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變色龍吉爾伯特綜合征”嗎?一個人自己能改變模樣、身材和膚色,就像變色龍一樣,世界各地紛紛證實確實有這樣的人存在,雖然為數(shù)極少。研究表明,這些人的變體功能都不是天生的,而是在受到強烈刺激以后,于某一天突然出現(xiàn)的……這篇《偷窺》,就帶你見識一個北京“變色龍吉爾伯特綜合征”的故事。
“您好,滴滴專車為您服務(wù),請系好安全帶?!?/p>
開車前,詹俊面帶微笑轉(zhuǎn)向后排報出服務(wù)用語,其實他根本沒拿正眼看那兩名乘客,只知道是一男一女。
從廣安門到首都機場的距離不近,一路上這兩人話不多卻顯得挺親密,聽著像是一對夫妻,丈夫出差,妻子送行。也許是情人也說不定,這年頭哪還有老婆送老公的——開車是多枯燥的營生,詹俊全靠偶爾冒出的各種念頭消遣自己,他不禁在心里笑了一下,這才從后視鏡里掃一眼身后的女人,只瞥見一頭烏黑的垂發(fā)和一小截挺翹的白鼻尖。
當(dāng)詹俊把目光看向前方的時候,黑頭發(fā)也好、白鼻尖也好就都淹沒進數(shù)以萬計模糊的女乘客形象中,就像他的寶馬3系匯入浩蕩車流,走過全無痕跡。
停車之前,后座男人一句話直叫詹俊血像熱粥潽鍋一樣往上涌了一小點,男人建議女人乘坐他的車原路返回。那可就太好了,但凡專車司機都知道在機場趴活兒最麻煩,落地乘客雖多,但地鐵、機場大巴和正規(guī)出租車會分流走絕大多數(shù)人流,而專車收費比普通出租車高出一倍,弄不好一兩個小時接不到訂單還要白搭停車費,更慘的還有可能被交管局逮個正著,一罰就是一兩萬。
女人卻不同意,緊隨男人下了車。干這行這么久雖說早就習(xí)慣了,詹俊心里還是難免涼幾度。他臉上可是一點沒表現(xiàn)出來,忙著下車幫乘客拿行李,動作瀟灑干練。倒不是服務(wù)意識有多強,實在是航站樓前停留不能超過三分鐘。他心里著急,無意間碰到女人的手,當(dāng)時全沒在意,是那只手重新握回方向盤時,指間有點異樣的跳動,讓他莫名想到手捧一只鴿子、感受鴿子喉嚨含著咕噥聲的那種震動……午后強烈陽光刺著眼睛,墨鏡一角的色彩正像是鴿羽紫瑩瑩的反光。
詹俊是老司機了,在機場趴活也自有秘訣,停車場有半小時免費停車時間,他把車停好,果斷鎖車,拿著接單手機和一塊面包直奔到達層等候。這樣一來,因為距離潛在乘客更近,平臺系統(tǒng)有可能優(yōu)先派單給他,趁這工夫還可以把延時兩個鐘點的午飯簡單粗暴地解決掉。果然,大約25分鐘以后,就在他糾結(jié)是走是留的關(guān)鍵時刻,接到了去往市區(qū)某豪華酒店的訂單。
要說在二環(huán)路上把車開出漂移的效果,詹俊反應(yīng)神速,但在其他很多事情上他這人往往遲鈍,直到幫新乘客拎起那只深藍色大號行李箱時,他才察覺出異樣。這樣一來,心思反倒活泛起來了,明顯感覺到身邊男人已經(jīng)尷尬得手腳僵硬、表情凝固,有那么一刻恐怕直想掉頭逃跑。
在內(nèi)里,詹俊的心因為竊笑而像把簸箕似的篩抖起來,好像有一把麩皮篩到領(lǐng)口里那么癢癢,叫人實在想笑。但表面上他仍保持著鎮(zhèn)定,若無其事地把箱子塞進后備廂,動作一如拎出它時那樣干凈利索。
“您好,滴滴專車為您服務(wù),請系好安全帶?!?/p>
如果說在電子系統(tǒng)隨機派單的情況下,連續(xù)兩次搭載同一位乘客是極偶然事件,那么接下來的境遇更加出人意料,從后座腳墊上撿起酒店房卡的時候,他簡直懷疑那個光頭是蓄謀的。
“不是你想的那樣?!边@應(yīng)該是男人正式跟詹俊說的第一句話。
“看您說的,我只管開車,不會亂猜乘客隱私?!闭f話時詹俊實在沒憋住,噗的一聲笑出來。這一笑算是破了神功,實在太尷尬了。
男人卻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不急不惱地接過房卡,略作沉吟,問出一句:“滴滴好干嗎?”。
“看怎么干了,肯賣力氣每天開車15小時,也算是日薪千元月入幾萬的人。”
“嗯,我也是為掙錢累成狗的苦逼?!?/p>
男人給詹俊轉(zhuǎn)賬1000元,詹俊樂呵呵把車開到指定地點,停在一棟高檔住宅樓下。他看熱鬧不嫌事兒大,興奮得直咬手指甲,見男人伸長脖子張望的費勁樣,干脆像變戲法一樣變出兩只小巧的望遠鏡。
他解釋說是看演唱會用的,一直在車里扔著。單純出于好奇,詹俊也把眼睛湊向望遠鏡,邊看邊咂嘴:“這樣不好吧……”
“你看當(dāng)然不好,我看自己老婆有什么不行的。”
詹俊可沒打算收回目光,他正看到女人在窗口扎辮子,烏黑的垂發(fā)攏在腦后,于是那一小截白鼻尖儼然化作一座小涼亭的飛檐,點綴在開闊臉頰中心,在陽光下閃著瓷器般的光芒;一對大眼睛掩映在更高處的風(fēng)景中,像顧盼生輝的潭水??烧媸莻€美人兒??!詹俊明白光頭為什么煞費心機監(jiān)視自己老婆了,嘖嘖嘖,他有點同情他。
“不是你想的那樣?!边@話男人說第二遍了,有點挑釁意味的笑容就再次出現(xiàn)在詹俊臉上,不過他把眼睛望向這位新朋友,向他投去兄弟之間心照不宣的一瞥。
“真不是,你想想看,如果我懷疑老婆外面有人,能拉你一個外人來圍觀嗎?”
詹俊翻了個白眼,好像還真是這么回事。
“結(jié)婚了?”
詹俊點頭。
“幾年?”
“哎呀有9年了吧?!?/p>
“有孩子?”
“女兒二年級。”
“信得過你老婆?”
“廢話!”
“敢說了解她?”
“……”
“你就不想看看她平時什么樣,我是說你不在場的時候?”
詹俊險些脫口而出,自己已經(jīng)有些日子沒見過孩子她媽了,還好這話被他生吞回去了。
“所以呀,我也是突發(fā)奇想,就是想看看我不在的時候她是什么狀態(tài),每天都干什么?!?/p>
“再怎么這也是偷窺,對自己老婆也如是?!?/p>
“沒辦法,大概與我的工作有關(guān)吧。”
沒等問,男人已經(jīng)告知,但詹俊不以為然,如果說攝像師和偷窺癖之間有什么必然關(guān)聯(lián),那也只能用來解釋影視圈的混亂。
但偷窺一事,著實讓人體驗到一種難以言說的隱秘快感。
圓圓的望遠鏡里,美麗人妻顯得清晰而不真實。她消失了好久,再次出現(xiàn)是在涼臺晾衣服;然后又消失,回來拿拖把擦地;又消失,回來拿水壺給花澆水?;⒅湍敲匆恢睘⒅?,她像是早給忘了一樣,久久望向天空。詹俊和男人雖說是看見,但他倆簡直是同時聽見一聲輕輕的、原本應(yīng)該悠長實際卻很短促的嘆息,像一片羽毛輕掃著耳朵。
到此時為止,光頭男人一直是很放松的態(tài)度,磊磊落落的樣子,請人看自己老婆的時候甚至帶著點小得意。他主動介紹說妻子叫陸羽琪,32歲,是大學(xué)校花,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拿下,原本在出版社做編輯,他讓她辭了職,目前是全職太太?!芭寺?,在家養(yǎng)尊處優(yōu)挺好的?!闭f這些話的時候,男人語氣輕松、侃侃而談。詹俊開始相信他的話,心想大概搞藝術(shù)的都是神經(jīng)病,這光頭看來真的只想換個角度,像看戲似的那么看看自己老婆。
但是當(dāng)詹俊開車尾隨在紅色奧迪A7后面時,他明顯感覺到男人情緒陡然有變,拿眼角掃了兩眼,只見那哥們兒眉頭緊鎖,雙眼緊盯前方,嘴唇抿成一條線。詹俊也就不再說話,專心開車。正是傍晚時分,閃亮的紅色轎跑左突右移,開得真不賴。
陸羽琪把車停在公園門外,從后備廂里拿出一個桶狀背包便進了公園,詹俊這才注意到她一身質(zhì)地柔軟的黑衣相當(dāng)貼身,把身材玲瓏有致地呈現(xiàn)出來。車還沒停穩(wěn),做丈夫的已經(jīng)躥下車,詹俊覺得又好笑又傻眼,他明知自己應(yīng)該老老實實坐在車里等著,可偏偏鬼使神差也跟過去。他給自己想好了正當(dāng)理由:兄弟你實在離不開望遠鏡,哥們兒好心給你送來了!
可是當(dāng)他追進小樹林,發(fā)現(xiàn)攝像師手中早已端好一臺小型攝像機,這男人盯著鏡頭的臉上寫滿了震驚,震驚之中又有一種驚喜、沉醉、恐懼混雜著迷惑不解的復(fù)雜神情,讓他整張臉都充血,變得又紅又漲。詹俊忍不住靠過去細看,本來擔(dān)心會被責(zé)難,沒想到男人騰出一只手緊抓他的衣袖,用困惑的眼神望著他,那眼神明明是急迫的邀請。
“我天!”
詹俊覺得眼睛被唰地晃了一下,頓覺頭暈?zāi)垦?,簡直睜不開眼。當(dāng)然不可能是強光晃眼,落日余暉經(jīng)過層層樹影的過濾是那樣朦朧柔和,他們像是裹在淡橘與暗綠色毛線絨絨的編織物里;也不是女人的美艷與性感晃眼,車后排的女人也好,望遠鏡里的女人也好,攝像機里的女人也好,都是美雖美矣,卻談不上性感,總給人一種蒼白如紙、清淡如水的感覺。
晃到詹俊眼睛的是這個女人肉體的折疊、彎曲與扭擺的極限——陸羽琪正像一條無骨的長蛇一樣盤繞在毯子上。正是陸羽琪本人無疑,然而一時間竟分不清哪里是頭哪里是腳,哪里是黑發(fā)哪里是衣袖,哪里是手指哪里是腰肢,哪里是嘴唇哪里又是心房!
只見她的頭毫無阻礙地向后仰去,頭頂流暢地撫過一節(jié)節(jié)脊椎,然后肩膀不知怎地從側(cè)腰處扭出很復(fù)雜的曲線,頭頂這才輕輕枕在了圓丘般的臀部上。而她的手臂仿佛脫離了身體的驅(qū)使,變成了兩只五足白蟲,依次爬過長長脖頸、小巧乳房、小腹、腰肢和圓潤的大腿……
這個蛇一樣的女人充滿耐心、無限柔情地撫摸著自身每一寸肌膚,也說不清是從什么角度一直摸到了赤裸的雙腳。輕輕用手一攏,兩只腳就從腦后伸到了面前……詹俊和男人眼睜睜看著她突然張開嘴伸出鮮紅柔嫩的舌頭,把一顆顆白玉珠般的腳趾含進嘴里吮舔。
這樣一來她整個身體就變成了一個首尾相連的環(huán),原地旋轉(zhuǎn)、盤桓,速度越來越快,并且隨時變換著形狀與角度,一會兒手臂朝天,一會膝蓋外翻,一會臀部蓋住了身體的全部,總之這女人簡直像是工匠手中千變?nèi)f化的陶器……
就算這詭異場景從某種角度來看充滿神秘的藝術(shù)質(zhì)感,但詹俊也是欣賞不來的,他只感到毛骨悚然,頭皮發(fā)麻,有涼氣從齒間一直吹到腳底。為了掩飾這恐懼,也為了找回一點現(xiàn)實感,他訕訕笑著嘀咕:“你太太這瑜伽真是練絕了!”
“簡直活見鬼……”做丈夫的臉色別提多難看,“我從來不知道她會什么瑜伽,她是那種在床上都嫌手腳僵硬的女人。”
“你沒跟錯人吧?”
“怎么可能!”
但男人隨即閉口,如果說剛才他的表情已經(jīng)足夠震驚,那么從此刻開始,他已經(jīng)出離震驚,他不敢相信攝像機,于是直視前方,接下來更加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又不知道要去相信什么,沒辦法只能向詹俊求救,他用驚恐萬狀的雙眼望著詹俊。
同樣恨不能摳掉眼珠的人正是詹?。骸八裁窗l(fā)色?”
詹俊再糊涂,也不至于忘了鋪滿后視鏡的烏黑垂發(fā),也忘不了臨窗扎起的烏黑馬尾,就在幾秒鐘之前黑發(fā)還和黑衣糾纏在一起,像暈開的墨跡一樣難分難辨。
難道是晚霞給她染了發(fā)?隨著身形的變化,一頭黑發(fā)正逐漸變色,不一會兒工夫就成了一種招搖的酒紅和淺粉色的漸變。如果說顏色的變化還勉強可以歸因為光線,那么原本不事雕琢的直發(fā)竟一根根飄起,變得彎曲蓬松,又怎么解釋?
女人終于停止了旋轉(zhuǎn),舒展身體趴在地毯上,胸部高高抬起,雙臂撐地,頭向后仰,這時你再看她的頭發(fā),一朵朵飽滿的大波浪在肩頭此起彼伏地涌動,簡直像是浪頭正盛的水面。就是專門去發(fā)廊燙上幾小時,也難說能燙出這么精致絕倫、洋洋灑灑的發(fā)卷。這又該如何解釋!
大概是頭發(fā)的變化過于明顯,吸引了兩個男人全部注意力,所以他們直到女人虔誠地念出瑜伽的結(jié)束語“Namaste”,并且慢慢睜開眼睛的時候才看出,不止頭發(fā),而是所有都變了,眼前這個女人已經(jīng)從頭到腳全然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詹俊和男人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認錯人了!絕對!認錯人了!
他們第一反應(yīng)當(dāng)然是從一開始就認錯人,陸羽琪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眼前這個女人壓根兒不是她。但攝像機記錄下了一切。
坐回車里,二人目不轉(zhuǎn)睛看視頻,因驚悚而陷入沉默的對視。這一次他們把注意力放在了陸羽琪的面部,起初絕對是陸羽琪本人無疑,多次定格仔細確認,那個在樹林間穿行、鋪好毯子、盤腿打坐的女人蒼白、平靜、孤獨,像一朵獨自綻放的幽蘭,確定無疑是陸羽琪本人。但是隨著她詭異行為的進展,她的膚色開始逐漸變化,原本白皙的臉色像是灑上了落日金粉,變作晚霞里一顆飽滿麥穗的色調(diào);尖鼻頭變圓;顴骨的曲線微微突出;眉毛說不清是怎樣改變,反正跟之前不一樣了;眼睛是閉著的,看不出什么;下巴可是比原先顯得剛硬了;除此之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得到了重塑……其實每一處的變化都是細微的,然而合在一起則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尤其當(dāng)她雙手合十睜開雙眼,那陌生的眼神便儼然昭示著她成了一個模樣、神情、氣質(zhì)、心境全然不同的另外一個人!要說差別到底有多大,就是兩個毫不相干的女人之間的差別——除了性別以外,簡直無一相似。
如果不是一路尾隨而來,詹俊不會知道鬧市區(qū)藏著這么狹窄幽深的角落,像是女人煞費苦心遮掩起的一塊黑斑,連月光都照不進來。穿黑衣的女人閃入這地方,將身影交給黑夜,便消失不見了。
男人慌了,摸出電話來打,用懶散腔調(diào)回應(yīng):“你到了呀?”
“啊?哦,我剛落地……老婆你在哪兒?”
“在外面呢,跟朋友約好去酒吧坐坐。”
“什么酒吧?和什么人?”
“一個小酒吧,就是幾個朋友。怎么了,不讓?”
“不是,我只是……”男人把眼神和詹俊對上,這才有勇氣說下去,“能發(fā)張照片來我看看嗎?”
一串咯咯的笑聲傳來,“干嗎呀,才走就想人家?”
“是啊,好想你,發(fā)幾張照片來吧?!?/p>
“我這光線暗得很,拍不成照片。沒事掛了啊,放心,不會到太晚的?!?/p>
“陸羽琪!”男人喊出名字,名字被黑夜奪走,電話便掛斷了。
詹俊不知所措,他感到黑暗像洪水淹沒過來,冰涼而壓抑,已經(jīng)深及胸口,有一種恐懼的腥味從水中漾漾泛起。
他很想就此抽身離開。米佟出走,孩子放學(xué)去爺爺家,每天都等著他收車去接,孩子睡得早,去晚了就只能摸摸她熟睡的小臉。
但男人提議分頭去找,又仿佛有巨大的引力牽引著他,讓他身不由己。尤其是當(dāng)男人說出尋找的目的,詹俊感到無比驚訝?wèi)嵖耐瑫r,莫名其妙又產(chǎn)生了一種必須由自己先找到那女人的緊迫感。
“剛才那段視頻光線和角度都拍飛了,這可不是我的風(fēng)格,根本拿不出手!”
“你說什么?”
“影像呀!我天,你沒看整個人都變了,這應(yīng)該是一種特異功能吧!不行不行,這么牛逼的事兒必須重拍,正兒八經(jīng)把全過程從各個角度完美呈現(xiàn)!”
“你關(guān)心的是這個?拍攝?”
“當(dāng)然不只那么簡單,后面的運作多著呢!”
男人接下來說的是詹俊聽不懂的專業(yè)術(shù)語,邊說邊手舞足蹈地比畫著。
“抱歉,你說什么?”詹俊打斷他,“運作?運作什么?”
“沒什么!”攝像師倏地停止不動,只有一抹無聲的笑容撕開夜色一角滲出陰森森的白光,詹俊這才知道,恐懼的腥味是從這里透出。
蛛網(wǎng)一樣的胡同、一扇扇緊鎖的木門、塵封已久的雜物,詹俊跌跌撞撞走著,好像跋涉在被遺忘的森林。光頭男人去了和他相反的方向,詹俊不知道他是不是找到了,更不知道那詭異的女人身在何處。就像半年來,他不知道妻子米佟去了哪里,是否有人和自己一樣也在尋找,或者她干脆正和別的什么人在一起。他突然意識到婚姻關(guān)系似乎就像是黑夜中結(jié)成的一層層蛛網(wǎng),男人和女人一旦深陷其中就難逃糾結(jié)。到底是誰在逃避、誰正緊逼,誰為捕手、誰是獵物,哪個已奄奄一息、誰人還垂死掙扎——婚姻是一場以愛之名的博弈。在這樣一個悶熱的夏夜,詹俊大口喘氣,卻像溺水一般,愈加感到窒息……
變色龍酒吧。
比螢火蟲還微弱的光點依稀組成五個字,落在斑駁的磚墻上,像是隨時會熄滅或飛走的樣子。這是好半天以來詹俊看到的唯一一點光亮,他的眼睛像久旱的莊稼一樣吮吸著那光:變色龍酒吧!
小巷
又彎又長
沒有門
沒有窗
我拿把舊鑰匙
敲著厚厚的墻
——顧城
可不就是沒有門沒有窗,借著微光,詹俊吃力地辨認出墻上歪歪扭扭刻著的幾行詩句,覺得世上再沒有比這更精辟準(zhǔn)確的警語了。他忍不住把手伸到厚厚的墻上摸索,并且老老實實從褲兜里掏出一串鑰匙,慶幸沒有一把是新的。
他像虔誠的信徒一樣用舊鑰匙叩擊厚厚的墻,然后將耳朵貼在壁上靜等,叩三次、等三次,扣的聲音不大,像被墻壁吸進去了一樣,全無回音——童話和詩歌都是騙人的。
“誰,干嗎的?”大約也有不騙人的時候,比如一個氣喘吁吁的胖女巫憑空出現(xiàn)突然拍你肩膀的時刻。從中午到現(xiàn)在,詹俊多少能做到處變不驚。
他看出眼前其實是個相貌憨厚的胖大姐,沒來由給人一種親切感。
“問你呢,哪兒來的,在這兒干嗎呢?”胖大姐挺橫的,眼里閃著警覺的光。
“我是來找人的,女的,叫陸羽琪。”半年來,詹俊深刻領(lǐng)悟到一個道理,沒有什么比實話實說更安全。那天早上,米佟是給過自己機會的,但他選擇了說謊。太可笑了,女人是多可怕的動物,什么事能瞞得過她們!
胖女人頓時放松下來,眼神有了笑意:“是羽琪約你來的?”
詹俊點點頭,心想是陸羽琪丈夫約來的,也差不多吧。
“頭一次來吧?”
詹俊又點頭。
“哎呀你找錯地方了,這是后墻,前門在那邊呀這個傻兄弟!”胖女人突然目光炯炯盯著詹俊看,“是兄弟吧?還是妹子變的?”
“這都能變?”詹俊的想象力又被沖擊了。
“目前知道的只有一個姐們兒,原本也只能隨便變變,可她好死不死非要變成別的女人的樣子,然后去考驗自己老公,男人嘛,你想想哪有不偷腥的貓?結(jié)果那姐們兒傷透了心,給她老公做了最后一頓晚飯就離開了,打那以后連男人的模樣也能變了……”
胖大姐的聲音漸漸淹沒進音樂聲中,詹俊這才注意到他們已經(jīng)跨進一座小四合院,胖大姐跟站在門口暗影處的兩個人解釋,說詹俊是陸羽琪引薦來的,然后拉著他繞過黑黢黢的影壁,眼前便豁然明亮。詹俊看見院中樹上掛著閃亮的彩燈,屋內(nèi)柔和光亮中有人影晃動。音樂聲從那里傳來,耳熟極了,詹俊卻一時想不起歌名。
“歡迎來到變色龍酒吧,從此以后,你不再孤單更不要害怕,你看,你不是一個人!”詹俊看出胖大姐的眼角似有淚光閃爍,但歌聲太美妙太迷人,把他的魂兒勾走了,叫他顧不得旁的許多。
他忍不住屏住了呼吸,看到只有飯桌那么大的圓形舞臺上,正是陸羽琪在唱歌——是一頭粉紅卷發(fā)、小麥色皮膚的那個陸羽琪!她的狀態(tài)是那樣放松,雙目微閉、頭歪向一邊,一只手拿著麥克、一只手與腰肢一起款款擺動,光腳丫輕輕在木板上打著節(jié)拍。
“或許明日太陽西下
倦鳥已歸時,
你將已經(jīng)踏上
舊時的歸途,
人生難得再次尋覓相知的伴侶
生命終究難舍藍藍的白云天
烏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臉
怎么也難忘記你容顏的轉(zhuǎn)變……”
詹俊終于想起,這是羅大佑的《戀曲1990》,曲風(fēng)卻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節(jié)奏更富變化,時而緊湊、時而悠揚、時而輕松、時而抒情、時而高昂、時而幽怨。演唱者還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加入了模仿小號、口弦和薩克斯的精湛口技,把這首歌演繹得變化多端、娓娓動聽。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歌聲中的陸羽琪牢牢吸引,詹俊當(dāng)然不例外。他已經(jīng)說不清近距離觀賞一個女人隨著樂曲的旋律而從頭到腳變來變?nèi)ィ约旱膬?nèi)心到底是驚駭還是麻木。大半首歌的過程中,陸羽琪的外形至少變換了三次,身高或高或矮差距足有半尺,身形或胖或瘦明顯到瞎子都看得出,臉上的模樣更是從一張臉到一張臉絕不重樣。
而作為酒吧的這間房屋不大,50平米的樣子。大約只有十來個人圍坐在舞臺邊啜飲酒水、低語呢喃.房間深處的小吧臺后面,有個燒焦木頭般烏黑干癟的小老頭兒,也像木頭一樣面無表情一動不動。但是詹俊又總有一種錯覺,覺得周圍烏泱泱溢滿了人,因為這些人隨時都有可能發(fā)生巨大的變化,從一個人徹底變作另一個人的模樣。
身邊的胖大姐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變作一位手捧酒杯、身材婀娜的年輕女郎。
“還是我啦!”她沒心沒肺地笑著,“你還真是個雛呢,看樣子是才發(fā)現(xiàn)自己能變?”
詹俊表情木木的,不知作何反應(yīng)。
“怎么認識羽琪的?”女郎推了詹俊一把,“問你呢,怎么傻子似的?!?/p>
“我開滴滴,她坐我車?!闭部嵲拰嵳f。
“這么巧?”女郎眼睛亮了,將酒一飲而盡,“你不會是開著開著車當(dāng)場發(fā)作的吧?”
“說實話,我還不知道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女郎用善解人意的眼神安撫著他,從旁邊桌上抄起紅酒瓶又倒了一大杯,讓詹俊也喝,詹俊表示開車來的,不能飲酒。
女人便自顧自喝酒并講下去:“這種感覺我太懂了,一開始我們?nèi)紘槈牧耍痃鲿忉尳o你的。”
“你跟我說說吧!”詹俊急切地懇求。
“說來也簡單,就是兩個極小概率啪的一下配對在一起,恭喜你中大獎了?!迸捎镁票鋸埖嘏鲆幌戮破?,又是一飲而盡。
“兩個什么極小概率?”
“你真不知道?”
詹俊搖頭。
“怎么總是遇到你這樣的雛呀!”女郎顯出不耐煩的樣子,“既然你是陸羽琪的人,掃盲的事應(yīng)該她來做,或者你等到每季度一次的心理疏導(dǎo)吧!”
“別別別,求你了給我講講吧!”
“好吧就跟你說說啦!”女人第三杯酒入喉,談性漸高,“通俗地講,首先,我們應(yīng)該都是有一小截基因發(fā)生了變異,患上了一種怪病——變色龍綜合征。你上網(wǎng)搜一下好了。”
詹俊忙不迭拿出手機搜索,果然看到全名叫作“變色龍吉爾伯特綜合征”的網(wǎng)頁,大致掃了一眼,意思是說,早在上世紀20年代,美國博物學(xué)家丹尼爾·吉爾伯特就在南美洲發(fā)現(xiàn)了一只既能變色又能變形的變色龍。丹尼爾觀察到這只變色龍的膚色、體長、體重、頭圍、眼睛、鱗片的形狀等等,都能在短時間內(nèi)發(fā)生明顯的變化,甚至變得根本不像爬行動物。他認定這只變色龍的基因發(fā)生了突變,將這一驚人發(fā)現(xiàn)公之于眾。接下來,竟然有一個摩洛哥人宣稱自己也能改變模樣、身材和膚色,就像這只變色龍一樣,隨后世界各地紛紛證實確實有這樣的人存在。為數(shù)極少,但散布于全球各地。經(jīng)過研究,這些人的變體功能都不是天生的,而是在受到強烈刺激以后,于某一天突然出現(xiàn)的……這一現(xiàn)象作為人類未解之謎,至今無法解釋。
詹俊倒吸一口涼氣,竟然有這種事,真是世界之大無奇不有!
“看明白了?”女郎問。
“只能說……多少看懂了字面意思?!闭部「杏X頭都要炸了。
“聽著,你這樣理解:倘若變色龍綜合征的發(fā)生率是十萬分之一——因為截至目前沒有準(zhǔn)確的研究數(shù)據(jù),所以我只是胡謅說十萬人當(dāng)中有一個人是這樣:天生基因就發(fā)生突變,具備變顏、變體的潛質(zhì),但單純的基因突變是隱性的,也就是說這個人有可能一輩子都變化不了。明白嗎?因為這只是小概率事件之一,必須有第二個小概率事件來引發(fā),就像點炮仗,又要有火藥又要有明火,這樣才會嘭的一聲炸開?!?/p>
詹俊費力地聽著,點點頭問:“那第二個小概率是什么?”
“人格分裂嘍?!迸捎朴茋@氣,臉上慢慢展開了一個看似無憂無慮的笑容。
看了詹俊吃驚的模樣,她直翻白眼,并用一根手指用力戳著詹俊的心窩:“這么吃驚干什么,難道你的心沒有受過重創(chuàng)?”
詹俊不敢說話了。
“所以說,只有當(dāng)變色龍遭遇精神病,才有可能嗖嗖嗖……”女郎用嗖嗖嗖的聲音代表變形,她已經(jīng)顯出醉意了,“全北京到目前為止,不超過20人,全國范圍也是寥寥,所以說我們是一個非常小而緊密、彼此之間沒有秘密、肝膽相照的圈子——你,歡迎你的加入!”
詹俊一時不知如何回應(yīng),自己臉上的笑容一定難看極了,好在女郎根本沒在意,她正對著舞臺歡呼號叫。陸羽琪已唱起別的什么歌,詹俊根本聽不見了。
“變化的時候,是什么感覺?”沉默了一會兒,詹俊小心翼翼地試探。
“你是什么感覺?”女郎反問。
“我不知道……”詹俊全身皮膚都繃緊了,生怕被識破。
“我明白,有好幾個人是睡醒了照鏡子就不認識自己了,變的過程一點感覺也沒有?!迸傻卣f,“也有非常慘烈的,死去活來,受了大罪過。至于我,也沒睡、也沒太受罪,只是感覺有點不對,全身皮膚發(fā)熱發(fā)脹,以為是起了疹子,結(jié)果走到我媽面前,她問我是誰?!?/p>
“哦……”
“不過后來就比較難了,你也一樣,如果想自由掌握變化的能力,還要不斷地練習(xí)才行,這個過程很艱難,但是沒辦法呀,我們這種人,這一生注定要和自己周旋到底。”
“你說變化還需要練習(xí)?不變不就好了,何苦來的……”
“你還真是雛?。 迸梢馕渡铋L地笑了,眼神中既有輕蔑又飽含同情,“怎么可能!就像是已經(jīng)打開了一道門,你想裝作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不可能!”她神經(jīng)質(zhì)地爆發(fā)出一陣大笑,然后又突然一本正經(jīng)地說,“再說,能擁有不同的相貌就等于擁有不同的人生,食髓知味,這是會上癮的呀!”
詹俊萬想不到女人會這樣說。
“我們都是病人呀,不治之癥!”醉意催人語,女郎越說越興奮,漸漸眉飛色舞起來,“精神出了毛病、身體也變異了,簡直是被魔鬼附體,不曉得什么時候就會發(fā)作,與其讓病魔折磨我們,說不定哪一刻就在公眾場合或膽小的親友面前變來變?nèi)サ?,還不如我們自己掌握它的規(guī)律,讓魔鬼聽命于我們!”
女郎伸出手臂按住詹俊的雙肩,把酒氣吐到他臉上,“放心吧,慢慢來,一切盡在掌握中?!?/p>
詹俊無言以對,他不敢和女人對視,在她的掌心中萎縮著,女人不再理他,抽回手去拍打節(jié)拍。又是長久的沉默。
“那么你……”
“嗯?”
“我問你受了什么打擊?”
“這個啊,你等一下……”女郎在詹俊眼皮子底下突然像個氣球一樣把自己吹大了,并且至少老了20歲,一個青春年華的少女瞬間變作身材臃腫、一臉醉相的大媽,詹俊幾乎無法承受,他想哭、想吐,想拿頭去砸墻。
“我親爹死得早,我媽改嫁以后默許那畜生任意玩我,從11歲開始……說來慚愧,直到那老東西把自己玩死在我身上,我才嘭的一下分裂了,吶,會變了。這樣多好,再有人欺負我,老娘嚇?biāo)浪 ?/p>
詹俊受不了了,他轉(zhuǎn)頭望向其他地方,發(fā)現(xiàn)滿眼都是正在變化的人形,感覺胃里翻江倒海。
胖女人主動湊到他耳邊來:“你看吧臺那個黑臉男人沒有,他從小走失,四五年以后被親生父母給找到,哎呀,幸好頭上長著一顆痣。聽說找到的時候正在街邊當(dāng)小乞丐,人變得傻乎乎,什么都不知道。后來好不容易緩過來了,可還是不記得走丟那些年的事,不過人總算沒啥毛病了,一家人當(dāng)然不再追究。這樣開開心心過了二十幾年好日子,可他偏偏好死不死跑去貴州旅游,也不知怎的突然之間情緒崩潰,把自己的臉抓了個稀巴爛,從此以后,嗖嗖嗖……”
“還有那個,你看,正在變的那個,她媽媽是個控制狂,從小到大把她的時間精確管理到每一分鐘,因為水熱好舒服,想多泡一會兒腳?門兒都沒有?!?/p>
“還有那個……”
“陸羽琪呢?”詹俊突然問。
“她?”胖女人把香腸一樣的手指按在胸口,肥厚的嘴唇里發(fā)出一連串油膩的嘖嘖聲,“她的事可不好說?!?/p>
“到底怎么了?”
“她……她丈夫是個攝像師?!?/p>
詹俊眼前閃過光頭男人的形象,既有起初磊磊落落的樣子,也有不久前陰森森的笑容,“他打她?”
“不不不,他拍她?!?/p>
“拍?”詹俊一時沒聽懂。
“嗯,打著愛她的旗號拍她裸照、裸體視頻、不雅錄像,然后……”
“然后怎樣?”
“供人玩賞。就是說無償或有償?shù)胤窒斫o一幫熱衷此道的朋友,他還一直、一直想要搞那種派對,很變態(tài)的那種,說不定已經(jīng)搞成了。偏偏不知道為什么羽琪又著了魔似的離不開那個男人,我總覺得她也離不開那種生活,可心里又過不去……于是有一天,啪,嗖嗖嗖,又一個!”
詹俊耳朵嗡嗡響,感覺自己眼睛要爆出來,說不定就要腦出血而死掉,透過淚幕他想要尋找陸羽琪的身影,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找不到了,臺上換了一個老年披頭士正在彈電吉他,房間再沒有熟悉的身影。他用手抵住墻才能勉強站住。
“嘿,那么你呢?”女人癡癡笑起來,“要我說咱們不應(yīng)該叫變色龍酒吧,應(yīng)該是‘比慘俱樂部才對?!?/p>
“我老婆離開我了?!闭部∶摽诙?,真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樣,急于把久久積壓在胸中的痛苦一吐為快。
“就這?”女人閃著難以置信的眼光。
“她一定是知道我出軌的事了……”詹俊把心一橫,語氣極快地說下去,“就在前一天,我跟一個女乘客約會來著,是對方主動的,要我請她看演唱會,見面約在廣場,廣場上有一群不怕人的和平鴿,我見那女的遠遠走來,就伸手抓了一只鴿子給她摸摸,然后帶她一起看了演唱會,再然后就去開房了……”
“你等等吧,我有點亂……”女人伸出手打斷詹俊,因為醉,在原地打了個晃,“你別告訴我,第二天晚上你回到家看見你家餐桌上擺著一盆燉鴿子,還有一張演唱會的票根,特別傻,是費玉清的演唱會?”
“你怎么知道?”這次詹俊清晰地聽到自己內(nèi)心撕裂的聲音,難道說人格分裂就像手撕白布單一樣是能撕出獵獵聲響的!
胖女人又開始變形,同時張嘴要說什么話,就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騷亂,有人在高喊陸羽琪的名字。
作者簡介
瑯環(huán),原名王名環(huán),女,北京人,北京作家協(xié)會會員,老舍文學(xué)院首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xué)員。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都市之下》,兒童文學(xué)《神奇的地心之旅》《瘋狂魔術(shù)師》等20余部,另有散文、中短篇小說散見于報刊。
責(zé)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