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紅
莫干山會議(中青年經濟科學工作者學術討論會),是在1984年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召開之前約一個月,由朱嘉明、劉佑成、黃江南、張鋼等青年經濟科學工作者組織召開的學術討論會。會議在浙江省湖州市德清縣莫干山上召開。莫干山會議被稱作“經濟改革思想史的開創(chuàng)性事件”,是青年經濟工作者“第一次集體發(fā)聲”。這次會議之前,1979年底,國家領導人接見年輕的經濟科學研究者“四君子”(翁永曦、王岐山、朱嘉明、黃江南)并聽取匯報,有了第一次“老青對話”。這幾位年輕人向國家領導人分析社會經濟動向,對社會主義經濟改革可能出現(xiàn)的危機提出了預警,作為高層智囊參與了改革決策的重大事件。這次會議之后不久,國家領導人再次聽取青年經濟科學工作者關于研討改革開放的一些意見,將其中科學合理的成分吸收進了黨中央、國務院的重要決策思路中,在從計劃經濟向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轉型的初期起到了很大作用。這便是意義更大的第二次“老青對話”。
1978年,是一個風云激蕩、令人激動的年份,當年年底召開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提出了改革開放的偉大決策。可是“百廢待興”的另一面現(xiàn)實是:被“文革”極度影響的國民經濟失調已到了崩盤的邊緣。
被稱為“改革四君子”的幾個青年人就是在此期間站到了歷史前臺,他們滿腔愛國熱忱,密切關注現(xiàn)實問題,積極認真分析社會經濟動向,并運用所學知識集思廣益進行研究測算,對社會主義經濟改革可能出現(xiàn)的危機提出了預警,為國家領導層制定改革決策提供重要參考意見。
“四君子”第一次面對中央領導人進行“老青對話”是在1979年底?;貞浧疬^去的歲月,黃江南感嘆:“初生牛犢不怕虎,什么‘出格的思想都敢講?!?978年,黃江南被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破格錄取。黃江南的同班同學有朱嘉明、陳佳貴等,一共19人,大多在入學前都已有一定的理論基礎和社會研究能力。
這批既關心國家命運又具備專業(yè)知識的學子匯聚一堂,志同道合,相見恨晚。黃江南、朱嘉明以及李銀河等十來個年輕人組織了一個“私密派對”,討論各種學術問題,主要是經濟和社會問題。當時研究生院還寄居在北京師范大學,他們常騎車到香山,將討論與郊游結合到一起。
這些討論原本是在一個比較小的圈子里進行,后來黃江南認識了翁永曦,翁永曦原本在內蒙古呼倫貝爾盟的一個村子當大隊書記,1979年,經北京高校畢業(yè)生分配辦公室重新分配回到北京,在《農民日報》當記者。翁永曦交友廣泛,黃江南希望他把一幫朋友也帶到這個圈子里來,他們約了一個時間,在農民日報社開了一個“青年經濟問題討論會”。沒有請?zhí)瑳]有固定參加者。那一天,他們三五十人擠了滿滿一屋子,交流氛圍非常熱烈,趣味相投,意猶未盡,于是相約再組織第二次。第二次聚會也是一個星期天。他們借用了一個臨建板房教室。這一次與會者大概有上百人,很多人慕名而來。第三次討論會的時候,研究生院已經無法容納那么多人了。有人自告奮勇借來了北京市委黨校的禮堂。最后禮堂都擠滿了,連走廊上都是人,這次人數(shù)達到上千人,至此討論會名聲遠揚。之后,由討論會聚集到一起的年輕人成立了中國農村發(fā)展問題研究組。他們在民間縱論改革利弊,提出自己的政策建議,中國社科院的學生起到了核心的作用。后來,國家收編這些“游擊隊”,國家體改委從發(fā)展組和其他一些半官方及民間研究組織中選了一些人組成團隊,這正是體改所的緣起。
1979年,全國又提出建設10個“大慶”、30個“大化肥”,以及多少個“大鋼廠”,又是一片要“大干快上、大躍進”的局面。那時黃江南已經發(fā)現(xiàn)了計劃經濟必然不斷經歷“平衡——危機——再平衡”的發(fā)展規(guī)律。在一次聚會討論中,他表示,國民經濟的結構失調已經到了崩盤的邊緣,不是要“大躍進”,而是到了要采取危機對策的時候。
李銀河聽完黃江南的分析非常著急,她說:“你的觀點非常重要,避免國民經濟危機是件大事,一定要讓領導層知道,我給你介紹一個人叫王岐山?!崩钽y河認識在國務院政研室工作的林春,林春認識王岐山。
王岐山當時在中國社科院近現(xiàn)代史研究所當助理研究員,他跟黃江南一談就理解了他們的想法,馬上表示贊同。于是,黃江南和翁永曦、朱嘉明,再加上王岐山,這四個人成了一個小小聯(lián)合體?!敖洺T谝黄鹁蹠?,有時候在王岐山那兒,有時在我這兒,我這里的辦公室大?!蔽逃狸鼗貞?。
王岐山提議起草一個報告呈交中央,他們在北京市委黨校后面的一間空房子里關了幾天,寫出了一份報告。他們預測1980年經濟將要出現(xiàn)的衰退,分析衰退產生的原因,并給出了應對危機的對策。
當時國家計委每年國民經濟預測增長的數(shù)據(jù)都是6%至8%,四個人在報告中的預測卻是1980年農業(yè)將出現(xiàn)零增長,輕工業(yè)會出現(xiàn)負增長,重工業(yè)負增長幅度會更大一些。
國務院分管經濟工作的副總理姚依林看到這份報告后,覺得很重要,又轉給了陳云。陳云在報告上批示說:“一個學工業(yè)的,一個學農業(yè)的,寫了一份很好的報告……”其實,翁永曦不是學農業(yè)的,只不過在《農民日報》工作。
這份報告直達最高層,中央領導人看了后把黃江南一行找去,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聽取他們的匯報,并一起討論是否會出現(xiàn)經濟衰退及應采取的對策。這就是1979年底第一次“老青對話”,除了高級領導人,參加會議的都是些國務院負責經濟工作的領導干部,有姚依林、薛暮橋、馬洪等。
黃江南負責報告的理論部分。向中央領導匯報時,黃江南將他們近年來研究討論達成共識的社會主義計劃經濟運行發(fā)展的規(guī)律,進行了大膽的闡述,并直言當前已經進入了繼三年自然災害那場經濟危機后第二次經濟危機爆發(fā)的關口。
翁永曦負責做最后總結。他用了八個短語:“抑需求,穩(wěn)物價;舍發(fā)展,求安定;緩改革,重調整;大集中,小分散”,提出以調整為中心、休養(yǎng)生息的危機對策。
陳云將“舍發(fā)展”的“舍”改為“節(jié)”,后來在一次中央工作會議中正式引用。這個對話開創(chuàng)了很多個“第一次”。次年的《人民日報》元旦社論出現(xiàn)了“國民經濟潛在危機”的警告,這是國家第一次承認社會主義存在經濟危機。
那次向中央領導匯報后,王岐山、翁永曦、朱嘉明和黃江南繼續(xù)在一起搞研究、寫報告,關于生態(tài)的、農業(yè)的、經濟體制改革的,誰有些什么想法,就拿出來一塊兒討論,討論完之后,他們一起動手寫文章,在報刊上聯(lián)名發(fā)表,比如在《經濟研究》上發(fā)表的《對我國農業(yè)發(fā)展戰(zhàn)略問題的若干看法》。因為他們總是一起署名,一開始大家叫他們“四簽名”,后來不知道誰改叫“四君子”,這個稱呼就流傳開來了。
自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吹響改革開放號角,一方面,在實踐中取得了許多成就,可是新的問題也遇到不少,如價格問題、國企問題、金融問題等,甚至還遭遇了一些大的挫折。接下來,怎么迎難而上、深化改革?中央領導層相關部門正在研究探討新的突破口,迫切需要實實在在的解決方案。
另一方面,在廣大科研界有不少來自不同系統(tǒng)、不同領域的中青年經濟科學工作者深深扎根于中國大地,思想解放、敢想敢說,竭智盡力報國的愿望屢現(xiàn)。譬如“九號院”(在京中央和國家部委相關研究機構以及掛靠于相關部委的研究組織的中青年研究者,其中以中共中央書記處農村政策研究室和國務院農村發(fā)展研究中心為代表,因其位于北京西黃城根南街九號而被稱為“九號院”),當時“九號院”的“掌門人”是杜潤生,在他周圍聚攏了一批有思想的中青年,像王岐山、周其仁等,他們致力于研究“三農”問題并提出了很多獨到的見解,成為當時中國農村改革決策研究的中樞智庫。
1984年2月,莫干山會議的幾位發(fā)起者在杭州合影,左起:劉佑成、黃江南、朱嘉明、孫皓暉
以上兩方面因素,為召開莫干山會議提供了必要的思想和組織基礎。
會議的醞釀,即“中青年經濟科學工作者學術討論會”的名稱及會議地點“莫干山”,最早是由朱嘉明、浙江省經濟研究中心的劉佑成、黃江南、《經濟學周報》的張鋼等討論提出的。隨后,1984年2月,朱嘉明、劉佑成、黃江南和孫皓暉在浙江杭州進行了“最初商議”。1984年夏,朱嘉明、黃江南、張鋼等到南開大學經濟研究所做學術交流時,向所里的李羅力、杜廈、金巖石和常修澤提到有意召開中青年經濟學者會議的設想,南開大學經濟研究所的青年學者們聽后都很高興并表示支持。隨后,在從天津回北京的火車上,他們形成了比較清晰的思路,并起草了關于召開“青年經濟科學工作者會議”的有關材料。
召開莫干山會議的醞釀、籌備工作自1983年冬至1984年8月31日,歷時九個多月。這次特別的會議,很有特色,由中青年經濟學者自民間發(fā)起、新聞單位和地方研究機構出面主辦、中央和國家有關部門相關人員以個人身份參與和支持;會議的宗旨是“為黨和國家獻計獻策”,中心議題是“城市經濟體制改革”。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開會必須得有主辦單位。關鍵時刻,經濟日報社社長兼總編輯安崗和副總編輯丁望擔綱主辦,發(fā)揮了關鍵作用。除《經濟日報》外,《經濟學周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浙江省社會科學院、浙江省經濟研究中心等媒體和研究機構也先后參與作為聯(lián)合主辦單位。這就形成了后來說的“中央級新聞單位和地方研究機構出面主辦”的會議模式。此外,當時“九號院”的農研中心還為此專門撥出1萬元作為對會議經費的支持,這稱得上是“民辦官助”的一個典型例子。
1984年6月12日,在總編輯安崗、副總編輯丁望的主持下,《經濟日報》發(fā)布了《本報等五單位將召開中青年經濟學術討論會,廣泛征集論文,邀請入選者作為正式代表出席》的消息,消息稱:“將于9月上旬在浙江省聯(lián)合召開‘中青年經濟科學工作者學術討論會。討論的中心內容是我國經濟體制改革中的重大理論問題和現(xiàn)實問題。從本月中旬開始,向全國廣大中青年經濟科學工作者廣泛征集論文。論文入選將作為正式代表應邀出席會議?!币瞬毮康氖?,這則消息明確表示:甄選標準為以文選人,且不講學歷、不講職稱、不講職業(yè)、不講名氣、不講關系。真可謂“英雄不問出處”。這份唯才是舉的“征文令”大有不拘一格、網羅天下英才的氣勢,著實令人耳目一新,一時間在全國知識分子中間傳為美談。
比這火熱的六月天還熱火朝天的是,中國的廣大中青年經濟科學工作者歡喜獲知這篇特殊的“征文令”后,紛紛開動活躍的大腦,為改革開放路上的經濟騰飛,洋洋灑灑提筆大膽陳述己見、建言獻策……
從6月12日到8月15日短短兩個多月時間內,來自全國各地的1300多篇論文紛涌而至,平均每天收到20余篇。作者中既有專業(yè)的理論研究者,也有來自各條戰(zhàn)線基層、利用業(yè)余時間從事理論研究的青年,他們“位卑未敢忘憂國”, 體現(xiàn)了愿為改革貢獻才智的強烈使命感。
為了保證會議按流程順利進行,會議成立籌備工作組,組長張鋼,副組長是國家體改委的徐景安、黃江南?;I備組日常工作由在北京的中青年學者承擔,其中論文評審是重頭戲。論文評審組組長為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的王小魯、中國農村發(fā)展問題研究組的周其仁,副組長為朱嘉明、北京經濟學院的盧邁、宋廷明、高粱。其中,王小魯負責基本理論方面,周其仁負責農業(yè)經濟方面,朱嘉明負責工業(yè)經濟方面,盧邁負責財金商經方面,宋廷明和高粱負責宏觀經濟體制改革方面。后來隨著來稿增加,閱稿隊伍又有所擴大。
經過兩個月認真的“以文選人”工作,截至8月中旬,參會代表名單塵埃落定。除通過論文入選的代表以外,還有一部分是發(fā)起、組織、籌備會議的中青年學者和少數(shù)當時已經有一定成就的中青年學者,兩部分正式代表共計124人。8月底,整個籌備工作告一段落,接下來就準備上山。曾參與1984年論文甄選工作的一名專家回憶道:“當年那群年輕人,不計任何報酬,純粹出于對國家改革的一腔熱血,迫切地建言獻策?!?h3>會議召開
萬事俱備,就待東風了。9月3日至10日,在浙江省德清縣莫干山上,召開了第一次全國性的中青年經濟科學工作者學術討論會。這是當時全國青年經濟工作者的“第一次集體發(fā)聲”,成為我國經濟改革思想史的一次開創(chuàng)性事件。這次會議后來被稱作“莫干山會議”,青年才俊們在會上為國獻策的愛國抱負和思想碰撞,為20世紀80年代的改革提供了重要思路,引起了中央高層領導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