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滿紅
老 五在城里拉平板車時,結識了安陽老 李。老李暈倒在大街上,老五二話沒說,撥開人群,抱起老李放上平板車,一路小跑,把老李送進了醫(yī)院。病床前,他整整守了老李一夜。老李醒來,百感交集,拉住這位小兄弟的手,眼眶里溢出淚珠。
這一夜,老五在醫(yī)院享福了,免遭了車站的蚊蠅叮咬。只是老李并無大礙,第二天就出院了。老李臨走時,給老五留下地址,讓老五有空去安陽玩。
老五后來學到一門做掛面的手藝,回家開了個小作坊。開了沒多久,市場面粉的價格一路飆升,老五的小作坊舉步維艱。
這時候,老五想起了安陽老李。老五進城,抱著一試的心理給老李打了一個電話。
誰知,事隔十天之后的一天早上,老李押著一車白面找上門來。卸下白面,老李擦著額頭的汗珠,說:“錢不著急取,啥時方便啥時給。”
老五心里正在為這事犯難呢,瞌睡給了個枕頭!待老五臉上的表情還沒有來得及變化,老李撂下這句話,跳上車,走人了。
老李連杯水沒來得及喝,更不說打欠條了。
一車白面少說也得五六千塊錢,半個萬元戶,那年代,誰敢去想!
小屋里,堆積了小山似的白面,對于單身漢老五來說,無疑是天上掉下一塊大餡餅。
面對這堆白面,老五經(jīng)過再三思忖,安排了它的用途。老五先給老娘送了一袋白面,驚得老娘半天沒閃上一句囫圇話來。
老五說:“娘!你就放心吃吧,不是偷來的。”娘一輩子生了五兒三女,生下最小的妹妹時,爹就走了,娘的日子不容易。如今跟小妹一家在一起,熬著苦日子。
第二件事,老五用平板車拉了兩袋白面,送到張鐵匠家里。張鐵匠的目光在那兩袋白面上逡巡時,他又把用一部分面粉換來的一千元彩禮瀟灑地扔在鐵匠家那張四方楠木桌子上。當那一疊錢劃著優(yōu)美的弧線飛過張鐵匠的眼前時,他的眼睛驚得籮筐大,嘴老半天也沒合攏。
沒多久,鐵匠的女兒就嫁過來了。
仿佛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第一批掛面經(jīng)過他和鐵匠女兒的精心制作,造型細潤,口感筋道,很快就賣了出去,并且賺了老大一筆錢。
老五靠那一車白面起了家,娶了老婆,還蓋了樓房,生意也做大了,成立了食品加工廠。老五財大氣粗了,走路把頭仰得高高的,像一只剛交配完的公雞,乍著翅膀,有點不可一世。
老五時??丝酃と说墓べY,流水工人多了,來往的客戶少了,生意再不像先前那樣紅火。
一天,一個年輕人找上門來。來人自我介紹一番,原來是安陽老李的兒子。
老李已仙逝多年,臨終前告訴兒子一車白面的事。
小李說,爹臨終時說,不到萬不得已,不讓他要這一車白面錢。小李聲音哽咽起來:“大哥,前幾天,突然一場大火,把爹多年的心血化為灰燼?,F(xiàn)在,幾名重傷工人還在醫(yī)院?!毙±畛橐迷僖舱f不出話。
最近,上門要債的人很多,老五正煩悶呢,安陽小李又登門來了。老五讓兒子給小李沏上一杯茶,自己卻一支接一支地抽煙,繚繞的煙霧在屋里游走,然后形成重重疊疊的問號。然后,老五也不知道怎么說出那句話的,那句話讓小李滿臉迷茫,然后憤憤離去。
小李走后,老婆和兒子都埋怨他,不該說出那樣的話。老五說:“怨不得我?!崩衔寤卮鸬蔑L平浪靜。
兒子每天早出晚歸地出車,老五每天提心吊膽地惦記著兒子,只有傍晚看到兒子的車子時,心才能安靜地放在肚子里。老五三十得子,視子如命。
那一天,老五接到一個不祥的電話。
兒子躺在醫(yī)院里,兩個外地司機在旁守著。兒子左腿骨折,已做了手術,手術很成功。事故處理后,外地司機又留下了電話號碼和兩千元錢,讓老五有事打電話。
這件事讓老五又想起了多年前遇到老李的事。
兒子出院后,老五雇了一個司機,他不讓兒子出車了,怕再有閃失,再說,家里也需要兒子打點廠子。
有一天,老五看到又熱鬧起來的廠子,突然暈倒在廠里的柱子旁。
老五因腦梗塞住進了醫(yī)院,出院后,留下了后遺癥,癱臥在床,說話也含混不清,全靠老婆伺候吃喝拉撒。在床上躺了幾年,人瘦成一把骨頭。最后水米不進,咿咿呀呀地說話,沒有人聽得懂。
兒子看著他不吃不喝的樣子,心里很著急,給他拿來筆和紙,他哆哆嗦嗦的樣子,看上去大限已到。使出吃奶的力氣,在紙上寫出歪歪扭扭的筆畫,拼出了一個“木”字,下面寫了一個“子”。
兒子在紙上寫了一句:“我去趟安陽!”
老五望著兒子的一行字,終于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無力地點了兩下頭。
兒子從安陽回來,又在紙上寫了一句:“我把那車面粉錢還上了。”老五眼里迸出一滴眼淚,沒有筋骨的唇咧著,嘴張成一個無奈的空洞,哈喇子流出唇外,人就沒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