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潔 江南

肖湘和韓梅在深圳第一次合影

家在湖南省沅江市的肖湘和韓梅是高中同學，兩人在校園里就萌生情愫。可韓梅因家庭的特殊原因，年紀輕輕就得了抑郁癥。經(jīng)過兩年復讀才考上大學的肖湘，承諾要照看她的一生。

抑郁癥最大的問題是自我否定?；楹螅n梅所有努力都是在尋找對自我的肯定，而肖湘除了在職場上不斷進步外，也在努力為妻子找到這一生命的出口，但這柄達摩克利斯之劍，卻時刻懸在頭頂。

2017年10月的一天晚上，韓梅終于不堪抑郁癥的折磨跳樓自殺，把錐心之痛留給了女兒小月，也把悲傷和悔恨留給了肖湘……肖湘能扛得住嗎？他和女兒如何度過未來的日子？

“我來照看你的一生”：一起尋找生命的出口

2000年春節(jié)，肖湘在韓梅的姐姐家，第一次目睹韓梅發(fā)病。當時，她神志模糊、懵懵懂懂、眼神發(fā)直，雖然認得他，卻語言不清。

大半年前，肖湘才在廣東省廣州市見到韓梅，那時她是那么漂亮、歡快，兩人到照相館照了第一張合影。沒想到現(xiàn)在她會變成這樣，她這是怎么了……

出生于1975年的肖湘和韓梅，家在湖南省沅江市農(nóng)村，高中文理分班后，成了同班同學，兩人都住校。一天晚上教室停電，大家在燭光下學習，肖湘看到韓梅穿著裙子的側(cè)影，心里動了一下。

初中畢業(yè)前，韓梅父親因患胃癌去世，她悲傷而又憂郁，肖湘就常關心她。他會吹笛子，在宿舍、操場上，他常吹《十五的月亮》和《在水一方》等當時最流行的曲子，韓梅成了他最忠實的聽眾。

1994年春節(jié)開學第二天，肖湘沒見到韓梅，同學說她母親意外去世了，他當即騎了二三十公里的路趕到她家，看到她哭得暈過去，他心痛不已。在那一刻，他很想為她遮蔽生命中的所有痛苦。

當時離高考還有幾個月，韓梅回到學校，她自責沒能覺察到母親的反常，沒看好和照顧好母親，肖湘安慰她說：“你母親自殺不是你的錯。也許，她太愛你爸爸了，終于在天堂跟他相會了。你不要自怨自艾，你振作了，爸媽在天堂里才安心。”

肖湘想盡一切辦法安慰、鼓勵她，晚上陪她去教室自習，韓梅的情緒慢慢開始轉(zhuǎn)好。有時，走過校園的花徑，肖湘會摘下一朵花遞到她手上，她癡癡地看著手里的花，臉上露出一絲羞澀的笑容。

韓梅情緒低落時，肖湘就給她說笑話，或拿起他的竹笛，把幾首曲子放在一起“串燒”，想辦法讓她高興，逗她樂。

學校旁邊有一個小山坡，肖湘經(jīng)常帶著韓梅去那里看書，一起背書，背英語單詞，并不躲避別的同學。在他心里，韓梅是一個時刻需要陪伴的人。

他們就讀的中學升學率不高。1994年夏，肖湘和韓梅都沒考上大學。韓梅有親戚在廣州，她便南下投靠，肖湘去東莞打工半年后，選擇了復讀。1996年高考，他被湖南大學錄取。

1998年暑假，肖湘回到家鄉(xiāng)。一天，他去高中校園玩，聽同學說韓梅從廣州回來了，住在她姑姑家。當晚7點，他迫不及待地騎著一輛自行車，趕了10多公里的山路去見韓梅。韓梅很感動……

兩人再度重逢，互留了通信地址。韓梅在廣州一家超市做收銀員，肖湘寫信向她表達愛意，韓梅回信說：“我配不上你，也沒有家……”肖湘給她回信：“我來照看你的一生?！眱扇藦拇锁櫻銈鲿?/p>

1999年暑假，肖湘坐火車去廣州，看到韓梅租的幾平方米的小房子，僅放得下一張床，心疼地把她摟在懷里說：“以后，我一定要給你最好的生活?！?/p>

哪知僅過去大半年，肖湘看到的韓梅卻“面目全非”，不知道又有什么變故把她變成了這樣……

肖湘痛徹心扉，陪伴了她兩個多星期，才回學校。隨后，韓梅在廣州打工的姨媽把她帶到廣州看病，醫(yī)生診斷她患了抑郁癥。經(jīng)過幾個月治療，她痊愈后回到廣州打工。

這時，肖湘總算明白了韓梅為什么會得病，原來，這與她少年時代所經(jīng)歷的創(chuàng)傷有關。他本已跟湖南省郵電管理局簽約，為了照顧韓梅，他不顧家人反對，應聘到廣東省河源市一家銀行工作。兩地有6小時的車程，但阻隔不了他的心。

肖湘了解到，抑郁癥最大的問題是自我否定，覺得人生沒有意義，活著很痛苦。肖湘覺得他必須為韓梅找到自我肯定的出口，讓她有自救的信心和力量。他鼓勵韓梅報考了廣州大學金融專業(yè)的成人自考，并幫助她一起學習。

韓梅經(jīng)常向肖湘訴苦，說課程太難，不想學，肖湘不停地鼓勵她?！爱斈?，我在復讀前曾在東莞打工，每天干著臟累差的體力活，每月只能賺200多塊錢，住著幾十個人一間的大通鋪。放假時，我常一個人坐在海邊的礁石上發(fā)呆。要是我不回去復讀兩年，哪有我們今天的相聚和越來越好的生活？”

因為學財會專業(yè)，韓梅在一家廠里找到了出納的工作。

2001年8月28日，肖湘和韓梅在廣州登記結(jié)婚?；楹髱啄?，他們在廣州和河源之間來來往往，那是他們最幸福的幾年。2008年，韓梅懷孕后辭職來到河源，年底生下女兒小月，而韓梅無論在懷孕、還是哺乳期，都在看書學習，終于拿到了金融專業(yè)本科文憑。

2010年，因工作出色，肖湘升職調(diào)到廣州的銀行工作，一家人租住越秀公園旁邊的一套小房子里。韓梅到廣州一家公司做財務。

周末、節(jié)假日，一家人牽手去逛越秀公園?？粗_得紅艷艷的木棉花，韓梅對丈夫說：“真想做木棉花啊?！毙は嫘Φ溃骸跋Ｍ茨阍谥︻^綻放。”

哪知，2012年3月，韓梅抑郁癥復發(fā)，肖湘怕女兒目睹媽媽發(fā)病時痛苦的樣子，把妻子送到北京治療。幾個月后，韓梅痊愈回家，肖湘細心呵護她。不久，他在廣州按揭買了一套房子。當一家人搬進位于白云區(qū)寬敞的新家時，韓梅喜極而泣，對女兒說：“小寶貝，這是你爸奮斗得來的！”女兒摟著她說：“大寶貝，這也有媽媽的奮斗?！?/p>

肖湘看著這幸福一幕，多希望能永遠維持?。?h3>抑郁癥有多可怕？辛苦陪伴中只是打了個盹

噩夢遠遠沒有結(jié)束。韓梅斷斷續(xù)續(xù)地生病、復發(fā)、治療、恢復。那是看不到盡頭的痛苦和絕望。

2016年初，肖湘讓小月住校。每到周末，肖湘開車帶著妻子，一起去學校把女兒接回家，兩人一起下廚房，給女兒做好吃的，有說有笑。

但是，在肖湘享受著這種間斷性的幸福和快樂時，他內(nèi)心時常會陷入非?？謶值臓顟B(tài)！

2017年3月，越秀公園舉辦木棉花游園會活動。木棉花可是妻子的最愛呀，這天中午，肖湘特意請假回家，對韓梅說：“一起去看木棉花吧?！?/p>

要是在以前，韓梅一定會激動得歡呼雀躍，可此時，她只“哦”了一聲，面無表情地坐在沙發(fā)上發(fā)呆，肖湘的心“咯噔”一下，擔心她病情再次復發(fā)。

肖湘好說歹說，韓梅很不情愿地隨他來到越秀公園，面對木棉花，她不以為然：“有什么好看的。”

以前，韓梅很喜歡和木棉花拍照，現(xiàn)在肖湘給她和木棉花拍合影時，她卻遮住臉嚷道：“我很丑，不要拍?！蔽羧兆孕?、漂亮的妻子，怎么會變成這樣？聯(lián)想到前幾次發(fā)病，肖湘不禁擔心起來。

小月平時住校。周末，肖湘把她接回來，她總喜歡纏在媽媽身邊，韓梅也和女兒有說有笑，主動詢問她的學習情況，可是這一陣子，韓梅對女兒變得冷漠了。

一次，小月向她問數(shù)學難題，韓梅哀嘆說：“我什么都沒學好，我很差勁?！弊屝≡绿貏e難受。肖湘安慰女兒：“媽媽心情不好，別在意?！?/p>

下一個周末，小月興高采烈地把成績單交給媽媽，面對女兒幾乎滿分的成績，韓梅只看了一眼，就放到桌上，似乎再無興趣。女兒委屈地流著淚。

肖湘希望妻子只是一時心情不好，安慰她：“一家人和和氣氣才幸福?！表n梅嘆息道：“沒意思?！?/p>

妻子的狀況，讓肖湘的心里充滿了焦慮。第二天周日上午，韓梅趴在10樓窗口看著樓下，然后問一旁的小月：“這么高摔下去很疼吧？媽媽是個沒用的廢人！”小月嚇得不輕，忙告訴了爸爸。

這幾天，妻子反復提到生死，肖湘有種不祥的預感。他趕到圖書館查閱相關醫(yī)學資料，驚恐地得知：這種癥狀正是抑郁癥重度期的表現(xiàn)，對生活失去希望和樂趣，想自殺，不斷自我否定……

肖湘憂心忡忡。這之后，他每天一下班，就推掉所有應酬，急匆匆趕回家陪在妻子身邊。

果然，不久，韓梅的病情再次復發(fā)，這次更加來勢洶洶，醫(yī)生說韓梅已產(chǎn)生了抗藥性，而且化學藥物的作用帶來致幻性，讓她整個人極容易失控。

肖湘下班就盯著妻子，陪著她，每天神經(jīng)高度緊張，晚上她失眠，他也睡不著覺。等她好不容易睡著了，又怕她忽然起床，出什么意外。

韓梅病情越來越嚴重，每天幾乎不閉眼，肖湘晚上不敢睡，強忍著困意陪在她身邊，韓梅情緒急躁，就會不耐煩地折磨他。情緒穩(wěn)定后，她又很自責：“很煩這倒霉的病，我想陪你們過好日子。”

肖湘盡力安慰她：“我們這二十多年，還是喜慶的事多啊！看你都拿了兩個文憑，我也升了職，小月成績優(yōu)秀，我們也買了房子，都是高興的事?！?/p>

韓梅含淚點頭：“這么多喜慶的事，還真是的呢?！毙は嫦胱屗匦芦@得自我肯定。

但是，由于睡眠不足，導致韓梅身體抵抗力下降，她頭痛、記憶力下降等各種并發(fā)癥都來了。

發(fā)展到后來，肖湘有時下班回家，韓梅竟好像認不出他似的，一臉陌生地瞪著他。擔心她做傻事，每次上班前，肖湘把菜刀等利器都藏了起來。

出事前一周，韓梅對周末回家的女兒說：“小寶貝，對不起，媽媽不能很好地照顧你，以后不能煮飯給你吃。”

小月抱著她說：“大寶貝，你對小寶貝已經(jīng)照顧得無微不至了。等你老了，小寶貝做飯給你吃?！表n梅的眼淚當場流了下來。

10月12日晚，韓梅一夜無眠，煩躁地在房間走來走去，肖湘高度戒備，好多天沒合眼的他，一直在喝濃茶提神，守護到第二天凌晨5點，他實在困得受不了，和衣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樓下的驚叫聲將肖湘驚醒，趁他不備，年僅40歲的韓梅匆匆離開了這個世界。

肖湘悲痛欲絕，悔恨莫及！

不是一個人的戰(zhàn)斗！父女相依挺過錐心之痛

妻子自殺后，肖湘痛苦得無法自拔，他覺得自己沒能兌現(xiàn)當初的承諾，沒能照顧好她的一生。他在微信朋友圈里寫些沒頭沒尾的文字傾訴這種沉痛：

“痛入心扉！深切想念的人，歡迎夢中回家，溫暖如昔，健康如昔，驚喜無限，我貪婪地享受那夢中片刻的歡樂和幸?！?/p>

“又經(jīng)過家的那個地鐵站，忍不住淚如雨下，淚如雨下，淚如雨下。歡迎夢中常回家，深切想念的人……”怕女兒和朋友們看到，他屏蔽了所有的人，只把這份傷痛和悔恨留給自己。

很多人不知道是嚴重的抑郁癥奪走了韓梅的生命，從而誤解肖湘，親戚中有人說他對韓梅照顧不周。這些讓他備感委屈，更加深了他的痛苦。

肖湘沉浸在自己的哀傷和悔恨中，顧不了女兒，周末，他有時竟忘了去學校接女兒。小月也不會吵他，責備他，似乎表現(xiàn)得很乖順。實際上，小月心理壓力很大，從學?；丶揖投氵M自己的房間。

有一個周末，老師布置了一篇作文《又見木棉花開》。小月多次問爸爸，這篇作文怎么寫。這觸發(fā)了肖湘內(nèi)心的傷痛，他在微信朋友圈給小月寫了一封信：“親愛的女兒：你幾乎天天跟我說，這個假期的作文題目是‘又見木棉花開，不知道怎么寫。其實，在爸爸的心里掀起了滔天巨浪……隨著媽媽的離去，在爸爸滴血的心里，木棉花已經(jīng)是一片無比刺眼的紅色了，紅得那么慘烈！爸爸再也不敢去越秀公園看木棉花了，再也不敢?！?/p>

肖湘怕引起女兒的傷痛，也怕別人誤解，他屏蔽了小月和朋友圈里所有的人。

稍后，肖湘看到了小月寫的作文《總會想起那張照片》：“通紅圓潤的臉蛋，笑盈盈的雙眸，披肩的長發(fā)。這照片上的人兒總會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而每每想起這張照片，就像回到了從前……”

小月連續(xù)用了排比句式：“清晨，總會想起那張照片”“下雨天，總會想起那張照片”“散步時，總會想起那張照片”……

肖湘看得心碎，也受到震動。他意識到自己必須盡快走出來，把女兒引領出陰霾，不想幸福、快樂從此遠離他和女兒，更要努力去爭取女兒健康和光明的未來！肖湘告訴小月他和她媽媽相親相愛，以及這么多年打拼的故事，說人最重要的是獲得生命的快樂和幸福。他說：“小月，爸爸擁有你，是最大的幸福！”

小月在爸爸的講述里，看到一個美麗、頑強的媽媽，看到爸爸媽媽是如何相愛，也理解爸爸的叮囑，她不那么痛苦和害怕了，并且也開始關心爸爸的生活，看他頭發(fā)長了，就催他去理發(fā)，每天逼他刮胡子，還搶著幫爸爸洗衣服。

寒假期間，肖湘帶母親和女兒去蘇州旅游。這是去年就計劃好的行程，現(xiàn)在唯獨缺了一個人。旅途中，他盡量壓抑著悲傷，給小月展示的是開朗的笑容。晚上，母親和小月住一間房，他獨住一個房間，只有在那時，他才會流淚。

有一次，小月低頭玩手機，抬頭看到爸爸坐對面發(fā)呆，頓時意識到了什么，急忙把肖湘拉到身邊坐下，連聲道歉：“我不玩手機，要多陪爸爸?！?/p>

女兒這般懂事和理解他，讓肖湘很欣慰。之前，他因悲傷無心做飯，現(xiàn)在，他一下班就去買菜，回來做飯，小月幫爸爸打下手，家里總算又有了熱氣。

寒假最后一天，肖湘和女兒到樓下散步，他敞開心扉和女兒交流，小月說：媽媽走后，她曾覺得什么都沒意思，就想當個“學渣”算了。肖湘說，自己也跟她有過一樣的想法，但她媽媽在天堂里，一定不希望他們這樣下去，他們在經(jīng)歷了“懷念期”“痛苦覺醒期”之后，必須盡快進入“振作期”。小月答應了他，說：“爸爸，媽媽在天上看著我們呢，我倆要做得更好，她才放心?！?/p>

2018年3月，肖湘帶女兒去越秀公園看木棉花，此時花開得紅艷艷的。父女倆相約：以后每年春天，他們都來看木棉花。

2018年6月期末考試中，小月門門功課都接近滿分，讓肖湘欣慰不已。

在接受記者采訪時，肖湘表示：人生無常，雖然自己這半生已經(jīng)無比珍惜韓梅，然而回首往事，因為條件有限，還是留下了不少遺憾，思之痛徹心扉。他寄語世人：一定要珍惜已有的幸福，珍惜愛自己的人和自己愛的人，讓每個人的人生盡量少留下遺憾！肖湘還呼吁：隨著社會競爭壓力的加劇以及其他種種變故，如今患抑郁癥的人越來越多，人們要重視抑郁癥的早防早治，保持積極、樂觀和開朗的心態(tài)，把抑郁癥關在心門之外。

編輯/陳洪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