支祿
老 樹
果實爬上枝頭,鳥雀轟然散盡。
樹,另一種出頭的日子。
如今,越來越少的葉子,像日漸稀疏的頭發(fā),天,從上往下涼著。
當涼到胸口時,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大半輩子的風雨,一圈一圈纏著,再也走不出去了。
聽見身子咯嘣咯嘣響呢,那是身子里冷卻了的閃電、風暴,開始蛇一樣不停地蠕動。
一棵樹,越來越沉默。
遠遠地看上去,站在高高的山巔就像立在天堂的門口。
樹大招風,樹小也招風。
云朵飄過,沉沉的心思。
樹,想起了什么,剛抬起頭要說,卻沒說出口,又慢慢地低下。
天,越來越?jīng)?,沿著陡坡喊上兩嗓子?/p>
頓時,那些年讓大風吹散的葉子,又開始滿山滿洼瘋子樣跑著。
一片片葉子想要回到樹枝上,讓風重新吹得嘩啦啦響。
喚醒早些年靈魂深處麻木的種子。
煤窯溝
月光如水,一弓一弓地閃過。
巴掌大的煤窯溝一動不動,更多時鬼樣地立在沙灘上,喝著西北風獨自吹奏荒涼。
荒涼,一下子漫過來,嗆得人根本伸不直腰。
此刻,大漠熱浪滾滾。
一棵樹,站在沙丘下,憂慮重重,抬不起頭。
一朵云站在頭頂,翻遍四只口袋找不出一滴雨。
一棵草,想通了,遠走高飛。
紅柳下,幾只黃羊抵著頭耳語了整整一個晚上。
天亮,幾只年輕力壯的黃羊一溜煙地去了北方,額爾齊斯河即使迢迢萬里,那里畢竟有喝不完的水?。?/p>
衰老的、幼小的黃羊,一只只眼巴巴地留守下來,堵住風沙,千萬別闖進來。
風沙,一旦進了紅柳叢,夢里出現(xiàn)的水聲也就被追得了無音蹤。
一個人,鷹一樣立在沙丘上,一旦伸開雙臂就可以飛。
此刻,不適宜起飛??!荒涼已經(jīng)越過山頭。
在大漠,一個人一口氣翻過幾十座沙梁,但無法穿過遍地如潮涌動的荒涼。
金色草場
秋天到了,大地上,風吹出來無數(shù)的黃金。
讓風吹進眼眶,心一下也有金子的重量。
風,繼續(xù)吹,越吹越深。
秋天,不再輕飄飄的,成熟的穗子勾下了頭。一卡車谷子,秋天一樣高高地聳在半天門。大雪來臨之前,回到村中。
一個人執(zhí)桿斷后,護送顆粒歸倉。
老?;剡^頭來,目瞪口呆。
在大地跌斷骨頭的地方,云朵驚得半天合不攏嘴巴。
不遠處,雪?。〖冦y的響聲已擊碎多少欲望的注視。
沿著長長的峽谷,一個人粗著嗓門吼歌。
我聽到他,歌唱黃金,也歌唱人的命運。
頓時,四周所有的山峁低下沉默的頭。
通 溝
沙土中,抽出半截骨頭在石頭上不停地敲打。
叮當之聲無非想喚醒風沙中沒被吹散的魂魄。
口干舌燥的牧人端著一碗涼水。此刻,鷹的影子落下來打在碗邊上。
碗中的水晃了晃。天空,跟著晃蕩了一下。
一些云朵氣喘吁吁地爬到碗邊上。云也渴嗎?
在云的影子里終于看清,一些唐宋時的魂魄乘著蔭涼趕緊鉆出沙土,土頭土腦地望著:天,會下一兩點雨嗎?
大地上,茫茫過后,還是茫茫。
一些草遲遲不肯醒來,彎曲在沙土里,像是抱著記憶中的一場暴風雪。
鷹飛走后整整一個上午,再也沒有回來。
猛地,牧人想起了什么,在口袋里摸了一陣子。然后,快速地翻過沙梁。
不久,一支羌笛吹奏,悠悠聲漫在戈壁。
太陽在空中聽了好久,不由自主嘆了一聲,翻沙山而去。
空闊之中,通溝穿著月光的紗衣,看靈魂沿著風沙攀援而上。
行 者
一個個行色匆忙,跋涉浩瀚的大戈壁。
陽光,一片片瓷器,利刃一樣披在肩上。
荒涼滲進骨縫后,一把一把小刮刀割著,讓人疼痛不已。
此刻,背包客像被一只憤怒的獅子或一場風暴在身后死死地追趕,一個個就馬不停蹄地從身旁而過。
等過去,回頭發(fā)現(xiàn),什么也沒有,依舊空空蕩蕩。
一個個心急如焚,腿斷了,扛在肩膀,繼續(xù)走。
風沙吹裂了心,從衣袋里摸出一根針,點一盞星星的燈,一針兩針趕快縫好,許多人站在前邊的黃沙中等呢。
時不時看看天空,再看看來路。
時間經(jīng)常被掰成兩半用。為了節(jié)約出大把時間,一個人順手捧上大把沙子,邊走邊洗臉。
面對如此空闊,從不興嘆,像是天底下哪有時間長嘆。
生,為了趕路;死,為了趕路。
擦肩而過時,終于看清:臉色神秘,已與時間之內關系不大。就得無休止地遷徙,擺脫世俗肉體的累贅。走出時間之外,然后才能稍作休息。
但返回時間之內,得繼續(xù)不停地走。
拾 掇
二丫,要回老家,叮叮哐哐地收拾了一個晚上。
天亮了,發(fā)現(xiàn)收拾的東西不過一皮包就裝下了。
回故鄉(xiāng)的動靜非要整得雷鳴電閃。
難道動靜小了,一點就不像回故鄉(xiāng)的樣子?
陽臺上,從故鄉(xiāng)帶來的一盆花草雖然不會說話,但一直沉默著臉,像是和我一樣,也很想回故鄉(xiāng)的樣子。
鐵心的二丫死心塌地不帶它走。
二丫一出門,風越窗而來,安慰了幾句。
轉眼之間,那盆花草“嘩啦啦”一響,像是“哇”地一下子哭出聲。
草哭出來的聲音落下來,一小捧一小捧的黃沙子。
再看看窗外,想念故鄉(xiāng)的心情重得跟麥垛子一樣。
像整個天空快要墜下來,此刻不跟著二丫走,這輩子再也去不了。
麥 子
城里人知道,手伸進袋子,一把抓出的都是面粉。
在城里,麥子的身份首先變成面粉,才允許把腳踏進樓房的門檻。
鋼筋水泥的路面,麥子一年半載也難以站住腳。
公園里,只種花草樹木,堅決不允許種莊稼。
陽臺上,一只只花盆五顏六色,也不會是小麥、谷子、土豆。
偶爾,冒出一兩棵麥子,許多人乘著青苗時趕緊拔掉,像是撇清關系,免得以后茶不思飯不想夜不能寐,做什么都沒有心思。
有一回,出單元門時,不知誰神不知鬼不覺撒了一大把。
頓時,我驚喜地喊了一聲:“麥子!”麥子猛地站起來,茫茫然地回頭,吃驚地望了半天。
“老相識了?!?/p>
那一年,在樓與樓的空地上,長出了一把一把嫩綠嫩綠的故鄉(xiāng)。
柯克亞
散落的馬骨頭,讓風吹枯的馬鞍。
一座影視城,恢復英雄經(jīng)典片斷。
一捆捆柴草樣,一個個遠去的英雄曾經(jīng)的驚天動地會在這里死灰復燃。
一個虛擬的天空下:腰挎寶劍,須發(fā)飄舞。
英雄拿著一把長劍追著對方,追得起土冒煙還不夠,追到風沙漫天,遮蔽天空,總算頂天立地了。
然后,仰天大笑,鷹羽雪片樣落下來。
現(xiàn)在好了,一個個蹲在石頭上。
用大碗喝酒,然后,比試把力,一只手舉起八百斤重的酒缸;橫沖直撞,讓巖石噴濺出無數(shù)火花。
黃昏以后,成滿天空閃爍的星群。
等我到此,一部英雄壯烈史劇已經(jīng)殺青。
扮演英雄的人,提包裝滿錢,絕塵而去。
“瀚海云煙迷望眼,天山劍氣蕩寒秋?!?/p>
來不及了,塵沙如土匪舞動棍子來了;夕陽噴血,正適合自導自演《七劍下天山》。
從沙土中趕忙抽出一根打狗棍當作莫問劍,朝天奮力一揮。
剎那間,一道電光閃過,雷聲陣陣。
等響動遠去,一朵云再也拿不住主意:
上天山好,還是下天山好呢?
庫木塔格
一輛仿古馬車蹲在沙山下,讓漠風吹出遍地的吱吱扭扭。
半截子木墩,靠在石頭上,正把西北風當酒喝呢。
大漠,孤煙,風的鞭子,打著圓圓的落日;
轡頭,鞍韉,馬幫大漢醒醒好嗎?
箭鏃,灰頭土臉地從土里鉆出來;
沙丘,駱駝刺,一座長長的古城墻蜿蜒南下,向著更加遼闊的塔克拉瑪干熱浪更深處不停地跋涉……
風,提著鷹,像提著黑色的燈籠,氣粗馬吼拼命地趕往雪山。
在庫木塔格,滾滾而來的流沙,骨頭吞進去三五個月吐不出來。
緊了緊衣服,雙手護好內心的燈,也許天亮就翻過沙山。
黃 羊
午夜,黃羊囫圇著幾縷堅硬的西北風。
目光爪子一樣死死地勾著讓風吹得越來越粗糙的天空。
黃羊的祖母至死相信,月亮就是老祖宗的一只蹄子在天空按下的印章,已經(jīng)訂好命運的契約,前世奔跑,來生奔跑,剩下的時間就坐看天象:一只鷹左眼進去,慢悠悠的,從右眼出來。
黑夜把星星提進內心,黃羊一下子看見了去故鄉(xiāng)的路。
光,閃爍,靜謐的木香飄舞。
今夜,黃羊想讓夢回一趟布滿水草的北方故鄉(xiāng)。
夢??!再牛氣沖天,也無法蹬破縷縷木香纏繞。
斯爾瑪克
生活是氈形的,圓柱的,旋轉的。
多彩的日子就應該高高地掛起來。
日頭下山,牛羊進圈。
一縷淡藍的炊煙升起,卻讓風吹彎,快弓向大地。幾只鳥看見后,趕緊拍打著翅膀飛出巢穴,穿梭炊煙,一遍遍地校正。
炊煙??!祖祖輩輩都要命其朝著天空。
一旦彎下來,辛苦了一天的人啊,就被嗆得咳嗽連連。
頭探出窗口,一看時候尚早,一個個爬上去陡直的捻線、搗奶、繡花鞋花帽。更多的時候聊風調雨順的日子。
風把燈光掐滅,喧囂裹著夢睡在草根下邊。
后半夜,去河流深處打撈一些星星的亮光。
猛看到,一灘子夢輾轉反側無法安眠。從花氈上面悠悠走下,沿著河水的方向,一閃一閃走過。
水里,一匹奔跑的馬,馱著如雨的歌謠。
誰打一鞭子,首先打碎天空的月亮。
花香如云,流水潺潺。此刻,十萬只牛羊夢里吃驚地回首。
今生就是健步如飛,休想走出斯爾瑪克如夢的遼闊。
戈壁清晨
遠方,日出,光芒像是長長的韁繩勒住一匹從夜色中剛奔出的馬。
靜靜地站在沙漠邊緣出神地看。此刻,像是沒見過太陽似發(fā)呆。
光芒萬丈?。●R,一聲又一聲長長地嘶鳴,喚醒大地上無數(shù)的記憶:起來,看看光芒。
然而,安靜了一夜的風沙起身了,光芒,開始慌慌張張地一節(jié)一節(jié)收回。
已經(jīng)走向遠方的嘶鳴聲折了回來,回到骨頭,回到靈魂深處。
馬,一下子目瞪口呆,變成一個啞巴。
如此遼闊的靜??!讓風沙很快壓成餅狀,低低矮矮地匍匐而行。
此刻,一眼就能看出來:
古老的靈魂正悄悄遷徙,只有走出時間之外后,靜靜地坐下來,像從簸箕里揀出野燕麥一樣,一點一點剔除曾經(jīng)嵌在內心深處的沙子。
沙子只要鉆進去,那種痛?。【褪悄愕搅颂焐?,也要跟著去痛。
艾丁湖
風,神秘兮兮的,想看湖里有沒有水。
風,冒冒失失跑來坐下懷念波濤洶涌。
風,躺在沙丘上,牛吼天神般地大叫。
大風越吹越兇,那些曾經(jīng)渴得受不了,游進石頭的魚起初把風沙聲當湖水,以為一望無際的湖水又在喊它們出來呢!老是從沙中探出頭,看到什么也沒有,對著高高的月亮一口又一口吐出心里久積的憂郁,落下來,一捧一捧的黃沙。
吹碎的月光灌滿眼眶,就看見石頭藏著一億年水。
也有一萬年、一千年的牢牢地卡在嗓門死活吐不出來。
西 風
游子身上衣更單??!
昨夜,西風拍著窗戶不停地喊:“葉落歸根??!葉落歸根?!?/p>
北雁南下,一列火車樣轟隆隆地越過頭頂。
壁畫上寬袍大褂的神,一個個緊了緊腰帶。
擠得再緊,總留下針尖樣的縫隙。西風一下子鉆了進來,不停地擠著,一個勁兒像是要擠出眉眼來。
西風?。D出了雪,一點一點落下。
片刻間,回過頭來,洞外大雪紛飛。
回鄉(xiāng)的路,一下子不見了,像是全部盤結起來掛在高高的天空。
幾只螞蟻,土頭土腦地爬來。
大驚失色地說:“要趕回故鄉(xiāng)!螞蟻的故鄉(xiāng)在沙丘后邊?!?/p>
路,早讓雪埋得杳無音塵。
爬上壁畫后,螞蟻匆匆忙忙跑到神的耳旁低語,神就給了去故鄉(xiāng)的秘契。
整個過程,讓躲在洞窟旮旯里的一棵草看見,充滿敬意地彎下身。
雪,堆成大山后,沒神的秘契就是長八雙腿,休想走出茫茫風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