭”,說它自成系統(tǒng),則是由于“在某一特定社會科學領域,表達各級概念的新詞語都有,而且相互分工,相互聯(lián)系,儼然構成自己小小的系統(tǒng)”。周先生特別強調:“表達各種社會科學理論思想的新詞語自成系統(tǒng),這是‘五四詞語’最新的也是最重要的特征?!?26)周光慶:《漢語與中國早期現(xiàn)代化思潮》,390、390-392頁,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1。為了說明這一點,他專門以《新文化辭書》為例,從中摘錄了“主觀”“客觀”與“實用”“實在”“實證”“實踐”等所組合而成的兩組32個新語詞,如主觀主義、客觀的實在論、實證主義、實用主義和實踐理性等等,分析指出,這些新語詞新概念“互相聯(lián)系、互相發(fā)明,構成了級層,構成了系列”,體現(xiàn)了“哲學在‘突破’,學術在‘下移’,中西文化交流是何等的深入,中華文化演變是多么的深刻”(27)周光慶:《漢語與中國早期現(xiàn)代化思潮》,390、390-392頁,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1。。此種從新名詞新概念體系建設的角度來把握《新文化辭書》所體現(xiàn)的學術文化轉型意義的認知努力,無疑是頗有眼光的。
以弘揚進化論為例。該書對進化論及相關思想學說的介紹傳播不僅系統(tǒng)深入,而且毫不掩飾其尊崇態(tài)度,明確傳達了一種現(xiàn)代性所主導的新文化自覺。在《新文化辭書》里,除了設有“進化論”(evolutionalism)、“達爾文底進化論”(Darwinism)等條目外,還收錄“進化論的快樂說”(evolutional hedonism)、“宗教進化說”(evolution theory of religion)等詞條。“進化論”詞條首先闡述了進化論的基本觀點,隨后梳理了從其萌生到達爾文、拉馬克(lamarck)、斯賓塞、赫胥黎等以來生物進化思想的發(fā)展歷程,并紹述了其后“新達爾文派”和“新拉馬克派”的代表人物及其主要看法。編者對進化論的思想意義和積極影響大加強調,指出:“到了近來,進化論大為社會所認許,動植物學方面是不消說,就是其他一切學術也都用這進化論做基礎了。就是從來稱為形而上學的,如哲學,心理學,美學等,也以進化論為基礎而一新其面目了。因此,哲學思想也一變,避開冥想和空論,而以實驗為基礎了;教育上也應用起進化的原理來了?!?28)⑤ 唐敬杲:《新文化辭書》,307-308、226-228、252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在“達爾文底進化論”這一條目,編者則介紹了“自然淘汰說”“雌雄淘汰說”“人為淘汰”等內容,記述了該學說從受到各種攻擊到“真價值日益表現(xiàn)”的過程,大贊達爾文“學殖豐富、識見超邁,品格也極高尚”,宣稱“達爾文進化論不但是生物學上底一大新說,且與一般學者的世界觀、人生觀以非常的變化——可以說十九、二十世紀的學界,沒有不立于他那偉大的感化之下的”(29)⑤ 唐敬杲:《新文化辭書》,307-308、226-228、252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
進化論是現(xiàn)代性理論的核心。重視和傳播進化論,正是新文化運動得以深化開展的根本內容。盡管當時反思進化論的有關思想在《新文化辭書》中也有涉及且在中國有所傳播,但進化論在思想界的絕對主導地位的確立和鞏固,對于當時中國新文化的發(fā)展仍然意義深遠?!缎挛幕o書》對進化論的弘揚,正體現(xiàn)了其塑造現(xiàn)代文化的理性自覺。該辭書出版后,其中的有關內容得到社會重視,如《學生雜志》主持人在回答崇明人蔡繩夫“赫胥黎與達爾文的學說,是怎樣的?”的詢問時,署名為“K”的編者便回答道:“他們都是進化論者?!缎挛幕o書》曾說到一點他們的學說,可以參考?!?30)楊賢江著,任鐘印主編:《答崇明蔡繩夫君》,載《楊賢江全集》,第4卷,910-911頁,鄭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95。由此可見一斑。
除進化論之外,《新文化辭書》對新文化運動所倡導的民主和科學精神、婦女解放觀念、社會改造思想等新知識,也都有大量詞條進行傳播。如辭書就專門介紹了“女性本位說”“女子參政主義”以及其他眾多有關婦女解放的思想,這一點還一度引起《婦女雜志》的格外關注。該刊記者在推介《新文化辭書》時,就特別強調指出:“對于婦女問題的一切學說、思想,以及其他討論材料的介紹,也是這部書的一部分責任……如那戀愛、性教育、結婚、離婚、女子參政、生育限制等的問題,以及愛倫凱、珊格爾夫等的敘傳和學說之類,在這部書里,無不應有盡有。”(31)記者:《介紹〈新文化辭書〉》,載《婦女雜志》,1924(1)。以愛倫凱的詞條為例,該辭書對這位現(xiàn)代婦女運動先覺的戀愛自由論、自由離婚論、母性觀和理想的婦人觀等思想,就做了相當系統(tǒng)的評介。
該辭書對當時曾訪問中國、給予中國新思潮以直接和重要影響的杜威、羅素等人的思想和學說,均設有專條詳細介紹,有些內容還相當前沿和及時。如在“杜威”詞條中,不僅紹述評析了他的實用主義教育思想、哲學主張,還專門提及了他來中國演講之事,稱“他一共在我國住了兩年零兩月;所演講過的地方,有奉天,直隸,山西,山東,江蘇,江西,湖北,湖南,浙江,福建,廣東,十一省。他在北京的五種長期演講錄已經出了十幾版了;其余各種小演講錄還很多呢”⑤。對羅素及其學說的介紹更為詳細,既包括了他的“新實在論”哲學、數(shù)理邏輯等學說,也談到了他新的“社會改造論”和1920—1921年他來中國講學的經歷。
與此同時,《新文化辭書》對當時帶有反思西方現(xiàn)代性特點的一些學說和思潮,如生命哲學、新人文主義、文化主義等,也有過一定的擇取和紹述。編者貼切地評述了柏格森的“創(chuàng)造的進化”說及其重視直覺和體驗的認識論(32)唐敬杲:《新文化辭書》,56、302、536-538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認為“倭鏗的哲學就是精神生活的哲學,而為有形而上學傾向的新理想主義哲學底代表”(33)唐敬杲:《新文化辭書》,56、302、536-538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關于“文化主義”,則強調其系反思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產物,乃針對“軍國主義”而來,但同時又指出其過于忽略物質文明,不免走向了新的偏頗等。(34)唐敬杲:《新文化辭書》,56、302、536-538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實際上,這也是戰(zhàn)后德國狹義文化概念正式傳入中國的辭典記錄,盡管這一現(xiàn)代狹義文化概念此前三年已開始在中國使用。多年前,筆者研究五四時期的文化概念時,也曾引用該辭書的“文化主義”詞條內容來說明相關問題。(35)黃興濤:《晚清民初現(xiàn)代“文明”和“文化”概念的形成及其歷史實踐》,載《近代史研究》,2006(6)。
1923年底,《申報》上有一則專門廣告稱贊《新文化辭書》:“于各種學說思想、各項組織制度以及古今宏哲碩學之傳記盡量羅載。一方面對于歐化為整部之輸入;一方面對于固有之外來文化如佛教、基督教之類,亦與以有系統(tǒng)之闡述,實為新學識之一大寶庫?!?36)《商務印書館十二年十一月份出版新書》,載《申報》,1923-12-16。這一廣告的贊評,除了強調該書構建新文化知識的綜合性和整體性努力之外,還格外凸顯其在內容上側重于“歐化”為主的“外來文化”之特征,并將兩者統(tǒng)一起來,這有助于今人把握該書特色。在此書的編者心中,現(xiàn)代歐洲文明和較早傳入中國的佛教、基督教等“外來文化”,共同構成了“新學識之一大寶庫”,這相當?shù)湫偷胤从沉司幷哧P于“新文化”構成的真實觀念。只不過編者將早已本土化的佛教,與唐朝時零星進入、晚明之后才大規(guī)模到來的基督教并列為中國“固有之外來文化”,總讓人有不盡妥當?shù)母杏X。
對于本國早就存在的部分“固有之外來文化”有選擇地加以深入介紹,并視之為新文化知識,或至少視之為現(xiàn)代新文化知識的重要來源,這肯定是《新文化辭書》相當引人注目之處。而這一點,又集中體現(xiàn)在編者對于“佛教”的格外偏愛上。關于佛教專條,該書竟然用了64頁的超長體量,將其基本教理和理想、派別、流傳的歷史,進入中國后13個主要宗派的經典和教義等內容,進行了全面系統(tǒng)的梳理,簡直堪比一部佛教專著,而且敘述得條理清晰、深入淺出,難能可貴。不過,若從辭書體例的嚴整要求角度來看,這一做法明顯造成了辭書內容比例上的嚴重失衡,殊為不妥。相比之下,書中對基督教的專條次詳敘述,體現(xiàn)出來的“固有之外來文化”意味則相當不足,大約主要還是由于其“外來”性,才得以享受與佛教并列的特殊待遇。在這方面,“景教”入詞條,倒更符合宗旨,惜其影響既小、可述內容也少。值得注意的還有,本辭書對于宗教問題似有偏愛。這一方面可能是由于在編者看來,宗教與新文化并不沖突(如在本詞條中編者就強調,佛教世界觀“重理性而與近代科學的世界觀相似”),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出在思想觀念和社會秩序發(fā)生深刻變革的新文化運動時期,編者本人對于人生問題的極度關注。顯然,詞條中的這些觀點,尤其是對于佛教的特殊態(tài)度,是有別于當時那些倡導“非宗教運動”的“新文化運動者”之主流文化取向的。
不過,《新文化辭書》雖然大量介紹西方古代歷史文化知識和近代自然、社會科學理論學說,卻對中國真正“固有之傳統(tǒng)文化”及思想家著墨很少,像儒教、道教、孔子和孟子等都沒有專門的詞條,可見編者心中的“新文化”似乎全然同純粹中國“固有之傳統(tǒng)文化”資源無關。如果說這一點還情有可原,也體現(xiàn)了當時國內新文化運動“反傳統(tǒng)”的激進取向,那么對近世以來尤其是新文化運動以來有關中國新文化的人物、事件、著作和思想,也全然不設詞條,就有點不合邏輯了。(37)《新文化辭書》只是在涉及有關西方思想的中國傳播時,才會偶爾提到新文化運動中的中國思想家和學者。如在介紹易卜生的詞條中,曾特別提到“《世界叢書》中有易卜生集,現(xiàn)在第一冊已經出版了,里面附有胡適之著的一篇《易卜生主義》,是介紹易卜生底思想的”,參見唐敬杲:《新文化辭書》,443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
與此相一致,在組織體例上,該書也采用了優(yōu)先以英文字母順序來編排新知識的方法。唐敬杲在辭書序言中坦承:“因為本書底材料大概是外國的,許多術語我國尚未有一定的譯名,為檢查底便宜上,依西文字母底順序排列,而另附以漢文索引。”(38)唐敬杲:《新文化辭書·序言》,5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他自己明確將此一編排方式視為“本書編制上底特色”所在之一。這一點,研究《學生雜志》的王飛仙也注意到了,但她認為該書主體依照英文字母順序編排的規(guī)范,顯示出唐敬杲以為沒有外文原文的那些詞匯或概念,便不在“新文化”“新知識”之列,編者唐敬杲本人似已相信,所有的新知識都應該是來自外國,并有原文可查(39)王飛仙:《期刊、出版與社會文化變遷:五四前后的商務印書館與〈學生雜志〉》,129頁,臺北,臺灣政治大學歷史系出版社,2004。。筆者在一定程度上,也贊成王飛仙的這一推斷,“五四”后期,此類做法的確流露和反映了當時唯有學習外國特別是西方才具文化正當性,唯有外來文化尤其是西方文化才堪稱“新文化”和“新知識”的某種時尚性、但卻流于極端偏頗的社會文化心理。
人們常說,五四運動之后,馬克思主義的傳播成為新文化運動的主流。至于此種主流如何形成和表現(xiàn)?哪些人物、著作和刊物發(fā)揮了獨特而重要的作用?學界以往所做的工作,其實還很不充分,尤其是缺乏從非馬克思主義陣營的一般文化思想界的動向角度,去給以有力的揭示。在這方面,1923年這個特殊的歷史節(jié)點、由商務印書館這個出版龍頭推出的《新文化辭書》,作為一部傳播廣泛、影響較大的百科性工具書,值得格外關注,它可以提供一些典型的印證與說明。
對“真正的民主”——“德先生”的追求,無疑是五四時代最為鮮明的時代精神之一。當時許多有思想的青年選擇社會主義和馬克思主義,都曾經經歷過一個先極端崇拜民主的過程。有學者發(fā)現(xiàn),五四時期那些最喜歡談論民主,最熱心倡導和追求民主,對民主的現(xiàn)實明顯不滿,對民主的前途最為關切,認知民主較為深入且影響最大的一批中國人,大都參與了對中共的創(chuàng)建。(40)劉輝:《民主追尋與中國共產黨的創(chuàng)建》,載《中華讀書報》,2001-12-14。此言的確不虛。《新文化辭書》沒有將“科學”列為專條,但卻列入了Democracy(德謨克拉西、民主主義)詞條,可見其對民主精神在“新文化”中的地位要更加重視。該詞條強調,民主這個名詞“在世界史已成一個流行語”,“德謨克拉西,要算得現(xiàn)代思潮的發(fā)源地,說甚么勞動問題;說甚么社會主義;說甚么普通選舉,全都是由德謨克拉西的影響生出來的。直可以說是‘現(xiàn)在的世上,離了德謨克拉西,就不能夠過日子呢’”。(41)唐敬杲:《新文化辭書》,242-243、243-244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在該書編者看來,“德謨克拉西的基本形式,還是政治上的東西”,但其基本原理和精神則在于“多數(shù)人的統(tǒng)治”。若將其運用到社會、經濟、文化生活乃至國際關系上去,就分別形成“社會的德謨克拉西”“產業(yè)或經濟的德謨克拉西”“文化的德謨克拉西”和“國際的德謨克拉西”。其中,社會民主強調無論貧富,人人生來就有平等的權利與機會,“一樣的生存、一樣的發(fā)展,這種主張就是社會主義底一種”;經濟民主強調,從前的產業(yè)組織“以資本家、企業(yè)家(即有產階級)為本位”,必須改變?yōu)椤耙詣趧诱?即無產階級)為本位”,一切的生產機關,也必須由從前“都歸資本家管理”,改為“屬于勞動者管理”;文化民主,強調的是“教育藝術等類關于文化的事項,為貴族富豪等一部分人占盡,甚不合理……貧窮的人也應該同樣的享受”;國際意義的民主,則主張國家無論大小強弱,都“同樣的有存立的權利”,必須互相尊重,所謂“民族自決主義”,就屬于此種民主。(42)唐敬杲:《新文化辭書》,242-243、243-244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這一導向“社會主義”的民主界定,與“五四”及其之后陳獨秀、李大釗、譚平山等人所熱心傳播的從“政治民主”向“社會民主”擴展的民主時代主潮完全一致與合流,它有助于將新知識人引向馬克思主義。
近代西方有兩種民主主義的傳統(tǒng),一種是崇尚自由、憲政和個人主義的英國憲政式民主主義傳統(tǒng),一種是更重平等、人民主權和社群主義的法國參與式民主主義傳統(tǒng)。“五四”后期,不少人像陳獨秀一樣,雖有時含混兩者,但卻可以說大體經歷了從相信前者到認同后者的轉變,進而由后者又走向批判或否定資產階級民主的馬克思主義和蘇俄道路?!缎挛幕o書》的編者,可以說是法國參與式民主主義傳統(tǒng)的繼承者。他在“個人主義”詞條里,對其內涵予以分類客觀陳述后,就通過對“教育上的個人主義”進行評論的方式,表達了自己的社會主義傾向。他批評個人主義:“這學說底目的,雖在于教人成人,但人離了社會的生活,就全無意義——就是,人們只是在一定的社會和團體中生存且發(fā)展的,那么人之為人,不可不為社會和國家有用的人物。于是,那極端的個人主義教育不免失去論據(jù),社會主義教育代之而起?,F(xiàn)代教育上占最主要地位的,是社會主義教育?!?43)⑥ 唐敬杲:《新文化辭書》,467、68、68、68-69、69-71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
該書編者認同社會主義,但對布爾什維主義所秉持的“無產階級專政”說卻持反對態(tài)度,可以說是懷疑其結果、同情其動機?!缎挛幕o書》設有“布爾扎維主義”專條,指出無產階級專政“不獨反對社會主義的人不以為然,就是贊成社會主義的人,也有許多反對這種手段。他們以為這種手段,不但違反‘民主主義’,而且違背馬克思的科學的理論”。故編者以為它屬于布爾札維主義的“弱點”所在。(44)⑥ 唐敬杲:《新文化辭書》,467、68、68、68-69、69-71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不過,在專門介紹“布爾札維主義與民主主義的關系”這一主題時,編者卻將自己的觀點放到一邊,而只是詳述了布爾扎維克自身從民主的階級性角度所做的如下“解說”:
一切民主主義,全是相對的,換一句話說,就是階級的民主主義。資本主義的國家,雖然掛著民主主義的招牌,他的內容,不過是一個階級——就是有產階級——的民主主義,并不是‘普遍的民主主義’……資本主義的國家,可以說是具有兩重的性質:就是他對于有產階級,是民主主義;對于無產階級,是獨裁政治?,F(xiàn)在蘇維埃(Soviet)的國家,也免不了兩重的性質。(45)⑥ 唐敬杲:《新文化辭書》,467、68、68、68-69、69-71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
那么,既然資產階級民主和無產階級民主都是“階級民主”,兩者有何不同?何必要用后者去取代前者?編者又引用列寧等人的話,介紹其思想邏輯,強調兩者的不同在于,后者“是為著多數(shù)人(被掠奪者)的利益,對于少數(shù)人(掠奪者)而用的”,“從這里起,才能達到一切階級的民主主義”。換言之,“唯有靠著后者,才能達到‘普遍的民主主義’這一點”,也就是認定這是通向真正民主主義的必經階段。由此看來,布爾扎維主義的結果雖未必如愿,但其目標,“倒是在于真正的‘普遍的民主主義’底實現(xiàn)”(46)⑥ 唐敬杲:《新文化辭書》,467、68、68、68-69、69-71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這一清晰解釋,很容易讓今人想起這一時期李大釗認為“德謨克拉西與社會主義,在精神上亦復相同”,無產階級專政只是通向更“純正的平民政治”即真正民主主義的過渡階段的思想。(47)參見李大釗《平民政治與工人政治》一文和《平民主義》小冊子,載李大釗著:《李大釗選集》,138、425-427頁,北京,人民出版社,1959。
最后,關于“布爾札維主義與馬克斯主義的關系”問題,編者也特別列舉出“以馬克斯主義者自任”的列寧一派,以及認為列寧思想“離馬克斯主義還遠得很”的兩派不同觀點。在后者看來,馬、恩本人雖的確在《共產黨宣言》里講過“無產階級專政”,但后來“僅當他作一個歷史的文書”,實際上最終放棄了這一主張。對此,辭書的編者明確表示:“以上兩班人的主張,孰是孰非,姑置不論,我們把布爾札維主義,看做馬克斯主義的一派別罷了”。⑥其所表現(xiàn)出的無疑是一種相對客觀理性的學理態(tài)度。這對當時國人初識馬克思主義原理、客觀理解布爾什維主義的內在訴求和思想邏輯,實不無一定的積極作用。
不僅如此,在“列寧”專條里,編者還表達了對列寧事業(yè)的積極評價。該條首先界定列寧為“俄羅斯勞農政府的領袖”,然后以同情和敬佩的筆觸,紹述了其一生多次被流放、但屢挫屢起、百折不回的革命生涯和事跡。每每談到列寧的革命活動、學說思想和重要論著時,多對其成就和影響不吝贊詞。如稱述列寧主導的《依斯克拉》雜志(Искра《火星報》)為“全俄宣傳社會主義底策源地”,“在俄國革命運動史上,實占重要的地位”;稱述他流放期間所寫的《俄國資本主義底發(fā)達》“為一般學者所嘆賞,稱為經濟學書中底一大權威”,其《怎么辦》問世后,“仿佛是在俄國社會主義運動底池中,投了一塊巨石,為此后十數(shù)年間波瀾洄洑底中心”等等。編者尤為感佩列寧1917年“推倒克倫斯基內閣,掌握政權,一舉而完成社會革命”的革命功績,贊嘆“他底事業(yè)真可謂旋乾轉坤,亙古不朽咧!”最后,在詞條末尾,可能是為了方便一般讀者進一步了解和閱讀的緣故,編者竟還用了整近兩頁的篇幅,詳細列出了列寧所有重要著作的英文本目錄,(48)③④⑤ 唐敬杲:《新文化辭書》,561-565、597-600、197-199、197-199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這在本辭書中,也是相當引人注目的“特出”現(xiàn)象。在資本主義世界普遍視列寧及其革命實踐為洪水猛獸的輿論背景下,這樣一種詞條解說的“引導”意義,其影響是難以估量的。
《新文化辭書》對社會主義、馬克思主義理論和俄國革命做了大量的介紹,這無疑體現(xiàn)了后期新文化運動突出的特征之一。王飛仙在其著作中,已注意到該書具有相當程度的“左傾”色彩,指出其不僅收錄了大量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相關詞匯,還對有些左派人物給予高度評價。(49)王飛仙:《期刊、出版與社會文化變遷:五四前后的商務印書館與〈學生雜志〉》,129頁,臺北,臺灣政治大學歷史系出版社,2004。她的感覺基本準確。但她對該書與新文化運動“左傾”時代表征的具體聯(lián)系,還缺乏細致的說明。實際上,本書的思想特征既是新文化運動后期“向左”轉向的一個例證,更直接參與引導和推動了此種思想潮流的發(fā)展。
在《新文化辭書》中,編者不僅列出馬克思、恩格斯和許多社會主義派別及其思想領袖的詞條,還設置有“唯物史觀”“剩余價值說”“科學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等馬克思主義的學說專條。如關于“唯物史觀”,就指出它是馬克思哲學的根據(jù),書中對唯物史觀的論述,也基本沿用了馬克思的觀點。編者對唯物史觀雖非完全服膺(其實是有誤解),認為“僅僅經濟關系,并不是社會發(fā)展底唯一要因,不能說,歷史上底諸現(xiàn)象,惟有從經濟關系可以解釋”,但其最后還是表示:“經濟關系,總是解釋歷史上諸現(xiàn)象底最有力的鎖鑰”,(50)③④⑤ 唐敬杲:《新文化辭書》,561-565、597-600、197-199、197-199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梢娖淙员憩F(xiàn)出一種同情的理解。對于“共產主義”,該書則認為其乃“廣義社會主義底一派別”,它主張一切財產的公有,不同于“集產主義”只主張生產手段的公有,并進而從生產和分配兩個方面,具體討論了共產主義和集產主義的區(qū)別所在,(51)③④⑤ 唐敬杲:《新文化辭書》,561-565、597-600、197-199、197-199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從而避免了各種夸張離奇的非學理性解釋(52)③④⑤ 唐敬杲:《新文化辭書》,561-565、597-600、197-199、197-199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
《新文化辭書》對“科學社會主義”的解說,可以說更集中體現(xiàn)出編者對馬克思主義的同情態(tài)度和認知水平。該條所包含的內容十分豐富,既根據(jù)考茨基的歸納,分別闡述了馬克思主義的“唯物史觀”“剩余價值說”“資本積集說”“資本主義倒壞說”和“階級斗爭說”等的基本內容,指出其中前兩條被恩格斯視為馬克思的兩大發(fā)現(xiàn),而因有這兩大發(fā)現(xiàn),社會主義才得以成為科學等等。尤其是編者不自覺地按照馬克思主義學派自我論證的思想邏輯、“科學”性定位和話語方式,來展開其全部界說,給人留下的印象尤為深刻。下面,我們不妨引用其中一段,以窺一斑:
社會主義以他的思想全體底學問的性質為標準,可分為空想的社會主義(或作感情的社會主義)及科學的社會主義(歷史派社會主義或馬克斯社會主義)二種。初期的社會主義是空想的,近來五六十年間,才漸有科學的基礎,即由空想的進而為科學的現(xiàn)實的。等到馬克斯(Karl Marx)出來,社會主義底科學的基礎,乃更鞏固。今日在歐、美諸國最有勢力的社會主義,是馬克斯派。這一派所以叫做“科學的社會主義”,是因為到馬克斯那個理論的體系,具備一個獨立科學的面目的社會主義經濟學才得以成立的緣故。(53)唐敬杲:《新文化辭書》,903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整個詞條內容參見該書903-909頁。
自覺或不自覺地論證和強調馬克思主義的科學性,并將其與前面討論的馬克思主義的民主性追求相結合,向社會傳導的不正是一種“新文化”精神結晶的信息嗎?這就不難理解何以馬克思主義的傳播要成為后期新文化運動主流的歷史現(xiàn)象了。
或許,同樣典型甚至更為鮮明深刻地體現(xiàn)出上述思想傾向特色的例證,還有該書對“資本主義”概念的解說?!缎挛幕o書》的“資本主義”詞條,完全反映了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和認知精髓。該詞條明確以馬克思“剩余價值”學說為基礎,論述了資本主義的形成條件和生產方式,其內在的剝削性和掠奪性,其輸出資本和奪取國外市場的必然性,其與帝國主義、軍國主義、侵略主義等之間的理論與歷史的關聯(lián)等等問題,還以此為論據(jù),透視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起源。緊接著,編者感慨系之,面對如此資本主義,“略為有些同情心的人就不惜大聲疾呼,唱出‘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等等主義來”。最后,編者還不避嫌疑地坦承:“關于資本主義,馬克思解說得最為詳盡,請參看‘科學的社會主義’一項罷”(54)唐敬杲:《新文化辭書》,157頁,上海,商務印書館,1923。整個詞條內容參見該書155-157頁。,從而毫不含糊地表達了對馬克思學說的青睞,無形中也彰顯了馬克思主義的思想價值、吸引力和影響力。
實際上,熱衷在“新文化”的名義下傳播馬克思主義,已經成為“五四”后思想文化界的一大潮流。如中華書局20世紀20年代初出版、李達翻譯的《唯物史觀解說》一書,就是著名的“新文化叢書”早期最有影響的出版品之一,而張聞天1921年8月進入中華書局后,就是擔任這套叢書的年輕編輯。共產黨人董亦湘1924年完成、1925年由上海新文化書社出版的《唯物的人生觀》,也是探索和最早傳播馬克思主義人生觀的著作。而楊賢江在自己主持、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學生雜志》上,更是自覺地將這類著作熱情推薦給青年學生們。(55)楊賢江:《高中普通科第一組學生適用必修科目參考書》,載《學生雜志》,1926,13(4)。凡此,都可見及當時的新文化思潮與馬克思主義傳播的歷史關系。
1923年首版的《新文化辭書》,在某種意義上成為五四運動后商務印書館公開轉向新文化運動、積極倡導新文化的標志性出版物之一,它鮮明地體現(xiàn)了其致力于新文化傳播的“啟蒙生意經”。此書以“新文化”百科全書的名義,得以在現(xiàn)代知識權威的商務印書館出版,致力于構建新文化綜合知識系統(tǒng)的努力及其歷史特征,值得今人重視和認真探討,特別是其對馬克思主義的同情態(tài)度與知識傳播,具有鮮明的思想文化導向意義,這對我們認知與把握“五四”后期新文化運動的時代潮流,不乏歷史價值?!缎挛幕o書》后來不斷再版,并成為各種各類“新知識詞典”和“新術語詞典”的前身,這也說明了其在民國時期的重要影響力。
1934年,近代文字改革家、世界語學者葉籟士,談及當時的辭典出版狀況時曾說:“近幾年來,各科的術語辭典可真出版得不少。先前我們只有一部《新文化辭書》,現(xiàn)在連經濟學、新哲學、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文學也都有一部或是幾部的專門辭典了?!?56)葉籟士:《談字典》,載《太白》,1934,1(6)。他的話或可表明,在30年代這些各科專門辭典出現(xiàn)之前,《新文化辭書》實扮演著介紹各類學科新名詞和術語的不可替代的重要角色。曾任浙江美術學院雕塑系主任的盧鴻基教授喜愛閱讀和收集辭典,他在《我和詞典》一文中回憶稱,自己在中學時代,“一本《新文化辭書》卻是大有好處,新的知識、思想,它就供給了不少”(57)盧鴻基:《我和詞典》,載《辭書研究》,1983(4)。?!稏|方雜志》更禁不住夸贊此書:對于新文化知識,“凡從前我國人所望洋興嘆,渴欲探索而其道沒由的,都可在這部書上一覽無余,其對于我學術界的貢獻,是何等偉大呢!”(58)記者:《介紹〈新文化辭書〉》,載《東方雜志》,1923(24)。雖然,此種商務印書館內部刊物的自我推介,難免有夸大之嫌,但總的說來,該辭書對于當時中國推廣和傳播新文化知識,發(fā)揮了積極的工具書作用,還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