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鴻儒
林語堂先生曾瀟灑地將“真正的讀書藝術(shù)”視為“隨手拿起一本書,想讀時,便讀一下”,“一個人盡可以一手拿《離騷》,一手挽著愛人,同到河邊去讀”。
讀書的“浪漫”倘真至于如此,則據(jù)我猜想,蓋屬于情侶同讀沖淡平和、溫情脈脈的“性靈小品”,而非獨自頌讀疾痛慘怛、憂憤難譴的《離騷》!
倘若我們手持的是一卷“粼粼的微波下潛伏著洶涌暗浪”的憂患之作,則恐怕難得“瀟灑”而要為之擊節(jié)共鳴、扼腕長嘆了。而此刻筆者案頭所置的便是這樣一冊由著名劇作家、散文家柯靈先生所著的《墨磨人》!
“非人磨墨磨墨人”,典出蘇軾先生的《次韻答舒教授觀余所藏墨》。“墨”者,筆墨也;“磨”者,磨難、磨礪也?!拔耐蹙卸荨吨芤住罚恢倌岫蚨鳌洞呵铩?;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大底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薄澳ト恕闭撸闶亲髡邭v經(jīng)磨難(柯靈先生曾兩次被日本憲兵逮捕),九死而不悔的人生旅途中磨礪出的風骨、氣質(zhì)、見識、乃至文采也。
“五四”以來,以魯迅先生為代表的一批最為杰出的知識分子命中注定要選擇一條“走抵抗力最強的路”(朱光潛語),執(zhí)著于以“社會的良心”為百姓吶喊,于指點江山的同時,達于自我靈魂的升騰、人格的完美。
薄薄一冊《墨磨人》蓋不過三十余篇,十余萬字,卻跨越世紀,涵蓋時空,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憂國憂民憂天下的熱辣辣的氣息。字里行間貫透的是深沉的民族責任感、覽古及今的歷史感。筆之所向,或評點社會頑疾,或指陳文壇痼弊。
“非人磨墨墨磨人”,知人才能識其文。《錢鍾書創(chuàng)作淺嘗》可謂是高山流水識知音,揭示錢氏創(chuàng)作之最經(jīng)磨處——“還是人的血肉之軀”(楊絳語)。而《遙寄張愛玲》則情系故人,洗去歷史塵封,還一代名媛以本來面目。一卷《墨磨人》堪稱篇篇振聾發(fā)聵,回味無窮。
知堂老人十分推崇現(xiàn)代“雅致的俗語文”:“以口語為基本,再加上歐化語、古文、方言等分子,雜糅調(diào)和,適宜地或吝嗇地安排起來,有知識與趣味的兩重統(tǒng)制,才可以造出雅致的俗語文來。”
“雅致的俗語文”經(jīng)柯靈先生的錘煉、融化與創(chuàng)造,已達爐火純青,出神入化的境界。憑借著“墨磨”的人生閱歷,深厚的藝術(shù)涵養(yǎng),扎實的文字功底以及對世事的敏銳洞察力,《墨磨人》在語言上的造詣亦獨樹一幟。無論是敘事記人,還是議論說理,皆文情并茂,凝練典雅,熔書面口語于一爐,鑄文言白話于一體,具有顯著的柯氏語言風格。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柯靈先生說:“我從來不敢冒瀆筆墨的尊嚴,阿世媚俗,自欺欺人。”是的,無論是磨難的人生,還是墨磨的文字,大凡舞文弄墨者,都要經(jīng)得起歷史與讀者的雙重檢驗。
而在凡俗如方某者,自不敢奢望“三不朽”,那是“圣賢”們的偉業(yè)。寫寫弄弄三十年,在我只許愿:曾經(jīng)的筆墨并未因輕浮與應(yīng)景,若干年后復(fù)讀時而令自己心慚臉紅,則在筆者也算是經(jīng)“墨磨”過的賣稿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