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植
康熙五十五年(1716年),浙江錢塘,袁枚呱呱墜地,給家人帶來了無限歡樂和希望。隨著年齡的增長,袁枚逐漸展現(xiàn)出“幼有異稟”的天賦,人生如開掛一般:12歲考取秀才,23歲金榜題名,先是供奉翰林,然后外調(diào)做官。
跟所有文學(xué)青年一樣,袁枚初入官場時也立志要“致君堯舜上”,一心一意做官。為官期間,他更是秉公辦事,頗有政績,努力踐行著“此去好修《循吏傳》”的志向。
但官場畢竟是官場,免不了互相傾軋。再加上清代官場格外注重繁文縟節(jié),比如:下級參見上級須先在一定距離內(nèi)跑步上前,作小跪姿勢,而且不能發(fā)出聲響,獲準(zhǔn)后才能起身入座;參見的名帖上,書寫職銜的字跡要小,否則將視為不敬……這些條條框框讓袁枚很不習(xí)慣,他忍不住吐槽:“然士大夫?qū)帪闄?quán)門之草木,勿為權(quán)門之鷹犬,何也,草木不過供其賞玩,可以免禍,恰無害于人;為其鷹犬,則有害于人,而己亦難免禍。”
既然不愿受束縛,不如換種活法。
于是,乾隆十四年(1749年),33歲的袁枚在事業(yè)順?biāo)熘H做了一件令人咋舌之事——辭官歸隱。他對上稱父親去世,自己要服丁憂,歸家贍養(yǎng)老母。朝廷無法拒絕,只好批準(zhǔn)。
但這顯然不是真正原因。
千年前,生發(fā)了“莼鱸之思”的張季鷹感嘆:“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然后辭官。千年后,袁枚感嘆:“人生不得行胸臆,縱年百歲猶為天?!彼厕o官,去追求想過的生活。
王羲之有蘭亭,王維有輞川別業(yè),袁枚則有“隨園”。辭官前一年,他就用300兩銀子買下了金陵城郊的一座廢舊莊園,經(jīng)過修葺改造后更名為“隨園”。
其實,隨園大有來頭,原為曹雪芹祖父曹寅園林、《紅樓夢》里大觀園的前身。為何叫隨園?原因有三。
其一,曹家沒落后,園林歸于接任江寧織造的隋赫德,袁枚將“隋園”更名為“隨園”。其二,袁枚修葺此園時就勢取景,隨心隨性,“隨高置樓、隨溪建亭、隨澗搭橋、隨流作舟”。其三,袁枚在經(jīng)歷宦海沉浮后,人生態(tài)度轉(zhuǎn)變。此時,他追求的不再是仕途,而是聽從內(nèi)心、無問西東的生活。他在修葺隨園的同時,也是在營造自己的精神家園。
正是在與隨園的相依相伴中,袁枚完成了他個性的塑造。
在隨園,無案牘之勞形,袁枚可以盡情看自己想看的書。
袁枚自幼好書,但“家貧難致”。為此,他曾寫過一首《對書嘆》:“我年十二三,愛書如愛命;每過書肆中,兩腳先立定??酂o買書錢,夢中猶買歸?!?/p>
可以想象,小袁枚路過書肆窗外,恰好瞥見里面陳列著幾本慕名已久但無緣拜讀的書,欲望驅(qū)使他步入書肆,而他未發(fā)育成熟的個頭恰巧又不會引起掌柜的注意。在如饑似渴地翻閱后,他抬起頭時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黑了,這才回家。當(dāng)晚他做了個夢,夢里書就擺在他枕邊,近得可以聞到墨香。
正因為兒時的這段經(jīng)歷,他才對借書有一番獨(dú)到見解:書非借不能讀也。
脫貧之后,袁枚看到好書就買。盡管他如此愛書,但只要有人來借閱,袁枚必慷慨借予。他的家中藏書多達(dá)40萬卷,晚年卻捐掉了十之六七。
苦心收藏,緣何散去?因為智者不藏書??!三國儒將周瑜家中的書房就空無一卷,有人問他原因,他回答:“讀完一卷燒一卷,反而都牢記于心了?!痹渡頌橐淮暮?,當(dāng)然不會如此簡單粗暴地對待書,他覺得最好的方式便是“散”,即看完就捐贈給他人。這樣一來既可敦促自己快速讀完,又惠及別人。
袁枚不僅好書,而且好吃。
袁枚的好吃不似蘇東坡的好吃。蘇東坡是簞食瓢飲,而不改其樂。蘇東坡小時候沒口福,吃的是“三白”,即一碗白米飯、一碟白蘿卜、一勺白粗鹽。但對蘇東坡來說,足矣!包括后來蘇東坡被貶惠州,他又把熱帶水果當(dāng)飯吃,留下“日啖荔枝三百顆”的佳話。
后世推崇蘇東坡的好吃,更多是他那種“以食解悶”的豁達(dá)。
袁枚不同。袁枚追求色香味俱全,他曾在《品味》一詩中寫道:“平生品味似評詩,別有酸咸世不知。第一要看色香好,明珠仙露上盤時?!?/p>
他遍集天下美食名點,編輯成冊,名為《隨園食單》?!峨S園食單》記述的菜肴、飯點和茶酒共326種,堪稱提升吃貨自我修養(yǎng)的百科全書。
就以茶葉蛋這樣的平民化食物為例,按書中烹調(diào)指南,需“兩枝線香”,約四小時。后人依此法烹煮,果然煮四個小時左右的茶葉蛋,能恰到好處地腌入滋味。
有時,為求得食譜,袁枚不惜屈躬。一次,某蔣姓朋友請袁枚吃了一道色澤美觀、味道不俗的豆腐。袁枚當(dāng)即索要食譜,朋友卻不愿給。袁枚不甘示弱,表示愿重金買下,朋友仍不給。袁枚急了,當(dāng)場給朋友鞠了三個躬。朋友見狀大笑:“子才(袁枚字)不曾折腰事權(quán)貴,而今卻折腰為豆腐!”說完,把豆腐食譜贈予了袁枚。
而且,袁枚還會識人,堪稱烹飪界的伯樂。
袁家有位大廚,別人重金挖他,他卻不愿離開袁家。有人問他原因,大廚答:知己難,知味尤難。正是因為袁枚懂他以及他烹飪的美食,所以大廚覺得袁枚就是自己的伯樂,說什么也不離開袁家。
直木獎得主杉森久英所著的《皇室料理番》中,主角篤藏有句名言:
“怎么能把我當(dāng)個普通的廚師!我傾注了熱情、氣魄與美的菜肴,絕不遜于美術(shù)館里的藝術(shù)品?!?/p>
是啊,頂級廚師做的都是藝術(shù)品!大廚做的藝術(shù)品,當(dāng)然需要由袁枚這樣的藝術(shù)家來品鑒!
袁枚不但好書、好吃,還好名。
袁枚一位朋友的兒子年輕好學(xué),拿著詩作來請教袁枚。袁枚讀后,贊嘆了幾句。不料此人告別時卻說:“本人不好名,先生千萬別把我的詩拿給別人看。”袁枚聽后,十分鄙夷:“此人矜情作態(tài),格局太小。”在他看來,能以詩文揚(yáng)名天下,理所應(yīng)當(dāng),沒什么見不得人。
有位官人自稱不好名,袁枚聽后說:“孔子曾說過‘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圣賢尚且如此重名,何況你呢?”
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對于這個道理,袁枚也深表認(rèn)同。
由于他的文采和筆耕不輟,名望也日漸高漲。在時人眼里,袁枚與紀(jì)曉嵐并稱“南袁北紀(jì)”,又與趙翼、蔣士銓合稱“乾嘉三大家”,而三人中首推袁枚。
有了這樣的咖位,袁枚的詩文集“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負(fù)販,皆知貴重之”,甚至連高麗也有人前來求購。而且,袁枚的潤筆費(fèi)有時高得離譜,某次他替人撰寫墓志銘,對方隨手一打賞就是萬金。
袁枚的孫子袁祖志在《隨園瑣記》中炫耀這件事:“……五十年中,賣文為活,竟有一篇墓志贈銀萬金者,以故可以擴(kuò)充園圃結(jié)構(gòu)?!痹兜母遒M(fèi)收入不但能養(yǎng)活全家?guī)资谌耍€能拿出一部分用于擴(kuò)建隨園。對于此事,袁枚當(dāng)然會毫不避諱地說:“別羨慕,這是我應(yīng)得的”
除好書、好吃、好名外,袁枚還好游。
年輕時,袁枚遵循“父母在,不遠(yuǎn)游”的規(guī)矩,待在隨園,陪伴母親享受天倫之樂。及至母親逝世,他已64歲高齡。守孝三年后,他開始了壯游。
別人勸他說,你都一把年紀(jì)了,安安心心居家養(yǎng)老,不是更好嗎?袁枚表示我不聽,我不聽。他立志要做一個背包的詩人,活到老,游歷到老,創(chuàng)作到老。
袁枚對大自然的鐘愛,使他戰(zhàn)勝了肌體上的衰老。67歲那年,他登天臺、游雁蕩,渡錢塘、過蘭溪,且吟且行,不亦樂乎,并寫下了《周孝侯斬蛟臺》《立夏日過天姥寺》等詩作。此外,他還繪制了《游雁蕩圖》,并裝裱長軸,帶回隨園,懸掛壁間,供人觀賞。
袁枚四十多歲時,曾請相士算過一卦。相士預(yù)言,袁枚63歲得子,76歲壽終。到63歲時,袁枚果真老來得子。他就覺得相士算得準(zhǔn),料想76歲時大劫難逃。于是到了這一年,他深居簡出,坐等人生最后一刻到來。
沒承想,他竟挺過了這年除夕,這一挺,又多活了六年。既然向天借到六年,豈能不好好度過?于是,次年起,袁枚又開始了壯游。直到去世前一年,他還重游揚(yáng)州、蘇州,到無錫,過慈溪。
某作家曾寫過這樣一段話:在路上看到一對老情侶。老爺爺身穿墨綠色絨外套,是老克勒式打扮。老太太拄著拐杖,上衣是皮夾克,下身穿著淺藍(lán)色牛仔褲,夾著一根煙,邊走邊抽……結(jié)論就是,我才不要推著輪椅看夕陽呢,我要健康、聰明、矯健且酷酷地老去,沒入土前堅決不做塵,只成為風(fēng)。
可以說,在如何老去這件事上,袁枚教會了我們不少。
而且世俗如此強(qiáng)大,強(qiáng)大到生不出改變它們的念頭來,袁枚也給出了答案:不必太在乎世俗的看法。
袁枚14歲時就寫下了名篇《郭巨埋兒論》。在他看來,郭巨為孝母而埋兒的行為不近人情,如此觀點自然與當(dāng)時的舊禮教相去甚遠(yuǎn),但袁枚仍要說出來。年長以后,他公開招收女弟子,開女子教育之先河。這在當(dāng)時也是驚世駭俗的大膽創(chuàng)舉。要知道,封建時代,女子無才便是德。
天下士人覺得老老實實當(dāng)官才是正道,袁枚卻選擇辭官歸隱,徜徉于書與美食間;別人勸他安心養(yǎng)老,他偏要做一個背包的詩人。就是這樣一個不太在乎世俗看法的袁枚,活成了清代集大成者。
所以說,如果非要追究怎樣過完一生才算成功,答案恐怕只有一種: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去度過。
編輯/夏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