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克·湯普森 文
對每個像我一樣在世界各地來回穿梭的人來說,承認自己很多東西都不吃,帶給我的不只有麻煩與尷尬。它是一種恥辱,會毀掉晚宴,導(dǎo)致關(guān)系破裂,并讓我不得不多次饑腸轆轆地入眠。每次出差,與經(jīng)濟艙、破舊的旅店床鋪相比,成為晚宴嘉賓更讓我痛苦,因為我常常會被強力推薦吃些特殊的美味佳肴,例如超大份的庸鰈卵巢。
我的“對不起,我不餓”清單上的食物包括:一切海產(chǎn)品,雞蛋,火腿,豆腐,牛奶,布丁,果醬,雞尾酒小香腸,人造奶酪,野味,一切腌制食品,一切含臉部的食物,所有內(nèi)臟,雞腿,一切有皮的食物,奶油制品,浮游在混濁液體中的奶酪,一切哺乳類和爬行類動物,小白菜,葡萄干,杏仁,大部分李子。
然后,我還有些奇怪的食性,你最好別問我邏輯在哪兒。比薩上的西紅柿?非常好。西紅柿湯?也可以。西紅柿汁?你們想殺了我嗎?牛肉沒有問題,只要是熟透的。對您來說,牛排餐館是可以一展男子氣概的地方:紅酒在手,良辰美景,美味佳肴;對我來說,卻是要和服務(wù)員大戰(zhàn)三百回合的地方:當我想要我的牛排在烤肉架上多烹飪幾分鐘時,他們總感覺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
我們這類人隱藏得很好,但實際數(shù)量很多,以至于成為專門的研究對象。“醫(yī)學(xué)上稱之為‘回避性/限制性攝食障礙’?!眮碜悦绹テ澅ご髮W(xué)的心理學(xué)教授馬爾莎·馬爾庫斯說。她對1萬名自稱“挑食者”的人進行了研究。
挑食者面對的最大問題是群體壓力?!俺砸豢诼铮鸵恍】?,嘗嘗看,說不定你會喜歡呢!”意大利的牛尾湯,澳大利亞的維吉麥,洪都拉斯的烤香蕉,在我嘴邊徘徊往復(fù),一個勁地試圖往我的喉嚨里鉆,這絕對是世界上最恐怖的場景。
有多少次晚餐時朋友們竭力勸說我吃墨魚墨汁、蛋黃醬和大黃,我有多少次問自己:“這些人究竟為何對此如此熱衷?”他們?yōu)槭裁匆獜娖绕渌顺运麄兏揪筒幌氤缘氖澄锬??馬爾庫斯教授說,這是一種文化交流的形式。“分享食物常??捎糜诜€(wěn)定和加強人們之間的紐帶,向?qū)Ψ奖憩F(xiàn)關(guān)心和尊敬?!?/p>
杰森·謝翰曾是一名廚師,寫過關(guān)于營養(yǎng)的書,他的觀點是:“拒絕一個國家飲食的人,是對這個國家的老祖母不敬,對這個國家最引以自豪的傳統(tǒng)和熱情好客品性的否定?!焙冒?,真夠可怕的,我禮貌地拒絕了一小碗紅薯奶油湯,在說“不”的同時也侮辱了這家人甚至這個國家?
但是挑食帶來的也不全是糟糕的結(jié)果,同樣不喜歡某樣食物也能帶來新的友誼,我的一些最好的朋友就是這樣結(jié)交到的。
20世紀90年代我在日本岡山的一所大學(xué)教英語。我和一位同事雖然常常見面,但幾乎從未說過話,因為他給人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覺。后來在一次午休時,我們偶然發(fā)現(xiàn),我們都是死都不能忍受紫菜的人——那種令人作嘔的干海藻,日本人卻非常喜歡,什么都往里面卷,什么都用它作配菜、調(diào)味,從米飯到湯到意大利面無一幸免。自那以后,我們成為某種形式的戰(zhàn)友,經(jīng)常一起愉快地討論我們討厭的食物,就像有些人一起閑聊女人或汽車一樣。
我還清楚地記得那個晚上,我終于認識到自己已經(jīng)受夠了。我是當?shù)胤鲚喩缃M織的一次晚宴的嘉賓,那之前我已經(jīng)參加過好幾次這樣充滿痛苦的活動了。我乖乖地吞下某個被屠殺成塊狀的海洋居民,每吃一口都要馬上喝啤酒,以便讓那些鰻魚、貝殼、觸手好好地待在我的胃里。
那次晚宴后我下定決心結(jié)束自己作為人形垃圾桶的命運。我把筷子放在一邊,扶輪社主席森先生臉上飛過一片陰云,良久無言,最后終于不解地問:“湯普森先生,您根本什么都沒吃。您不喜歡我們的壽司嗎?”
我鼓起勇氣?!吧壬?,您想知道真相?那好啊。是的。”我說,“我不喜歡你們的壽司,但不只是你們的壽司,而是全日本的壽司,任何國家的壽司!我的胃受不了這種食物?!笨偸浅圆伙枺倚睦餆┰?,現(xiàn)在是時候找個情緒的出口了。
“完全沒問題,”森說,“您是美國人,您肯定喜歡牛肉,您想要塊牛肉嗎?”
我想親吻這個男人!是的,牛肉太棒了。不久,我要的牛肉擺在了我的面前,粗獷野性地放在一個巨大的盤子里,至少有兩斤,完美地切成極薄的肉片,血淋淋的,就像心臟手術(shù)現(xiàn)場。森為我展示如何享受這些肉。他耐心地咀嚼著,靠在椅背上,讓糊狀物滑下咽喉,臉上露出非常陶醉的表情。我盯著這個男人,環(huán)視周圍充滿期待的一張張臉,看著滿盤子血淋淋的肉,拿起了旁邊的啤酒杯。
只有一生都為挑食的社交后果所擾的人才能理解,對那些因為尊重我而花費300美元為我點了一盤肉的扶輪社員說“不,我不喜歡”,是種怎樣的解脫。但是不管我能如何老練地抗拒陌生人通過飲食親近自己的努力,總是不乏我想對其妥協(xié)、讓其高興的人。因此,盡管請我們吃飯吧。我們有我們的恐懼癥,但其實很愛社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