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 劉雨

2018年9月，一年前被宣判死刑的王詠被陜西省高級人民法院執(zhí)行死刑。

2015年初秋，時年28歲、曾留學德國的王詠因殘忍地殺害并分尸西安女孩劉希言，被警方抓獲。

出人意料的是，王詠向警方交代：在讀高二時，他曾失手傷害奶奶致死，而這起無人告發(fā)的命案最終又淪為他殺害劉希言的導火索。

愛的包庇：那禁忌的話題成了一生魔障

王詠與劉希言的相識，是在一個平安夜。2014年12月24日晚，王詠一如既往地走進了位于蓮湖區(qū)的健身會所，戴上耳機，開始在跑步機上跑起來。

很快，王詠沉浸在音樂和跑步的節(jié)奏里。這時，他的肩膀突然被人輕拍了一下。是一位陌生女孩，站在他的跑步機旁，正用手勢示意有事找他。王詠摘下耳機后，女生非常不好意思地說道：“我是網(wǎng)上買券來體驗的……可沒找到教練。你能教我嗎？”

王詠猶豫了一下，幫女孩打開他旁邊的跑步機。然后，他又戴上耳機跑步，雖然他發(fā)現(xiàn)女孩的動作非常笨拙，幾次甚至被跑步帶差點帶倒，但他都沒有與女孩聊天或者提供更多幫助的意愿。

王詠1987年出生于西安市，父親王軍是陜西省一家國企的領導，母親劉琴是醫(yī)生，家境優(yōu)渥，2013年曾留學德國，后因不適應當?shù)氐纳疃芑貒?014年下半年起，他就在語言培訓學校學習日語和英語，準備拿到語言成績后，去日本留學。其間，他也在西安甚至深圳做些短期工，排解學習的無聊。

晚上，王詠看到健身館的微信群里轉發(fā)了一則尋子的帖子，講一男孩因叛逆離家出走，父母在網(wǎng)上泣血尋子。一個女群員留言：“我初中之后就發(fā)現(xiàn)與父母的相處是病態(tài)的，我用成績，換取他們的耐心，但從不與他們講我的內(nèi)心?！蓖踉伆l(fā)現(xiàn)群友的頭像竟是晚上向他求助的女孩。第二天晚上，王詠去健身館，發(fā)現(xiàn)女孩也來了，就主動跟她打招呼：“你與爸媽關系不好嗎？”女孩愣愣地看著他。王詠忙解釋是看到她昨晚的評論讓他產(chǎn)生的這個感覺。女孩與王詠聊起來。

女孩名叫劉希言，1990年出生于陜西省一個普通的工人家庭，上面有一個姐姐劉希南。她從小就會用成績與姐姐爭奪父母的關注。大學畢業(yè)后，她留在西安當護士，姐姐在西安當老師。2014初，她與一位在北京當老師的初中同學結婚，但她感覺與單身時沒什么兩樣，最近又開始用健身來打發(fā)時間。

劉希言的話，在王詠心里激起漣漪。父親從小對他寄予厚望，經(jīng)常念叨：他送王詠上學，就是投資。王詠從小就背負著很重的學習壓力，變得非常叛逆，與父母的關系也冷淡。從德國回來后，王詠就與父母分居兩室，他的培訓費、生活費，也不向父母開口要， 而是向一位他信任的、從小教他乒乓球的教練吳華敏借，吳教練再向王詠的母親劉琴要。

相似的經(jīng)歷讓兩人變得熟稔起來。王詠多次向劉希言坦言：他對親人無感，也沒什么朋友，她算是他還愿意敞開心扉說話的人。2015年春節(jié)前，王詠突然在網(wǎng)上與劉希言聊起了一個同學的經(jīng)歷——

高二暑假時，同學回父親的老家看望奶奶。一天晚上，他躲在床上玩游戲，被奶奶發(fā)現(xiàn)。奶奶說：父親托她要看嚴同學。玩得正起勁的同學非常惱怒，一邊說玩完就關機，一邊躲奶奶。不想，70多歲的奶奶上來搶手機。同學的游戲正在關鍵時刻，奶奶那些說教在他聽來都是噪音。他一手扯過被子就把奶奶蓋住，并用身體把被子緊緊壓住，阻止奶奶打擾他?？傻人嫱暧螒?，他發(fā)現(xiàn)奶奶竟沒有了氣息。他嚇壞了，用被子裹著“奶奶”，把她抱回她自己的房間，然后逃回。不久，他聽到與奶奶一起住的姑姑進了奶奶房間;半夜，他聽到父親也趕回來了。這期間，沒有任何人找同學，同學也不知道家人是否懷疑奶奶之死與他有關。但這事之后，他就完全變了一個人……

“你這同學真夠可憐的，誤殺奶奶這么重的心理壓力，讓一個高二的學生去背，太殘酷了?！眲⑾Ｑ愿袊@了一句，并追問：“你同學現(xiàn)在怎樣了？”出乎劉希言的意料，電腦那邊，王詠像消失了一樣，并沒有回答。但第二天，劉希言醒來時，看到王詠的留言：“謝謝你能同情他。其實，他就是我?！绷粞缘臅r間是凌晨3點。

分享秘密：人生已苦你是唯存的希望

劉希言收到留言是怎么想的？王詠整天都在猜測，卻不敢問。他向補習學校請了假，此后兩天都沒去健身館。結果，第三天下午，他收到了劉希言的留言：“他雖然沒有受法律的制裁，內(nèi)心肯定早已把他自己懲罰了千萬遍。所以，忘記過去，面向未來，好好生活吧！”王詠把這短短的留言看了三四遍，眼角竟有濕潤的感覺。原來，他與劉希言留言的“同學”的故事，真的就是他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

那天，王詠失手悶死了奶奶，就一直呆在房間里，耳朵聽著與他的房間一墻之隔的奶奶的房間里進進出出的腳步聲和時大時小的哭泣聲。第二天上午，王家人對外宣布王家老太太因腦溢血突發(fā)半夜過世。王詠則于當天被母親劉琴以要參加培優(yōu)為由帶回西安。奶奶去世之后，老家王詠再也沒回去過。原本叛逆的王詠非常聽話地戒網(wǎng)、學習;本能地拒絕與人包括父母交流。奶奶事件如巨石一樣的存在著，他無力搬開，無法向任何人啟齒。

上大學后，王詠住進了學校宿舍。但離開了父母久后，王詠又手癢迷上了電腦游戲，導致一門功課掛科。母親劉琴非常焦慮，嚴重地警告他：他的人生已經(jīng)因為網(wǎng)絡游戲錯過一次，一定不能再錯了，還讓他回家住。王詠當即反譏：“我上次錯，是什么？”劉琴噎得半天沒說出話來，轉身離開。那是奶奶事件后，王詠與家人唯一一次觸到事件的邊緣，王詠當時是希望媽媽把事情捅破的，但媽媽沒有。他越發(fā)沉迷于網(wǎng)絡，大一下學期，因為學分不夠，被學校責令退學，只能去輔導班復讀。當年，王詠考取一所師范學校，但不想讀。劉琴就與丈夫商量著送他出國，換一個環(huán)境。2013年，經(jīng)過近一年的準備，王詠去德國留學。

在德國時，王詠化名偷偷去看心理醫(yī)生，第一次將奶奶的事情與人分享，醫(yī)生非常震驚，建議他去自首。此時的王詠非常清楚自首的后果。他連忙逃離到另外一所學校讀書。但自己會不會被心理醫(yī)生告發(fā)又成為橫在王詠內(nèi)心無以排解的重負。當年年底，他逃回國。父母失望又震驚，因為不想面對父母整天嘆息的模樣，他就搬出家來另住，同時，開始學日語，喜歡日本文學的他希望能在日本療心傷……

奶奶事件是王詠的禁區(qū)，沒想到劉希言那樣理解他。當即，王詠約劉希言晚上到西餐廳吃飯。

晚上6點，劉希言如約而至。王詠當即奉上鮮花，然后讓服務員點上燭光。在搖曳的燭光里，王詠慢慢敞開心扉。聽著他的講述，劉希言也流出了眼淚，還握住他的手，安慰他“沒事了，都過去了……”良久之后，王詠說出了一天來都在他腦海里盤旋的一句話：“做我女朋友，帶我走出心魔……”劉希言沉默了，但經(jīng)不過王詠的再三懇求，當晚，她陪王詠回到他的家里。

劉希言是在什么樣的心境下應允了王詠的要求，她從未向外人說過。第二天，在她離開后，王詠留言感謝她的陪伴，讓他終于有了一個踏實安詳?shù)乃?。劉希言卻清醒并且后悔了，她給他回復：她是有丈夫的人，他們只能是朋友?！爸灰阍敢馀惆槲?，當朋友也可以?！蓖踉亷缀鯖]有猶豫。

“秘密”囚籠：負重的心流離失所

把隱私都向劉希言坦白之后，王詠就將她當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那段時間，他們“如膠似漆”。

2015年春節(jié)前，劉希言的丈夫回來休年假，在西安住了近半個月。在此之前，劉希言一再告誡王詠不要與自己聯(lián)系。為了讓她放心，王詠向吳華敏教練借了5000元錢，跑去深圳旅游。

“王詠真可憐！”這成為劉希言向閨蜜關明晨提起王詠時最常說的一句話。但當關明晨好奇地問王詠為什么可憐時，劉希言又諱莫如深，而且說她與王詠屬于愛情之下、友情之上的第四類情感。

不想，這年夏末，劉希言的丈夫與她商量：想結束兩地分居的生活，要么他回西安工作，要么她過去北京。劉希言拿不定主意，關明晨則提醒她：她要好好珍惜，及早終止與王詠的關系。在閨蜜的建議下，劉希言把這事也告訴了王詠。不想，王詠求她一定要留下來，他會只將她當普通朋友，然后號啕大哭：“我的精神狀態(tài)并不好，求你不要再刺激我！”正是在這次談話中，王詠告訴了劉希言自己更多的事情——

回國之后的2014年6月，有一次乘坐一輛的士，司機停車在路邊買水，讓王詠稍等一下。見司機半天不回，王詠一氣之下自己坐到駕駛的位子，將車開走了。司機報警，他很快就被攔下來，被拘留一周。從拘留所出來后，王軍就把王詠送醫(yī)院精神科治療。醫(yī)生也認定王詠有心理問題，引導他打開心扉，可王詠始終記得德國醫(yī)生知道他殺人后的驚訝，任醫(yī)生引導，他都堅定回避這事，治療效果并不好。而那之后，王詠感覺自己的情緒越來越容易煩躁，甚至幾次打母親。

“我真的有病的，你是我僅存的希望，所以，你不能離開我?！蓖踉佋秸f越激動，手如鐵鉗一樣緊緊抓住劉希言的手臂，任她叫疼，也不松手。劉希言被嚇壞了。與王詠分開之后，她讓閨蜜關明晨到她的出租屋，陪她過夜。但直到此時，她還是沒有把王詠的“心結”告訴閨蜜。關明晨很奇怪王詠有這么可怕的一面，建議劉希言離開西安為妙。當晚，當著閨蜜的面，劉希言明確告訴丈夫：她未來想在北京生活，讓丈夫在北京給她找工作。那次之后，劉希言開始有意識地避開王詠，健身館也不去了。王詠多次問她為什么不見他，還希望她能離婚與自己在一起。劉希言則明確地回復：她不是他的解藥，建議他去找專業(yè)的心理醫(yī)生。兩人在微信上糾纏了近十天，王詠怕一旦情緒失控，劉希言更加不給他機會，又跑到深圳去散心。他一遍遍地在網(wǎng)上問劉希言：他對她這么好，甚至不奢望她做女友，她到底畏懼他什么？劉希言卻不做回復。她的決絕激怒了王詠。

2015年9月初，王詠回到西安，來到劉希言出租屋樓下，給她打電話，希望見她一面。但劉希言以他未提前通知為由拒絕，甚至威脅：如果他再糾纏她，她就報警告發(fā)他殺奶奶。自己那么真誠相告的秘密竟成為劉希言威脅自己的手段。王詠憤怒了。他后來在案發(fā)后稱：一股被他壓抑許久的殺意終于噴發(fā)出來了。

第二日，王詠攜帶著菜刀及背包，再次來到劉希言出租屋的樓下。因為劉希言住二樓，他就順著水管爬到二樓，并從敞開的窗子，進入她的房間。深夜，下了晚班的劉希言回家。聽到她拿鑰匙之時，王詠躲到客廳的門后，劉希言進門的剎那，他就迅速捂住她的嘴，強行將她拖進衛(wèi)生間，然后拿出菜刀?？蓱z的劉希言未來得及說一句話，就喪命于屠刀之下。隨后，王詠兇殘地將尸體肢解，裝進提前準備好的袋子里，然后用劉希言家中的洗衣液等，把衛(wèi)生間沖洗干凈，然后分數(shù)次將肉與尸骨丟棄于垃圾堆。做完這一切后的第二天，王詠倉皇出逃深圳。

案發(fā)后第三天，劉希南因聯(lián)系不上妹妹，到西安市公安局經(jīng)開分局報失蹤。警方經(jīng)過調(diào)查，很快將王詠列為嫌疑犯，并赴深圳將其抓捕歸案。

面對警方問訊，王詠坦白了高二時失手殺奶奶的事件，并直言殺奶奶事件，是毀他一生、讓他再次犯案的導火索。之后，他對殺害劉希言的罪行供認不諱。

知道兒子犯下罪行的王軍夫婦痛徹心扉，卻欲哭無淚——這些年，他們?yōu)榱藘鹤觽噶诵?。當初，王軍兄妹已?jīng)基本判斷母親之死與王詠有關，但是，他們丟不起這個面子，而夫妻倆內(nèi)心深處更不想讓年少的王詠承擔殺人的后果，就幫他掩蓋了過去。之后，夫婦倆怕王詠有心理陰影，一直回避這事，但同時，他們又擔心露出惡的苗頭的兒子再做出格的事情，時刻提著心，對他進行管教。他們早已察覺兒子心理有問題，吳華敏教練也建議他們帶王詠去看心理醫(yī)生，但他們擔心兒子會說出殺人的事情，讓一家人的努力歸零。于是，他們寧可送他出國，也沒把他送進醫(yī)院。直到王詠偷開出租車被拘留，他們想拯救兒子時，兒子心魔已難根除……

2017年6月，西安市中級人民法院以故意殺人罪判處王詠死刑，次年被執(zhí)行死刑。

（因涉及隱私，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編后] 現(xiàn)在流的淚，就是當初掩蓋孩子罪責時，腦子進的水。當年孩子誤殺奶奶事件，成為全家人禁忌的話題，也成了孩子一生的心靈魔障，以至于孩子最終淪為惡魔，走上不歸路。王詠的經(jīng)歷告訴我們：任何一種愛，只有在合法的范圍內(nèi)才能陽光。躲在陰影里的所謂愛護，沒有出路。

編輯/談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