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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大壽

2018-12-24 10:01十八須
西部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桂枝媳婦母親

十八須

太陽出來了。陽光照在侯家鋪沿街而設(shè)的集市之上。趕集的人漸漸增多。各個菜攤?cè)鈹偳岸紨D滿了顧客。李鑼今天趕了個早集,買好了要買的菜,坐在楊記胡辣湯的長桌上,就著油條,喝胡辣湯。往日里他只喝一塊錢一碗的素胡辣湯,今天卻破例要了一碗飄著十幾條油炸小魚的葷胡辣湯。這湯比素湯好喝多了,價格也貴,一碗就要三塊錢。鄉(xiāng)下集市,做生意的和顧客多半相識,至少也有個印象,互相說過幾句話。楊老板有點納罕李鑼要湯的闊氣,乘著顧客稀少,用眼睛掃了下李鑼的菜籃子。呵,這個摳門的老光棍,今天菜買得真不少。一條活魚裝在有水的塑料袋里,不停地掙來掙去。至少二斤上好五花肉。四個西紅柿,一把芹菜,蔥姜蒜配著。

“李老哥,今天買這么多菜,看來家里要來客呀?!睏罾习逍?。

李鑼共要了六根油條,胡辣湯已經(jīng)喝完,油條還剩下二根。他想了想,舉著碗晃了一下,“再來一碗葷湯?!睏罾习褰舆^碗,大馬勺一晃,又是一碗飄著小魚的胡辣湯。熱騰騰的胡辣湯,湯色又黃又紅,十分好看,就像一輪打碎的落日。李鑼又喝了一大口胡辣湯,解開了衣服的胸前二個扣子,讓胸口接接涼氣。直到舒服了,方才回答楊老板的話。

“楊老板,我光棍一個,無親無靠,哪里會有什么客人上門呀?!?/p>

“那,”楊老板有點不相信?!澳阗I這么多菜,發(fā)財了?”

李鑼嘿嘿一笑,用有點不好意思卻又有點自豪的語氣說道:“全是我自己吃。今天,是我六十大壽?!?/p>

“哦,恭喜恭喜?!睏罾习逡彩莻€會做生意的,當即又給李鑼拿了兩根剛出鍋的油條,“老弟小本生意,多了送不起。送兩根油條給老哥吃,祝老哥長命百歲。老哥,你這人可不顯老啊。我以為你頂多五十出頭呢?!?/p>

李鑼暗暗地搖了搖頭,心里說話,不愧是生意人,瞎話張嘴就來。我這人一向面老,二十多歲時,都有人說我有五十了。如今六十歲,村里小孩子都說我比那個八十歲的老婆子還老呢。

李鑼吃飽喝足,結(jié)了賬,提著菜籃子下了公路。他不會騎自行車,趕集總是步行來步行去。他總是從莊稼地里斜斜地走回去,比走大官路近三分之一。十月的田野里一無所有。平日里相隔很近的幾個村子,如今仿佛相隔很遠。每個村莊上空都有一片炊煙,從煙囪剛冒出來時,各家是各家的炊煙,等往上空飄個十幾丈,就混合在一起了,變成一片有味道的灰色云彩。大地很荒涼。剛種下地的麥子還沒發(fā)芽。種早的,也不過剛剛在地皮上露出一絲微黃。地頭的楊樹和桐樹落盡了葉子,露出了瘦骨嶙峋的本相。走到一棵頂多兩年樹齡的楊樹下,李鑼把菜籃子放下,他要歇歇了。他自言自語道:“看來真的是老了。人一過六十歲,身子就該往土里鉆了。再大的力氣,也會被腳下的土地吸走。往日里這點東西,老子能一口氣提到家。如今,唉,過完生,明天去縣城,買一輛三輪車來代步吧?!?/p>

一陣風吹進了李鑼的衣領(lǐng),讓他忍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雖然胡辣湯的熱力正在他體內(nèi)發(fā)酵,他還是扣好了衣服,以免著涼。冬天的風很奇怪,不大,也能嗖嗖作響,似乎自帶哨子。楊樹的枝條在他頭頂瑟瑟作響。李鑼抬起頭,細細打量這枯瘦的楊樹。他打了個飽嗝。他感覺,這楊樹比自己小時候還要瘦。

李鑼出生的時候,正值困難年月。他是家中長子。他每次回憶往事,涌上來的第一個感覺就是餓。他天天餓,月月餓,年年餓。就連過年那幾天,他也沒有吃飽過。他覺得自己之所以長得這么矮,根本不是遺傳問題,而是缺營養(yǎng)。正該長身體的年齡,每天餓得頭暈眼花,能保住命就不錯了,哪還有多余的精力長個子。

李鑼的母親在村里也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出了名的滑頭,出了名的懶。在生產(chǎn)隊吃大鍋飯時,這婦人總是干活跑最后,吃飯跑最前。村里人給她編了段順口溜:“左喊不吭聲,右喊不答應,聽說吃飯了,跑得腿肚子疼?!鄙a(chǎn)隊長給她起了個外號叫“聾婆”。她這雙耳朵,不想聽見的話,永遠也聽不見。

不知怎么回事,聾婆從來沒喜歡過這個長子。也許是生辰八字不合,母子犯沖。她喜歡李鑼的弟弟鐵留,說鐵留長得好看,眼睛又大又亮,看上去像個小武官。她喜歡李鑼的妹妹,說妹妹雖然長得不好,個子也矮,但臉盤子大,一看就是個有福人。而李鑼在她眼里,從來就是徹頭徹尾的一個笨蛋,人長得老相,皮膚又黑得像炭,更要命的是,還長著一雙羅圈腿,人又像木頭一般沉悶,見了村里長輩,連聲尊稱都不會喊。這樣的孩子,就該扔了。

李鑼七歲那年,跟父母說想上學。老爹還沒說話,老娘直接罵了過來:“家里連個雞蛋都沒有,哪有錢給你白扔到學校呢?滾到生產(chǎn)隊里放羊去吧,至少還能掙半個工分,能多分一個玉米面饃頭。”

輪到鐵留上學,老娘把手上戴的一個祖?zhèn)鞯你y鐲子賣了,硬是讓鐵留上到了三年級。若不是文革來襲,學校停辦,她肯定砸鍋賣鐵也要把鐵留供上中學。

從小到大,李鑼一直是家中的受氣包。時間一長,他養(yǎng)成了謹小慎微的脾氣,連說話都不敢大聲。他很早就知道,自己這輩子可能娶不到老婆。娶老婆需要錢,他沒錢。他父母也沒錢。也絕對不會為了他的婚事四鄰八舍借錢。母親總說他是個窩囊廢。他也相信自己是個窩囊廢,百事無成。學了三年木匠,連一張床都做不齊整。學了二年建筑,壘出的墻不用打線就能看出有多歪。父親死的時候,李鑼二十一歲,鐵留十七歲。臨死的父親總算對李鑼展示了偉大的父愛。他一只手拉著李鑼,一只手拉著鐵留,然后把昏茫的目光全部凝視在鐵留臉上,十分懇切地說道:“你哥沒本事。你這個做弟弟的,可要照看著他呀。將來你成了家,也不能把你哥踢出來。就讓他住在你家里吧。你吃干的,給他喝口稀的就行?!?/p>

鐵留重重地點了點頭,用眼睛掃了下木訥的哥哥,又重新轉(zhuǎn)回父親身上:“老爹,你放心吧。有我在,我哥哥不會受人家欺負的。”

父親滿意地閉上了眼睛。鐵留號啕大哭。李鑼十分羞愧。他也想哭,但他不敢讓自己的哭聲壓過弟弟的哭聲。所以,他只能低聲嗚咽,像一只夏天的雨后水塘邊上被擰去后腿的青蛙。

李鐵留果然爭氣。十八歲就娶了老婆。二十歲就有了兒子。因為識文斷字,村上原來的文書得心臟病死掉后,村上的書記直接讓弟弟當了村文書。當時把聾婆高興的,直接宰了二只正下蛋的老母雞給自己的小兒子燉了,不許李鑼吃,也不許熄婦吃,只許剛長了八顆牙的小孫子喝點雞湯。李鑼早就習慣了母親的這種霸道。媳婦卻有點氣憤,嘴里就多說了幾句。結(jié)果聾婆直接指著媳婦的鼻子罵開了:“你這個丑八怪,長得像個爛掉的窩瓜,哪里配得上我家鐵留啊。現(xiàn)在鐵留當官了。你好好地當你的悶嘴葫蘆。多說一句話,我就讓鐵留把你休掉?!?/p>

媳婦也不是好惹的,當即反譏一句:“什么官???蒼蠅屎大的一個官也叫官???連工資都沒有,也叫官啊?”

聾婆撒起潑來,上去撕媳婦的嘴。媳婦也不甘示弱,又抓又搔。老婆子占不了便宜,轉(zhuǎn)臉瞅著看傻了的李鑼罵道:“你個王八蛋,沒看到你親娘正在挨打嗎?你就不會上來按住她嗎?”

李鑼手足無措,根本不知道該幫誰。他長這么大,從來沒打過人,只有人家打他。他根本不知道怎么樣握緊拳頭。再說了,雖然弟媳婦平常也不待見他,但畢竟是自己的弟媳婦,做哥哥的怎么能出手打她呢?他心里也知道,自己的老娘實在太過分了。所以他只是站在旁邊,一邊安撫嚇壞了的小侄子,一邊喃喃相勸:“別打了,你們就別打了。你們就別打了。別打了。”

當天晚上,鐵留回來,聽老娘哭訴一通,當即把自己的媳婦打得昏死過去。弟媳婦醒來后收拾收拾衣服,步行十幾里,只身回了鄰鄉(xiāng)的娘家。她本來想帶走孩子的,但帶不走。聾婆惡狠狠地說道:“俺李家的種,俺李家的苗,就該歸俺李家養(yǎng)?!?/p>

弟媳婦的娘家人來了兩次。第一次來的是大舅哥,他想勸新鮮出爐的村文書,給自己的妹妹服個軟。只要低個頭,妹妹肯定會回來。結(jié)果村文書官威十足地說道:“愿意回來就回來,不回來就別來了。以我現(xiàn)在這身份,就是黃花大閨女,也爭著進我的門?!钡诙蝸淼氖悄锛艺埖囊惠v馬車,來拖弟媳婦嫁妝的。弟媳婦坐在馬車上,面沉似水,不哭也不鬧,只是想再給自己的兒子喂一次奶。聾婆不讓,直接抱著號哭不止的孫子躲到鄰居家去了。弟媳婦臨走前,沖李鑼施了個大禮,跪到泥地上磕了個響頭。李鑼連忙去扶。弟媳婦的眼淚嘩嘩地往下流。“大哥,我過來這幾年,也沒給你好臉色。但是我知道,大哥是個好人。今后希望你照看著華子,那是你的親侄子。長大了,也是會孝敬你的。只希望你看著他,別讓他被后媽給害了。”

李鑼說:“好好好。我肯定看好華子。你快起來,快起來?!?/p>

弟媳婦坐上了馬車。李鑼望著弟媳婦的背影,心里一陣辛酸。他雖然不敢為弟媳婦說話,但是非曲直還是分得清的。他感覺弟弟和母親做得實在有點過分。

李鑼對侄子一直很寵溺,七八歲了還讓他騎在自己的背上到處跑。之所以這樣,第一是想討母親和弟弟歡心;第二嘛,是不想辜負弟媳婦泥水中的一跪。

不過弟媳婦擔心的兒子被后媽毒害,卻絕對不會發(fā)生了。因為李鐵留始終沒有討到老婆。

當了半年村文書,就被村書記找了個借口,直接拿下來了。據(jù)說是弟媳婦那邊的一個親戚當了鄉(xiāng)長,來村上視察工作,檢查賬本,看了幾頁后直接扔到地上說:“賬做得亂七八糟,這文書怎么當?shù)?,明顯不夠格嘛?!庇谑氰F留又從官身變成了土里刨食的農(nóng)民。

既然不當官了,又離過婚,還帶著個奶娃子,縱然弟弟長得小帥,也討不到老婆了。因為人人都長著耳朵的,都知道自家弟弟是陳世美。才當個蒼蠅屎大的小官,就把結(jié)發(fā)妻子給踹掉了。這樣的人,活該打一輩子光棍。

鐵留成了酒鬼,成天喝得醉醺醺的,也不下地干活。李鑼只能穿著弟弟穿破的衣服,起早貪黑地侍弄田地。就這樣,聾婆依然沒有好臉色。被大太陽頂著曬的時候,李鑼簡直懷疑自己是撿來的。如果都是親生的,為什么母親竟然偏心到這個地步?自己每天累死累活,見不到母親一張笑臉。鐵留都快成二流子了,母親依然呵護備至。每次鐵留喝醉回來,母親還要煨個雞蛋茶給小兒子醒酒。若是自己喝醉了,哼哼,肯定是一碗冷水澆頭上。

幸好鐵留當二流子的時間也不長。他很快認清了現(xiàn)實,知道自己這輩子就這樣了。短暫的官運已經(jīng)結(jié)束,短暫的婚姻也已經(jīng)走到盡頭。以后的日子,自己和老哥一樣,只能打光棍了。于是弟兄二人,開始拼命干活。鐵留心思活泛,學東西也快,他跟著別人去燒了幾窯磚瓦,就摸清了燒窯的一切竅門。他們開始自己做磚做瓦,自己燒窯賣。小侄子一天天長大了。每當看到兒子來窯上玩,弟弟總是自信地說道:“哥,咱啥都不用擔心了。只要每年賣上兩窯磚瓦,咱家很快就有錢了。過兩年蓋兩處紅磚大瓦房。等華子長到結(jié)婚的年齡,嘿,兩老弟兄一個兒,說媒的還不得踩破門檻啊?”

有時候李鑼會順著弟弟的話說,有時候只是點點頭。他知道弟弟把自己當成了牛馬,一輩子勞碌,只是為華子掙份家業(yè)。但李鑼心里并不愿意這樣。他也想休息,也想出去干建筑,掙點自己能花能支配的錢。他不想一輩子拾弟弟的衣服穿,但他始終不敢說出口。他怕母親罵。他被母親罵怕了。他從心里認定自己這輩子就是個窩囊廢,注定百事無成。如果出去打工,他會餓死。如果分家另過,他也會餓死。

李鑼回到家時,已經(jīng)快到晌午了。他一個人居住的老宅子里安安靜靜,陽光在地面上畫出樹枝枯瘦的影子。幾只來回蹦跳的麻雀,聽見李鑼的腳步聲響,立即飛上了房頂。走了七八里路,李鑼有點疲憊。但是不會有人給他打水,給他做飯,給他上來捶捶背什么的。整個宅子里,沒有第二個人。母親和弟弟侄子住在另外一處宅子里,那里是嶄新的二層小樓。每當趕集回來,看到灶冷鍋空,李鑼心中總會涌起一股凄涼。

他連菜籃子都沒提進屋,順勢一屁股坐在院子里的一個樹墩子上,吸了一袋煙。李鑼的煙癮很大,所以他不買煙,只在集市上買碎煙葉,自己卷著抽。煙抽完,感覺身上又有了力氣。李鑼就開始忙起來。他先用壓井打了一盆水,然后把塑料袋里的魚放進去。魚卻在水里一動不動。李鑼用手戳了一下魚身子,笑著說道:“你可別死啊。要死也要等到晚上。我過生呢,可不想用死魚做菜?!?/p>

把肉放進盤子里,用盆子罩上。把西紅柿和蔥姜蒜都放進筐子里。想了想,李鑼又拿出一個西紅柿,用袖子擦了擦,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西紅柿的酸味讓他明白,又到吃午飯的時間了。李鑼今天中午吃面條。為了和往日的面條有所區(qū)別,李鑼決定做肉絲面。他先和面。乘著醒面的工夫,他把豬肉切成細細的肉絲。想做好吃的肉絲面,必須把肉絲切得細細的。這是李鑼做飯的經(jīng)驗。

面條還沒做好,隔壁的林子媳婦走進了李鑼的院子。林子媳婦是個矮胖子,像個滾來滾去的南瓜。她探頭到廚房里一看,當即笑道:“我就知道鑼哥肯定在。因為廚房在冒煙呢。唉呀,今天鑼哥吃得不錯呀,肉絲面。你這日子過得真享受,天天有肉吃。“

李鑼說:“我身上的肉比這更好吃,你要不要嘗兩口?”

“呸,你以為你是唐僧?。磕悴贿^是豬八戒?!绷肿酉眿D佯裝惱怒,唾了李鑼一口。

李鑼知道這婦人向來口花,喜歡開這些葷玩笑,所以他也借勢占幾句便宜?!澳遣徽谩N沂秦i八戒,你是豬八戒媳婦。咱們不正好是一對?對了,你來我這里,有啥事嗎?”

林子媳婦繼續(xù)笑呵呵:“也沒啥大事。林子要出去打工。今年收成不太好。兩個孩子上學花銷也大,雖然一個上高中,一個上初中,但花錢如流水一般,一個星期就要好幾百塊。所以林子想走遠一點,去廣東干建筑,聽說那邊一天能掙一百多。就是路費還差了點。我琢磨琢磨,覺得村子里吧,也就鑼哥手里寬綽,就想著來鑼哥這里借點?!?/p>

李鑼早就猜到林子媳婦是來借錢的。如果不是來找他借錢,沒有哪個婦人會推開他這個光棍的門。近些年來,他每年春上都去山西煤礦干活,快過年了才回來。今年是因為過壽,不想那么拼命,所以過完中秋節(jié)就回來了。村里人都傳說李鑼在礦上干活掙錢多,一年能掙好幾萬,現(xiàn)在銀行里都存了幾十萬了。只有李鑼自己知道,他說是在煤礦干活,其實干的不是挖煤的活。挖煤的活危險,掙錢多,李鑼很想干,但他的身體干不了那么繁重的活計了。他只干了兩年挖煤的活。這幾年,他只能每天坐在井口,開卷揚機往上吊煤。這活輕松,也沒危險性,但工資低,一個月才九百塊。一個班八小時,為了多掙點錢,李鑼每天上兩個班。雖然掙了一萬多塊錢,但他是不會隨便往外借的。他知道這些找他借錢的人,懷的是什么心思。他們就是盼著他哪天突然死在了煤礦里,人死了,債也就不用還了。所以他絕對不會把錢往外借。實在抹不下臉面,也頂多借個百十塊。他同樣也笑呵呵地問道:“我手里哪還有錢啊。雖然在礦上掙了幾個,回來幾個月,也快花光了。你知道我最喜歡亂花錢了。你想借多少?”

“一千。”

“一千沒有。我自己都只剩幾百塊了。還要留著今年過年呢?!崩铊尰亟^了林子媳婦的獅子口。“要不,你再去別家問問?唉呀,水開了,我要下面條了?!?/p>

林子媳婦走出李鑼的院子,李鑼沒長順風耳,他能猜到林子媳婦絕對會在背后罵自己。不過他不在乎。若是五年前,他肯定會心里郁悶,耳朵發(fā)燒。前面大半輩子,李鑼活得稀里糊涂。他的生命就像最卑微的泥土,總是種上別人的莊稼。他為母親的罵聲而活。他為弟弟的樓房而活。他為侄子的婚姻而活。他為村里人的舌頭而活。他生怕別人說他不孝,說他傻,說他是個窩囊廢。但他小心翼翼地活了五十多年,偏偏沒落下一個好名聲。村里人提起李鑼的名字,總是搖搖頭,既不屑一顧又有點同情地說道:那個人,白活了一輩子。如今的李鑼卻成功地扭轉(zhuǎn)了自己在村里人中的名聲?!澳羌一?,活明白了。看現(xiàn)在活得多滋潤,像個老爺似的?!?/p>

李鑼確實活明白了,他現(xiàn)在根本不在乎別人的閑言碎語。罵他的話再惡毒,也傷不到他一根汗毛。他該吃就吃,該喝就喝,反正怎么舒適怎么活。他也不在乎自己死后有沒有人埋了。人死如燈滅,眼一閉,豬拱吃也好,狗拉吃也好,管球他。

面條做好了,香噴噴的。若是往日吃飯,李鑼絕對會端著小盆似的海碗,走到村東的樹林子里,李鑼喜歡在那里吃飯。那是村里人共有的飯場,許多人都喜歡端著飯碗在那里吃飯,說點家長里短,討論點國際大事。吃完了飯,喊小輩再回家?guī)妥约捍蛞煌?。李鑼因為沒人替自己打飯,所以買了個小盆似的大海碗,一碗就能吃飽。不過今天他不想去飯場了。他只向院子外邊走了幾步,又莫名其妙地轉(zhuǎn)回了院子,直接坐在院里的樹墩子上,一口氣把面條吃了個精光。他又一次把自己吃熱了,再一次解開了脖子底下的衣服扣子。他敞著胸口,在院子里漫無目的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一只找不到出路的螞蟻。這宅子以前是全家人住的,現(xiàn)在母親、鐵留、侄子,還有侄媳婦,全都住在隔了兩家人的新樓房里,只把六間房子留給了李鑼。嚴格來說,是四間房子。三間堂屋,一間廚房。另外兩間東屋說是分給了李鑼,卻堆滿了鐵留家的雜物:播種的耬、報廢的架子車、永久牌自行車、扭曲的車輪子、繩子、掃帚、鐮刀、鐵鍬、鏟子、鋸子。凡是用不著的東西,不管是永遠都用不著了,還是暫時用不著,鐵留肯定都要放到這兩間東屋里來的。如今兩間東屋幾乎已經(jīng)堆滿了。李鑼知道鐵留的心思,他羨慕自己的生活。這個一向看不起自己的能人,如今完全變成了親生兒子的牛馬。小六十歲的人了,每年都要出去打工,生怕掙的錢少了,遭兒媳婦的冷眼冷語。所以鐵留只能乘自己在家的短暫時光,把雜物堆到李鑼的屋子里,也好給大哥添堵。但李鑼不在乎。他反而有點驕傲。他知道自己比鐵留過得幸福。

李鑼站在東屋門口,一邊搖頭,一邊打量里面堆積如山的雜物??磯蛄?,他又轉(zhuǎn)到了自己的三間堂屋里。屋里空蕩蕩的,沒有女人等著他。七尺寬的大床,上面雜亂地堆著被子和衣物,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味道。不行,今天是六十大壽呢,怎么能不收拾一下房間呢?

李鑼忽然發(fā)瘋一般地干起活來。他把被子曬到院子里的繩子上,把一大堆衣物放進洗衣盆里,放滿水,倒進洗衣粉,先泡著,準備等會兒再洗。他拿著掃帚開始打掃屋子,踩到床上,把屋頂?shù)闹┲刖W(wǎng)全部掃下來。他被嗆到了,大聲咳嗽。他蹲下身子,把掃帚伸到床底下,去掃下面的塵土和臟東西。把掃帚抽出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掃帚上粘著一塊紅布條。李鑼一把撿起來,放到眼前細細觀看。他的身子發(fā)軟,頹然地坐進了剛剛掃出來的塵土里,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李鑼打了四十七年光棍,終于在那年春天走了桃花運。好像是初春天氣,他去趕集。大清早的,有霧,天還不怎么亮??斓郊猩蠒r,李鑼發(fā)現(xiàn)一個女人蹲在路邊的老槐樹下,一邊喃喃自語,一邊時不時冷笑。李鑼看了看女人的眼睛,呆滯,迷茫,就像兩滴洗過衣服的渾濁皂水。李鑼立即明白了,這是個傻女人。

傻女人十分敏感,她感覺到李鑼在看自己,當即撿起一根槐樹枝,在地上寫了三個字。一邊寫還一邊念:“我叫王桂枝。我叫王桂枝。我叫王桂枝?!?/p>

李鑼不認識字,但他知道這個女人是在寫字。這個女人肯定上過學,肯定不是先天性的傻子,而是后天變傻的。不知道這女人經(jīng)歷了什么樣的不幸。

李鑼癡癡地看著眼前的女人。他往女人身邊走了幾步。女人忽然害怕了,她用手抱住頭,一邊連連討?zhàn)垼骸巴匏?,你別打我了。別打我了。我明天就出去找錢去。你讓我咋找錢,我就咋找。我聽你的。我聽你的。你讓我和哪個睡,我就和哪個睡?!?/p>

李鑼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弟媳婦,那個在冬天冰冷的地上被打昏的女人。于是他向傻女人伸出了手。傻女人猶豫了一下,伸出兩只手緊抓住李鑼的手。她抓的是那樣緊,好像落水的人抓住一根刺條子,手被扎破了都不松開。她傻呵呵地笑道:“大哥,要睡覺嗎?只要五塊錢。我只要五塊錢。我只想吃頓飯,我好餓呀?!?/p>

李鑼說:“走吧,跟我回家。我每頓都讓你吃飽?!?/p>

像牽著一只羊似的,李鑼把這個傻女人領(lǐng)進了村子??炱呤畾q的聾婆依然火辣性子,她用眼皮上的皺紋掃了一眼傻女人,當即罵道:“你個不爭氣的廢物,領(lǐng)個傻子進門干嗎?趕快把她扔到村外邊去。誰想撿誰撿。咱李家世代沒一個傻子。丟不起這人。”

鐵留倒是沒說話,黑著臉出去了。

李鑼不敢和聾婆對嘴,只是抓緊傻女人的手,一邊喃喃說道:“媽,我今年都四十七了。我連女人都沒碰過。精細的女人我是娶不上了。我想娶王桂枝做媳婦?!?/p>

“王桂枝是誰呀?”聾婆一臉嫌棄地問道。

“她就是王桂枝。今年頂多三十歲,會寫字。她不是天生就瘋的。她肯定是被人欺負瘋的?!崩铊尠焉蹬苏f得十分可憐,試圖激起母親的同情心。但聾婆生就是鐵石心腸。見母親一直不點頭,李鑼直接給母親跪下了:“媽,我就想要個孩子。我想要個自己的孩子養(yǎng)老。我侄子對我再好,那也只是我侄子。我也想要個自己的孩子呀。不管是兒是女,我也想留下自己的血脈呀?!?/p>

聾婆說:“你就不怕再生個小傻子?"

“不會傻的。王桂枝不是先天的傻子,她生的孩子不會傻的?!崩铊屖钟行判牡卣f道。

“那好吧。你就把她留下吧??此懿荒芙o你生孩子?!泵@婆說著話,一邊轉(zhuǎn)身進了新樓房。李鑼高興地哭了出來,甚至都沒聽見聾婆后面的話:“你領(lǐng)著傻子住老宅子吧。這新蓋的房子,是留給你侄媳婦住的。不能先被個傻子占了風水?!?/p>

李鑼帶著王桂枝住進了老宅子。按李鑼的想法,王桂枝雖然傻,但也算他李家的媳婦。他轉(zhuǎn)彎抹角地向母親提出來,想辦兩桌酒席,請幾個親戚過來賀一賀。結(jié)果被母親一口吐到臉上。鐵留也終于不再沉默,黑著臉甩了一句話:“還不夠丟人哪?”

到底沒有辦酒席。李鑼只是偷偷地在村西代銷店里賒了一瓶酒,兩袋方便面,一包火腿腸,在老宅子里偷偷做好,和王桂枝喝了交杯酒,吃了從來沒吃過的方便面和火腿腸,也算是給自己辦了婚禮。從那天起,李鑼真的把王桂枝當成了自己的好媳婦。每天下地干活,他都要領(lǐng)著王桂枝去。他不讓王桂枝干活。他家的田地中間,有一棵老大老大的桐樹,是給母親留著做棺材用的。樹下好大一片蔭涼地。他就讓王桂枝坐到樹底下,看著他干活。村里人遇見了,和他打招呼:“鑼子,又領(lǐng)著傻子下地干活呀。”

李鑼總要一本正經(jīng)地糾正他們:“這是俺媳婦王桂枝。她有名字的。以后別喊她傻子。再喊老子就惱了?!庇幸淮我驗檫@個,他真的和村西頭的結(jié)巴打了起來。他用鋤頭夯在結(jié)巴的肩膀上,讓結(jié)巴住了七天院。若是遇上晚輩,他更是得意地一再介紹:“這是你桂枝嬸子。來啊,喊聲嬸子。你嬸子不傻,聽得懂的。”

別人當著他的面不喊傻子,背后卻說:“一個窩囊廢,娶到個傻子,還真他媽端起來了。我呸?!?/p>

李鑼做到了自己對王桂枝的承諾。他把王桂枝領(lǐng)進家不到一年,就讓瘦兮兮的女人變成了個白胖子。李鑼實際上還想問出王桂枝的老家在哪里。但王桂枝只會寫自己的名字,說的又是普通話,雖然不太標準,地方口音也不太明顯了。后來旁邊村子一個走南闖北的生意人被李鑼請到家里,聽王桂枝說話。聽了好一會兒,生意人才不確定地說道:“好像是湖北話,也有點像南陽話。不好說,我也聽不準?!?/p>

不管是湖北還是南陽,離李鑼的老家都有千里之遙。他不知道王桂枝是怎么流落到集鎮(zhèn)上的,從此斷了尋找王桂枝老家的念頭。別人也勸他,你傻呀,你真替她找到了娘家人,娘家人絕對會把她接走。這女人年輕,長得也不丑,真變精細了,你是配不上她的。要真覺得她可憐,對她好點不就行了。就是想給她找娘家,至少也要等她給你生下個孩子再說。

李鑼尋思了一下,感覺別人說得有理。桂枝是個可憐的女人,自己一定要對她好,讓她享福。

李鑼雖然想讓桂枝做村子里最幸福的女人,但他做不了主。他只是和聾婆弟弟分宅住,但沒分家,還是在一口鍋里吃飯。他每天領(lǐng)著桂枝去新樓房吃飯時,總會遭遇弟弟的黑臉,和聾婆的毒舌。特別是聾婆,張嘴閉嘴就是傻子傻子的。后來桂枝長胖了,聾婆又換了稱呼,每天扁著嘴說:“白吃飯不干活,喂得比豬都胖。又不能殺了吃肉,還不如扔到東邊溝里呢!”

李鑼以為母親只是嘴毒。偏偏桂枝憑借一個傻子的本能,感應到了老婆子的惡毒心腸。她知道這老婆子想殺了她,所以每次來新樓吃飯,總會緊緊地抓住李鑼的手。有時候還會說道:“她要害我。這個老婆子要害我?!?/p>

有一次聾婆聽懂了桂枝的話,當即大怒,舉著燒火棍照桂枝頭上敲了幾棍子,把燒火棍都打斷了。桂枝被打急了,就推了聾婆一把。結(jié)果聾婆順勢倒在地上,滾來滾去地哭嚎。

“看看,都來看看呀。這個傻子敢打我了!”

李鑼就站在旁邊,看得清清楚楚,桂枝根本就沒碰到母親。母親卻這樣撒潑,把左鄰右舍都引過來了。李鑼的臉火辣辣的,他只能咬著牙,照桂枝臉上打了兩巴掌。老婆子不依不饒,躺在地上就是不起來。后來臉黑得像非洲人的鐵留就下黑手了。他一腳把桂枝踹翻在地,騎上去就是一頓狠揍,一邊打還一邊對圍觀的鄰居們說:“這傻子不打不行的。我媽年齡大了。萬一哪天我老弟兄不在家,說不定傻子會打死我媽的。必須要把她打怕!”

鐵留越打越亢奮,有幾拳分明是照著桂枝的乳房去的。桂枝被打怕了,只用雙手捂著頭,一再重復李鑼在老槐樹下遇見她時聽見的話語:“娃他爹,你別打我了。別打我了。我明天就出去找錢去。你讓我咋找錢,我就咋找。我聽你的。我聽你的。你讓我和哪個睡覺,我就和哪個睡覺?!?/p>

左鄰右舍轟然大笑。他們感覺很有意思。

李鑼站在旁邊看,身子一直在發(fā)抖,就像陷入了一個掙不出的噩夢。他害怕母親,害怕鐵留。往日里鐵留一瞪眼,他就會心跳加速。但桂枝求饒的聲音像一根火柴,點燃了他體內(nèi)堆積了半輩子的干柴。這是他的女人,誰也不許這樣打她。

李鑼殺豬般嚎了一聲,沖上去,一把將鐵留推翻在地。“鐵留,你打夠沒有?你想打死你嫂子???”

鐵留啐了一口,爬起來,朝李鑼臉上砸了一拳?!肮菲ǖ纳┳?!她是個傻子。你也是個傻子。今天我連你也打。我早就想打你了?!?/p>

弟兄兩個撕打成一團。李鑼被打得鼻青臉腫。李鐵留被打得嘴歪眼斜。兩個人翻翻滾滾,直接打到了大街上。聾婆心疼小兒子,找了一根棍子,想幫著小兒子打。桂枝雖然傻,也明白李鑼是在幫自己出頭。于是她上去又推了聾婆一把。這回真的把聾婆給推倒地上了。

后來半個村子的人都來圍觀兩弟兄打架了。有的勸架,有的看笑話。有的一邊勸架,一邊看笑話??偹阌虚L輩出來,把打紅眼的兩弟兄拉到兩邊。鐵留在街的那一邊,跳著腳罵道:“你給我滾蛋。從今天起,你不許進我新樓房一步。敢進一步,老子砍死你?!?/p>

李鑼在街的這一邊也不示弱。說來也奇怪,一頓架打下來,他感覺自己的膽子都變大了?,F(xiàn)在他不怕弟弟了,也不怕母親了,更不怕村里人看笑話了。他同樣跳著腳罵道:“你才給我滾蛋。那新樓房有一半是老子的。讓村里人說說,燒磚瓦時,哪一窯你有老子出力多。你整天喝酒,懶得要命,半上午半下午的才會進窯場。老子說少了,那新樓房有一大半是老子的。老子今天就要帶著桂枝住進去。你不讓我住,老子砍死你?!?/p>

勸架的長輩皺起了眉頭。這長輩其實年齡也不大,才五十多歲,但在村子里卻是威望最高的人。這不只是因為他輩分高,而是他有個兒子在市里面給副市長開車呢。長輩罵道:“你們兩個小子給我閉嘴。都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有啥矛盾不能私下說,非要打得滿村盡知,讓人看笑話。也別打打殺殺的,一個爹,一個媽,打斷骨頭也連著筋?!?/p>

鐵留說:“三爺,你也看到了,他哪有點大哥的樣子。領(lǐng)了個傻子,整天不干活,吃得比豬都胖。如今他侄子也到成媒的年齡了。有個傻子在屋里,哪家閨女愿意嫁過來?不管三爺你怎么說,我是堅決不會和這個傻子一個鍋里吃飯了。整天陪著個傻子,我這一年都吃不下飯,三爺,你看我瘦了多少啦?”

長輩裝模作樣地看了鐵留一眼,笑道:“我倒是沒看出來你瘦了。還是那么猴精猴精的?!遍L輩的眼睛轉(zhuǎn)到了李鑼身上,“鑼子,你咋想的?”

李鑼說:“我反正要帶著桂枝過。以后誰也不許再打她罵她。”

聾婆這時哭嚎著沖了過來。“老少爺們兒,你們看看哪,那個傻女人把我打成了什么樣?”其實她身上除了點泥土,什么也看不出來,眼沒斜嘴沒歪,一切正常。老婆子指著李鑼罵道:“分家。今天我就和你分家?!?/p>

“分就分?!崩铊尯敛晃窇?,“該分我多少東西,就得分我多少東西。少分一點,我都不罷休。”

“你都想分啥東西?”

“新樓房我不要。就當我送給侄子的結(jié)婚禮物。但老宅子上的六間房子全歸我。錢,咱家的銀行存折上至少有三萬塊錢,我也不要多,給我一萬。村東頭地里種的一排楊樹,全是我一個人種的,都歸我。那塊地也歸我。我和桂枝兩個人,分二畝地,不多。還有,今年的麥子我要兩千斤。明年我自己吃我自己的。今年必須把我得的份子給我。對了,還有玉米和大豆,都要給我五百斤。就這些,其他的東西我也不要了?!?/p>

聾婆氣得眼睛冒火。她晃晃蕩蕩地走到李鑼跟前,朝他臉上吐了一大口口水?!澳阕鰤簟N依掀抛由兑膊环纸o你。你咋來的還咋走。你光著身子來的,你還光著身子走。連身上的衣服都要脫下來還給我老婆子?!?/p>

李鑼沒想到母親說出這么絕的話,一時間被激住了腦子,原地轉(zhuǎn)了幾個圈子,也不管是寒冬臘月天,也不管村里的老少爺們兒都在圍觀,竟然幾下子就把衣服全脫了下來扔到地上,只剩一條黑色的四角褲頭。在圍觀者的哄笑聲中,他揪住褲頭,正想繼續(xù)往下扒。長輩終于憋住了嘴角的笑,大聲喝斥住他:“鑼子,你傻呀。她讓你咋來的你就咋走啊。你就對她說,你從哪兒來的,還從哪兒走?!?/p>

圍觀的老少爺們兒都笑得成了瘋子。有幾個女人笑得肚子疼,唉喲唉喲地蹲在了地上。老婆子也感到不好意思了,眼皮子一塌蒙,轉(zhuǎn)身走開了。長輩瞅了下近乎全裸的李鑼,指了指地上的衣服:“別賣傻了。先穿上衣服吧。我也看明白了,你們這個家是對付不下去了。那就分唄。弟兄們總是要分家的。我給你作主,絕不會讓你吃虧?!?/p>

李鑼穿上衣服,才想起沒看到桂枝的影子。找了半天,才在老宅子里找到了桂枝。桂枝躲在堂屋的床底下,衣衫不整,像只被嚇壞了的老鼠。她把自己穿在身上的紅衣服都撕爛了。床底下一地的破爛布條。李鑼鉆到床底下,摟住桂枝大哭了一場。

半下午的時候,李鑼出現(xiàn)在村西頭的代銷店門口。他吃完飯,抽了兩支煙,洗好衣服,晾在院里的繩子上。順手摸了一把曬了幾個小時的被子,發(fā)現(xiàn)潮氣沒有了,就抱進屋。院子里只有他和他的影子四處晃動,他感到十分孤獨。打開收音機,聽了陣豫劇。往日里最愛的豫劇也不能讓他的心平靜下來。那些鑼鼓弦子的聲音讓他十分煩躁。他把收音機關(guān)掉了,擱到樹墩子上。過了一會兒,又重新打開,重新放起了豫劇。這一次,他把聲音調(diào)得更高了。今天是他的六十大壽。不會有任何人來祝他生日快樂。他只能讓鑼鼓弦子的聲音,讓閻立品優(yōu)美的唱腔占據(jù)整個院子的空間。后來,陽光逐漸西斜,風的哨子越發(fā)尖厲。李鑼覺得該做晚宴了,就走進廚房,看看還缺點什么調(diào)料。鹽還多,味精還剩小半袋,也不用買。倒是醬油瓶已經(jīng)空了,必須要去買一瓶了。

這家代銷店開的年頭不短了。開店那天,李鑼還不到四十歲。等到來捧生意的村里人散去,李鑼才走進代銷店。他用眼睛迅速地從林鳳珍的臉上劃過去,落到擺在顯眼位置的香煙上?!敖o我來盒紅梅煙?!?/p>

林鳳珍轉(zhuǎn)身拿煙時,李鑼的眼睛又落到她圓圓的屁股上。林鳳珍把煙遞到他手里,順手翻開賬本?!拌尭?,賒賬還是現(xiàn)金?”

李鑼從口袋里掏出八毛錢,直接拍到林風珍手上?!敖裉焓悄銈冮_張的好日子。就不賒賬了。以后再賒?!?/p>

“好嘞。鑼哥是個講究人。送你盒火柴!”林鳳珍合上賬本,扔給李鑼一盒火柴,禮貌性地沖李鑼笑了一下,頓時讓李鑼有點心醉神迷。他很想留在店里跟林鳳珍多聊一會兒,卻又不知道說什么,心跳得厲害。趕緊轉(zhuǎn)身出了代銷店。

林鳳珍是李老師的老婆,算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小媳婦了。她剛剛?cè)鲱^,雖然生過兩個孩子了,依然要腰有腰,要臉蛋有臉蛋。她是李鑼的性幻想對象。在遇到王桂枝之前,李鑼每次做春夢,夢見的都是林鳳珍。夢中的林鳳珍沒穿衣服,但只看得清臉,看不清身子。所以李鑼每次遇見林鳳珍,都有想撕下她身上的衣服,看看到底是什么樣子的沖動。

如今的林鳳珍也老了,早已失去了進入李鑼夢境的魅力。為了生個兒子,林鳳珍一口氣生了三個孩子。超生了兩個,李老師的工作崗位也丟掉了,只能外出打工。一個人守店的林鳳珍竟然和附近小學的體育老師搞上了。后來被人撞破,消息傳開,讓李鑼十分嫌棄。他甚至連李老師都嫌棄上了,連這樣的老婆都舍不得丟掉,真是不配當老師。

李鑼走進了代銷店。如今看店的是林鳳珍的媳婦,一個嬌小玲瓏的女人。這媳婦嘴特別會說,啪啪啪的,整天不停。不說話的時候,她就磕瓜子,啪啪啪的,整天不停??匆娎铊屵M店,她把嘴里的瓜子甩到地上,笑道:“鑼叔來了。要買點什么?煙?酒?還是醬油味精?”

李鑼的眼睛直直地落到這小媳婦的胸脯上。這女人又瘦又小,卻長了一對大胸。林鳳珍的兒子真是有福人啊。李鑼現(xiàn)在一點兒也不害羞了。他甚至有點遺憾地想,若是當年他有這么大膽,這么不要臉,說不定林鳳珍的私通對象就不是那個有老婆的體育老師,而是他李鑼了。

小媳婦也是生熟不禁的性子。她才不怕自己被別人瞅呢。做生意的人,不能怕別人瞅。怕別人瞅,做不成生意。她拖長了聲音說道:“鑼叔?!?/p>

李鑼從恍惚中驚醒過來,連忙咧開嘴笑,露出一嘴抽煙熏出的大黃牙:“一瓶醬油。一瓶二鍋頭,要半斤裝的。再來二盒煙,我常抽的那種。你知道的。嗯,再給我拿袋味精吧。一包火腿腸?!?/p>

李鑼提著買來的東西,出了店門,本來是要回家的,不知怎么的,卻轉(zhuǎn)到了小學門口。學校里傳來孩子們朗朗的讀書聲。李鑼覺得,孩子們稚嫩的聲音比閻立品的聲音還要動聽。他聽得著了迷。他坐在學校門口的一塊石墩子上,抽了一根煙。后來孩子們下課了,短暫的課間休息時間,很多孩子跑到操場上玩,在那里跳皮筋、翻跟斗,還有幾個似乎要打架,你推我我推你的。后來鈴聲一響,孩子們又哄地一下跑進了教室,只剩下空無一人的操場。李鑼把煙頭扔到地上,自言自語地說道:“唉,若是我的兒子還活著,說不定此刻正坐在學校的一間教室里扯著嗓子讀書呢?!?/p>

分家后,李鑼和桂枝住在老宅子里。過了幾個月,桂枝懷孕了。李鑼簡直要高興瘋了。他怕桂枝累著了,連下地干活都不敢讓桂枝跟著。在地里干著活,忽然就跑回家,生怕被鎖在屋子里的桂枝出了什么事。李鑼也沒瞞著這事。他恨不得全村的人都知道他要當?shù)?。因為自己什么也不懂,不知道什么東西能吃,什么東西不能吃,只好四處求問那些生育經(jīng)驗豐富的老人。村里人很快都知道李鑼快要當?shù)恕?/p>

一天晚上,聾婆突然闖進了李鑼的院子。李鑼正坐在桌子旁邊,小心地看著桂枝喝雞蛋湯。時不時低頭,望著桂枝隆起的肚子。他的嘴角始終掛著笑意。聾婆一進來,李鑼的臉上就沒了笑容。自從那次在大街上吵鬧之后,母親從來沒有理過他,他也沒有理過母親。

聾婆這回卻一反常態(tài),直接走到桂枝跟前,打量了一下桂枝的肚子,然后笑咪咪地說道:“肚子是尖的,肯定生個小子?!?/p>

桂枝早忘了眼前的老女人,自顧自地喝湯。

李鑼倒是有點恍惚了。打他有記憶,他都沒看見過母親對自己笑,從來都是橫眉冷目。他無數(shù)次懷疑過自己是撿來的孩子。如果是親生的,母親不該對自己這么狠。后來他明白,自己雖然是親生的,但屬于那種和母親天生不對路的孩子。母親一見自己就煩,一見自己就冒火。所以他后來也習慣了,木訥地活著,不再試圖討好母親。分家那天,在大街上鬧成那樣,半是初次打架后的熱血反應,半是故意給母親難看。他本以為母親這輩子也不會再和自己說話了,沒想到今天主動上門,竟然還帶著笑臉。這讓李鑼有點猝不及防的感覺。

“媽,你今天來?”

“咋啦?我就不能來看看自己的媳婦了,就不能來看看自己還沒出生的小孫子了?!泵@婆雖然嘴里責怪李鑼,臉上卻帶著笑意?!澳氵@孩子,多大了,還和你媽我慪氣。四處問別人怎么保胎,就是不來問你媽。你是想讓你媽落個壞名聲嗎?”

“媽,我。”

“好啦。媽也不想數(shù)落你。今天晚上來呢,我就是想提醒你一句,如今也有四五個月了,不能把桂枝整天鎖在房子里。這樣對桂枝和小孩都不好。要讓她多活動,多曬太陽。桂枝吃得太胖了,將來生孩子困難。必須要讓她多活動。你問問村里的其他老人,是不是這樣說的?”

李鑼這回真的被感動了。眼淚刷的一下就從眼窩里涌了出來?!皨尅!彼缓傲艘宦?,就再也說不出話。桂枝停止了喝湯,用迷茫的眼神打量哭泣的李鑼。

“好啦好啦。你也別哭了,快當?shù)娜肆?,怎么動不動就哭呢。以前媽糊涂,對你不好。以后媽也會改?!泵@婆說到這里,也揉了揉干澀的眼角。

李鑼對聾婆說了實話?!皨?,現(xiàn)在秋莊稼剛出來,我忙得很,整天在地里除草,剔苗,還要上化肥。天氣又太熱,讓桂枝跟著我吧,我怕她被熱著了。不讓她跟著我吧,又只能把她鎖在家里。要不然她亂跑,跑丟了就壞了?!?/p>

“我來替你照看她?!泵@婆拍胸脯打了保票,“你放心,我會看好她的。我盼第二個孫子,可是盼了幾十年了?!?/p>

李鑼聽了聾婆的話,心里熱乎乎的。他終于也享受到母愛了,雖然晚了點。在人世間,他不再是個孤魂野鬼,他是個有母親的人了。再過幾個月,他還將成為父親。好飯不怕晚,好命不怕坎兒。他受了這么多年苦,終于還是熬出頭了。

“媽,你也放心吧。桂枝現(xiàn)在清醒了許多,很聽話的,你讓她干什么,她干什么?!?/p>

母親嘴上的笑意更濃了:“那就好,那就好?!?/p>

母親照看得很順利。一轉(zhuǎn)眼孕期已是六個多月,桂枝的身子更笨重了。李鑼忙完了地里的活,又加入了一個鄉(xiāng)下建筑隊,給別人遞個磚拎個水泥什么的,一天也能掙三四十塊。若是沒母親幫忙照看桂枝,他是肯定掙不到這個閑錢的。所以那段時間,李鑼簡直對母親好到了極致,隔三差五去集市趕集,給桂枝買好吃的,也會給母親買一份。母親最喜歡吃集鎮(zhèn)西頭的牛肉煎包,李鑼每次至少買兩鍋。桂枝一鍋,母親一鍋。

李鑼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他干了一天活,天快黑了才收工,乘坐同村王柱的自行車回來,路過集市,還特意跑到集市西頭買了兩鍋熱騰騰的牛肉煎包。快到家里的時候,包子還是熱的,冒著香噴噴的熱氣。但他發(fā)現(xiàn)有點不對頭。家里來了很多人,都是左鄰右舍的鄉(xiāng)親。李鑼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他快步走進屋,看到桂枝躺在床上,臉色蒼白。而聾婆,似乎正在尋死覓活。見李鑼回來,掙扎得更有勁了。

“放開我。我要喝藥,我要上吊。我是沒臉活了。我真的沒想到呀?!?/p>

“媽,咋了?”李鑼的聲音都在顫抖。

“李鑼,你別傷心。孩子沒了咱可以再要嘛。”說話的正是那個主持分家的長輩。

“孩子沒了。咋沒的?”李鑼的腦子嗡的一聲,似乎被人打了一棍。

“好像今天累著了?!遍L輩也有點不好意思說,“你媽今天來照看桂枝,發(fā)現(xiàn)你麥倉里的麥子生蟲了,就讓桂枝舀出來曬。你媽覺得幾百斤麥子,可能沒事。沒想到桂枝。唉,這也是命啊?!?/p>

“讓桂枝一個人曬麥子。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崩铊屜騺磉t鈍的腦子陡然清明如雪。他把手里捧著的牛肉煎包一下子摔到聾婆面前,又用腳踩了幾下。然后紅著眼睛問道:“媽,我不是你親兒子嗎?你為啥費盡心思來謀害我和桂枝的孩子?”

“你說啥呢?”見李鑼問出這樣的話,聾婆也不再哭鬧,只是假裝什么都不懂,“我怎么會謀害我的親孫子呢。我今天早上真的是糊涂了??吹侥沱渹}里生了好多小黑蟲,就讓桂枝曬。唉,要知道會這樣,我就是自己累死,也要自己舀麥子呀。”

“你別裝了。你養(yǎng)了三個孩子,你會不懂這些?你是裝不懂。你是故意害我的孩子。你是故意害我的孩子的?!崩铊尩难劬飵缀趺俺龌饋怼K薏坏脷⒘搜矍斑@個老婆子。

聾婆毫不示弱,嘴皮子比李鑼還利索:“我就是糊涂了。再說了,就是我故意的,也是為你好。傻娘養(yǎng)傻兒,沒聽過嗎?你今年都快五十了,若是再添個傻兒子,晚年有你受罪的。你媽我刀子嘴豆腐心,不管你認不認我這個媽,我還是把你當兒子的。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好。你真不怕要傻孩子,那你就再讓桂枝給你生唄。你娘我不管了。我再也不管你這個王八蛋了?!?/p>

李鑼整個身子都在發(fā)抖,好像掉進了冰窟里。不過母親的“刀子嘴”倒是提醒了他。他跑進廚房里找到菜刀,再沖出廚房,卻被鄰居們牢牢抱住了。

聾婆嘴里嚷著“我不信這個小王八蛋敢殺他親娘”,一邊卻邁動老腳,迅速地離了老宅子。

李鑼被左鄰右舍團團拉住,左掙掙不脫,右掙掙不脫,只能仰天大叫,就像一頭被人掏去心肝的豬羊。

可能真是命里無子吧。雖然從此和母親斷絕了來往,在桂枝再次懷孕時,李鑼甚至連家門都不敢離開了。但桂枝還是在懷上二個多月時流產(chǎn)了。第三個,依然如此。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說,習慣性流產(chǎn),以后生不了孩子了。

生不了孩子就生不了孩子吧。李鑼很快就想開了。只要桂枝能一輩子做他的老婆,他就心滿意足,不敢再有別的奢求。

五十三歲那年,李鑼領(lǐng)著桂枝去看小滿會。小滿會都有一臺大戲。李鑼向來最迷閻立品的戲。那次唱戲的旦角,據(jù)說是閻立品的徒孫。戲臺上哭聲一起,李鑼在臺下看得如癡如醉。桂枝是聽不懂戲的。在戲臺的熱鬧氣氛里,她也不知想到了什么,掙開了李鑼的手,向人群外擠去。等到李鑼反應過來,趕緊追出人群找她時,卻再也找不到了。她最喜歡吃的涼粉攤找了個遍,她最喜歡喝的羊肉湯攤也找了個遍,依然杳無人影??磻虻娜松饺撕?,一個人走失在人群里,就像一滴雨水掉在了大河里。李鑼找到戲散場,人散盡,終于垂頭喪氣地踩著一地垃圾走出了小滿會場。

自那以后,李鑼又成了一個光棍。每當聽說哪個村來了一個傻子,他會第一時間甩開雙腿,跑過去看是不是桂枝。如此這般地過了兩年,李鑼終于死了心。他找太昊陵外的一個神算卜過一卦,說他這輩子就是光棍命。桂枝和他只有七年的姻緣。如今緣份已盡,自然就找不到人了。

重過光棍生涯的李鑼卻好像變了一個人。他愛穿,愛吃,愛喝,愛嫖。除了賭沒沾上,完全也是一個老二流子了。直到后來煤窯里的重活他干不動了,床上的活他也干不動了,才終于消停下來。

這幾年他雖然只是在煤窯上開卷揚機,工資比不上前兩年,存的錢反而比前兩年更多。去年回來過春節(jié),一個陽光很好的正午,越發(fā)年邁的聾婆拄著拐棍來到老宅子,問他愿不愿意合鍋。聾婆說:“你年紀也大了。還是住到新樓房里吧。你那侄子侄媳婦都孝順,他們也都說讓你一個人住在老宅子里,被村里人戳脊梁骨,心里也過意不去。要不,咱們就把分開的家再合起來吧。等過完年,你和鐵留一起出去打工,老弟兄,也好有個照應?!?/p>

李鑼什么話都沒有說。他坐在樹墩子上,只顧抽自己卷的長煙。聾婆等了半天,等不到回話,又拄著拐棍晃晃悠悠地走出去了。

五點鐘的時候,李鑼用油炸好了魚。五點半鐘,李鑼做好了紅燒肉。六點鐘,李鑼把飯桌擺到院子里,又把熱騰騰的飯菜端上了桌子。六點十分,李鑼擰開了酒瓶蓋,喝了第一杯酒。晚上八點鐘,寒風吹著尖利的哨子,在李鑼的院子里撞來撞去。清冷的月亮懸于院子的斜上方,似乎一直不動,把月光的鹽粒撒到李鑼的飯桌上。李鑼已經(jīng)快要喝醉了。紅燒肉早已冰冷,那條油炸的魚只剩下一具白白的骨架。

李鑼早已吃飽喝足,他現(xiàn)在只是在喝酒。今天他過了一個非常安靜的生日,沒有一個人來。村里人不會來給一個光棍漢慶祝生日。再說別人也不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而知道他生日的母親和鐵留絕對不會過來。就算他們過來,李鑼也不會讓他們進院子。他和自己的親人早已恩斷義絕。想到桂枝,依然心中發(fā)緊。不由地又喝了幾口酒。

“唉,還是當光棍好啊。我就買了這一條魚,二斤肉。若是有老婆,我就只有半條魚和一斤肉吃。若是再有個孩子,也許我只能就著魚刺下酒了。還是當光棍好啊。沒人和我搶吃的,也沒人和我搶喝的。”

李鑼抬起頭來,舉著筷子,半是開玩笑,半是自嘲地對月亮說了這段話。但月亮不理他,只是把月光灑到他發(fā)白的頭發(fā)上。李鑼落下淚來。

正如這個無人打擾的生日晚宴一樣,他這輩子,活得如此孤寂,連一個可依靠的人都沒有。他像個稻草人般地活了四十多年,又像個壞掉的稻草人一般地活了十多年。過了今晚,他灰暗的生命就正式邁入暮年。一個連落日的光都無法照亮的暮年。他所剩不多的未來,將像天空的殘月一般凄涼。但他不怕。就像喝完這瓶二鍋頭一樣,他會醉,會難受,但不會嘔吐,他要咬著牙,消化掉它。

晚上九點鐘,李鑼躺到了床上,發(fā)出沉沉鼾聲。

屋子外面,大顆大顆的月光依然嘩啦啦地往下灑,很快堆滿了空盤子空碗,堆滿了凌亂的飯桌,又順著桌子腿滑到地上,堆得滿院子都是。因為是冬天,這些鹽很快就會變成雪。但李鑼不會知道這些事。他在屋子里睡覺。睡得很沉,像一塊石頭,連做夢的空隙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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