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家國
前一向天氣不好,等天晴穩(wěn)了,曬過一個大太陽,羅喜紅就想挖紅薯。她今年種了三四畝地的紅薯,紅薯是個好東西,人畜都能吃。她家喂了好幾條豬,大大小小的豬每天要吃不少東西,紅薯藤都叫它們吃得差不多了。
除了做自己一個人做不了的重活路,羅喜紅種地一般還不請工,她想明天挖紅薯,原本打算自己挖,可想想,好像又不行。挖紅薯累人,背紅薯挑紅薯又更累人。講好還是請個工,找人換個工也行,可請工又不好請,換工也不好換?,F(xiàn)在能做活路的人不曉得到底跑到哪兒去了,打著燈籠都難找到。扳著指頭,數(shù)來數(shù)去,這附近也就只有老灰能幫人做做活路,可羅喜紅又不想請他幫忙。為啥呢,其實要說起來,還就有點兒怪。怪就怪在,他跟人家好像不一樣,拿工錢還扭扭捏捏。好像他也不是扭扭捏捏,倒像是她給錢給得扭扭捏捏。頭一回,他幫她挖洋芋,挖了兩天洋芋,兩個工,她數(shù)好一百六十塊錢,給他,他卻不接錢。她朝他身上塞,他又不讓她塞。到底是咋了,請工做活路,一個工八十,是門跟前的大行大市,難道他嫌少?她又加四十,給他兩張紅票兒,可他還是照舊橫直不要。再朝他身上塞,他又會推來搡去,躲來躲去,倒又怪不像回事。她說,做活路拿工錢天經(jīng)地義,你倒是說說看,為啥不要工錢。他說,不要不要,就幫著挖了點兒洋芋,你又好吃好喝管著,還要個啥工錢。她說,你不要工錢,那我只有還你的工。第二回,他幫她薅苞谷草,忙了一天半,他又不要工錢,又說換工。第三回,他幫她扳苞谷,又扳又挑,又忙了一天半,他又不要工錢,又說換工的話。今年他一共給她做了五個工,可她卻連他的一個工都還沒還上,就覺著欠了他好大一筆賬。事不過三,這回她根本就不想請他的工,可她打了好幾個電話,人家又都有事要忙??磥?,明天挖紅薯還請不了工了,那就只有自己做。她還就不信,自己一個人就挖不了紅薯。
紅薯地邊上還擱著扁擔跟兩只花籮筐,老灰連挑紅薯的東西都帶來了。走進紅薯地,她把空背簍甩到地邊上,邊挖紅薯邊說,呃,老灰,你咋曉得我今兒要挖紅薯?老灰說,聽人家說的。她說,聽人家一說,你就來幫工,我可沒請你喲。老灰站住,朝她這邊扭扭頭,嘴好像還拌了幾拌,想說啥又沒說。她說,你想說啥,咋又不說出來?老灰說,挖紅薯,挖紅薯,一心無二用。她說,不,我就想你把剛才想說的話說出來。老灰說,你真想我說?她說,廢話,莫磨磨唧唧的,有屁快放。老灰說,唉,還是不說了,說不出口。她說,那你就莫說,憋著。他說,你看這紅薯,每一窩總是好幾個,有大有小,有公有母,就像一家人,大的就是家長。她說,怪說,紅薯就是紅薯,咋能跟人扯到一起?說是這樣說,其實,她心里還是覺著他說的倒還像那么回事。他說,紅薯都要找個伴兒,人也是一樣,就像兩個人挖紅薯,男女搭配,做事不累。她說,你呀,屁股一撅,我就曉得你啥東西。老灰說,不說不笑不熱鬧,人一輩子哪兒有那多正經(jīng)話說?她說,那也不能瞎說。老灰說,你今年種的紅薯好,每一窩都是又多又大。她說,廢話。
羅喜紅沒想到老灰來幫工,得回去做早飯吃,等太陽一照到紅薯地里,她給背簍裝上紅薯,打算順帶背回去。老灰卻不叫她背,說盤紅薯不是女人做的事,他一個人做就行了。她說,你也不來幫一下?老灰卻磨蹭著,不想幫。見她橫直腰背,蹲下去背。這樣背一背簍紅薯起來,自然費勁兒。他這才去把背簍拎起來,拎到她背上。她站起來背上紅薯,邊走邊說,等一下,你可回來快點兒。
回屋,羅喜紅先做早飯,從壇子里抓一些酸紅薯稈兒出來,摻瘦肉打個湯,又煎了兩個雞蛋,煎得二面不老不嫩,再給鍋里兌上水,準備下面條。本來,接下來該用燒水壺燒開水,可她卻又從屋里出來了。既然出來了,就看一下屋外。她還當老灰挑紅薯走到半路上了,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卻看不見一個人影?;匚轃_水,水在燒著,她找杯子準備泡茶。有一個大塑料杯,有根塑料帶連著杯蓋跟杯身,不怕甩,裝水多,又不漏水。她把它找出來,洗干凈,泡了一個釅茶茶鹵兒。這時候,老灰該來了,她又出屋看,果然就看見老灰挑著一大挑兒紅薯,慢慢朝下走。她想,老灰也是五十多歲的人了,不年輕了。她說,你咋不少挑點兒?老灰說,路上還掉了兩個紅薯。她說,快洗手吃飯。回屋,她給老灰把茶倒起來,給開水鍋里下面條。灶屋后門外有自來水水龍頭,老灰去洗了洗手,進屋坐下喝茶,說,這茶好釅。她說,釅了?老灰說,不,釅茶才香。她看見,老灰臉上出汗了,去拿條新手巾出來,叫老灰洗把臉。老灰要去水龍頭下洗,她說,又不是沒得熱水,你當自己還是小娃子呀。老灰還是放冷水洗臉,說,我就來當一回小娃子。吃飯,兩個煎蛋她舀到了老灰的碗里。老灰說,喲,還有煎雞蛋?她邊給自己挑面條邊說,吃個煎雞蛋,還值得咋呼?老灰說,那我不是吃偏食?她說,你還要下大力,再說,我又吃不得雞蛋。等她來舀酸紅薯稈兒瘦肉湯,老灰才動筷子,夾住一個煎雞蛋給她。她本想讓,可又怕一讓,老灰又會失手,把煎雞蛋糟蹋了,只好接了。接了,她又夾到老灰碗里,說,不是我舍不得吃,是真吃不得雞蛋。她不跟他同桌子吃飯,出屋,到屋場上蹲下來吃,邊吃面條邊有一下沒一下地看屋場下邊。屋場下邊是個緩坡,有房子有地,卻看不見一個人。再看下去,是進山出山的公路,公路上倒是有幾個車出進。要不是看見有車像蟲子一樣在爬,聽見山上有鳥雀在叫,這兒就像一團死水,連想看個人都看不見。這樣想,好像又不對,屋里不就有個人。她想,得虧老灰來幫工,要不,一大早上都沒人跟自己搭個話。先頭找杯子,她還拿了一包煙出來,是十塊錢的煙。屜子里還有一包十八塊錢的煙,是備用的,她沒舍得拿出來。一下子,她心里好像就算計了一下,打算給老灰一點兒獎賞。進屋,她繞了一下,把屜子里那包煙拿出來,給老灰。老灰又不想要,可老灰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倒是發(fā)覺了。老灰說,你留著待客吧。她說,你不就是客?老灰說,我又不是貴客。她說,你能來給我?guī)凸?,比貴客還貴客。她把煙擱到老灰面前的飯桌上,可老灰沒打開吃,從身上拿五塊錢的煙吃。她說,有啥煙吃啥煙,這就跟遇飯吃飯一樣,快揣上,你不揣上,我不踏實。老灰這才把煙揣到身上,她說,我把豬喂了再上坡。老灰說,你干脆莫去了,天熱,又才立秋,還有二十四個秋老虎。她說,莫慌,把茶喝好,再把茶倒?jié)M帶上。老灰說曉得,把頭道茶喝半杯,又倒?jié)M,擰緊杯蓋,把茶杯擱到摞到一起的花籮筐里,拿扁擔在肩上翹起籮筐。老灰走過屋山墻了,她又喊他,叫他等一下。她跑著進屋,去把那條他洗過一把臉的新手巾拿上,又跑著去給他,說,拿上擦汗,做一做,歇一歇,莫累壞了。老灰邊走邊說,真累壞了,你心疼不?她說,你這人,有一點兒怪不好,是啥呢,就是好上樹緊上樹。老灰說,屋里還有好多事要做,你快回去忙,就莫來了。她本想說一句啥話,可又怕他嘴多,一說又沒完沒了。
不用說,豬肯定餓了,都在叫喚了。她邊弄豬食煮豬食邊想,老灰主動來幫工,肉肯定要煮,得煮一塊帶排骨的臘肉,臘肉湯香。她把樓梯搭到掛臘肉的墻上,上去拿了一塊排骨多的肉。倒豬食喂豬時,聽見豬圈后邊的養(yǎng)雞場里雞子有動靜,她當然曉得,又數(shù)仔公雞鬧得最厲害。無雞不成席,雞又數(shù)仔公雞最好吃,要不,就弄一只仔公雞吃,可仔公雞在雞子里邊又最值錢,五六十塊錢一斤都還難買呢,她還真有點兒舍不得吃??稍傧胂肜匣矣止挚蓱z,孤老一個,沒人疼,自己又不會做好的吃,就是再舍不得,也得舍得。這樣一想,好像就想通了。正要去養(yǎng)雞場逮仔公雞,又想,晚上時間寬裕些,干脆晚上再吃。
屋里的事多如牛毛,天氣一好,又啥都想做。等把肉洗好燒好煮上,把晌午要吃的菜準備好,時間好像就差不多了。肉在蜂窩煤爐子上煮,她把風眼兒掩上,把火調(diào)小,又把前后門關上,免得畜生進屋害人。她背上花背簍,打算去背一背簍紅薯回來,就便兒喊他吃飯。
莫看老灰年紀不小,可做活路倒還怪厲害,才挖了差不多半天,那大一塊地的紅薯,都快挖到一小半了。她說。老灰老灰,你咋就不歇一下呢。老灰邊挖紅薯邊說,你悄悄看過,咋曉得我沒歇?她說,老灰老灰,爬灰爬灰,老不正經(jīng)。這樣說,猛一下子,她又覺著自己嘴賤,不該說,這不是戳人瘡疤么?老灰說,我哇,又哪兒有灰爬,禿子腦殼上的毛,不長我也不想。她說,其實,你可以再找個伴兒。老灰說,人老不得,一老就啥用都沒得了,要是早一二十年,你說這話,我倒還怪喜歡聽。她說,莫挖了,飯快好了。她朝背簍里撿紅薯,才撿半背簍,老灰就不叫她撿了,走過來,把背簍拎到她肩上。她想,老灰這人,倒還曉得疼人。叫她想不明白的是,聽說老灰原來有過一個女人,可那個女人在他屋里沒呆好久就溜了,不曉得到底跑到哪兒去了。還有,說那女人是帶著身子走的,也就是說,說他還有一個子嗣,不曉得真假。他家在她家前邊一點兒,他原本不是她的鄰居,她原來的鄰居搬走后,好像又過了好久,他才買了老鄰居的空房子,搬過來住。他搬過來住,倒像給她搭了個伴兒。實際上,這多年她是一個人過日期,她男人一直外出打工,每年也就是過年前后能在家呆一陣子。她有一兒一女,女兒嫁人了,兒子也在外邊打工。
晌午飯過后,她也去挖了一氣紅薯,還背了好幾背簍紅薯。他呢,還是不要她背紅薯,可她偏偏就不聽他的。她不聽他的,他也就不說了。等太陽偏西,她就不背紅薯了,準備做晚飯吃。原本打算先煮豬食喂豬,可又覺著先逮仔公雞,心里才踏實。
她喂豬的時候,他在挑紅薯了。挑紅薯,他一直挑到天要撒黑了。他又挑一挑紅薯回來,她心里記著數(shù),這是他挑的第十五挑紅薯。她說,莫挑了,把你累壞了。他說,已挖出來的紅薯,咋說也不能撂在地里。她說,要是沒挑完,我再去背一背簍回來。他說,那你還不快去?省得摸黑跑空路。
晚飯比午飯的菜也多不了多少,主要是多了一個青辣子炒仔公雞??匆娮泄u,他眼睛好像又一亮,說,今兒是咋搞的?有點兒怪怪的。她說,啥怪怪的?他說,仔公雞可是招待貴客的菜。她說,瞎說,你又不是貴客。他說,今兒你可是說過,我是貴客的。她說,啥時說過,我咋記不得?
仔公雞好吃,又是好下酒菜,不喝酒好像又說不過去。她邊給他夾雞肉邊說,累了,還是喝點兒酒。他說,不喝,喝不了。她說,適當喝點兒酒,對身體有好處。他說,咋搞?喝酒又對不起身體,不喝酒又對不起菜,那就喝點兒啤酒。她說,啤酒脹肚子,還不如喝點兒藥酒。他說,你泡的有藥酒?她說,當然有,我累了就喝幾口。他說,你泡的啥藥酒?她說,還不就是攆勞傷的中藥材?她起身,拿兩個一次性塑料杯,去倒了兩個小半杯藥酒。他說,這仔公雞好香好香,簡直香得不得了。雞大腿她先夾給他了,又給他夾個雞爪子。有好一下,他們都沒吭聲兒。等雞爪子啃完,他抿一口酒,說,這藥酒里有沒得虎骨?她說,啥,虎骨?哪兒還會有虎骨?虎骨咋還弄得到?就是能弄到,也違法。他說,曉得。她說,曉得你還瞎說?他又喝酒,這口酒好像喝了不少。她又給他夾菜,說,吃菜吃菜,酒喝慢點兒。他說,不過,我倒聽說,你屋里有虎骨,是不是真有?她說,你聽誰說的?他說,聽一個老中醫(yī)說的。猛一下子,她倒好像愣了一下,說,好稀奇,這咋可能?你可真能想啊,異想天開。他笑一笑,又說,這本來就是說著好玩兒的。她說,你呀,是不是覺著自己快老了,這才想得喝虎骨酒,補補身子。他說,還不就是瞎想想?她好像笑了一下,說,呃,虎骨對人到底有好大作用?他說,聽人家老中醫(yī)說,虎骨的作用大得不得了。她說,能有好大,喝了虎骨酒,是不是就能包治百病,返老還童?他說,就是作用再大,那也不可能,就跟想弄到虎骨一樣。她說,來來,喝酒喝酒,我們就當這藥酒里邊有能叫人返老還童、長生不老的虎骨。
老灰一連給羅喜紅做了兩天活路,第二天吃晚飯后,她得跟他算賬結賬。加上前三回請工,他一共給她做了七個工,她該給他五百六十塊錢。這錢她早就數(shù)好了,也拿出來了,可他卻像沒看見。她朝他手上遞,他又不接。她遞了好幾下,他都不接。她說,做活路拿工錢正大光明,你再不接錢,我可不敢再請你做啥了。他說,莫給錢,我也不得要。她說,那才怪了,為啥不要?他說,不為啥。她說,你都把我說糊涂了。他說,你還會糊涂?她說,既然你貴賤不要錢,那我就還你的工,從明天起,我一連給你做十天飯,順帶給你屋里收拾收拾。他說,該請你做事,我是要請的。她說,工錢不要,換工不干,不曉得你到底想咋的。他好像憋了憋,才說,要不,你就給我一坨虎骨。她說,原來還是想要虎骨,你又在開玩笑吧。他說,說正經(jīng)話,我曉得你有虎骨。他說了她有虎骨的來歷,說她有一個姨夫姓黎,是個老中醫(yī),抗美援朝時,黎醫(yī)生是戰(zhàn)場上的軍醫(yī),復員后,帶了不少虎骨回來。黎醫(yī)生無兒無女,后來成了一個孤老。人跟人之間有緣,黎醫(yī)生又最喜歡她,最后把他保存的虎骨都給了她。他說得有鼻子有眼兒,還怪像回事,她再否認好像還不行。她說,我黎家姨夫都走了好多年了,是有這事,也有不少人曉得,可你說晚了,虎骨早就叫人拿光了。他說,唉,好可惜,要是早認得你就好了。她說,其實,我也覺著怪可惜的。真的,她心里好像還有點兒為他搬來晚了覺著可惜。
她還當老灰要出去做零工,可又不像,差不多半早上了,他都沒出門。一看就曉得,這是個缺女人經(jīng)管的家,屋里東西橫七豎八,烏七八糟,到處都是灰蒙蒙的,臟死了。她問他這兩天做啥,他說說不定。她說,我?guī)湍闶帐耙幌?,不過不算還工,也不耽擱你做啥。他說,那你莫顧東不顧西,又忘了做自己屋里的事。她說,放心,兩頭兒兼顧著做就是。他說,我要是不在家,你又有事,把門關上就行了。她說,那不好吧,你把大門鑰匙給我也行。她想,拿他鑰匙好像不好,可話又說出來了。他問她,買菜不。她說,用不著,兩個人吃飯好將就。他嘴上說不買,可還是去鄉(xiāng)上割了一塊新鮮肉。他沒喂豬,吃肉靠買。她說,還買啥肉,我屋里不有?新鮮肉買了就得吃,她燉了肉湯。新鮮肉湯鮮,鮮得不得了,他吃得怪有勁兒。他說,我們倆,干脆合伙兒開伙,一個人屋里吃一個月,輪流轉。她說,合啥伙兒?你想吃好的了,喊我來做就是。他說,往后,你家地里的活路,我全都包了。她說,那屋里的事,你就一概不做?他說,沒想到,你倒鉆起牛角尖兒來了。她笑一笑說,我想改個茅廁,你說說,到底改不改呢。他說,老土墻房子茅廁都在屋外,要把茅廁改到屋里,倒也免得下雨天大冷天解個手還要朝屋外跑。她說,我在想,到底該不該改。他說,改,人一輩子一晃就過去了,該享受還得享受。她說,那就改,過兩天,你去給我?guī)蛶兔Α?/p>
這一帶的人戶吃的是上邊山溝里的水,水源處建有蓄水池,用的是土自來水,水壓也還不小。羅喜紅家的房子前后左右都有屋場,左山墻外,隔著一個小屋場,外邊是豬圈,里邊是老土茅廁。種地少不了要用大糞,老茅廁還是不拆。衛(wèi)生間建在左邊一間房屋的里間,在這間屋跟老茅廁之間要挖個化糞池。除老灰?guī)兔Υ螂s外,羅喜紅還請了水電工跟泥瓦工?;S池,按標準的三層池建?;S池建好大便器安好后,她又請裝修工裝修衛(wèi)生間,給衛(wèi)生間換門,吊頂,貼瓷磚,買衛(wèi)生間要用的東西。這些事忙了好幾天才忙完,等工匠都走了,她從屋外走到屋里,從屋里走到屋外,里里外外地看,邊看邊說,這化糞池的蓋板做得倒還怪要得,簡直就看不出來。他說,這活路做得是沒話說。她說,你也辛苦了。他說,辛苦啥?我又不是大工,只能打打雜。又來到衛(wèi)生間,她說,你看看,這兒是不是還缺個啥?他看了看,說,好像啥都不缺了。她說,你動動腦筋,再看。他想了想,說,缺個洗澡器。她說,我還當你是個豬腦殼呢,不是洗澡器,是熱水器。他說,熱水器貴不貴?她說,管它貴不貴,明天早上我們來裝熱水器。他沒吭聲兒,好像聽得出來,她的話里還藏著啥東西。
鄉(xiāng)上裝熱水器的蔡老板是她的同學,本來答應她早上來裝,可又來不了。不曉得是咋搞的,猛一下子,她心里的火兒一躥就躥到嘴里了。她說,今兒裝不成,我就不裝了。蔡老板忙賠禮道歉說,對不起對不起,中午就來裝。想到早上有人來裝熱水器,她一早就把臘肉都洗好燒好了?,F(xiàn)在,肉都快煮好了,蔡老板卻來不了。電話掛了,她好像還有火兒,說,來不了正好,我們吃。有好一氣,她都沒看見老灰,禁不住罵他,狗日的老灰,爬灰又爬到哪兒去了?給他打電話,他都不接。她把手機高高揚起來,氣得要朝地下砸,正要砸手機時,聽見摩托響,把手才又收回來。騎摩托的人是老灰,原來他是騎車到鄉(xiāng)上的超市買東西去了。他買了些啥呢,都是好吃的東西,買了一大袋子。越看,她眼睛越亮。蘋果,糖果,瓜子兒,還有稀奇貨,開心果,杏仁兒,還有零食,小袋包裝的青豌豆,小魚,還有口香糖。人是個賤貨,嘴巴賤,總想吃好東西。反正吃午飯又還有好大一氣,先解解饞再說。除開蘋果,瓜子兒跟口香糖,她一樣樣兒地吃,每樣兒都吃一點兒。他呢,不吃,看著她吃,說,人家工匠都還沒來呢。她好像笑了一下,邊吃邊說,我就是要吃,把這些好東西都吃完,叫老蔡吃個屁。他說,人家老蔡咋得罪你了?吃,你只曉得吃。不過,這話他是在心里說的,他也只能在心里說說。怪,好像越跟她相處,他就越有點兒怕她。他去洗果盤兒,又洗蘋果,把洗干凈的蘋果放到果盤兒里,擱到堂屋桌上。這時候,她在嚼口香糖了,邊嚼邊說,先頭你膽子倒還不小,敢不接我電話。他說,那一下,馬上就要看到你了,還接個啥電話?給你省話費,你還怪我?她說,就是要怪你,誰叫你事先不說。他說,還不是人老忘性大?她說,呃,你咋想起來要買口香糖?他說,結賬時,看見邊上有,就抓了一些。她說,肯定是人家老板要省零錢。他說,好像還真是這回事。她說,你簡直是個豬腦殼,就不能說點兒好聽的?哪怕是哄我一下也行。他說,還不是想叫你香香嘴?她說,正月十五貼門神,晚了半個月。我記得,原來你油嘴滑舌,怪會說,不曉得你那張嘴到底又跑到哪兒去了。他說,人是老不得,越老越糊涂。她噗嗤一笑,說,我看你倒還有兩下子,這口香糖就買得好,怪好怪好。他說,到底是咋好?她說,反正是越嚼越有味兒,說不出來的好,呃,你也嘗嘗。他說,那是小娃子磨嘴嚼的東西,我懶得嘗。她又剝口香糖,邊剝邊說,來,嚼一個,你不是想返老還童么?猛一下子,她扳住他的肩膀,把口香糖直朝他嘴里塞。他說,嚼還不行?男女有別,莫動手動腳。她說,不動手不動腳,你會嚼?他說,咋搞的,老蔡咋還不來?她說,死老蔡說話不算話,早上來不了了。他說,我看,熱水器裝不裝都行。她說,你呀,叫我咋說你,真是個豬腦殼,簡直一點兒都不會察言觀色。他說,那老蔡下午還來不來?她說,反正我先把話撂到這兒,今兒熱水器裝不起來,我就不姓羅。
吃午飯后,又過了好大一氣,老蔡才開著送貨的皮卡上來。老蔡還沒下車,邊倒車磨車邊又跟羅喜紅賠禮道歉。一下車,老蔡就忙著卸貨,準備安裝。老灰給他打下手,他煙不吃,茶不喝,一個勁兒地忙著做活路,累得臉上都在冒汗了。她看著他們裝熱水器,心想,行行都難搞,老蔡也不容易。她對老蔡的火兒也就煙消云散了,說,老同學,真是難為你了,早上我說話沖了點兒,你莫多心。老蔡說,我還多你老同學的心?說起來也怪,平常生意也不咋的,這幾天又不曉得是咋搞的,好多人都搶著裝。等熱水器裝好,老蔡才顧得喝水,把一杯涼茶咕咚咕咚喝了。拿上羅喜紅買熱水器的錢,老蔡也不數(shù),朝身上一塞,就要走,要攆下一家的活路。她留他吃晚飯,都留不住。老蔡的皮卡跑遠了,她又嚼起口香糖了。老灰說,買回來的東西,該吃的人倒沒吃。她說,還愁沒人吃,誰吃不是吃?
老蔡一走,老灰去地里做活路,她來收拾衛(wèi)生間。掃帚只能打掃粗渣子,要想清除地板磚上的細灰,還得買一把拖把,她又騎車去鄉(xiāng)上買東西。
要吃晚飯了,老灰才回來。站在衛(wèi)生間門外,他朝里看看,又扭身朝門外走。她問他,你到哪兒去?他說,解手。她說,屋里不就有廁所?他說,這兒太干凈了,解手解不慣。她說,活人還會叫尿憋死?你真是個豬腦殼,就不曉得換腳,沒看見有涼拖鞋?衛(wèi)生間門里邊的地板邊上,放著兩雙涼拖鞋,一雙小,一雙大,他當然看見了,可他還是說,算了,下一回再去。她說,屁話,廁所不用來解手,又做啥?你趕緊進去。
要吃晚飯了,菜不少,炒的有肉,有肉湯,還有一個蒸雞蛋。她好像想喝酒,問他喝不喝。他說,你又不是不曉得,我喝酒不行?她說,藥酒里有虎骨,你也不喝?他說,你攢勁兒哄人,哄死人反正也不償命。她說,誰哄人?信不信由你。他說,我信,就當做里邊有吧。她說,沒想到,你倒還變聰明了。她倒酒,給他只倒了一指厚一點兒,倒給自己倒了半杯。他說,你也少喝點兒。她說,不是吹,論酒量,我一個人喝得過你三個老灰。她拿大勺子舀蒸雞蛋,給他舀了三勺雞蛋,邊舀雞蛋邊說,先吃雞蛋,蒸雞蛋要趁熱吃。
這一向,她做飯,老灰也習慣了給她打下手。她洗碗,他就幫她清碗。等灶屋收拾利索了,她說,咋搞的,臉有點兒燙,我是不是喝多了?他說,你臉又不紅。她說,你曉得個屁,看都沒看。他這才敢看她的臉,說,好像又有點兒紅。她說,你屁用沒得,連看個臉都看不準。呃,你去拿換洗衣裳,回來好好兒洗個熱水澡。老灰出門,走到屋場說,下雨了。老灰說下雨,她有點兒不信,得出去看一看。天黑定好一氣了,一到屋場,就有細雨絲飛到臉上來,原來,天上悄悄在下著蒙蒙細雨。她想,這雨下得也怪,像賊娃子偷東西,到晚上了才偷偷摸摸地下。難怪,白天悶熱,現(xiàn)在又有點兒涼了。
老灰拿換洗衣裳回來時,羅喜紅已洗過了,看上去,她的臉紅撲撲的,頭發(fā)亮閃閃的,身上好像還是香噴噴的。她問,雨是不是下大了?他說,下得不大,還是小雨。她說,進去洗澡,換上涼拖鞋,出來再換上棉拖鞋,沒用過的牙刷是你的。老灰不吭聲兒,朝衛(wèi)生間去,進門關門,不急著脫衣裳,先看東西。洗面臺上邊有兩個貼了瓷磚的暗格,擺著洗發(fā)液,洗澡液,香皂,肥皂,牙具,有一把牙刷還在塑料包裝殼里,是還沒用過,好像還有女人抹臉的東西。他開始脫衣裳,要脫褲衩兒時,才猛地想起來,衛(wèi)生間的門還沒鎖,又去鎖門。一時間,反鎖門的控制鍵,他不曉得到底該朝左扭,還是朝右扭。不曉得到底是咋搞的,扭一扭門又開了。他趕緊關門,只聽見她說,鎖不鎖門都一樣。
他沒想到土墻房子還能用熱水器,這是他頭一回用熱水器燒出來的熱水洗澡。洗頭洗澡后,他換衣裳。換好衣裳后,他又看了看還沒用過的牙刷。他晚上沒刷牙的習慣,本不想刷牙,可他又想起來,她說過叫他刷牙的話,不刷牙好像又不像回事。刷牙出衛(wèi)生間,她卻看著他直笑。她說,你再回去照照鏡子。原來,他嘴邊還巴著不少牙膏沫。
雨好像下大了,能聽見淅淅瀝瀝的下雨聲了。
再從衛(wèi)生間出來,她說,你來給我?guī)蛡€忙,快點兒。他問,幫啥忙?她說,抓癢,背上怪癢怪癢,自己的手又抓不到。他坐到她身邊的椅子上,右手伸到她背上抓癢。她沒穿胸罩,他的手在她背上好像掣了好一下。他抓左邊,她說右邊。他抓右邊,她說左邊。她急不可耐地說,肩胛骨肩胛骨。他抓左邊肩胛骨,她又說右邊肩胛骨。他抓右邊肩胛骨,她又說左邊肩胛骨。抓著抓著,她就歪到了他身上。這樣,她差不多是躺在了他的懷里,他勾著頭,她的臉隔他的臉好像就只有半拃遠。他的手攬著她的頭,刷地一下,她的臉朝上一撲,她猛地就親了他一口。好像過了好久,他才開始親她的嘴。他這才覺著,虧得刷個牙。
可他卻不行,不像個男人。他還當自己能行,可又事與愿違,只能隔靴搔癢。這就像爬山,他還沒爬幾步,就爬不動了。他想,自己是真的老了,要是倒回去十年二十年,肯定還行的,可時間又并不能回去。
最要命的是,他在她面前,好像就叫她撕掉了臉皮。就是兩個人在一起做事,他也老躲著她的眼光。
這天又是個雨天,她喊他吃晚飯。她說,世上啥藥最難吃呢?后悔藥最難吃,有些事做了就莫后悔。他說,后悔啥呢?我不后悔。她說,你動不動就說你老了,實際上,我也差不多老了,有時候,我簡直都忘了自己還是個女人。晚上,他又沒回家。
她開燈,叫他看一樣兒東西。那東西用牛皮紙包著,是兩坨骨頭。他問,這是啥骨頭?她說,你不是要虎骨嗎?我還卡了兩坨,你拿一坨回去泡酒喝,補補身子,剩下一坨,我留著做個紀念。本來,她還想說虎骨能補腎壯陽的話,可又沒說出來?;⒐??他還從沒見過,捧在手上看,翻來覆去地看。他不相信地說,這是真的虎骨?她說,肯定是真的呀,我黎家姨夫是抗美援朝的軍醫(yī),從朝鮮弄回來的,還有假?他還在看,邊看邊說,我總算看見真虎骨了,只看這虎骨到底有好多年了。她說,反正起碼有一個甲子了。他說,這東西不曉得要值好多錢,簡直就是無價之寶,你還是留著。她說,你不是想返老還童嗎,又不要了?他不吭聲兒,眼睛一下子就濕了。她說,看來你真的返老還童了,變成了小娃子,只有小娃子才好哭哇。
有一天,老灰屋里來了個客,是個年輕人。老灰來找羅喜紅,說這人來認他做老子,問她他該咋搞。她問老灰,他長得像不像你?老灰說,看起來,朝他一看,我簡直就又返老還童了。她說,那還不簡單?你認他做兒子,我去你屋里做飯待客。原來,這人的媽已走好幾年了,走之前給他留下話,叫他去認認他的親老子。他來認老灰做老子,帶了不少好東西來,還拿了一百張紅票兒。
老灰有兒子了,真的有兒子了。老灰好像返老還童了,起碼年輕了十歲。
好一向,羅喜紅都沒看見老灰了,還當他要么又去哪兒做大活路了,要么去外地看兒子了。這個晚上,她去衛(wèi)生間洗澡,在洗面臺邊上的柜子里,卻發(fā)覺有一包東西,包里邊有身份證、銀行卡、記事本,有一大沓現(xiàn)金,還有一坨骨頭。這坨骨頭,當然是虎骨,她記得,給他看虎骨的第二天早上,他是拿回家了??雌饋?,這些東西,好像就是在給她交代后事。
她趕緊跑到老灰的屋場,推門,門一推就開了。她打開堂屋里的燈,又打開他睡覺的房屋的燈。
老灰果然在家,在睡覺??瓷先?,他的臉上好像還帶著一絲笑意。他衣著整潔,應該是無疾而終。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