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成南

湯淼淼站在潘老師辦公桌前，手都快寫廢了，才終于將這封檢討書謄抄完了。他得意洋洋地看著自己的檢討書，心里竟然冒出一股成就感。每次寫作文，他的筆頭好比生銹了，別人三十分鐘內(nèi)能寫完六百字，他卻寫不了三百字?？涩F(xiàn)在，他的檢討書，竟然超過了一千字！

潘老師接過檢討書，冷冷地掃了一眼，放在桌子上，手一揮，示意湯淼淼趕緊去上課——上課鈴聲已經(jīng)響過很久了。讓孩子們寫檢討書是潘老師教育孩子的“武器”，是她在二十多年的教學(xué)經(jīng)驗里，摸索出的獨到之處。其他老師都是看孩子犯一次錯，讓他們寫一次檢討書，而她并非如此。孩子們都只有一封檢討書，每次犯錯，就往這封檢討書上累加內(nèi)容，累加完，謄抄一次。以此提醒他們，之前犯過何錯。

湯淼淼沖出辦公室時，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被請到辦公室里寫檢討書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墒?，每次在潘老師的監(jiān)督下，他都會感到緊張，如芒在背，握筆的手都在輕輕顫抖。他出一口長氣，望著樓下幾棵高大的合歡樹，把心情頻道換成開心。他吹了幾聲口哨，一個完美的滑翔，嘟——滑到教室門口。

他如烏龜一般將腦袋伸進大門，臉上掛著得意的笑容。

張琴琴正在講臺前指揮大家課前朗讀，她狠狠地瞪了湯淼淼一眼，臉上充滿不屑和鄙視。對于湯淼淼的不努力，她比潘老師更加恨鐵不成鋼般焦急;對于湯淼淼的嬉笑耍賴，她更是深惡痛絕！

“還不滾回位置上去！”張琴琴大吼一聲。湯淼淼的出現(xiàn)，打亂了課前朗讀秩序。

湯淼淼嬉皮笑臉地沖她做了一個鬼臉，夸張地扭著屁股。

看他這副模樣，教室里立刻炸開了，同學(xué)們捂著肚子瘋笑，那笑聲似乎憋了許久。不管張琴琴在講臺前如何吆喝吶喊，試圖讓大家安靜，都無濟于事。張琴琴眼里似乎噴出火來！她雙手叉腰，狠狠地瞪著湯淼淼。如果目光可以殺人的話，湯淼淼已經(jīng)死無全尸了。

湯淼淼卻更加肆無忌憚，站在座位前像蛇一樣扭動身體，好像在跳印度舞，他的舞姿令人捧腹大笑。

“湯淼淼——”這讓張琴琴的眼里頓時噙滿了淚水，連喊聲里都帶著哭腔。課前朗讀進行不下去了，張琴琴把腳一跺，跑到座位上，趴在桌子上嗚嗚嗚大哭起來。

湯淼淼不僅沒有收斂，反而更加瘋狂，有種勝利的成就感。他似乎在報復(fù)張琴琴，因為湯淼淼每次被罰寫檢討書，幾乎都是張琴琴向潘老師告的狀。

同學(xué)們都快鬧翻天了！

忽然，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好像水閘突然落下來一般，教室里頓時鴉雀無聲，只有湯淼淼還在盡情地表演印度舞。

“湯淼淼同學(xué)，你的舞姿如此優(yōu)美，到講臺前來表演給大家欣賞吧?！迸死蠋煹纳袂槭菧睾偷?，但是，語氣是嚴(yán)肅而冰冷的。

看到潘老師，湯淼淼立刻停止了扭動，趕緊坐回位置上。

此時，張琴琴站起來，把剛才的一切報告給潘老師，張琴琴邊哭邊說，委屈得就像有人偷走了她的心。

潘老師點點頭，其實，剛才的一切她都看見了，她一直站在窗口，看著湯淼淼那精彩的一幕。她手里拿著那封檢討書：“湯淼淼同學(xué)，請上來朗讀這封檢討書吧。”

湯淼淼剛才還是一副笑臉，此刻，笑臉立馬轉(zhuǎn)換成了沮喪臉。他并非第一次朗讀自己的檢討書。一開始，他的檢討書只有兩行，如今，他的檢討書已經(jīng)上千字了。這期間，他朗讀過不知多少次。以前，他或許是幼稚不懂，每次讀的時候，感覺有點難堪，但是過后很快就忘記了。而現(xiàn)在，他卻膽怯了。他并非懼怕同學(xué)們的嘲笑，他是因為自己。每次朗讀檢討書時，那些陳年舊事被再次翻出來，如酒釀一般會發(fā)酵，原本已經(jīng)忘記了的過錯，再次被激活，刺激他的記憶神經(jīng)。

湯淼淼低著頭，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剛才看你嘚瑟的！現(xiàn)在蔫了！還不上去！耽誤大家的時間，你這是謀財害命！”張琴琴報復(fù)似的捅了捅湯淼淼的胳膊肘，她一用力，把他推出了座位。

湯淼淼順勢一個踉蹌，摔倒在地。他并不生氣，因為他是故意摔的，他想以這樣的方式贏得潘老師的同情，取消讓他朗讀檢討書。

可是，潘老師是鐵面無私的，她非常熱衷于讓學(xué)生寫檢討書，也熱衷于請同學(xué)朗讀自己的檢討書。她嚴(yán)肅地盯著湯淼淼，眼睛里似乎有股令人不可抗拒的恐怖力量。

湯淼淼從地上慢慢爬起來，好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一般。他明白，無論如何都逃不過了，既然如此，他別無選擇，只能順從，只是，他將這個過程故意拖延。

湯淼淼拿著自己剛剛完成的檢討書，一字一頓地讀下來，熟悉的筆記，熟悉的內(nèi)容，湯淼淼似乎都能熟背如流了。他讀著讀著，那些很久之前犯的過錯，如同蚯蚓一般從他記憶里爬出來，以倒敘的方式，將當(dāng)時的情景重現(xiàn)。悲傷的、委屈的、主動的、被動的……不可計數(shù)的過錯，不可計數(shù)的畫面。他的腦海中有些混亂，讀著讀著就會停頓下來，或者聲音越來越低。站在一旁的潘老師就會提醒他，他又得從前一句開始朗讀……

同學(xué)們坐得端端正正，這是莊嚴(yán)時刻！

張琴琴坐得筆直，她的目光沒有落在湯淼淼身上，一直盯著潘老師看。以前，她在聽同學(xué)朗讀檢討書時，心里除了鄙視外，還有幾絲幸災(zāi)樂禍，如今，她的心態(tài)變了。特別是此刻，她聽著湯淼淼朗讀檢討書時，心里竟然多了份同情，同時，還有更復(fù)雜的情感。有時候，她覺得潘老師實在可怕。

湯淼淼終于讀完了，似乎跑了一萬米，感到身心疲倦，額頭上都出汗了。潘老師收回那封檢討書，示意湯淼淼回到座位上。湯淼淼已沒有了力氣，從講臺到座位，遠得像是地球到月球。一回到座位，他就像虛脫了一樣，身體如軟體動物一般癱軟在桌子上。

“看你還嘚瑟！”張琴琴沒好氣地說。她嘴上那么說，心里卻同情湯淼淼?，F(xiàn)在的湯淼淼，連看她一眼的力氣都沒有。

對于同學(xué)們來說，不管是朗讀自己的檢討書，還是聽別人朗讀檢討書，都是一種煎熬，過錯被無止境地重復(fù)，以無限循環(huán)的方式呈現(xiàn)，每一次呈現(xiàn)都是一次折磨。很多次，有同學(xué)讀完自己的檢討書后，一整天或者連著好幾天都心情郁悶。他們行事小心謹(jǐn)慎，懼怕自己犯錯，再次被罰朗讀檢討書。

湯淼淼發(fā)現(xiàn)，張琴琴竟然也有檢討書！

那天，湯淼淼去潘老師的辦公室，他又要在他曾經(jīng)的檢討書上添加新內(nèi)容了。潘老師拿他的檢討書時，不慎將所有的檢討書滑落在地。湯淼淼眼尖，一眼就掃到了張琴琴的檢討書，字跡工整，帶著一點稚嫩。當(dāng)時，湯淼淼的腦海里立刻冒出這樣一聲感嘆：想不到，她也會犯錯！在他的意識里，張琴琴如機器人一般完美，絕不可能犯錯的。

那天開始，湯淼淼的心里好受多了，甚至有點得意，一直被稱為“問題孩子”的他，在心里找到了平衡：連張琴琴這樣完美無缺的學(xué)生也會犯錯，那他犯錯就更理所當(dāng)然了。

再次面對張琴琴的時候，湯淼淼眼里就少了份崇拜和敬意，多了幾份嘲笑和同情。

一次數(shù)學(xué)課上，大家在做一道應(yīng)用題。湯淼淼看到了“魚缸”兩字，忍不住悄悄問張琴琴：“魚缸是怎么回事？”張琴琴一聽，像是被人踩了尾巴，立刻面紅耳赤，目光詫異地狠狠朝湯淼淼瞪去。

“你——”張琴琴明白了，湯淼淼一定發(fā)現(xiàn)她那封檢討書了。那封檢討書一直是她的心病，張琴琴腦子里亂亂的，心跳也莫名加速。湯淼淼竟然偷看了她的檢討書！淚水立刻從眼眶里溢出來。

張琴琴還清楚地記得，一年級時，一天放學(xué)后，作為班長的她留在教室內(nèi)整理班容。當(dāng)時，教室里擺著許多綠色植物，還養(yǎng)著幾條金魚，她不慎將魚缸碰倒，落地碎了。她嚇得臉色蒼白，不知所措。為了掩蓋過錯，她趕緊跑去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魚缸換上。張琴琴一直以為，這件事無人知曉，卻沒想到潘老師湊巧從窗外經(jīng)過……

潘老師叫她去辦公室，她一開始并沒承認(rèn)，潘老師生氣了，張琴琴見狀，這才承認(rèn)。潘老師讓她寫檢討書，張琴琴一邊流淚，一邊寫檢討書。她寫完后，潘老師拿著那份檢討書，看了看，很滿意地點了點頭，嚴(yán)肅而溫和地說：“犯了錯，不能掩蓋錯誤，這是撒謊，要勇于擔(dān)當(dāng)，認(rèn)識到自己的錯誤，今后改正還是個好孩子。你是個優(yōu)秀的孩子，怎么也學(xué)會撒謊了呢？”

自從寫了這封檢討書后，張琴琴每日都如行走在薄冰上，那么小心翼翼。每當(dāng)潘老師來上課時，她的心就會被一只無形的手提起，擔(dān)心潘老師會突然喊她起來朗讀檢討書，讓大家都知道她是個愛撒謊的孩子。她每天都這樣煎熬著，雖然一直到六年級，潘老師從沒有請她朗讀過，但是，她心里清楚，那封檢討書好比是一個定時炸彈，隨時會被踩到，引發(fā)爆炸。

這些年，張琴琴每日都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自己哪怕出現(xiàn)丁點兒錯誤，觸發(fā)潘老師手上的炸彈引爆器。這份緊張感，逐漸變成了懼怕，每次聽別人朗讀自己的檢討書，她的心就會被提起，甚至有個聲音在她耳畔一遍遍提醒她：你也有一封檢討書在老師手上！緊張、恐懼、警惕，反復(fù)輪回。只是，她很幸運，從沒有被潘老師請到講臺前朗讀，但她并沒因此放松警惕，她做什么事都更加自覺，久而久之，對自己的要求趨于嚴(yán)苛，近乎完美。這也是潘老師讓每個孩子寫檢討書的目的——手里拽著每個孩子的秘密，孩子們就會更加嚴(yán)格要求自己。

如今，這個秘密被湯淼淼知道了——湯淼淼一直對她心存芥蒂，會不會將這事告知其他人呢？原本那封檢討書在張琴琴心里成了死火山，六年級了，即將畢業(yè)了，她期盼著自己能平安無事。沒想到，這座死火山竟然被湯淼淼激活了。如果他告知其他人，大家都會知道她曾經(jīng)撒過謊，雖然那只是一年級時一件不足為奇的小事，但是，如今的張琴琴不允許自己身上出現(xiàn)哪怕半點瑕疵，這會讓她無法忍受。

那節(jié)數(shù)學(xué)課，老師講了什么，張琴琴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她腦海里只浮現(xiàn)著自己的那封檢討書。之后，她在看書時，看到“魚缸”兩字，都會條件反射般想起自己的那封檢討書，心里頓時一緊，一股深深的擔(dān)憂籠罩著她。

之后，湯淼淼發(fā)現(xiàn)，張琴琴變了。之前，她在管理學(xué)生時，特別是面對湯淼淼這樣的問題孩子時，那么自信，那么趾高氣揚，像女王一般，一副高傲得不可侵犯的模樣。如今，她顯得有些心虛，不再那么自信了。特別是面對湯淼淼時，她的目光有些躲閃，再也不是之前那副信誓旦旦的神情了。

一次，湯淼淼沒有完成英語作業(yè)，按理說，張琴琴會理直氣壯地批評他一頓，并且還會將此事報告給老師，但是那次，張琴琴猶豫了。她似乎被人抓住了把柄，當(dāng)她聽到湯淼淼說不懂英語時，竟然拿出自己的作業(yè)，讓他抄答案！對于湯淼淼來說，這簡直是盤古開天地第一次啊。很多時候，在張琴琴管理范圍內(nèi)，按照以往經(jīng)驗，他都是要被處罰的，可最近，張琴琴卻都放過了他。即使對上潘老師嚴(yán)厲的目光，張琴琴也毫不猶豫地幫湯淼淼辯解。兩人之間似乎有了某種默契，這讓湯淼淼飄飄然起來——掌控一個人的把柄，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潘老師似乎就是以這樣的方式掌控每個同學(xué)的。

湯淼淼抓住了張琴琴的這個秘密，便似乎擁有了一份至高無上的榮譽，并且，他還將這份榮譽無限擴大。湯淼淼不再寫作業(yè)，為了躲避潘老師檢查，他的作業(yè)由張琴琴代勞;湯淼淼也不再值日，每次輪到他值日時，他只管抱著籃球沖向籃球場，而他的值日工作，張琴琴會幫他做掉。他所要做的一切，張琴琴都會默默替他完成。湯淼淼覺得這樣的生活真好，而且，這一切都不是他強迫張琴琴做的，都是她心甘情愿的。

確實，張琴琴是心甘情愿地替湯淼淼做這些事的，她只求畢業(yè)前能夠安全度過，湯淼淼能替她保守住那個秘密。

但是，秘密還是被泄露了。

那天，張琴琴剛走進教室，就聽見幾個女生正興致勃勃地說著“魚缸”，甚至，還有個同學(xué)饒有興致地表演了起來?？吹綇埱偾?，她們立刻慌亂地停下來，沖張琴琴做了個鬼臉。

立刻，張琴琴的臉就白了。她眼里蓄滿淚水，她知道，她們在取笑她！

“湯淼淼！”她咬牙切齒地說，整個人都快著火了。

張琴琴沖向籃球場，球場上風(fēng)很大，可她身上的火焰不但沒有吹滅，反而越燒越旺。

湯淼淼正在打球，他在球場上奔跑時的樣子帥極了。運球、投球、三步上籃，都很完美。每天放學(xué)后，他都會在球場上淋漓盡致地打球，展現(xiàn)自己的風(fēng)采。湯淼淼是?；@球隊的成員，還是最主要隊員之一。在體育老師眼里，他是個優(yōu)秀的運動人才，不僅籃球打得好，田徑方面也出類拔萃。

看到張琴琴如此憤怒，湯淼淼似乎有些驚詫，他把籃球扔給隊員，向張琴琴走來。

“湯淼淼！你是不是把我的秘密說出去了？”張琴琴的眼淚嘩啦落下來。

湯淼淼還沉浸于球場上的運動狀態(tài)中，聽她這么問，他有些蒙。

“什么？”

“你不要裝糊涂，一定是你說出了那個秘密！”

湯淼淼終于明白了，張琴琴說的是檢討書的事情。

“我可沒說?！睖淀狄荒槻恍嫉臉幼印！叭绻皇悄悖瑒e人怎么會知道！”張琴琴的憤怒并沒有減少半分。

“你太天真啦，那封檢討書既然我能看到，別人就不會看到？潘老師只是隨意地放在辦公桌上，并沒有鎖進保險柜里。即使鎖進保險柜里又如何，總會有人看到的。”

聽湯淼淼這樣說，張琴琴覺得有道理，原本只沖著他的怒火，似乎也消去了些。如今，這個秘密大家都知道了，張琴琴心里無比痛苦，覺得自己被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站在眾目睽睽之下。她最懼怕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是啊，那封檢討書，即使湯淼淼不說，其他人也能看到。她一直那么小心謹(jǐn)慎，嚴(yán)苛待己，祈禱著自己的秘密不被公開?？墒?，秘密還是被暴露在陽光下，眾所皆知了。那么之前，她一直都是在自欺欺人地以為別人不會知道。想到這里，張琴琴簡直有些無地自容，心疼了一下，像是有人在她心里狠狠地捅了一刀子，眼淚流得更快了。

看到張琴琴哭，湯淼淼并不覺得奇怪，因為張琴琴動不動就會哭，哭是她的武器。可是此刻，湯淼淼似乎能感受到張琴琴的眼淚是悲傷的，發(fā)自內(nèi)心的悲傷。這種悲傷，還帶著絕望，他感同身受。因為每次他在朗讀自己的檢討書時，表面上看起來滿不在乎，一副風(fēng)平浪靜的模樣，實際上他內(nèi)心是波濤洶涌的，那些陳年舊事就如一根根細針，戳著他的心。

湯淼淼去買了兩杯橙汁，自己喝一杯，一杯遞給張琴琴。張琴琴接過橙汁，沒有喝，直接扔進了垃圾桶。湯淼淼不以為然，他把橙汁喝完，把塑料杯揉成一團，以完美的投籃方式，投進了垃圾桶。

“漂亮！”他為自己喝彩！

此后，張琴琴似乎變了個人，她對什么都失去了熱情。無論是學(xué)習(xí)，還是管理班級，或者參加學(xué)校里的活動，她都沒之前那么積極了，也沒之前那么熱心了。她總在擔(dān)憂著、警惕著，時不時會有人站出來，戳著她的鼻子說“說謊精”。每次想到這里，張琴琴就非常痛苦，她雙手捂著耳朵，不想聽到那個聲音，可是，那個聲音卻一直在她耳邊縈繞。

“不、不要！我不是！”張琴琴在心里說，“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如果沒有那封檢討書，誰還會記得那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湯淼淼不再跟張琴琴計較了，以最大的方式包容了她，他明白張琴琴內(nèi)心的痛苦，每次看到張琴琴愁眉苦臉的神情，他也很難受，比自己朗讀檢討書還難受。

終于，他決定去做一件事，為張琴琴做一件事。

那天，他打完籃球，從老師辦公室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辦公室里沒人，而門卻開著。湯淼淼若無其事地走進辦公室，從潘老師辦公桌上的那疊檢討書里面找出了張琴琴的那封，他把檢討書拿出來，看了一遍，再折疊好，塞進口袋里。他以為，這么一疊檢討書，少一張潘老師不會發(fā)現(xiàn)。

他把檢討書遞給張琴琴，張琴琴似乎被電擊了一下，她驚慌得不知該怎么辦。

“撕了，就沒人看到了！”湯淼淼說。

張琴琴被感動了，她知道湯淼淼是為了她才這么鋌而走險的。她接過那份檢討書，好像捧著一顆心一樣，不知所措。她很害怕，雙手在顫抖。多么熟悉的字跡啊，即使過了好多年，當(dāng)時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她的心像被什么東西揪了一下，一陣疼痛。

她看著自己的檢討書，看了很久?？墒?，她沒有撕，她不敢撕。

湯淼淼一把奪過她手上的檢討書，狠狠地撕碎了。

說實話，張琴琴內(nèi)心是感動的，可是，她懼怕得全身都在顫抖！她擔(dān)心，潘老師很快就會發(fā)現(xiàn)的，到時候她該如何辯解！

“沒事，就說是我偷了！”湯淼淼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

張琴琴感動得控制不住自己，淚水嘩啦嘩啦地流了下來。

果然，潘老師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但是，她并不生氣，她把張琴琴叫到辦公室里，指著那疊檢討書：“你的檢討書怎么不見了？”潘老師的神情很溫和，但是，語氣卻非常嚴(yán)厲，跟刀一樣，令人心里一驚。

張琴琴不敢看潘老師的臉，更不敢對上潘老師的目光。她耷拉著頭，不知道該怎么說。

“其他人的檢討書還在，只有你的不見了?！?/p>

“是湯淼淼……”張琴琴想承認(rèn)是自己拿的，但是，她又猶豫了，最終她還是說了湯淼淼的名字。她的聲音非常低，這一刻，她好恨自己啊。

于是，湯淼淼被叫來了。

“是我偷了她的檢討書，我想看看，她犯了什么錯?！睖淀狄桓备易鞲耶?dāng)?shù)臉幼印?/p>

潘老師很生氣，她從沒有這么生氣過。她拍著桌子，狠狠地批評了湯淼淼一頓，同時，她拿出湯淼淼的檢討書，讓他補充“偷竊”的內(nèi)容，但是，她發(fā)現(xiàn)這條內(nèi)容早就在上面了，她把檢討書遞給湯淼淼，讓他讀一遍。

面對張琴琴和潘老師，湯淼淼并沒有膽怯，他甚至毫不猶豫地拿起檢討書，從頭到尾讀了下來，甚至讀到中間部分的時候，他放開了檢討書，背了出來。這一次，他竟然那么有激情，不像是在朗讀檢討書，似乎是在演講，一次完美的演講。他看了張琴琴一眼，張琴琴臉上掛著淚水，接著，她大聲痛哭起來。

潘老師示意湯淼淼停止朗讀，而湯淼淼似乎故意跟她賭氣，更加有激情，更加大聲地演講著。他目光冷峻，不看張琴琴，也不看潘老師，以自己在球場上意氣風(fēng)發(fā)的狀態(tài)，把這封檢討書演講完畢。

張琴琴狠狠瞪了潘老師一眼，哭著沖出辦公室里。潘老師愣住了，湯淼淼的演講讓她驚訝，張琴琴的目光讓她害怕。她內(nèi)心震撼，臉色蒼白。此刻，她的心情很復(fù)雜，她想對湯淼淼說點什么，卻什么都沒有說，只是示意湯淼淼離開。

湯淼淼英雄就義般，邁著京劇演員的步伐款款走向教室，同學(xué)們對他豎起大拇指，而哭得稀里嘩啦的張琴琴，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孩子們很快畢業(yè)了，六年的小學(xué)生涯終于畫上了句號。

畢業(yè)前一天，潘老師拿著那疊檢討書，一一發(fā)還給它們的主人。當(dāng)她把檢討書發(fā)給湯淼淼時，湯淼淼感激不盡，他決定把這封檢討書裝裱起來，作為紀(jì)念保存，這是他寫過的最好作品。同時，他對潘老師鄭重鞠躬，感謝她這些年的辛苦教導(dǎo)。這一舉動，讓潘老師很意外。

每個同學(xué)拿到自己的檢討書后，都激動得大哭起來，紛紛把檢討書撕碎，從窗口扔了下去，紙片如雪花一般飄落，如自由的翅膀在空中飛翔，那是一顆顆被禁錮多年的心，重新獲得自由。

不知為何，在那一刻，潘老師心里竟然百感交集。

她望著窗外，陽光明媚，合歡花正綻著粉嫩的花瓣兒，幾只鳥兒唱著歡快的歌兒。遠處天邊，白云悠悠，山尖綿延。

圖·葛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