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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麗史·樂志》“新樂”“唐樂”論析

2018-12-19 11:13唐海龍李寶龍
東疆學刊 2018年3期

唐海龍 李寶龍

[摘 要]《高麗史·樂志》中關(guān)于“新樂”“唐樂”的看法,各持一端,頗多混亂。眾多資料表明,“新樂”與“大晟樂”不同,指的是“新燕樂”;而“唐樂”的性質(zhì)較為復雜,以下幾點需要辨明:其一,《高麗史·樂志·唐樂》所載宋詞與“大晟樂”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不能混為一談;其二,《高麗史·樂志》中“唐樂”所載宋詞是在較長的時間內(nèi)通過多種方式輸入高麗朝的;其三,《高麗史·樂志》中的“唐樂”乃“雜用”之樂。

[關(guān)鍵詞]《高麗史·樂志》;“新樂”;“唐樂”

[中圖分類號]J312.60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007(2018)03-0011-07

《高麗史》是韓國朝鮮朝學者鄭麟趾(1396—1478)等32人根據(jù)《高麗歷代實錄》等文獻編撰而成。其中有《樂志》兩卷,它不但記錄了高麗朝音樂的發(fā)展歷史、所取得成就、時人的音樂觀念,同時也記錄了中韓音樂的交流過程,保存了中國典籍中不曾著錄的一些珍貴資料,而且因為詞與音樂的特殊關(guān)系,使得這部《樂志》不但具有音樂史料文獻的價值,更具有了詞文學史料文獻的價值,故歷來為學者所重視。但在一些具體問題的看法上,學者們見仁見智,很難統(tǒng)一。在內(nèi)容分類問題上,特別是在“新樂”“唐樂”的理解上,分歧很大。而這兩個問題又直接影響到對整部《樂志》的理解,是研究《樂志》者首先要弄清楚的問題。

一、“新樂”來源及形式考辨

關(guān)于“新樂”和“唐樂”,《樂志》的《序》中只是提了一下:

睿宗朝宋賜新樂,又賜大晟樂;恭愍時,太祖皇帝特賜雅樂,遂用之于朝廟;又雜用唐樂及三國與當時俗樂。然因兵亂,鐘磬散失。俗樂則語多鄙俚,其甚者,但記其歌名與作歌之意。類分雅樂、唐樂、俗樂,作樂志。[1](522)

“新樂”和“大晟樂”是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要弄清楚“新樂”,首先要弄清楚“新樂”和“大晟樂”的關(guān)系。對于這兩種音樂,《樂志》中明確記載了它的來源,關(guān)于“新樂”,傳入于睿宗九年六月,當時安稷崇使宋返回,帶回了宋徽宗的詔書:

詔曰:“……卿保有外服,慕義來同,有使至止,愿聞新樂。嘉乃誠心,是用有錫。今因信使安稷崇回,俯賜卿新樂?!盵1](535)

“大晟樂”則于兩年后傳入,當時王字之使宋返回,宋徽宗也有詔書:

詔曰:“……逖惟爾邦,表茲東海,請命下吏,有使在庭。古之諸侯,教尊德盛,賞之以樂,肆頒軒簴,以作爾祉。夫移風易俗,莫若于此,往祗厥命,御于邦國。雖疆殊壤絕,同底大和,不其美歟!今賜大晟雅樂。”[1](524)

很明顯,序中所說的“大晟樂”指的就是睿宗十一年(1116)六月傳入的“大晟雅樂”,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問題在“新樂”。因為這兩種音樂都被列入到雅樂當中,所以人們習慣上都認為這里的“新樂”和“大晟樂”雖然分兩次傳入,但是實為一體。其實不然,既然這里將“新樂”與“大晟雅樂”對舉,而且在編排順序上有意將睿宗十一年傳入的“大晟雅樂”排在前面,就說明二者之間必有不同,而且編撰者也看到了這種不同。那么,究竟不同在何處呢?推本溯源,既然這兩種音樂都是從宋朝輸入的,那么,我們還要回到宋樂這個“根”上來探查一下它們的不同之處。

按照《宋史》的記載,“大晟樂”成于崇寧四年:

崇寧四年七月,……乃下詔曰:“禮樂之興,百年于此……今追千載而成一代之制,宜賜新樂之名曰《大晟》,朕將薦郊廟、享鬼神、和萬邦,與天下共之。其舊樂勿用?!盵2](3002)

值得注意的是,在上面這段話里面也提到了“新樂”,而且這里的“新樂”和“大晟雅樂”所指并無二致。這似乎在告訴人們“新樂”和“大晟樂”確實沒什么不同。其實又不然,實際上在宋朝,特別是北宋,幾乎每一朝都有“新樂”。而所謂的“新樂”只是與此前的舊樂相對而言。北宋的音樂凡六改作,每一改作之后的音樂相對于改作之前的音樂而言都可以稱作“新樂”。這種情況考之《宋史·樂志》隨處可見。如仁宗景佑二年(1035),李照重新訂樂:

起五月,止九月,成金石具七縣。至于鼓吹及十二案,悉修飾之……是月,與新樂并獻于崇政殿,詔中書、門下、樞密院大臣預觀焉……其年十一月,有事南郊,悉以新樂并圣制及諸臣樂章用之。[2](2955)

后阮逸等再次改樂,皇佑五年(1054)八月新訂《大安》之樂成,翰林學士胡宿上言:

“自古無并用二樂之理,今舊樂高,新樂下,相去一律,難并用。且新樂未施郊廟,先用之朝會,非先王薦上帝、配祖考之意?!?/p>

九月,御崇政殿,召近臣、宗室、臺諫、省府推判官觀新樂并新作晉鼓。[2](2969)

可見在宋人眼里,“新樂”并非專指,而是泛指。故崇寧四年所謂的“新樂”雖然在特定語境里面與大晟樂所指相同,但含義有別。這樣看來,睿宗九年徽宗所賜之新樂也應該是新朝新訂之樂的泛指,而非一個專有名詞,只是《高麗史·樂志》的編撰者不明就里,只看到了睿宗九年與睿宗十一年所賜音樂的不同,故將“新樂”與大晟樂對舉,由此造成了理解上的分歧。那么,睿宗九年所賜的音樂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音樂呢?

我們知道,徽宗年間的新樂雖然從大晟樂開始,但卻并不僅止于大晟樂。同時,雖然因大晟樂而設(shè)立大晟府,但大晟府的職責也并沒有僅限于大晟樂。從《宋史·樂志》的記載來看,大晟府的職能范圍也非常廣泛,凡是與音樂有關(guān)的,基本上都與大晟府有關(guān),“至是專置大晟府,大司樂一員、典樂二員并為長貳,大樂令一員、協(xié)律郎四員,又有制撰官,為制甚備,于是禮樂始分為二?!盵2](3002)大晟府成了當時配備齊全、規(guī)模不小的國家專門音樂機構(gòu)。而且大晟府自崇寧四年九月建府,到宣和七年十二月罷府,前后歷時20年零3個月,自然做了不少事情。故徽宗年間的“新樂”,包含的內(nèi)容很多。不過就其主體而言,主要還是大晟雅樂和新燕樂這兩類。所以諸葛憶兵在考察大晟府所制“新樂”時說:“大晟所制新樂,可以分為二大類:即朝廷慶典、廟堂祭祀所用的頌樂和歌舞宴席佐歡助興所用的燕樂。”[3](153)據(jù)《宋史·徽宗本紀》和《宋會要輯稿·樂》的記載,新燕樂頒布于政和三年,而睿宗九年按宋歷為政和四年。那么,此時傳入高麗的“新樂”既然不是大晟雅樂,就可能是新燕樂。如此推測,還基于以下幾點考慮:

其一,這次隨著徽宗所賜“新樂”帶回來的樂器有:鐵方響(5),石方響(5),琵琶(4),五弦(2),雙弦(4),箏(4),箜篌(4),觱篥(4),笛(20),篪(20),簫(10),匏笙(10),塤(40),大鼓(1),杖鼓(20),拍板(2)。這種樂器配置,明顯以俗樂器為主,其中雖然有篪、簫、匏笙、塤等幾類雅樂器,但在總體配置上比重很小,且無鐘磬,遠無法達到雅樂“八音克諧”的要求,特別是與睿宗十一年所賜的大晟雅樂相比,差別極為明顯。

其二,從睿宗對新樂的態(tài)度和使用上看,對于大晟雅樂,不但特下詔書表明重視程度,而且“親閱大晟樂于乾德殿”,進而“親裸太廟薦大晟樂”;[1](528)而對于新樂,雖然睿宗也用于“親祫太廟”,卻是“兼用”,[1](536)而且自“兼用”一次之后,再無下文,不像大晟雅樂那樣,其后歷朝君主的使用均有記載。

其三,《高麗史·樂志》對睿宗十一年傳入的大晟樂不但置之卷首,且記述不厭其詳,然而對于睿宗九年傳入的“新樂”記載得非常簡略。還有一點非常值得注意,接于“新樂”之后的是“用鼓吹樂節(jié)度”。這似乎表明新樂與鼓吹樂存在著某種關(guān)聯(lián),且其后并無雅樂樂章,這似乎也在暗示“新樂”并非雅樂。

其四,宋代宮廷用樂除雅樂外,還有燕樂和鼓吹樂,雅樂用于祭祀,燕樂用于宴饗,鼓吹用于儀仗。高麗宮廷用樂既然輸自于宋,免不了受宋朝音樂格局的影響,從高麗雅樂的內(nèi)容排列上看,前有祭祀雅樂,后有儀仗鼓吹,那么中間應該是宴饗燕樂。

其五,據(jù)《高麗史·樂志》載,高麗雅樂中雜奏鄉(xiāng)樂。既可雜奏鄉(xiāng)樂,當然也可雜奏燕樂。又載,睿宗十一年六月,睿宗與宰樞侍臣曾于會慶殿一起觀看大晟新樂,并于兩月后下詔:“今大宋皇帝,特賜大晟樂文武舞,宜先薦宗廟,以及宴享。”[1](528)這里用于“宴享”的,當然不可能是祭祀雅樂,也不可能是鼓吹樂,只能是新樂,這也道出了新樂的性質(zhì)。

其六,《宋史·高麗傳》載:“政和中……賜以《大晟燕樂》、籩豆、簠簋、尊壘等器,至宴使者于睿謨殿中?!闭褪加?111年,終于1118年,這里的“政和中”,從時間表述上推斷,亦以政和四年為宜。

其七,關(guān)于睿宗九年賜樂一事,《高麗史節(jié)要》中的記述與《高麗史》略有不同,同一詔書,前面的文字也都一樣,但《節(jié)要》的結(jié)尾是這樣的:“……嘉乃誠心,是用有錫。大晟雅正之聲,猶不在是。”[4](206)當然,這里“大晟雅正之聲,猶不在是”一句可能是詔書里面的,也可能是修書者所加的說明,但不管怎樣,它都告訴我們,此次所賜之樂,非“大晟雅正之聲”。而這一條記載,常為學者所忽略。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睿宗九年傳入的“新樂”,應該是新燕樂,也即大晟燕樂。明確這一點對我們討論唐樂的意義非常重大。

二、“唐樂”來源及形式考辨

在韓國音樂史上,“唐樂”之名由來已久?!度龂酚洝罚ň?)就有“文武王四年,遣星川丘日等二十八人于府城學唐樂”的記載,時為唐高宗麟德元年(664)。這里的唐樂,取其字面含義,也就是唐代音樂之義。又據(jù)《宋史·高麗傳》載:

高麗樂聲甚下,無金石之音。既賜樂,乃分為左右二部。左曰唐樂,中國之音也,右曰鄉(xiāng)樂,其故習也?!盵2](14054)

再有,徐兢的《宣和奉使高麗圖經(jīng)》“樂律”條云:

比年入貢,又請賜大晟雅樂,及請賜燕樂,詔皆從之。故樂舞益盛,可以觀聽。今其樂有兩部:左曰唐樂,中國之音;右曰鄉(xiāng)樂,蓋夷音也。[5](140)

雖然這里并不排除《宋史》沿襲《圖經(jīng)》的可能,但即便如此,徐兢畢竟曾經(jīng)親使高麗,所記還是可信的。由此可知,高麗唐樂雖然由來已久,但其盛況的形成,則是在徽宗賜樂之后。不過從《高麗史·樂志·唐樂》記載的內(nèi)容來看,此時的“唐樂”,與《高麗史·樂志》中的“唐樂”仍有不同。當時的“唐樂”指的是所有來自中國的音樂,不但包括《高麗史·樂志》中的雅樂和“唐樂”,還包括俗樂中一部分來自中國的音樂?!疤茦贰钡倪@一涵義一直沿用到朝鮮朝,如朝鮮朝初期的大音樂家樸堧說過這樣的話:“其樂之名,世稱唐樂,唐字既為漢唐之唐,則歷代中國之樂,皆以唐稱之,其可乎?”[6](9)雖然樸堧旨在提出反對意見,但卻在客觀上反映出了當時以“唐樂”稱歷代中國音樂的事實。但到了《高麗史·樂志》這里,“唐樂”不再指唐代之樂,也不是指歷代中國之樂,而是指從中國輸入的音樂的一部分。這樣看來,在韓國音樂史上,唐樂的含義至少有三種:一是指唐代之樂;二是指來自中國的歷代之樂;三是指來自中國的一部分音樂,也就是《高麗史·樂志》中的這部分“唐樂”。對此,韓國學者沈淑慶曾做過總結(jié),她說:

“唐樂”的定義隨著時代和學者不同而有所不同,但通常作為與“鄉(xiāng)樂”相對的概念,則泛指為唐代以后傳入的中國系統(tǒng)樂舞的統(tǒng)稱。韓國的音樂理論家宋芳松教授認為:“唐樂”的用詞雖然在統(tǒng)一新羅時代指唐代音樂在狹義上使用過。但是此后經(jīng)過高麗及朝鮮時代直到今天仍作為包括宋代音樂在內(nèi)的廣泛意義上的概念而使用。中國舞蹈理論家樸永光教授把“唐樂”的概念分為兩個方面:一個作為廣義的概念,指中國各個時期傳入的各種樂舞,包括宴樂、祭樂和鼓吹樂等。另一個狹義的“唐樂”,只是指宮廷宴樂,即由中國傳入的教坊樂。韓國音樂史學家張師勛教授認為:“唐樂作為新羅以后從唐、宋、元、明傳入的中國系音樂的統(tǒng)稱,作為與鄉(xiāng)樂相對的概念而使用”。并且“把音樂、舞蹈、樂器和在一起用唐樂來代表”。[7](47~48)

雖然因為看問題的視角不同,得出的結(jié)論也不盡相同,但沈淑慶的這段話可以讓我們對中韓學者關(guān)于“唐樂”的看法有一個大致的了解。我們這里重點要討論的,當然是《高麗史·樂志》中的這部分“唐樂”。這部分音樂的情況比較特殊,長時間以來人們對這部分音樂的看法有頗多混淆錯亂之處,所以有幾點需要辨明:

其一,《高麗史·樂志·唐樂》所載宋詞與大晟樂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不能混為一談。在中國,較早言及“唐樂”的是朱彝尊,他在《書〈高麗史〉后》一文中說道:

《高麗史》……觀其體例,有條不紊,王氏一代之文獻有足征者。卷中《樂志》歌辭,率本宋裕陵所賜大晟府樂譜。[8](11)

這里的“《樂志》歌辭”明顯是指“唐樂”中的詞作,并認為這些詞作來源于宋徽宗所賜的大晟樂。另外,《欽定詞譜》中收錄了《高麗史·樂志·唐樂》中的詞作凡28首,另有提及而未著錄的8首,并多將所錄詞作與大晟樂混為一談。如卷九《迎春樂》中有無名氏所作一體,標明出自《高麗史·樂志》,并有注曰:

按,宋以《大晟樂》賜高麗,其樂章皆北宋人作,故《高麗史·樂志》有宋詞一卷,間亦采之。[9](607)

卷十《荔子丹》下有注曰:

宋賜高麗大晟樂,故《樂志》中猶存宋人詞,此亦其一也,無別首可校。[9](659)

卷十六《惜奴嬌》調(diào)下注云:

《高麗史·樂志》,宋賜大晟樂內(nèi)有《惜奴嬌曲破》,擇其雅者,亦為類列。[9](1073)

又錄《高麗史·樂志》無名氏詞三首,并注曰:

此以下三詞,皆見《高麗史·樂志》宋賜大晟樂中,《惜奴嬌曲破》之一遍也。[9](1077)

以朱彝尊和《欽定詞譜》在詞學界的地位和影響,把“唐樂”看作大晟樂的這一觀點廣泛傳播,幾成定論。直到現(xiàn)在,很多學者仍承襲這種說法。而事實上,大晟樂和《高麗史·樂志·唐樂》中所載的詞雖然有一定的關(guān)聯(lián),但從性質(zhì)上看卻完全不同。這種看法至少犯了這樣三個錯誤:一是概念混亂,沒弄清楚大晟樂的確切含義,把大晟樂與大晟詞等同起來。大晟樂的含義有二:一是指大晟雅樂;二是指大晟府所制的全部音樂。其中第一個含義使用的較科學,也較為普遍。但無論哪一種涵義都不可用來代指大晟詞,更不能用來代指宋詞。何況“唐樂”與大晟詞、宋詞還有不同。對此,諸葛憶兵曾經(jīng)指出:“后人籠統(tǒng)言及‘大晟樂,總是與詞的創(chuàng)作聯(lián)系在一起。這樣的理解,與徽宗時所謂的‘大晟樂,概念上有不統(tǒng)一之處。其錯誤在于忽視了‘大晟樂內(nèi)部的分類。”[3](153)也就是說,很多學者忽視了大晟雅樂和燕樂的分類,而“徽宗時朝廷頒布的‘大晟樂,僅指前者;后人理解的‘大晟樂,偏指后者,二者并不是一個概念。”[3](153)諸葛憶兵的議論雖然與“唐樂”無關(guān),但至少讓我們知道,前人在大晟樂的理解上犯了怎樣的錯誤,帶著這種錯誤去看“唐樂”,自然不免錯上加錯。二是對宋徽宗賜樂的具體情況缺乏了解。根據(jù)現(xiàn)存史料,徽宗朝對高麗官方的賜樂至少有三次,每次所賜的音樂都不盡相同,可是朱彝尊和《欽定詞譜》的編撰者似乎只看到了宋徽宗所賜的大晟雅樂,卻不及其他。這種認識上的偏頗直接導致了對《高麗史·樂志》所載詞的錯誤判斷,以為這些詞作就是大晟雅樂的歌詞,即引文中提到的“樂章”。卻不知大晟雅樂雖然也有歌詞,但卻與我們所認識的宋詞沾不上邊。因為大晟雅樂的這些歌詞都是四言頌詩,這些頌詩“整齊呆板,空洞無物,多是四平八穩(wěn)、歌功頌德的陳詞濫調(diào),《宋史·樂志》載錄甚詳,它們與宋詞毫無關(guān)聯(lián)”。[10](23)三是對“唐樂”的考察不夠深入。對于《欽定詞譜》認為《高麗史·樂志》中的宋詞均出于大晟樂的這種看法,吳熊和先生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就已經(jīng)提出質(zhì)疑,他說:

大晟樂是一種用于祭祀宴饗的朝廷雅樂,它與柳永諸人的側(cè)艷俗曲不能相容,兩者不可混為一談。北宋史籍對賜大晟樂一事,固然語焉不詳,難以作為依據(jù);可是高麗史料有關(guān)大晟樂的樂舞內(nèi)容,傳授經(jīng)過與演奏情況,記述甚備,從中卻找不到《詞譜》所云的事實依據(jù)。所謂《高麗史·樂志》中宋詞都是大晟樂章的說法,令人不能無疑。而且,高麗傳入宋樂,絕非自大晟樂始,早在宋神宗熙寧時期,雙方交流就已絡(luò)繹不絕,屢見于宋人典籍。《詞譜》于此,亦未免失考。[11](9~10)

吳先生的這段話實際上指明了《欽定詞譜》對于《高麗史·樂志·唐樂》中所載詞的內(nèi)容、體制、來源等方面均有失察。

其二,《高麗史·樂志·唐樂》中所載宋詞是在較長的時間內(nèi)通過多種方式輸入高麗朝的。關(guān)于這部分唐樂的傳入時間,因為中韓史籍在此方面都沒有明確的記載,所以研究者只能根據(jù)現(xiàn)存的幾則材料從自己認為正確的角度出發(fā)進行分析,故得出的結(jié)論也就不免見仁見智??偨Y(jié)起來,主要有三種看法。

一種看法認為,《唐樂》中所載宋詞是宋徽宗政和七年一次性傳入高麗朝的。持這種觀點的人認為,“大晟樂有俗、雅樂之分,而唐樂是徽宗年間傳入高麗的‘大晟俗樂,因此,依據(jù)徽宗賜樂高麗史料,就有可能探查出唐樂傳入時間。”[12](48~50)而徽宗賜樂高麗雖然共有三次,分別是在宋徽宗政和四年、政和六年和政和七年,但“前兩次所賜都為大晟雅樂,故不可能在前兩次傳入”,而只能是在政和七年這次,并提出三點佐證理由。一是孫覿《鴻慶集》(四十二卷)其下所作注有云:“大觀三年進士,政和四年詞科?!洞啕愅踔x賜燕樂表》,膾炙人口”,[12](48~50)此條見載于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一八),以此為據(jù),可斷定宋代確有賜高麗大晟燕樂的行為。而對高麗使臣安稷崇及王字之、文公彥的兩次賜樂,都未見有請人代筆致謝的情況,那么這篇《代高麗王謝賜燕樂表》極有可能寫于政和七年這次。二是從時間上看,“政和七年是大晟新燕樂改造完成、理論成熟的時期。隨著大晟新燕樂改造完成,大晟府面臨的主要任務就是如何將之在民間廣為推廣?!盵12](48~50)對于一貫好大喜功的徽宗來說,此時賜高麗朝以燕樂是順理成章的。第三,“唐樂詞曲的內(nèi)容特征和大晟詞人任職期間所作的詞曲一致。唐樂詞曲中頌圣祝壽詞占一半以上?!盵12](48~50)“這類詞多應用于徽宗時期宮廷舉行的各種節(jié)慶活動。此外,唐樂中很多作品描寫元宵祝壽。例如《獻仙桃》隊舞,通篇表現(xiàn)王母于燈夕從蓬萊仙境來為君王祝壽的情景?!盵12](48~50)

一種看法認為,《唐樂》傳入高麗的時間是宋徽宗政和年間。證據(jù)主要有二:其一,《高麗史·樂志》把宋神宗熙寧年間傳入的教坊樂編入“俗樂”,而按《宋史·高麗傳》的解釋,俗樂的特點是“其故習也”。這樣的話,“唐樂”便是指較晚傳入的徽宗時的另一批教坊樂。所以,《高麗史·樂志》中“俗樂”與“唐樂”的區(qū)別,不僅是“鄉(xiāng)樂”與“中國之音”的區(qū)別,而且是教坊舊樂與教坊新樂的區(qū)分。其二,《高麗史·樂志·唐樂》中的有些作品,如趙企的《感皇恩》、李景元的《帝臺春》、晁端禮的《黃河清慢》等作于宋徽宗時期。另外,大晟時期宋麗之間的宮廷音樂交往,據(jù)記載共有三次,盡管宋詞有許多機會傳入高麗,但“唐樂”卻只能隨樂工譜器而傳入。因此可以判斷,它是在政和年間,通過以上三種途徑傳入高麗宮廷的。[3](153)

一種看法認為,《唐樂》之傳入高麗歷經(jīng)神宗、哲宗、徽宗三朝。依據(jù)主要有三:一是晏殊、柳永、歐陽修的詞應是在神宗朝傳入高麗的。這是因為這三家詞在熙寧、元豐間傳唱正盛、聲播遐邇。而此時北宋與高麗的音樂交流臻于極盛,三家詞集亦先后刊行,廣為流行。特別是柳永的《樂章集》,本是教坊的習用唱本,以其超常影響力,通過教坊子弟傳入高麗,合乎當時的時代風氣,不足為怪。此外,《唐樂》中的《拋球樂》《獻仙桃》《五羊仙》諸詞根據(jù)《用俗樂節(jié)度》中高麗朝文宗二十七年、三十一年用樂情況的記載,也應是宋神宗年間傳入的。從內(nèi)容上看,《惜奴嬌》和《萬年歡》也應是此時傳入的。二是蘇軾的詞只能是哲宗朝傳入高麗的。《唐樂》中有蘇軾《行香子》一詞,“這首詞傳入高麗,也是在哲宗時期,此后即無可能?!盵11](20)因為徽宗即位后,禁元佑學術(shù),蘇軾名列奸黨,且文集被毀,直到宣和六年冬十月,朝廷還下詔“有收藏習用蘇、黃之文者,并令焚毀,犯者以大不恭論”。[2](415)所以,此詞不可能在徽宗年間傳入高麗。三是趙企、李景元、晁端禮等人的作品均作于宋徽宗時期,晁端禮的《黃河清慢》更可以確定是大晟府所制曲。這些作品當與大晟樂先后傳入。[11](22~23)

第一種看法是要全盤否定的。首先它的立論基礎(chǔ)就很成問題。前面我們已經(jīng)分析過,政和四年所賜的“新樂”實際上是新燕樂,也就是教坊樂、俗樂,最起碼是以新燕樂為主,所以認為“前兩次所賜都為大晟雅樂”根本就不成立。另外,它的幾點佐證也有問題。一是前兩次未見有請人代筆致謝的記載不代表沒有請人代筆致謝。另外,如果按照習慣性的思維方式,從“大觀三年進士,政和四年詞科?!洞啕愅踔x賜燕樂表》,膾炙人口”這句話的表述順序,這張《謝表》寫于政和四年的可能性好像更大些。吳熊和先生從《謝表》的內(nèi)容考察,也認為“蓋指守(首)賜大晟新樂而言”。[11](23)二是新燕樂于政和三年就已經(jīng)頒布,對于一貫好大喜功的宋徽宗來說,未必能夠等到政和七年才去推廣它。三是唐樂中很多作品描寫元宵祝壽只能代表這些作品可能是徽宗朝傳入高麗的,卻不能代表這些作品一定是政和七年傳入的。而最根本的一個問題是,從《唐樂》所錄的作品來看,它們根本就不可能是一次性傳入高麗朝的。這里面的因由,在后面的兩種看法中已經(jīng)分析得非常透徹,無須贅言。

第二種看法較之第一種更加客觀合理些。但把時間限定在政和年間仍有問題。首先,強調(diào)“俗樂的特點是‘其故習也”沒有錯,但據(jù)此就說《高麗史·樂志》中的“俗樂”與“唐樂”不僅是“鄉(xiāng)樂”與“中國之音”之分,而且是教坊舊樂與教坊新樂之分,未免有斷章取義、強為作解之嫌?!肮柿暋敝f出自《宋史·高麗傳》,原是就“分為左右二部”的“唐樂”“鄉(xiāng)樂”而言,其區(qū)別是外來音樂與高麗本土音樂的區(qū)別,也就是中國音樂與高麗鄉(xiāng)樂的區(qū)別,所以這里的唐樂指的是全部從中國輸入的音樂,其中包括雅樂,與后來的俗樂并不完全相同?!端问贰穯柺罆r,《高麗史》尚未開始編撰,這里關(guān)于“唐樂”“鄉(xiāng)樂”的劃分與后來的《高麗史》中“唐樂”、俗樂的劃分不可一概而論。其次,對“故習”的解釋也有問題。聯(lián)系上下文,“故習”應該并非“舊日所習”的意思,而是“本土所習”的意思,“其故習也”也就是徐兢所說的“蓋夷音也”。所以據(jù)此認為“‘唐樂便是指另一批教坊樂,即較晚傳入的徽宗時的音樂”是不能成立的。沒有了這個前提,“唐樂”只能通過徽宗三次賜樂的途徑輸入高麗朝的結(jié)論自然也就不能成立。

第三種看法剖析細致,論證充分,對“唐樂”輸入時間的判斷已經(jīng)落實到具體的作家作品,無疑是三種看法中最接近真實情況的一種論斷。不過,這種看法也有需要補充之處。不可否認,宋、麗的文化交流特別是音樂交流主要集中在神宗、哲宗、徽宗三朝,但是,在宋、麗關(guān)系一度斷絕長達40余年之前,兩國的交流同樣非常頻繁。僅以互派使者而論,太宗年間為23次,比徽宗年間的19次還多4次。真宗年間兩國關(guān)系雖然時斷時續(xù),但也有8次。還有一點非常值得注意,據(jù)《宋史·樂志》的記載,“太宗洞曉音律,前后親制大小曲及因舊曲創(chuàng)新聲者總?cè)倬攀?,[2](3351)其中所包括的《清平樂》《萬年歡》《帝臺春》《游月宮》《瑞鷓鴣》《傾杯樂》《千秋歲》等,均見于高麗“唐樂”。另外根據(jù)王小盾的分析,“高麗‘唐樂主要是在北宋太宗至徽宗這一百五十年間形成的,是北宋時候的‘新樂。也就是說,高麗‘唐樂是宋代流行音樂的代表?!盵13](52)這樣看來,我們就不能排除太宗、真宗、仁宗三朝在1030年之前有部分音樂已經(jīng)傳入高麗的可能。另外,從前面所引的樸堧的上書中我們已經(jīng)知道,我們現(xiàn)在所見《唐樂》中所錄的詞作并非當年的全部,這從《高麗史》的相關(guān)記載中也可以得到證明。如宣宗王運作的《添聲楊柳枝》,睿宗王俁所作的《壽星明》均不見于《唐樂》。由此也就不排除神宗前已有不少詞作傳入高麗。但后來流失,不見載于《唐樂》的可能。

其三,《高麗史·樂志》中的“唐樂”乃“雜用”之樂。

《高麗史·樂志》唐樂條下有這樣一條注釋:“唐樂,高麗雜用之,故集而附之?!盵1](537)這條注釋一直為研治《唐樂》的學者所忽略,而這卻是解決《唐樂》研究諸多疑難雜癥的一個關(guān)鍵。這條注釋起碼向我們揭明了兩點:第一,“唐樂”是“雜用”之樂,也就是說,它是與其他音樂混合起來使用的一種音樂;第二,“唐樂”并非一個獨立完整的音樂體系,“集而附之”四個字已經(jīng)清楚地說明了這一點。所謂的“集”就是由原來的散亂狀態(tài)把它們歸攏到一起;所謂的“附”則表明這些內(nèi)容并非主體內(nèi)容,所以只是附錄于此。明白了這個道理,關(guān)于“唐樂”的一些疑點我們就可以解開了。如《高麗史·樂志·雅樂太廟樂章》中有如下的記載:

恭愍王十六年(1367)正月丙午,幸徽懿公主魂殿,告錫命,仍設(shè)大享,教坊奏新撰樂章。[1](532)

但在同書的《俗樂用俗樂節(jié)度》卻有這樣的記載:

十六年(1367)正月丙午,告錫命于徽懿公主魂殿,初獻奏《太平年》之曲、亞獻奏《水龍吟》之曲、中獻奏《憶吹簫》之曲。[1](560)

同一件事情同時見載于雅樂和俗樂兩處,只能說明一個問題,就是這個儀式中既有雅樂的成分,也有俗樂的成分。這絕非史家記載有誤,而是當時的情況確實如此。這里的《太平年》《水龍吟》《憶吹簫》當指《唐樂》中的《太平年慢》《水龍吟慢》《憶吹簫慢》,其樂當與雅樂雜奏,而非初獻、亞獻、中獻只奏一曲。這從《樂志》中所記載的太廟樂章已經(jīng)看得很清楚。

三、結(jié)語

以上只是就《高麗史·樂志》中的兩個問題稍作探討。實際上,《高麗史·樂志》還有很多問題需要研究,諸如《唐樂》中詞作的作者問題,《唐樂》中有無韓國詞作、有多少的問題等。這些問題的辨明,意義非常重大,將使我們對《高麗史·樂志》的理解邁上一個新的臺階。不過,這也是研治《高麗史·樂志》的一個難題。雖然《高麗史·樂志》本身已經(jīng)給我們提供了一些線索,但還需要大量材料的輔證,期待相關(guān)研究成果早日問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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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張克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