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焱公子
三年前的現在,我離開了華為,裸辭。
彼時,這家公司已處在電信業(yè)塔尖。
2015年5月,我就已提出離職。拖到9月,是因為領導希望我能待到下半年,替部門背一個考核“C”的指標。
在華為績效考核體系里,多數部門都會硬性分配績效A/B/C的考核比例。就算全部門全年表現都很好,也不可避免有人要被評為“C”。
考核拿到“A”標準的同事,次年大幅漲薪+職級提升;被評成“C”的,不漲薪甚至降職降薪。連續(xù)兩年被評為“C”,直接辭退。
我的團隊就曾發(fā)生過因為連續(xù)評為“C”而被辭退事件。
那位同事為了方便與家人團聚,想調來我們辦事處。第一年沒調成,但因流露出想調換部門的意愿,被部門領導毫不客氣地評成“C”;第二年調來了,但考核按規(guī)定仍在原部門手上,又是“C”。
我和領導為他的事向上級申訴。
中國區(qū)某大領導回應:制度就是這樣的,誰知道你們有沒有貓膩和包庇?誰都這樣來鬧,這么大一家公司還怎么運作?
于是,一個勤勉踏實的技術骨干,即被辭退。一點兒余地都沒有。
我的離職或多或少也受了這事影響,覺得華為制度太不講人性,再加上一些其他因素,我的離開多少帶著情緒??梢哉f,那時我看華為,偏頗而片面。
之后的三年里,我玩自媒體,寫小說、傳記、文案策劃,又和朋友合伙創(chuàng)業(yè),開了家文化公司,徹底告別通信圈。
如今,復盤犯過的錯和走過的彎路,我卻不得不承認——對于創(chuàng)業(yè)者來說,華為的狼性文化在某種程度上非常值得借鑒和學習。
2016年底,我和合伙人老楊創(chuàng)立文化公司。
我和他都是跨界——我是通信行業(yè),他是保險和制藥。我倆當時腦門一熱做文化,純粹出于愛好。
那時候,500強的光環(huán)還沒褪去,我還帶著一廂情愿的樂觀和一葉障目的自負,心想這并沒有什么難的。
開業(yè)第一件事,我們就給公司樹立了一個貌似很有檔次的定位——做一家有溫度、有情懷、有歸屬感、有幸福感的新型創(chuàng)業(yè)公司。
為落實“四有”,我們決定:不加班、不打卡,甚至每周只工作四天半。
經常性團建聚餐、每周分享會、按員工意愿與特長分配工作、老父親般慈祥地對待員工失職借口。我還親手在公司搭健身角,鼓勵大家多鍛煉身體,保持良好狀態(tài)。
這些噱頭的確一開始吸引了不少眼球,很多人慕名而來。
一切看起來都很美好。
但這種狀態(tài)并沒有持續(xù)多久,應該是才過了幾個月,就有員工提出辭職。
我當時有些驚訝。我對這名員工相當不錯,悉心培養(yǎng)、無私傳授,一周工作兩三天就能完成。
員工直言不諱:工資有點低。可她不好意思提漲薪,一是工作量不重,二是知道公司業(yè)務情況不是很理想。思來想去,另謀高就。
這事讓我跟合伙人老楊吃驚并反省。
我們發(fā)現,我們用了太多時間去構建所謂的公司文化,卻沒把主要精力放在拓展業(yè)務和渠道上。每個月公司賬面都是不小的赤字,自然沒法給員工漲工資。
此時要是跟人去談什么情懷,未免顯得華而不實。
但在華為期間,我很少聽人談情懷。
我的領導曾多次說:大家來華為,包括我自己,就是來賺錢的。加班是辛苦,但是有錢賺啊。其他的,一概都是扯淡。
這話聽來糙,但我現在覺得的確是真理。
對中高層核心員工,或許還可以談談愿景、戰(zhàn)略、職業(yè)規(guī)劃,但對大多數基層員工,這太遠太飄了。
有能力給錢,甚至能給超出他們預期的錢,這才是一家公司最能體現情懷的地方。
自己開創(chuàng)業(yè)公司的第一年業(yè)務量小,多數員工比較閑。除了外接的工作,也有內部的活,例如運營公司自媒體,宣傳推廣我的小說。
內部的活,不直接產生盈利,我和老楊也就不做任何考核。有時候他們忘了做,我們也只是溫和地提醒一聲。
這樣造成的情況就是,因為我負責絕大部分內容輸出,反而成了公司最忙的人。每天來得最早,晚上也只有我加班,員工們17時30分就下班了。
我偶爾會跟老楊吐槽:“咱們公司真奇葩。你見過哪家創(chuàng)業(yè)公司員工每天悠哉,只有老板加班到吐血?”
但這能怪員工么?
不,還是怪我們自己。
作為內容創(chuàng)作者,我的創(chuàng)作水平有了進步;但作為老板,我明顯沒有任何作為。
管理的失度及制度的松散,就是我的不作為。
公司員工多數是剛畢業(yè)的大學生,也有尚未畢業(yè)的實習生。他們從沒真正走上過社會,自然沒有什么成熟的工作觀。
我們最初無意的熏陶和錯誤的引導,讓有追求的人開始“習以為?!薄㈤_始“混日子”。他們會覺得,哦,原來“工作”就是這樣子,還挺輕松的。
后來當我意識到問題,跟老楊說,這樣子不行,還是要定績效考核。
但是,已經晚了。
推出績效體系的當月,就有3名員工提出離職。離職后,他們立即刪除了我和老楊的微信。
其中一名員工時不時發(fā)朋友圈罵前老板(我和老楊),說要求如何變態(tài),如何對她苛刻。
一個在職員工截了圖,發(fā)給了老楊。
老楊很郁悶:“她在時,咱倆對她都不錯啊,怎么睜眼說瞎話?白眼狼啊?!?/p>
我說,人家華為養(yǎng)的是狼,我們卻養(yǎng)出白眼狼,難道不應該好好反省么?
幾個月后,據“線人”說,這名前員工已陸續(xù)換了好幾份工作,每次時間都不長,每次也都無一例外在朋友圈罵老板。大意都是工作沒法弄,老板很變態(tài)。
聽到這消息,我一點兒不覺得幸災樂禍,反而覺得很難過。
這名員工當初是以應屆畢業(yè)生的身份進入公司的,是一張白紙。她變成現在這樣,我和老楊的不作為或許真的是原罪。
痛定思痛,我們對公司業(yè)務做出重大調整,收縮重心,裁掉非核心向的員工。猶記得當時我對那些被辭退的員工首先說的是抱歉。
我說,原本想創(chuàng)造一個寬松舒適的環(huán)境,卻給了你們一個完全不該有的錯覺。我們的放任、疏忽和不作為,沒讓你們鍛煉出良好的核心競爭力,這很不利于你們的將來。真正的工作不該是這樣子的,我們真的很抱歉。
我說這番話時,既想到那位習慣在朋友圈罵老板的前員工,更想到了我曾在華為的歲月。
當年在華為,嚴苛的考核制度總是鞭策我竭盡全力往前跑——沒有人想被評成“C”。
華為掌門人任正非說,燒不死的鳥就是鳳凰。
就我目前接觸的數百名離職的華為人來說,提到華為,他們最高頻的一個詞,是感謝。
狼性文化,深刻塑造了前華為人堅韌拼搏、永不言敗的奮斗精神。這種精神,令他們能在新領域披荊斬棘,無往不利。
所以,這些涅槃重生鳳凰們的感謝,是發(fā)自肺腑的。
相比而言,我們的不作為,才是對員工最大的犯罪。我不知道那些被我和老楊辭退的員工們如今都怎么樣了。但愿,他們都收獲了成長。
我剛離開華為時寫過一篇文章,里面有我個人對狼性文化的理解。
所謂狼性,是極度敏銳的嗅覺,強烈的目標導向,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精神,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狠辣,達不成時毫不容情的問責。
在華為期間,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事,是麗江古城4G網絡建設。
當時,麗江的網絡屬于其他廠家。因為古城是核心景區(qū),物業(yè)極難協(xié)調,站址根本談不下來,建設工作寸步難行。
按照工作界面劃分,站址物業(yè)協(xié)調本應是運營商負責,工作開展不了,廠家也沒有辦法。
華為獲知后,敏銳地意識到,這是擴大市場份額極好的突破點。
我們辦事處領導第一時間召集相關部門最高負責人開緊急大會,下達了死命令:必須攻下麗江古城的4G網絡建設及運維。
如果順利達成,所有人升職加大幅漲薪,同時向中國區(qū)申請各類獎項、獎金;
如果完不成,所有人下課。
各中高層領了軍令狀,也都玩了命。不管風吹日曬,不計工作界面,天天蹲守古城,與各方勢力斗智斗勇,大有不破樓蘭終不還的氣魄。
全民皆兵的陣仗,令“頑固”的古城物業(yè)人員驚呆了,一見華為的人都掉頭跑。畢竟,從沒見過這么能死纏爛打軟磨硬泡的,還團伙作戰(zhàn)圍追堵截,簡直太可怕了。
當然,最終華為攻下來了。
憑借這個里程碑式的項目,我們辦事處徹底在中國區(qū)火了一把,領導也兌現了承諾,每個參與者都按照貢獻程度給了相應的重賞。
華為的狼性,在這個項目上體現得淋漓盡致。
相比起來,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的員工都太習慣給自己找借口了。
文章閱讀量持續(xù)下滑:審美疲勞吧,畢竟誰寫的東西也難讓所有人喜歡;
公眾號漲粉慢:是內容不夠吸引人啊,做地推和找大號推廣又費錢;
錯過本可以拿下的合作機會:我們是小公司,別人看不上很正常?。?/p>
……
一切都是為自己的懶惰與不敢死磕找借口,而我和老楊對員工不合時宜地一再寬容,也是借口不斷滋生的溫床。
放到現在,我會直接對實習的公眾號編輯下達任務:一個月為限,新號零投入開通流量主。做到轉正,否則離開。
銷售則更加簡單,一個月內如果連你月薪的訂單都簽不來,那請另謀高就吧。
所謂狼性,其實核心無非八個字:目標導向,杜絕借口。
這,才是職業(yè)化。
以上,是我創(chuàng)業(yè)以來小小的心路與反思。
盈利是公司最核心甚至初期唯一的目的。人情與關懷可以有,但永遠不能凌駕于此目的之上。
身為老板真正要做的,首先是最大程度確保公司存活下來,其次篩選出合適的同行者,給予充足的物質與精神獎勵,進而激發(fā)他們?yōu)楣緞?chuàng)造更大的利益。
很多年以前,我作為初入社會的職場新人時,我的人力總監(jiān)River先生在談到員工管理時,曾說過一句話,我至今記憶猶新。
他說:Be tough,in a soft way.直譯過來就是:保持嚴苛,用一種柔軟的方式。
這對于過于柔軟的我來說,仍然需要再次學習。
直到今天,我才真正理解、并從心底認同了,華為公司“狼性文化”的可貴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