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雪蓮
七月是達隆草原最美的季節(jié),山花爛漫,草盛羊肥。女兒女婿打電話叫張阿奶、阿媽拉,來看看你的草原、看看你的山花、看看你的羊群呀!年近五十的女婿開著小車去城里接張阿奶。一進入松山灘的地界,阿奶搖下車窗貪婪地吸了一口草原的空氣,遙看著遠處的阿尼格念雪山念了一句六字真言?!鞍⒀?,這是啥,這又是哪里?”車窗外的景致讓七十六歲的張阿奶驚詫不已。
阿媽拉,這當然還是生你養(yǎng)你的松山灘呀!女婿抿著嘴笑了。這兩棟樓房,是新蓋的棚戶區(qū)改造房,旁邊那個大院子是敬老院。那個扇著膀子的“大風車”叫風力發(fā)電,松山灘上有好幾十座呢!我們達隆草原上也安裝了。四十年前差點凍死你的大風現(xiàn)在可派上用場嘍!
“松山灘上一場風,從春刮到冬?!彼氖昵暗乃缮綖旌芩{,空氣很新鮮,羊卻不多、因為風,因為雪,因為惡劣的氣候環(huán)境和艱苦的放牧條件。
還沒有包產到戶的一年冬天,年輕的張阿奶索南草毛被達隆牧場指派放牧二百多只的一群羊。有一天早上五點多鐘,天還蒙蒙亮,她穿著沉重的老羊皮皮袍,包著厚厚的包巾,腰里系著一個羊毛織成的褡褳,褡褳里裝了半塊鍋盔饃(那是一天的口糧)就出發(fā)了。走到天亮,發(fā)現(xiàn)少了一只羊。點來點去,少的是一只春羔子。它是一只調皮健壯、耳朵上有黑白兩種顏色的小家伙,索南草毛叫它“花耳朵”。昨天下午收圈的時候經過場部,羊群發(fā)現(xiàn)了地上一堆大白菜葉子。那是場部食堂腌菜時剝下來的爛菜葉,她怕羊吃了會拉稀,就打著羊群走過,不讓它們停留。“花耳朵”當時就落在最后,磨磨蹭蹭不回圈,想吃那些菜葉,她提著鞭子狠狠地抽它身邊的地,它才極不情愿地一步三回頭地出來了。這個搗蛋的家伙,一定是早晨趁人不注意,偷偷藏在了墻角角上沒出來,現(xiàn)在肯定找那些菜葉子去了。唉!索南草毛笑著搖頭,一只羊都這樣聰明地跟人斗爭,還不是因為餓??!
冬天沒草,場里又買不起飼料,幾百畝青草地也沒收下多少草料。天天趕著羊出來,附近的草場早被啃完了,達隆牧場幾十個牧羊人,趕著羊群往阿尼格念雪山腳下越走越深,除了焦黃的芨芨胡子、支棱著干枯身子的臭蒿子,羊實在也沒啃頭了。羊冬天吃不好,就懷不上羔子,懷不上羔子春天就沒羊羔可收。收不下羔子,牧民一年就沒吃的呀!索南草毛和半路上碰頭的馬家阿卡一邊喧,一邊嘆氣。她隨手撿了一塊小石頭,扔到一只不合群的羯羊身上,羯羊擺了擺頭快步回到群里,假裝剛才是犯了會兒迷糊,不是故意的。
天空白蒙蒙的,雪山若隱若現(xiàn),一陣狂風裹著芨芨棍和羊糞刮了過來,吹得人眼睛睜不開。剛到山腳下,巨大的雪團從天而降,狠狠地砸了下來,砸得羊群慌亂起來,四下逃散。更大的風雪來了,裹挾著飛沙走石和亂草冰塊,打得索南草毛的額頭生疼生疼。羊群“咩咩”地四下躲藏,可這偌大的荒灘,哪里能避開風雪的肆虐呢?看著四散奔逃的羊群,索南草毛著急地哭了,她揮著鞭子大聲呼喊:“嘚——回!”左追一下,右趕一鞭,平時乖順聽話的羊群被風沙蒙住了雙眼,亂跑亂撞;被雪片堵住了耳朵,任她喊破喉嚨也不肯回頭。她抹著眼淚往前跑,被一個大芨芨墩絆倒了。
馬家阿卡扶起了索南草毛,對她說,再不要追羊了,人要緊呀!趕緊到那個城墻下躲一躲吧,這一場風雪陣勢大著哩!幾個羊倌都聚到松山城城墻根兒底下,眼瞅著風越來越大,雪越來越厚,羊群慢慢地不見了……
后來,達隆草原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先是劃分了草原,各家各戶按照人口將草原劃開,既有夏季草場,還有冬季草場。群眾把自家的草原用圍欄圍了起來,好管護,也好放牧。只要雨水充沛,草原就會再現(xiàn)“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現(xiàn)牛羊”的壯觀景象。牧民們再也不用趕著羊群到處跑,跟老天搶季節(jié)、跟別人搶草場了。緊接著,政府鼓勵群眾開始修建養(yǎng)殖暖棚,并給予一定的補助。這暖棚可真是好,羊群在暖棚里不受風寒不怕雨雪天氣,還能喝上干凈的自來水,一個個膘肥體壯的,羊羔子的成活率幾乎達到了百分之百。每當接羔子的季節(jié),牧民們再也不用蹲在露天的羊圈里幫母羊接羔了。羊不冷,人也不受罪。張阿奶常常想起那死去的一群羊,如果當時有棚,那些羊就不會被凍死了!
2000年,她家的一百多只母羊,羔子能接一百只。當年的小羊羔一只能賣一百五十元,二齒子能賣二百七八十元。面對一摞摞嶄新的鈔票,張阿卡和阿奶有點不知所措。包產到戶后,盡管依然過著風里來雨里去的日子,但一家四口人能吃飽肚子,他們兩口子已經很滿足了。沒想到,改革開放后的日子越來越好,家家戶戶在圈上蓋了磚房,買了摩托車、大彩電、拉草料的五輪車,日子一天比一天透亮起來?!赌撩裥虑吩诓菰弦槐楸檠h(huán)播放,歡唱著所有牧民的富裕、安康和快樂。
張阿奶的兒子從天祝師范畢業(yè)參加了工作,結婚后在城里買了房子,要把張阿奶接到樓上去。阿奶不愿意離開草原、雪山和羊群,一天天地推脫著??墒牵贻p時放牧留下的一身病,腰腿疼、關節(jié)炎,天天都來問候她,讓她不得安寧,她只好跟著兒子去了城里。兒子說,城里有藥浴,可以治她的病。一大群羊就留給了女兒和女婿。
張阿奶的驚嘆一波剛落,一波又在車窗外涌起?!安艓啄隂]回來,路邊怎么有這么多的房子了?”女婿說,那是全縣的移民點?,F(xiàn)在的松山灘可紅火了!縣上把金強河的水引了過來,修了南陽山水庫,和原來的石門河水庫、龍?zhí)逗铀畮?、鞍子山水庫四庫連通,草原上有了水,就變成了聚寶盆。從夏瑪、東坪那些深山地方搬遷來了上萬人呢!
張阿奶手搭涼篷瞇著眼睛仔細地看著,啊喲喲,你看看,這些房子修的好看唄,紅頂頂?shù)摹⑺{頂頂?shù)?,巷道里還用水泥打掉了嗎?下雨天也不害怕泥了唄!路燈都安上了嘛,樹都種上了嘛,花兒開著好看呀,風也沒有那么大了嘛!她聽上去是在詢問,實際上是在感嘆。女婿知道也不用回答她,只放慢了車速,讓她老人家把這一切都看個夠!
“他們那么遠的來了,吃啥哩?地也沒有,羊牲口哪里去哩?”這一句,女婿聽來了,這是個問題,需要回答?!鞍尷?,你看到房子后面的那些天藍色的棚了吧,那是政府給移民修的畜棚,里面可以養(yǎng)羊,也可以種蘑菇。那些蘑菇我都沒聽說過,前幾天跟上村干部去看稀奇,有的叫香菇、有的叫花菇,還有個叫啥赤松茸,價格也好得很。你再看右手邊那些新開墾的地里,長得綠油油的,叫藜麥,過幾天就變成彩色的了,產量比麥子高,價格也比麥子高,還有老板專門來收購哩!”“哦,好好好,那就好呀!”老人家松了一口氣。在她的心目中,農民、牧民,無論走到哪里,如果沒有自己的產業(yè),怎么能活下去呢!
“那我們村上的牧人們收入怎么樣?”
“這兩年一只當年的春羔子賣到了八百元,二齒子能賣一千多,羊毛一公斤賣到了三十元,許多人家年收入都在十萬元以上,家家戶戶都買了小汽車,還有的人家在城里買了樓房。上冬季圈的時候,就可以開著小車、趕著羊群去了?!?/p>
回到自己的家里,張阿奶直撲羊圈。圈里哪有羊呢?羊都在藍天白云下自由地呼吸草原上綠色的空氣大口地吞咽鮮美的牧草呢!老人家不顧路途疲勞,非要女兒帶她去圍欄轉一轉。
幾百只潔白的羊兒珍珠一樣撒在綠色的草原上,低著頭“噌噌”地啃噬著大地的饋贈和歲月的豐饒。一陣微風吹來,饅頭花熟悉的香味撲進了老人家的心扉,幾只小鳥鳴叫著從天空劃過,天是那樣的高遠,那樣地湛藍;大塊的云朵像撕開的羊毛,一綹綹,一片片,悠閑地蕩來蕩去。多么靜謐的草原啊,多么親切的家鄉(xiāng)!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她情不自禁地向羊群走去,一只只地撫摸著它們的犄角、它們的身體。剛剛剪過羊毛的羊只利落而輕盈,看見有人來也不閃避,抬起溫順的眼眸看了一下,溫存地叫喚了一聲,又低下頭去尋覓草尖上的歌謠。
女兒不無夸耀地向她講起了機械化剪毛的事兒。高山細毛羊最大的特點就是毛質特別好,毛厚而細密,織成的毛線質量好,收購價要高于其它羊毛。但每年的剪毛是一件特別費時費力的事兒。每家?guī)装僦谎?,僅靠一、兩個勞動力是完不成的。所以,每到剪毛季節(jié),牧民們總是組團開工——十幾戶人家湊在一起,一戶一戶剪上過。輪到誰家就在誰家家里煮肉、吃飯,剪完以后還要喝酒,就像過節(jié)一樣,持續(xù)一個多月才能剪完。熱鬧是熱鬧,可人又累、又慢,有時候還會錯過最好的價格。但現(xiàn)在有了機械剪毛機,一家的羊毛幾天時間就剪完了,既節(jié)省了人力,羊也輕松,再也不用四蹄子綁住等一天了。
“花耳朵,我的花耳朵!”阿奶深情地呼喚著奔向一只黑白花的小羊羔。那只小羊驚慌地往旁邊跳了一蹦子,卻沒能逃脫老阿奶寬闊溫暖的懷抱。她緊緊地摟住了它。女兒在一旁也流淚了。她當然知道“花耳朵”的故事,也知道自己阿媽的心事,更明白阿媽并沒有老糊涂。
那一天,索南草毛是抱著鞭子嚎哭著回家的。那一場鋪天蓋地的風雪直刮到了午后,她的兩百多只羊全死了。凍死的羊,一只摞一只趴在雪中,頭朝著阿尼格念雪山,像一座朝拜的群羊冰雕,凍結在索南草毛心中,無法融化。
回到場部,一陣“咩咩”的叫聲讓索南草毛心尖一顫,那是“花耳朵”嗎?那真是“花耳朵”呀!它貼著墻根蹲在場部的院墻外,看見索南草毛的身影,像犯錯的孩子看見了媽媽,輕輕地“咩”了一下,垂下了腦袋。索南草毛一把抱住“花耳朵”哭了起來:“你還活著,你還活著呀……”
“花耳朵”成了索南草毛的命根子,甚至比她的兩個孩子更粘人,她走到哪里,它跟到哪里。包產到戶時,索南草毛特意把它要到了自己家。“母羊下母羊,三年五只羊”?!盎ǘ洹闭鏍帤?,她很快就繁殖了女兒、孫女兒,女兒和孫女兒又繁殖了許多只高山細毛羊,成為日后這個家庭增收致富的大功臣。
女兒站在一旁,用看孩子一樣的眼光溫柔地看著阿媽,看著那只試圖逃跑的小“花耳朵”。太陽落山了,羊兒該回圈了。阿奶接過女兒手里的鞭子,輕聲地吟唱起那首無字的歌謠——那是一個在歷史的長河里徜徉、浸染多年的牧羊女對青春的懷念和追憶。她放開嗓子喊了一聲“嘚——”,感覺自己又回到了十七歲,紅紅的臉蛋,一頭烏黑的碎辮子,身體輕盈,腳步輕快,從心底里開出的花朵綻放在了云朵之上。
夕陽為阿尼格念雪山鍍上了一圈金邊,圣山肅穆端莊,無言地問候這顆熟悉的虔誠的心。另一群牧歸的羊,站在山梁上向遠處眺望,余暉將它們的剪影貼在了天際。她朝著雪山捻動脖子上的佛珠,默默祈愿圣山永遠保佑草原風調雨順,吉祥安康。
圈門口,女婿已在食槽里添好了精加工的飼料,另一個食槽里則是曬熱的自來水。羊兒吃飽了喝足了,回到棚里開始倒磨(反芻)了,阿奶還不愿意離開羊圈。女兒和女婿幾乎把她拉回了屋子里,讓她吃飯、休息。
張阿奶盤腿坐在炕上,才靜下心來打量他們的家——這個自己曾經住了一輩子的地方,卻不再是她的家了——他們申請了危房改造,將原來的房子進行了加固維修,廊沿前續(xù)了個兩米寬的玻璃走廊,房間里暖和了許多,也寬敞明亮了許多。城里人用的家用電器一樣不少。女兒用電飯煲給她燉了雞湯,正散發(fā)出濃郁的香味兒。她邊喝雞湯邊問女兒女婿:“兩個娃娃呢,還在外面野著嗎?”滿是埋怨和不滿。她的女婿低著頭謙恭地回答,他倆還是不愿意回來呀,說是再不跟著羊屁股后頭混了!兩個孩子大專畢業(yè)后都不愿意回家,兒子在縣城里經銷白酒,女兒在甘南開了一家火鍋店。張阿奶是早知道這些情況的,但此時此刻,她分外地想念那兩個小孫孫。這是她帶他倆長大的地方,也是他倆帶給她無數(shù)歡樂回憶的家園呵!
夜里,張阿奶睡在窗戶邊上看月亮,在月輝星光下梳理自己。草原的月亮比城里的月亮更大、更圓,也更安靜,像一首詩,輕輕叩動她記憶的心弦。星星又繁又明,像阿奶一生的渴盼和心事,總是在最黑的時候發(fā)出最耀眼的光芒。那些難、那些苦,仿佛也被這月光和星光點燃了,不再痛苦、不再傷心難過,只留下美麗的焰火和璀璨的篇章。
天快要亮時,張阿奶卻一個激靈坐了起來,她想起來一個重大的問題:“兩個娃娃不回來,我死了,你們老了,誰來放這一群羊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