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人:雒三桂
孫其峰簡介:
1920年生,山東招遠人。美術家、美術教育家、書法篆刻家,自幼習畫,從事繪畫事業(yè)89年,從事美術教育事業(yè)70年。1978年國家畫院籌備委員會成員、中國畫研究院院部委員、天津市政協(xié)常委、國家第一批享受政府津貼的終身教授,現(xiàn)為天津美術學院顧問、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理事、天津美術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天津中國畫研究會會長。集四個終身成就獎于一身:中國美術獎終身成就獎、中國書法蘭亭獎終身成就獎、中國造型和表演藝術終身成就獎、天津美術學院美術教育終身成就獎。孫其峰先生一直在天津美術學院從事教學工作,曾任天津美術學院院長,是天津美術教育的奠基人。他潛心教學生畫畫,更重視教學生做人,成為我國杰出的美術教育家。孫其峰先生是中國畫領域杰出的美術教育家、花鳥畫家,在山水畫和書法藝術上也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孫其峰先生繪畫、書法、篆刻均能活用傳統(tǒng),參酌造化,融匯百家,自成一格,格調高雅,書卷氣濃,且精研理法,長于著述。雒三桂(以下簡稱“雒”):
先生您好!感謝您抽出時間接受我的訪談。我想先和您談談藝術的本體問題??茖W與藝術,是今天人們經(jīng)常談論的問題。我在重慶大學藝術學院,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推動藝術學院與其他工科學院的學術交叉,實現(xiàn)科學與藝術的結合。您如何看待科學與藝術的關系?孫其峰(以下簡稱“孫”):
從“五四運動”以來,“科學”二字日漸深入中國人的心靈。但中國是一個崇尚藝術的國度,由于漢字和語言的原因,中國人的藝術思維能力遠超科學思維能力。但藝術與科學是思維的兩極??茖W求真,不能任意;藝術重在求美,卻需要以意為之。畫中國畫就是以意為之,不能用科學的標準來要求。西方人的思維方式與我們不一樣,畫畫總是用科學的思維處理,講究解剖學、透視學、色彩學等。這些都是我們中國人不重視的。中國人并非真的不懂,而是認為藝術是從于“心”的東西。我們的“心”,即大腦,才是藝術的真正管理者。揚雄說“書,心畫也?!彼囆g是發(fā)自靈性的東西,不能用科學的標準來衡量。雒:
那中國繪畫與自然就沒有關系了嗎?孫:
當然不是。自然是中國畫家重要的取材對象。雖然中國畫并不以真實描摹自然為目的,但繪畫的技法卻需要合于物理,即不能違背基本的自然事物之理。比如畫老虎就必須像老虎,不能將老虎畫成狗。宋代藝術家就非常講究繪畫與物理之間的關系。比如蘇軾就曾說物無常形而有常理,沈括曾討論過繪畫中的透視問題。韓非子曾經(jīng)說畫鬼神容易,畫狗馬難。因為鬼神無常形,誰也沒見過,可以憑想象隨意畫,畫狗馬卻難,因為人人都知道狗馬長什么樣子,畫得不像別人就立刻會給你指出來。我們今天畫畫,也應該遵循這個道理。比如畫鳥,無論是小寫意還是大寫意,總之都要像鳥。寫意雖然不能像工筆那樣仔細描摹,卻要能夠擷取對象的精神氣韻,無論怎樣變形夸張,都不能離開鳥的形體。雒:
在古人的作品中,我們卻可以見到一些違背自然物理的畫作,譬如王維的畫。孫:
中國畫是“盡意”,除了形象的要求,畫的素材可以比較隨意地搭配。比如王維畫雪中芭蕉,就比較隨意。過去人們不理解,可能是因為畫畫的絕大多數(shù)都是北方人,沒見過。但南方冬天卻可以看到這種情景。王維這樣畫,很多北方人就不理解。雒:
一個民族繪畫風格特征的形成往往是基于其藝術哲學,中國繪畫就非常講究哲學。您對這個問題怎么看?孫:
中國繪畫確實充滿了哲學思辨,用這些哲學思辨創(chuàng)作出來的作品又是符合人類的審美規(guī)律的。比如人們常說的“計白當黑”,其實就是黑白雙色的對立統(tǒng)一問題。白色,即沒有用墨畫到的地方,在中國畫中就是繪畫的一部分,不可或缺。我們畫雪竹,就要以有畫無,借地為雪,那些白色恰恰就可以用來表現(xiàn)白雪。有的人畫雪竹,外邊用墨染,里邊涂白粉,粉墨相雜,滿紙狼藉,哪里還有雪竹的清雅?這就是不懂得計白當黑的道理。所以,計白當黑就是有筆墨處是畫,無筆墨處也是畫,有無相發(fā),虛實相生,讓觀眾但覺處處是畫,感覺不到紙的存在。所以,中國畫的“黑”“白”二字不是指兩種顏色而說的,“黑”“白”在中國畫論中不是指具體的什么事物,它是“形而上”的,不要把它看作是“形而下”的,要從哲學的高度去理解它。
又比如畫花,有“圓非無缺”的說法,意思是說畫圓形的花頭不要畫得像十五的月亮那樣圓滿無缺,要留一點缺口才好看,這就是辯證法,是圓與不圓的對立統(tǒng)一。像這種辨證法在書論和畫論中俯拾即是,如“方中寓圓”“柔中有剛”“寓剛健于婀娜”“實中有虛”“虛中有實”,治印的時候要“偏者正之,正者偏之”“整者碎之,碎者整之”“密中求疏”“疏中求密”“聚處有散”“散中有聚”等等,數(shù)不勝數(shù)。
此外還有虛實問題。“虛”與“實”是中國畫中最重要的一對矛盾。“實”是矛盾的主要方面,但如果把握不好分寸,實得過了“當”,或者把“虛”取消,就不成其為畫了。今天有許多人畫畫不懂得這個道理,整張紙涂滿,讓人看著喘不過氣來,甚至感到是黑紙一張,這就是沒有把握好虛實的“當”,即度。
虛與實是高度抽象的,是中國藝術哲學的一個重要方面。這種相反相成的概念不僅在繪畫中要運用得當,在兵家、醫(yī)家即中醫(yī)的理論體系中也同樣十分重要。與此相聯(lián)系的,還有強與弱、明與暗、多與少、有與無、疏與密、聚與散等,這些矛盾對立的方面要把握好,要達到對立統(tǒng)一,達到均衡,符合人的審美規(guī)律。如果有一方過了“度”,就會失衡,就不會是一件好作品。
因此,中國繪畫最難處理的就是這些相反相成的關系。除了以上概念,還有用筆上的往來、逆順、中鋒側鋒、轉折、提按、方圓、強弱,用墨上的濃淡、干濕,構圖上的賓主、開合、縱橫、平奇、繁簡,處理上的爭讓、泄堵、虛實、清渾、有無、多少、輕重,色彩上的厚薄、濃淡等。這些東西無一不是相反相成的。所謂相反相成,即是讓相反的東西相互成全。這是一種哲學的境界,中國古人認識得十分清楚。
還有否定之否定的問題。孫過庭在《書譜》中談到書法的學習時曾經(jīng)說:“至如初學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務追險絕;既能險絕,復歸平正。初謂未及,中則過之,后乃通會。通會之際,人書俱老。”這些話用到繪畫上也同樣適用?!捌秸钡健半U絕”,再回到“平正”,就如畫畫從“無法”到“有法”,再到“無法”;從簡到繁,再“削繁成簡”,從“絢爛之極”而“復歸平淡”,等等,都是藝術上從低級到高級的過程,這個過程符合哲學上“否定之否定”的道理。
雒:
您真是把哲學用活了。形與神的問題是中國古代繪畫理論與實踐中十分重要的問題,古人對此有很多精辟的論述,今天的畫家反而有很多人不太清楚。您怎么看?孫:“
形”與“神”的問題古人的確有很多論述,而且十分精彩。在具體的繪畫當中,古人最強調的就是形神兼?zhèn)洌瑹o論是人物畫,還是花鳥畫都是如此。謝赫講“六法”,其核心問題就是形神問題?!皻忭嵣鷦印焙汀肮欠ㄓ霉P”,一重神,一重形,缺一不可。古人很早就把形與神的問題當作對立統(tǒng)一的兩個矛盾方面來看待,他們既指出了形與神的對立關系,也肯定了二者的統(tǒng)一關系,所謂“形神兼?zhèn)洹薄靶紊駛滟W”,就是這種對立統(tǒng)一關系的簡要概括。對人來說,形與神分離就意味著死亡,繪畫則有所不同?!靶紊窦?zhèn)洹闭哂兄?,“有形無神”者有之,“形雖稍遜而神氣十足”者亦有之。至于“不似而似”“物外得似”,是取得了更大程度的神似,更無可厚非。那種認為形具而神自備的說法是比較機械的。我曾將民間成語“貌合神離,似是而非”八個字戲反其意為“貌離神合,似非而是”,用來討論寫意繪畫,而且自己覺得和古人的“遺形得神”“離象而求”諸語有相合之處。寫意畫貴在不求形似,也不離形似。所謂不求形似,并非置形似于不顧,是對形似不要斤斤計較。唯不斤斤于形似,乃能物外得似,遺形取神。
說的再通俗一點,就像做人。做人處世不可以打馬虎眼,但畫寫意畫卻可以打馬虎眼。例如遠處某個看不清的景物,你想要“認真”刻畫清楚,就會失真,最好用打馬虎眼的方法處理。中國古人就非常懂得這一點。無論山水畫還是寫意的花鳥繪畫都是如此。
雒:
今天有許多畫家不愿意在繼承傳統(tǒng)上下功夫,任意涂抹,卻鼓吹自己是所謂的“創(chuàng)新”,鼓吹只有創(chuàng)新才有價值。您怎么看?孫:
新的東西不見得一定是好的。艾滋病、SARS都是新的,但很可惡。搞點與別人不同的新面目并非難事,關鍵是要有內涵,要體現(xiàn)真、善、美。另外,所有新的東西都會變成舊的,所有好的東西卻不會轉化成壞的?!昂谩钡臉藴孰m然會隨著時間發(fā)生一些變化,但“好”“壞”總是有區(qū)別的?!短m亭序》是舊的,卻是好的。比王羲之晚的人寫了很多“新”的,卻大都被淘汰了。藝術既要新,又要好。如果不能同時都要,那就要那個好的,別要那個新的。雒:
您的金玉良言不知道能有多少人聽懂。下邊我想請您說說繼承與借鑒的問題。中國繪畫已經(jīng)有數(shù)千年的歷史,是一筆巨大的財富。有財富本是好事,在一些人眼里卻成了負擔,一心想把它甩掉。尤其是近代以來,由于中國在科技和經(jīng)濟上落后于西方,許多人以為中國的藝術也落后于西方。油畫是從西方傳入的,向西方學習倒是可以理解,不向西方學習也不可能畫好油畫。但中國傳統(tǒng)繪畫卻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無論繼承還是創(chuàng)新,都應該站在中國文化的角度來處理。但今天卻有很多人不努力繼承中國傳統(tǒng)繪畫,主張在中國畫中融入西方繪畫,搞出許多莫名其妙的理論,實踐上也是奇聞迭出,一片混亂。對此您怎么看?孫:
中國繪畫已經(jīng)發(fā)展了幾千年,這在全世界都是獨一無二的。今天我們要想讓中國畫充滿生機,就必須很好地繼承中國繪畫傳統(tǒng)。離開傳統(tǒng)的藝術是無根之木。當然,我們不能只是繼承,還需要創(chuàng)新,只是這種創(chuàng)新首先應該建立在對傳統(tǒng)的充分繼承基礎之上。沒有創(chuàng)新的藝術是不流之水,會失去生命力。事實上,繼承與創(chuàng)新都是自然發(fā)生的。中國幾千年的繪畫史,既是一部傳統(tǒng)發(fā)展史,同時也是一部藝術創(chuàng)新史。傳統(tǒng)好比蓋房子打地基,新房子蓋好了它就看不見了。但蓋房子少不了它。樓蓋得越高,地基就越需要打得厚實,不然新樓也會倒塌。有人主張廢棄傳統(tǒng),這是十分好笑的。人打生下來就處在傳統(tǒng)的包圍之中,不是你想廢棄就能廢棄的,你只能在傳統(tǒng)的基礎上研究如何把事情辦得更好。就像體育比賽的時候跑接力,接棒的人只能向前快跑,絕不可能原地不動,更不能不承認前面跑棒的事實而回到起點另行開跑。在運動場上我們見不到這樣的事,但在藝術的競技場上卻的的確確存在這種人。他們是虛無主義者。當然,那些接了棒坐在地上不跑的人也不值得關注,他們是徹徹底底的保守派。
雒:
到底應該怎樣處理傳統(tǒng)技法與創(chuàng)新之間的關系呢?圖1 孫其峰作品
孫:
對傳統(tǒng)技法應該辯證地看待。傳統(tǒng)技法既可以成為推陳出新的基礎,也可能成為推陳出新的障礙,關鍵是你如何對待它。我們認真研究傳統(tǒng)、繼承傳統(tǒng),不單單是為了將它們傳承下來而不加以改造。研究、繼承傳統(tǒng)是為了打好創(chuàng)新的基礎。如果僅僅是繼承,就沒有太大的意義了。繼承傳統(tǒng)還要講求方法,要去粗取精,參酌造化,得意忘形,自成一個,不與人同。這樣去繼承才真正有意義。傳統(tǒng)是“舊”,創(chuàng)新是“新”,舊的不一定不好,新的不一定好,學習繪畫的人必須把“新”“舊”之間的關系和“好”“壞”之間的關系搞清楚??偟膩碚f,凡是好的藝術,一定包括了新的東西在其中?,F(xiàn)代人畫古代畫,過于守舊,怎么看也不能算好。而有的人強調“新”過了頭,認為只要是新的就是好的。事實上,新的當中有好的,也有壞的。反過來講,舊的當中同樣有好有壞。歷史證明,凡是壞的,都要被淘汰。一切新的東西也必須經(jīng)過歷史的檢驗。新的東西過一段時間都會轉化成舊的,但一切好的東西卻不會隨著時間的延伸而變成壞的。所以,對畫家來說,首要的問題應該是好的,片面強調“新”是不對的。沒有了對傳統(tǒng)技法的繼承,這種“新”是靠不住的。
圖2 孫其峰作品
對年紀大的畫家而言,人老了,用筆有一套固定的手法,構圖有一套固定的程式,造型也有一套自己的習慣,審美上更是有自己的習慣和套路,這些東西都會成為自己求新的枷鎖。銳意求新的人必須知道,除了死守傳統(tǒng)的枷鎖、死模造化的枷鎖,還有自產自用、死守自己套路的枷鎖。不沖破這些枷鎖,創(chuàng)新就會受到限制。
雒:
近一百多年來,西方文化對中國文化產生了巨大影響,繪畫領域尤其如此。在對待西方文化藝術的問題上也一直存在著爭鳴。您怎么看?孫:
中國文化受到西方文化影響不可避免,問題是應當怎樣正確處理。外國好的東西,我們不應當排斥。但藝術上的接受與工業(yè)上的接受是不同的。工業(yè)上的接受可以照搬,原樣拿來,就像沒有兒子的人可以讓自己的侄子過繼過來一樣。藝術卻不能這樣“過繼”,它至少應當是混血兒,有你自己的基因才可以。西洋畫對中國畫產生過影響,但中國畫對西洋畫也產生過影響,這種影響主要不是技法影響,而是中國畫哲學的影響。想象一下畫家與上帝的關系。西洋畫家從來都是老老實實地做上帝的忠實兒子,中國畫家則不然,打根兒上就沒有當過上帝的兒子,更不用說忠實了。如果要說中國畫家當過什么,就是當過“上帝”的老子,而且一直都是。西洋畫家直到19世紀才開始覺悟,比如塞尚、馬蒂斯、畢加索等,他們接受了中國藝術思想的影響,開始當“上帝”的老子了。
可是,現(xiàn)在有些學校對西洋文化的重視過了頭。你喝牛奶,只是為了讓身體更健康,你不能變成牛,不能長牛犄角?,F(xiàn)在許多人雖然沒有變成牛,長了牛毛的卻不少。比如報考中國畫專業(yè)的學生,要求他們考素描,卻不考書法。如果在外國,他們的學生考油畫專業(yè),要他們加考中國畫,那不是笑話嗎?考中國畫專業(yè)的學生卻要求他們考素描,完全依靠素描成績來選拔,大錯特錯!
另外,我不大贊成太前衛(wèi)?,F(xiàn)在我們的狀況好比一個棗核,一頭是純保守派,另一頭是純前衛(wèi)派,我是在中間。我在思想上傾向改革的多一些,但在實踐和認識上有一定的距離。如果畫一條中間線,我的實際行動是在線的后面,思想則是在線的前邊一點,距離不是太遠。當然我們也不能太保守,而應該兼容并蓄。我上學的時候,就沒有聽進“南北宗論”那一套。我畫南宗,但同樣喜歡北宗。在學書上我也沒有片面地去崇碑或崇帖,凡是好的我都喜歡。我的這一態(tài)度始終沒變,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我把這種態(tài)度叫做“見好就收”。
西洋繪畫當然有許多東西可以借鑒。比如畫鳥,就可以借鑒西洋繪畫中的造型原理。我早年的老師都是重視傳統(tǒng)的畫家,教我打下了比較堅實的傳統(tǒng)基礎。上北平藝專的頭一年,接觸的還是傳統(tǒng)的。徐悲鴻校長一來,就換了一套教學方法,試圖用西畫改造中國畫。但我原來的那一套東西已經(jīng)比較牢固了,不是上一堂課兩堂課就可以改變的。不過,我很快就接受了徐先生重寫生、重造型的教導,強化了造型訓練,提高了造型能力。兼學中西,擇善而取,大大受益。因此,不是不能學,關鍵是怎樣學!
雒:
今天有許多畫家非常重視寫生,耗費了大量時間,甚至有以寫生取代創(chuàng)作的傾向,卻很少花時間研究傳統(tǒng)。對這個問題您怎么看?孫:
學畫不外三個源泉:一是師造化,二是師古人,三是發(fā)心源。師造化是總根子,是第一手的東西;師古人是第二手的,古人也是師造化出來的。傳統(tǒng)的東西有造化的因素,也有發(fā)心源(主觀)的東西。發(fā)心源就是發(fā)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這是起主導作用的一條。造化本身不是藝術,只是創(chuàng)造藝術品的素材。師造化不是克隆大自然,而是經(jīng)過發(fā)心源的創(chuàng)造。筆墨、構圖、設色等不是只從師造化來的,也是從師古人來的。藝術家必須善于中發(fā)心源,善發(fā)心源的人才能在師造化中不囿于造化,自出手眼,也才能師古人而不困于古人,自成一格。我剛開始學畫的時候,只知道臨摹古人,亦步亦趨,以全似為能事,不敢離開古人半步。后來到北平藝專讀書,遇到恩師徐悲鴻先生,先生教我們以寫生之法。但時間久了,總是規(guī)于形似物象,謹守物理,不敢自運,也產生了很多問題。直到70歲以后,才逐漸懂得中發(fā)心源的重要與真諦,不再囿于古人、困于造化,逐漸把目標轉移到感覺的捕捉、美學追求與情感的宣泄上來。這是從寫實到寫意的變化,也是從師造化到發(fā)心源的轉變,我自己認為這是一個進步。
不僅學畫要師造化,學書法也要師造化,只是二者師造化的方式方法不同,師取的重點也不相同。畫家?guī)熢旎切紊窦娴?,書法家?guī)熢旎恰暗靡馔巍薄H绻f畫家?guī)熢旎嗟刈⒁狻靶味隆钡姆矫?,書法家?guī)熢旎瘎t主要關注“形而上”的東西,即所謂的“觀道”。二者有同有異。高水平的畫家與書法家都離不開對“道”的理解,這是書畫藝術更深層次的哲學層面上的理解。
雒:
您的畫既有深厚的古代傳統(tǒng),又有鮮明的個性風貌,能不能談談您在師古人與師造化上的經(jīng)驗?孫:
我學畫枯枝是從臨摹古人開始的。有了一定的基礎以后,就在師造化上下功夫。用筆則是從書法得來。師古人與師造化使我打下了比較堅實的基礎,書法功底又使我有條件探求畫樹的筆墨,這樣我就可以比較輕松地用草法或楷法來畫樹枝。在我的全部繪畫技法中,最熟練的應該算是畫樹枝了,老同道稱是,是因為有傳統(tǒng),有書法的意味;年輕的同道也認同,大概是因為我?guī)熢旎?、講造型的原因吧。圖3 孫其峰作品
我小時候曾得到舅父王友石先生的《我?guī)熢旎耶嫶妗芬粌?,非常喜愛舅父所畫的玉蘭花,心記手摹,習學不已,卻總感覺學不像。后來到北平藝專讀書,見到陳白陽畫的玉蘭小幅,反復臨習,頗有所得。遇到徐悲鴻先生之后,先生教我們寫生之法,所以轉向師法造化。后來在畫玉蘭的時候,參以陳老蓮的筆法,取得了一點進步。學畫竹子也是如此。少年的時候學畫竹子,總是以古人的竹譜為范本,亦步亦趨,不敢自出手眼。年紀大了,漸漸知道自運心源,不復耽于造化和古人了。我在招遠的歸園住的時候,有一年冬天下大雪,窗前翠竹被大雪掩蓋,銀梢低垂,像有意點白一般,為傳統(tǒng)畫本所無。見此情景,信手拈筆寫取數(shù)枝,畫好之后,懸掛起來觀賞,覺得有古人未發(fā)之處。這樣的師造化就不再囿于古人,可以讓人進步。
我的歸園中還有幾株玫瑰,每到暮春之際,花滿枝頭,十分好看,總想為之寫照,但總是覺得自然生長的玫瑰姿態(tài)并不算太好,不堪入畫。觀之既久,漸悟其理,乃自發(fā)心源,去取損益不再斤斤于形似,但求神遇,乃能如意。因此,繪畫作品,無論是筆墨、造型、色彩、構圖等方面,都有造化所沒有的東西,繪畫畢竟是繪畫。同樣,在自然造化之中,也可以看到繪畫作品中所沒有的東西。前者是畫家“中發(fā)心源”的結果,而“心源”是無限的;后者是因為造化無限,畫家既要不斷地開發(fā)“心源”,也要不斷地從造化中汲取,兩者都不可或缺。
70歲以后,我畫畫的“草法”用筆多了起來?;叵脒^去的繪畫,大半用的是“楷法”。但80歲之前,我在造型上過分“尊重”造化,80歲以后才真正敢于“自作主張”。能“自作主張”,就近于古人所說的“中得心源”了。藝術來源于生活,但必須高于生活,甚至要充滿想象。京劇程式的創(chuàng)造當然來源于生活,但很多程式并沒有什么生活的依據(jù),如激烈武打中的亮相,在生活中是絕對沒有的,這是超越生活的藝術創(chuàng)造,是符合藝術規(guī)律的,給京劇增添了不少色彩,得到了觀眾的普遍承認與欣賞。如果我們從京劇等傳統(tǒng)藝術中刪掉那些不寫實的、講究形式美的東西,會發(fā)現(xiàn)剩下的“寫實”的東西很少。正因為中國傳統(tǒng)戲劇敢于不寫實,敢于虛擬,敢于夸張,才會那樣精粹,才會那樣完美。所以,搞書畫的人不妨多抽時間看看京劇、昆曲、川劇等中國傳統(tǒng)戲劇,來沖洗一下自己腦中追求純粹寫實的灰塵。書畫藝術的創(chuàng)造也應充滿這樣的想象力!
雒:
您能不能談談對寫生的具體理解?圖4 孫其峰作品
孫:
古代人所說的“寫生”一詞,是說要寫出對象的“生機”“生意”“生氣”,表現(xiàn)出對象的生命活力,這種思想與西方繪畫對“寫生”的理解是不一樣的。古代山水畫家的創(chuàng)作都是在室內進行,如黃公望那樣“囊紙筆”偶然畫一樹一石的速寫式記錄的畫家是極少數(shù)。古人“寫生”非常強調“目擊心傳”,就是多觀看,多體察,直到“閉目如在眼前”“下筆如在腕底”的程度,對自然萬象的變化了然于胸,同時又能熟練地在筆下表現(xiàn)出來。先到自然的真山真水中去看,再回到畫室去畫,畫了再出去看,往返交替,反復進行,不斷深入。今天我們畫中國畫,如果要寫生的話,依然可以這樣。但單純依靠記憶默寫也不行。因為單純依靠記憶默寫,一些不必要的細節(jié)會從記憶中排除,但一些必要的東西也可能被遺忘。另外,單純依靠記憶默寫容易助長表現(xiàn)方法上的概念化。由于沒有對象的限制,失去了新鮮感,畫家容易用自己熟悉的方法去套,而不是從對象出發(fā)選擇合適的畫法。有些畫家雖然走了萬里路,看了無數(shù)的真山真水,在動筆畫的時候卻仍然重復自己所熟悉的老一套東西。這種畫家是不可取的。最好的寫生方法不應該像開礦一樣,不管好壞,先把礦石挖回來再遴選。而應該像煉金一樣,只選有金子的礦石。關鍵是寫生的時候要能夠看到“金子”,有挑有撿,這樣才能少煉一些無用的石頭。
寫生的時候,不光要注意對象的形體,更要注意對象的神態(tài),要用自己的“心源”去對對象加以改造,使對象在你的畫中變得更加美好。完全照搬對象的姿態(tài)沒有太大的意義。
圖5 孫其峰作品
山水畫家面對真山真水寫生是一個進步現(xiàn)象,這種方法有利于深入刻畫對象,還能推動畫家不斷探索新的表現(xiàn)手法。即使運用已有的傳統(tǒng)技法,也能在描繪真山真水的過程中有所改進,有所變化。但做到這一點不容易。因為山水畫講究“洗練”,講究“意境”,這就要求畫家在寫生的時候有所取舍,融入感情,想象創(chuàng)造。也就是說,要求畫家要有煉金的本領,單純的對景寫實肯定不能勝任。一般的寫生山水畫“敢取不敢舍”“敢實不敢虛”“能繁不能簡”的現(xiàn)象非常常見,其原因就在這里。長期安于對景寫實,就會不自覺地取消了自己的主觀能動性,掉進自然主義的泥淖,也根本談不上“中得心源”了。
因此,實景寫生和傳統(tǒng)的“目擊心傳”應當分階段使用或交互使用,以互濟其短。通過實景寫生不斷地從自然對象中吸取營養(yǎng),通過“目擊心傳”加以消化,逐漸擺脫對象的束縛。寫生而能神似,就進入了創(chuàng)作的范疇。
雒:
今天的中國畫壇從表面上看十分繁榮,畫家成千上萬,數(shù)不勝數(shù),但好畫家卻非常之少。而且自古以來中國人就十分重視畫家的個人天分,認為沒有天分的人不適合從事繪畫。今天卻無論什么人都在畫畫,而且很多人也非常勤奮。對此您怎么看?孫:
天才與勤奮對于藝術創(chuàng)造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是白癡或弱智,再勤奮也不可能成為好藝術家。反過來說,如果徒有天分,卻沒有勤奮,也是白搭。天賦是與生俱來的,不由個人做主,勤奮卻可以自主由人。勤奮的人能夠步步提高,在一定的條件下能起到?jīng)Q定性的作用,但絕對不能說只要勤奮就人人都能成藝術家。過分強調天分,或過分強調勤奮,都違反了事物發(fā)展的規(guī)律。人們常常把畫家分成“天才型”或“勤奮型”兩大類,事實上這種區(qū)分并不準確。有成就的大家表面上看很有天賦,下苦功的時候往往別人看不見。如果有人問我是屬于哪個類型,我會立刻回答他:“我是勤奮型?!蔽疫€可以告訴他:“上帝給我的時間,我一分鐘都沒有還給他。”因為我知道,凡是有成就的大書畫家,都走著自己特殊的藝術之路,各個不同,但有一點是共同的,那就是勤奮不已!畫家只能靠自己的辛勤勞動才能成為好畫家,靠別人吹捧,靠名人提拔都不行。孫過庭在《書譜》里曾提到一種人“身謝道衰”,活著的時候名氣很大,去世之后默默無聞,大概就是指那些沒有真才實學、靠人提拉和吹捧的人?,F(xiàn)在還流行自封“大師”,或者把平庸包裝成“天才”,這些都是市場行為?!按髱煛薄疤觳拧睗M天飛,豈不可笑?一個畫畫的人制訂自己的奮斗目標,最好是干巴巴的兩個字:畫家。切不可與“億萬富翁”“名人”“達官貴人”等粘連。當然,做到這一點非常難。
圖6 孫其峰及其學生、同事
我教書幾十年,因為工作、教學占去了大部分時間,因此想畫畫只能見縫插針,有一點空就動筆畫畫。哪怕是極短的三五分鐘,也要畫速寫,畫默寫,記筆記。所以,我是一個以零星時間“起家”的業(yè)余畫家。別人說我重業(yè)務,輕政治,雖然不太符合事實,也不是沒有原因。我平時不看電影,不聊天,下棋、打撲克等娛樂活動也沒有我的份兒。我曾經(jīng)寫過一個印稿,叫“知足,知不足,不知足”。還自擬邊款說:“吾自奉、自省、自修,每以此八字為座右銘。知足,知不足,古人閑章已有之。以知不足自律者,我其為濫觴者歟?”我這幾十年就是這樣過來的。我知足,又不知足,復知不足,有人不理解。我說:我生活上知足,治學求是則總是不知足。年已耄耋,每恨腹中空空,所以又說“知不足”。我曾經(jīng)寫過一個座右銘:“生活上得過且過,治學上貪得無厭?!彪m然是玩笑話,卻較大程度上道出了我的一生哲學。
人老了,畫也會發(fā)生變化,變粗了,變簡了,變荒率了,也有的變得更精彩了。近些年,我調整心態(tài),主動和衰老抗爭,每作一畫,都用心改進,覺得自己還有進步的空間。我從前畫喜鵲、斑鳩,都不畫飛著的,怕畫不好。后來我下狠心畫飛的斑鳩、喜鵲,一口氣畫上百張,既畫速寫、默寫,也參考別人的佳作,結果我畫的喜鵲、斑鳩都飛了起來,連近似的其他鳥也飛了起來。89歲那年,我托人買了一本懷素的《自敘帖》,用來慢慢欣賞臨摹。算起來,我已經(jīng)有六十多年沒有認真與這部名帖打交道了。二十幾歲的時候學《自敘帖》,只是在“形而下”的層面上打轉轉,深入不進去。如今老了,才有了些“形而上”的體悟。有人問我怎么評價自己?我說:囿于古,病于朽,困于形,筆勝于墨,法多于情。所幸者自己尚有此一點自知之明。
雒:
您老人家如此成就尚且如此謙虛??晌覀兛吹缴鐣嫌胁簧倌贻p畫家既不愿意好好下功夫畫畫,稍有所成就目空一切,讓人十分費解。您怎么看?孫:
少年人應該很好地向年長的人學習。年長的人實踐底子比較豐厚,他們的經(jīng)驗可以讓年輕人少走彎路。除了向年長的人學習,還應該注意向同輩人學習。古人很強調師、友的作用,這個“友”就指同輩的人。有人不愿意向同輩人學習,放不下架子,是很有害的。我見過一些“可造之才”,由于出名較早,就飄飄然端起曠世大家的樣子,不再向人學習了。不用說向同輩的人學,就是老一輩也同樣不放在眼里,十分替他惋惜。我在青年時代,只注意向老一輩學習,到了中年以后漸漸知道向同輩人學習了。老了,慢慢感到自己落后了,又開始注意向年輕人學習??偰芟騽e人學習是一件十分快樂的事情。
有較長一段時間,我盲目崇拜權威,尤其是那些政治上、藝術上的權威更加崇拜。隨著年齡的增長,認識的深化,發(fā)現(xiàn)權威的話也和普通人一樣,也會有錯,他們的認識也有一個從低到高,不斷提高,不斷豐富,不斷糾正的過程。比如米芾,就曾說顏真卿的書法是“惡札之祖”。馬宗霍先生學問很深,曾說吳昌碩的書法是用畫藤蔓的筆法寫出來的,村氣滿紙。魯迅先生對中醫(yī)、京劇等也發(fā)表過一些不當?shù)目捶āH说恼J識有高下,但都會受到歷史的局限。權威應當尊重,但不能盲目崇拜。但換一個角度講,權威既然被別人認定為權威,就一定有自己過人的長處,有自己獨特的成就,我們要學習他們的長處,研究他們的成就,這才是正確的態(tài)度。
取得一點成就就輕狂,認為誰畫的都不如自己,這樣的人必然失敗。認為誰畫的都比自己強,比自己好,這種人也注定要失敗。前者是自大,后者是自卑,自大和自卑是一件事物的兩個方面:遇到比自己高的就自卑,遇到比自己差的就自大,都不可取。
雒:
現(xiàn)在的畫家喜歡談創(chuàng)新,總喜歡拿“風格”說事。您怎么看這個問題?孫:
風格這東西是自然形成的,不必要刻意而求,美更重要。畫家有自己的藝術風格固然重要,面貌是有了,可如果是個丑八怪,這種個人面貌又有什么用呢?畫家通過自己的作品帶給欣賞者的應該是享受,而不應是難受。而且,個人風格并不是一切,還有其他更為重要的東西。譬如說作品的質量就更為重要。歷史是最無情的,不會允許壞畫流傳下來,不管它有沒有個人風格。因此,不要老拿風格說事。說這些并不是不重視風格,而是說不要總盯著風格的事情。只要按照自己的感覺去畫,就一定會有自己的風格。
當然,我個人總是鼓勵創(chuàng)新,這并不容易。沒有基礎的創(chuàng)新不會得到人們的認可,有基礎的創(chuàng)新有時候也難免被人批評。新風格的作品必然有不完善的地方,再加上人們欣賞習慣的惰性,不免會受到一些指責,這不可怕??膳碌牡故悄切┌灿诂F(xiàn)狀、盲目崇拜、拒絕新風格的態(tài)度。不完善可以改進,不習慣可以等待。以前的“揚州八怪”之所以被稱為“怪”,就是因為他們的畫風與當時流行的畫風不合,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人認為他們的畫風“怪”了。
此外,畫家不能老是重復自己。畫家的風格相對穩(wěn)定是必要的,但長久的穩(wěn)定就意味著在藝術上停滯不前。有的人畫畫幾十年,一直是老樣子。我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也犯過這種毛病。這是一種印刷機式的重復,理論家們批評這種重復是應該的??捎幸环N“重復”不應該批評,就是每每重復,每每提高。如齊白石畫蝦,徐悲鴻畫馬,黃胄畫驢等,都屬于這種不斷提高的“重復”。
雒:
就各種藝術風格而言,您最喜歡哪種風格?孫:
我比較喜歡樸拙?!白尽钡娘L格在古今的藝術作品中都可以看到,如石濤、八大等,都是以渾拙、樸拙見長的。近人潘天壽先生的花鳥、李可染的山水,乃至華君武的漫畫,都巧妙地繼承了傳統(tǒng)藝術中的“拙”,是“拙”的新發(fā)展。齊白石先生的用筆和造型都很講究用“拙”,他畫葡萄、牽牛、葫蘆等蔓生植物的葉子,只用兩三筆直抹而成,根本不追求任何用筆上的花招或巧勁,效果卻很好。在傳統(tǒng)藝術中,“古”“樸”“質”“渾”“重”等概念都與“拙”有共通之處?!皽啞焙汀皹恪倍贾冈嫉臎]有經(jīng)過加工的狀態(tài),這種意象當然是“古”的?!百|”與“妍”是相對的,也指未經(jīng)雕琢的本來面目,與“拙”也有近似的地方?!爸亍焙汀吧睢薄昂瘛薄按蟆钡雀拍钤谒囆g術語里很相近?!爸亍钡膶α⒚媸恰拜p”,經(jīng)常與“巧”結合,“重”自然就和“拙”相近了。當然,所謂的“古”“樸”“質”“拙”“渾”都是風格的某種形容,并非其可能的真正的原始狀態(tài)?!肮拧薄皹恪薄百|”“渾”“重”等既然與“拙”有共同點,審美風格相近,所以也經(jīng)常與“拙”相結合,構成“古拙”“樸拙”“質拙”“渾拙”“重拙”等一系列藝術風格。為什么人們都喜歡“樸拙”這種藝術風格?因為“樸”是一種自然、原始的狀態(tài),沒有人工的做作之氣。如果我們從人們喜歡“樸拙”的反面來推敲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很多人們反感的“不自然”“做作”“有意作態(tài)”,有過多的經(jīng)營痕跡,矯揉造作,雕琢過甚,都是應該反對的。人們反對的,就是“不樸”!
雒:
寫得拙,畫得拙,是不是因為書畫家比較“笨”呢?孫:
當然不是。藝術上的“拙”既不意味著技術上的無能,也不意味著風格的低劣。應該說,“拙”是一種藝術風格的美。如果從表現(xiàn)技巧的角度看,也可以把“拙”看成是“巧”的另一種形式。藝術上的所謂“拙”與通常所說的“拙劣”“笨拙”“陋拙”之“拙”是毫不相干的兩回事。說愛“拙”是文人們在美學上的一種偏見,這種說法本身倒真正是一種不符合事實的偏見。只要從實際出發(fā),你就會發(fā)現(xiàn),在許多民間藝術中,“拙”的風格是普遍存在的。且不說具有濃厚樸拙風格的古代陶瓷、磚瓦、石刻上的花紋,就是現(xiàn)在還在民間流傳著,并為廣大群眾所喜愛的各種民間年畫、剪紙、玩具、磚刻、木雕,乃至皮影、木偶等藝術,也無不帶有“拙”的趣味。雒:
謝謝您能夠花這么多時間接受我的訪談。您的觀點肯定會對廣大書畫愛好者與研究者產生很好的影響,為他們指明方向。謝謝!孫:
不客氣!訪后跋語:
接受《中國文藝評論》雜志的委托之后,我草擬了一個提綱,并征得孫其峰先生同意之后,就相關問題進行了采訪。8月中旬的一天,我到天津醫(yī)科大學附屬醫(yī)院采訪了年近百歲的孫先生。數(shù)年來,由于身體原因,先生一直住在醫(yī)院里,除了時不時接待一下前來探望的學生或家人,精神狀態(tài)較好的時候,就用鉛筆畫各種鳥獸動物的速寫,或勾勒小幅畫稿,幾年累計下來,已經(jīng)有一千多幅。我去探望的時候,偶爾拿起這些畫在筆記本上的畫稿翻看,心里就有說不出的感動。十余年來,由于經(jīng)常聆聽先生對繪畫藝術的見解,我自己對于中國繪畫藝術的理解日漸深入,這種耳提面命,遠勝自己盲目讀書。先生有教無類,弟子門人遍天下,其對中國現(xiàn)代花鳥繪畫發(fā)展所作的貢獻在畫壇早已為人們所熟知。在長期的藝術實踐中,孫其峰先生總結摸索出一套完整的花鳥繪畫教學體系。孫其峰先生的花鳥繪畫體系是建立在對中國傳統(tǒng)繪畫藝術的深入研究與總結基礎之上,是中國當代繪畫藝術最寶貴的財富。傳承這筆寶貴財富,將對當代中國花鳥繪畫的發(fā)展起到十分積極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