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汝平
(紹興文理學(xué)院 越文化研究院,浙江 紹興312000)
一
近日,筆者參觀了紹興市會稽金石博物館,博物館由志石收藏家張笑榮創(chuàng)辦。這是一個頗具規(guī)模和聲望的公共博物館,收藏越中古代墓志和古甓十分豐富;在所藏墓志中,又以關(guān)涉越中文獻(xiàn)者居多,尤以宋代墓志最多最精。有一方南宋墓志引起了筆者的注意,這方墓志的主人是陸游同曾祖兄弟陸升之①陸升之詩文集已佚。今其詩見于《全宋詩》者只有代劉珙所作《皇后閣春貼子》一首,其實(shí)尚可從在明嘉靖《廣東通志》(明嘉靖刻本)卷十六《輿地志四》輯得《戲題??的蠘恰芬皇?、明萬歷《雷州府志》(明萬歷四十二年刻本)卷二十一《古跡志》輯得《會夢歸堂》一首;其文也可從明萬歷《雷州府志》卷二十《藝文志》輯得《夢歸堂記》《平賊碑》二篇。。志蓋已缺,且全志也有不少殘缺,但剩余部分文字清晰。從內(nèi)容來看,提供了豐富的歷史信息,對于考察山陰陸氏家族情況具有很高的文獻(xiàn)價值。茲先將其文釋讀,再略作闡述。由于此志上半部殘缺較多,一行中究竟缺了幾字很難精確統(tǒng)計,故對上半部殘缺之字徑用(缺)表示;下半部保存基本完好,偶有缺字,可按常例推知究竟缺了幾字,故用□表示;對漫漶難辨之字,亦用□表示。
(缺)卒,享年六十有二。其年九月之壬寅②淳熙元年(1174)九月壬寅為九月十八日。,諸孤子徽等奉其□□□(缺)十馀步,謂死者有知,令可望而見者,亦治命之所及?!酢酢?缺)贈金紫光祿大夫,考諱長民,故任朝請大夫、尚書右司員□□(缺)除,改迪功郎、臺州寧??h尉,次監(jiān)潭州南岳廟,又其次沿江安(缺)酒庫所,淮南西路提點(diǎn)刑獄司,以次為之。屬其一準(zhǔn)備差遣,馀(缺)小學(xué)教授,次知大宗正丞,次兩浙路提舉市舶,終主管臺州崇(缺)者十一也。其累階自迪功郎至朝奉郎。雖其間嘗因奏舉之官(缺)賞而得之者多焉。凡其所遷者,八也。先夫人田氏,贈大寧郡夫(缺)彝、子耕①子耕,鄒志方《陸游家世》作“子發(fā)”,見該書第74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子林、子震,皆習(xí)進(jìn)士業(yè)。五女子,適宣教郎新兩浙西路(缺)處州遂昌縣尉任仲悆,適迪功郎信州上饒縣主簿王履常,(缺)次皆分葬于會稽、山陰兩縣。仲高為人孝悌慈祥,聰明敏達(dá),先(缺)所不讀,亦無所不通。至于為文,閎麗逸發(fā),兼?zhèn)浔婓w,要之詞必(缺)進(jìn)士第,方是時,諸公貴人往往皆聞其才,所欲得而引重,而吾黨(缺)騁之際,可謂盛矣。宜乎一奮而出,超取顯美,以自致于朝廷。持橐(缺)奈何車堅馬良,駕于中道,奇禍一跌,非可預(yù)防,人皆為之驚呼。失(缺)以使事領(lǐng)海舶。屬秦丞相檜薨,有新貴人擿觖其黨誣告,人之(缺)仲高特以其間羅織之獄所及,前執(zhí)政子某人者實(shí)預(yù)聞其戲(缺)既數(shù)千里而后得至其處,實(shí)海康郡,荒遠(yuǎn)瘴癘,殆非人境,闔門自(缺)所言。至遇(缺)仲高自是凡再上書投匭,自訟其冤,乞付有司追閱具獄,以究(缺)曾公懷、前同知樞密劉公珙②陸升之曾為劉珙代作《春貼子》云:“內(nèi)仗潮初退,朝曦滿翠屏。硯池渾不凍,端為寫蘭亭?!币娝紊J啦短m亭考》(清知不足齋叢書本)卷三《憲圣慈烈皇后》。皆極知其本根,與同罪者異。欲(缺)私也哉!然既再還舊官,事方施行,率為省部一□要(缺)不獲。然至既仆且起,輒奪于一二人之手,若□□然(缺)之日久矣。其后南遷,又能深味禪悅,蓋自文字言語(缺)之乎!逆順之境,如前所云,蓋其意未嘗以是為欣且戚。(缺)俛首奉祠,得祿未久,不幸屬疾,繼之以死。文集二十卷。(缺)然謂久而必伸,此固其理,令也富貴壽考,遂皆不得至。(缺)者,皆為之悲,而況于余乎?死喪之戚,兄弟孔懷,蓋不知(缺)。余因序次其實(shí),俾盡刻之,以慰吾弟于泉下。若夫他日(缺)。朝□郎新差權(quán)通判建□□府主管學(xué)事兼管內(nèi)勸農(nóng)(缺) 四明陳才③網(wǎng)友方仲元發(fā)現(xiàn)在浙江寧紹地區(qū)出土的墓志和碑刻中,四明陳氏至少有22個刻工參與了雕刻,他們分別是陳銳、陳璋、陳曦、陳祐、陳曄、陳奕、陳沖、陳鐸、陳鉅、陳裕、陳炳、陳源、陳渭、陳洪、陳希等,時間跨度達(dá)200年,從北宋初年一直到南宋末年。見微信號“mf13905842325”2018年5月4日所發(fā)。此四明陳才也應(yīng)該屬這個家族???圖見后)
二
這方殘志無頭無尾,憑何確定志主為陸升之呢?這是因?yàn)橹疚闹谐霈F(xiàn)了“長民”“仲高”字樣,據(jù)陸游《渭南文集》(四部叢刊影明活字本)卷三十三《浙東安撫司參議陸公墓志銘》,陸靜之字伯山,其仲弟為陸升之,字仲高,其父為陸長民,故可推知此殘志志主必為陸升之無疑。墓志又云:“余因序次其實(shí),俾盡刻之,以慰吾弟于泉下?!眲t此墓志撰寫者當(dāng)是陸靜之。而且墓志的結(jié)銜是“朝□郎新差權(quán)通判建□□府主管學(xué)事兼管內(nèi)勸農(nóng)”,而《浙東安撫司參議陸公墓志銘》亦云陸靜之曾“通判隆興府、建康府,資當(dāng)守郡”,則此殘志“建”下當(dāng)是“康”字,蓋其時陸靜之尚在通判建康府任上。據(jù)景定《建康志》(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二十四《官守志一》所載通判廳題名,陸靜之于淳熙五年(1178)十二月十四日到任,淳熙八年(1181)閏三月初一日任滿,官階為朝散大夫。而墓志所云陸靜之官階為“朝□郎”,蓋陸靜之出任建康府通判時為“朝□郎”,而離任前已積階至朝散大夫了。嘉泰《會稽志》卷六《冢墓》會稽縣有“陸右司長民墓在上皋尚書塢,參議靜之、提舉升之、教授光之并祔右司墓”的記載,可據(jù)以推測這方墓志出土的地點(diǎn)。
據(jù)陸游《渭南文集》卷十七《復(fù)齋記》:“仲高于某為從祖兄,某蓋少仲高十有二歲。”陸游生于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十月十七日,陸升之大陸游12歲,則當(dāng)生于宋徽宗政和三年(1113)①陸升之登進(jìn)士第于紹興十八年(1148),《紹興十八年同年小錄》云:“(第四甲)第九人陸升之,字仲高,小名高僧,小字法護(hù)。年三十四,五月二十九日生。外氏田。偏侍下。第七十四。兄弟四人。三舉。娶王氏。曾祖珪,故任國子博士,贈太尉;祖佖,故任中大夫,贈右光祿大夫;父長民,故任左朝請大夫、尚書右司員外郎。”據(jù)此,則陸氏生于宋徽宗政和五年(1115)。然古代科舉考試,舉子往往會將年齡填小,因此就有官年、實(shí)年之分。與其同年登科的周汝士也填小了七歲,可為證明。說詳拙作《南宋嵊縣進(jìn)士周汝士生平考略及周氏家族與王十朋因緣述論》,《浙江海洋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科學(xué)版),2017年第6期。。而此殘志明確記載陸升之“享年六十有二”,則其當(dāng)卒于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鄒志方先生據(jù)《山陰陸氏宗譜》定其卒于宋光宗紹熙五年(1194)[1]74,不確。與孔凡禮先生《陸游家世敘錄》推測其卒于宋孝宗淳熙元年(1174)相合。但孔先生據(jù)《紹興十八年同年小錄》定其生年為宋徽宗政和五年(1115)[2]379,則又大誤。據(jù)上所述,則此志當(dāng)撰于淳熙五年(1178)前后,而不是陸升之所卒的淳熙元年(1174)。
三
陸升之和陸游是同曾祖的堂兄弟。陸游曾祖陸珪生有四子:佖、佃、傅、倚。陸佖生二子:表民、長民,陸升之是陸長民的次子;陸佃生七子:宦、宇、寘、宰、宲、容、寧。陸游是陸宰的第三子,因此陸升之與陸游血緣關(guān)系尚近。血緣關(guān)系近尚在其次,關(guān)鍵的是陸游與陸靜之、陸升之兄弟感情深摯,已經(jīng)超越了血緣的范疇。雖然陸游與陸靜之、陸升之兄弟年齡懸殊,但這并不妨礙陸游自幼就與他們親近,《渭南文集》卷十九《跋范元卿舍人書陳公實(shí)長短句后》:“紹興庚申、辛酉間,予年十六七,與公實(shí)游。時予從兄伯山、仲高、葉晦叔、范元卿皆同場屋,六人者,蓋莫逆也。公實(shí)謂予‘小陸’?!睂γ墓餐裤胶拖嗷ラg的惺惺相惜使他們打破了年齡的隔閡而成為了莫逆之交。兩位才華橫溢、名播遐邇的堂兄可能對陸游還有師資之誼?!段寄衔募肪硎摺稄?fù)齋記》:“仲高于某為從祖兄,某蓋少仲高十有二歲。方某為童子時,仲高文章論議已稱成材,冠峨帶博,車騎雍容,一時名公卿皆慕與之交,諸老先生不敢少之?!庇滞瑫砣墩銝|安撫司參議陸公墓志銘》:“于是中朝名勝士莫不知陸伯山,慕與之交,而公仲弟升之仲高,亦以文章有名,號‘二陸’?!币晃徊艢饪v橫又神情瀟灑的翩翩世家公子的形象已躍然紙上。這在墓志里也有反映,“至于為文,閎麗逸發(fā),兼?zhèn)浔婓w”。可以毫不夸張地說,陸靜之、陸升之、陸游三兄弟是山陰陸氏家族子弟中的白眉。
吊詭的是,這樣情好甚篤的兩兄弟卻走上了截然相反的人生道路。陸游因喜論恢復(fù)得罪秦檜,導(dǎo)致一生與科名無緣,在秦檜死后的紹興二十八年(1158)才以福州寧德縣主簿的微官踏入仕途;而陸升之則很早就阿附秦檜以取寵,對此墓志中已有隱約透露:“(缺)進(jìn)士第,方是時,諸公貴人往往皆聞其才,所欲得而引重。”可能陸升之此時就已投入秦氏門下②李心傳于《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百六十“(紹興二十年正月)丙午兩浙轉(zhuǎn)運(yùn)判官曹泳言右承務(wù)郎李孟堅省記父光所作小史語涉譏謗”下注云:“《日歷》:紹興十九年十月壬戌,左奉議郎新淮西提點(diǎn)刑獄司干辦公事陸升之充諸王宮大小學(xué)教授??旨淳売摯耸碌眠w,當(dāng)考?!笨蓞ⅰ?。陸升之中進(jìn)士后,先為左奉議郎淮西提點(diǎn)刑獄司干辦公事③墓志提到的“淮南西路提點(diǎn)刑獄司”之前的頭銜是陸升之中進(jìn)士前的履歷。,紹興十九年(1149)十月充諸王宮大小學(xué)教授。紹興二十年(1150)正月,陸升之訐發(fā)秦檜政敵李光私撰《小史》語涉譏滂而得秦檜器重,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百六十云:“(紹興二十年正月)丙午,兩浙轉(zhuǎn)運(yùn)判官曹泳言右承務(wù)郎李孟堅省記父光所作《小史》,語涉譏謗,詔送大理寺。初,光在貶所常作私史,孟堅間為所親左奉議郎新諸王宮大小學(xué)教授陸升之言之,升之訐其事,遂命泳究實(shí)申省。及是進(jìn)呈,上曰:‘光初進(jìn)用時,以和議為是,朕意其氣直,甚喜之,及得執(zhí)政,遂以和議為非。朕面質(zhì)其反復(fù),固知光傾險小人,平生蹤跡于此掃地矣。”這樁告訐事件的來龍去脈是清楚的,當(dāng)事人李光在自己的文章中多次提到,《莊簡集》(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卷十三《移昌化軍安置謝表》稱“下石反擠,近出鄉(xiāng)人之手”;同書卷十五《與胡邦衡書》中又稱“乃因次子孟堅為鄉(xiāng)人所中”,后一封還直接點(diǎn)名指出“如陸升之,乃傾陷仆與孟堅者”。陸升之和李光是姻親。據(jù)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四部叢刊影明嘉靖本)卷九十二《榮國夫人管氏墓志銘》,李光妻榮國夫人管氏生有五女,其第三女出適進(jìn)士陸權(quán)之;又《莊簡集》卷十三亦有《答陸氏求婚啟》,可知此前陸表民曾為第四子陸權(quán)之求婚于李光第三女,證明李、陸兩家確為親家,而陸權(quán)之正是陸升之四弟①王兆鵬、呂厚艷據(jù)《山陰天樂李氏宗譜》卷二十四署名朱熹所撰的《莊簡公墓志》中有第三女“適山陰陸升之子權(quán)”字樣認(rèn)定李光和陸升之為親家(見《家譜所見李光墓志及李光世系考述》,《文獻(xiàn)》2007年第2期)。是受了家譜的誤導(dǎo)。陸升之并無名權(quán)之子,墓志上記載陸升之五子:子徽、子彝、子耕、子林、子震。李光和陸長民為親家,不能亂了輩份。又,宋羅大經(jīng)撰《鶴林玉露》(明刻本)卷二《存問逐客》云:“李泰發(fā)(光)忤秦檜,貶海上,雷州守王彥恭存問周饋甚至。檜聞之,貶彥恭辰陽。陸升之,泰發(fā)侄婿也,告訐泰發(fā)家事,得刪定官?!币躁懮疄槔罟庵缎?,亦誤。據(jù)鄒志方《陸游家世》,陸升之娶王氏,非李氏,見該書第74頁,北京出版社2004年版。上引《紹興十八年同年小錄》也明確說陸升之“娶王氏”,可以為證。。
陸升之的告訐釀成了一場文字獄,此案牽連甚廣,直接的后果是李光由原來的貶所瓊州(今海南???再貶至昌化軍(今海南儋州),《宋史》(清乾隆武英殿刻本)卷三百六十三列傳第一百二十二《李光傳》:“居瓊州八年,仲子孟堅坐陸升之誣以私撰國史,獄成。呂愿中又告光與胡銓詩賦倡和,譏訕朝政,移昌化軍?!倍涡芸恕端沃信d紀(jì)事本末》(清雍正影鈔宋本)卷七十五“紹興二十年歲在庚午春正月”條則對此案牽涉之人記載頗詳:“于是貶(李)光昌化軍,(李)孟堅編管峽州,而龍圖閣學(xué)士程瑀、寶文閣學(xué)士張燾、徽猷閣待制潘良貴、新福建參議官賀允中、新福建機(jī)宜吳元美并貶秩有差,徽猷閣直學(xué)士胡寅落職,皆緣與光通書之故?!鼻貦u為了徹底打垮政敵李光,屢屢威逼利誘小人告密誣陷,掀起了一場告密的高潮,陸升之為了個人仕途的升遷而從事政治投機(jī),不惜以姻家的貶謫甚至性命為代價,可使我們了解當(dāng)時人心之險惡和政治環(huán)境之殘酷??傊?,陸升之的告訐是為當(dāng)時士論所不齒的。
告訐后的陸升之果然屢遷要職,《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百六十三:“(紹興二十二年冬十月)辛巳左承議郎諸王宮大小學(xué)教授陸升之知大宗正丞,秦檜以其訐李光故用之?!庇滞瑫硪话倭?“(紹興二十五年五月)甲寅左朝奉郎知大宗正陸升之提舉兩浙路市舶?!边@在志文中也有反映,志文云“次知大宗正丞,次兩浙路提舉市舶”,“累階自迪功郎至朝奉郎”,完全可與上述傳世文獻(xiàn)相印證。
不料,紹興二十五年(1155)十月秦檜去世,陸升之的靠山轟然倒塌,他亨通的仕途戛然而止,噩夢也隨之而來,《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百七十:“(紹興二十五年十二月)壬午……執(zhí)政進(jìn)呈刑部狀,開具到前后告訐人:右朝奉郎張常先,先任江西運(yùn)判,告訐知洪州張宗元與張浚書并壽詩;右通直郎直秘閣汪召錫、左從政郎莫汲并告訐衢州寄居官趙令衿有謗訕語言;右朝散郎范洵告訐和州教授盧傅霖作《雪》詩,稱是怨望;左朝奉郎提舉兩浙路市舶陸升之告訐親戚李孟堅將父光所作文集告人,及有譏謗語言;左從政郎福建路安撫司干辦公事王洧任兩浙轉(zhuǎn)運(yùn)司催綱日,告訐知常州黃敏行不法等事……上曰:‘此等須痛與懲艾,近日如此行遣,想見人情歡悅,感召和氣?!谑遣⒊胀!?張)常先送循州,(汪)召錫容州,(莫)汲化州,(范)洵梅州,(陸)升之、(鄭)煒雷州,(王)洧南恩州,(王)肇高州,(雍)端行賓州,并編管?!笨梢娗貦u死后不到兩月,陸升之即受編管雷州處分。同書卷一百七十三:“(紹興二十六年六月)甲戌,宰執(zhí)進(jìn)呈秘書省校書郎黃中面對札子,言:‘……去年十月以后,因言章及告訐編置居住人曹泳(吉陽軍)莫伋(化州)王洧(南恩州)王肇(高州)汪召錫(容州)陸升之(雷州)張常先(循州)康與之(欽州)徐樗(高州)王會(循州)雍端行(賓州)林東(英州)鄭煒(雷州,已上并編管)呂愿中(封州安置)王曮(建昌軍)曹云(柳州,已上并居住)未見申到貶所,乞令所在州押發(fā),稽留者抵罪?!瘡闹?。”可見到紹興二十六年六月陸升之被正式押發(fā)雷州。被貶雷州的苦況,墓志中也有所反映,“既數(shù)千里而后得至其處,實(shí)??悼?唐代稱雷州為??悼?,荒遠(yuǎn)瘴癘,殆非人境”。陸升之在自己的文章中也提到了謫竄雷州的經(jīng)過及生活場景:“紹興乙亥歲十月七日,余觸禍徙海南濱,始由富瀨溯桐溪,觀嚴(yán)子陵釣石,拜祠堂,道江東,西渡章貢,逾大庾嶺,過蒼梧山,想有虞之遺風(fēng),嘆韶音之不作。溯流祗容,南訪勾漏,徘徊久之。凡四閱月,歷六千余里,然后抵??悼?。太守趙侯哀其窮,館余于驛。余懼罪不敢舍,而僦張氏屋以容其軀。屋之西有隙宇,弊甚,又丐于主人,因而葺之,乃植弓蕉桃竹、拒霜黃花于前,以觀風(fēng)雨寒暑之變?!盵3]卷20藝文志被遠(yuǎn)謫的陸升之時刻不忘回鄉(xiāng),故鄉(xiāng)山水、雙親家眷常出現(xiàn)在夢寐之中,因此他把自己的陋室也取名為夢歸堂。在荒蠻的雷州苦熬過七年時光才蒙恩回鄉(xiāng),《渭南文集》卷十七《復(fù)齋記》:“及其丞大宗正,出使一道,在他人亦足稱美仕,在仲高則謂之蹉跌不偶可也,顧曾不暖席,遂遭口語,南遷萬里,凡七閱寒暑,不得內(nèi)徙?!笨蔀樽C明。
陸游與陸升之雖然兄弟情深,陸游的詩文集里也多次提到陸升之,但陸游對陸升之依附秦檜之舉是一直頗不以為然的?!秳δ显姼濉肪硪弧端椭俑咝謱m學(xué)秩滿赴行在》云:
兄去游東閣,才堪直北扉。
莫憂持橐晩,姑記乞身歸。
道義無今古,功名有是非。
臨分出苦語,不敢計從違。
此詩直白無礙,對陸升之投靠秦檜之舉予以規(guī)儆?!暗懒x無今古,功名有是非”,求取功名而不悖于道義,自當(dāng)努力求?。磺笕」γ秀S诘懒x,則不如棄而不取,潔身自好?!澳獞n持槖晩,姑記乞身歸”,陸游以古代士人出處行藏的大節(jié)委婉諷喻陸升之不要在這條道上走得太遠(yuǎn)。但是正走在亨通仕途上的陸升之對陸游的規(guī)勸也不以為然。紹興二十三年(1153),陸游第三次赴行在參加鎖廳試,陸升之遂以陸游原詩奉還,宋韋居安《梅澗詩話》(清嘉慶宛委別藏本)卷中:
放翁《送仲高兄宮學(xué)秩滿赴行在》詩云:“兄去游東閣,才堪直北扉。莫憂持橐晚,姑記乞身歸。道誼無今古,功名有是非。臨分出苦語,不敢計從違?!逼湫植粣偂:蠓盼倘氤?,仲高亦用此詩送行,只改“兄”作“弟”字。
從中不難發(fā)現(xiàn)兄弟兩人的思想分歧。但當(dāng)陸升之被貶雷州后,陸游對陸升之更多的是出于兄弟友于之情的同情和回護(hù)。他雖然不回避陸升之依附秦檜的事實(shí),但也指出陸升之的被貶是遭“口語”(誣陷誹謗)所致。隆興元年(1163),陸游罷樞密院編修官,還家待缺,而其時陸升之也已從雷州貶歸山陰,睽違多年的兄弟重相聚首,兩人聯(lián)床夜話,談至丙夜,陸游并答應(yīng)陸升之為其撰寫《復(fù)齋記》。可見隨著時間的推移和情勢的改變,兄弟之間的隔閡也在逐漸消除。陸升之自己也對昔日的生活頗致悔意:“余少時惟知讀書掇科第、竊升斗以養(yǎng),幸而得之,則從事于四方,日力盡于奔走簿書之間,略無毫發(fā)之善使人稱道。及被惡名削籍,囚丑地,乃遺吾親以無窮之憂。每一念及此,岌若刀鋸鈇鉞,薄于四體,未嘗少寧,甚憊則如縛得釋,如病得愈。”[3]卷20藝文志可見經(jīng)過歲月的磨礪和思考的沉淀,陸升之的人生理想和生活觀念與往昔相較,確實(shí)有了很大的轉(zhuǎn)變。陸升之回鄉(xiāng)后客居臨安,對自己的流落不偶也有深切的體會,宋王明清《玉照新志》(明沈士龍等刻本)卷三:
秦妙觀,宣和名娼也,色冠都邑,畫工多圖其貌,售于外方。陸升之仲高,山陰勝流,詞翰俱妙。晩坐秦黨中,遂廢于家。嘗語明清曰:“頃客臨安,雨中一老婦人蓬首垢面,丐于市,藉檐溜以濯足,泣訴于升之曰:‘官人曾聞秦妙觀否?妾即是也?!m掩抑困悴,而聲音舉措固自若也,各與之金而遣之去?!敝俑哐砸?,淚落盈襟,蓋自愴其晩年流落不偶,特相似耳。言猶在耳,興懷太息。
如此流落不偶、老境頹唐的陸升之,陸游對之豈能沒有絲毫同情回護(hù)之意?等到淳熙元年(1174)陸升之的死耗傳來,遠(yuǎn)在數(shù)千里之外的蜀中的陸游不禁悲從中來,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劍南詩稿》卷六《聞仲高從兄訃》:
去國萬里游,發(fā)書三日哭。久矣吾已衰,哀哉公不淑。
寄書墨未干,玉立在我目。天高鬼神惡,生世露電速。
丹心抱忠貞,白首悲放逐。九閽不可叫,百身何由贖。
文章果何罪,一斥獨(dú)不復(fù)。上壽阿母前,悔不早碌碌。
在已入老境的陸游眼中,青年時期才華橫溢、長身玉立的堂兄陸升之一直是自己心目中的偶像。如果說隆興元年(1163)為陸升之撰寫《復(fù)齋記》時陸游對陸升之的道德人品還有所保留的話,那么至此陸游對陸升之的懷念終于不可抑止地噴薄而出,而對他道德人品的評價也隨之完全正面化,“丹心抱忠貞,白首悲放逐”。陸游認(rèn)為,陸升之的被逐是因過于優(yōu)秀而遭人誣陷,而他的冤枉至死也未獲伸,“九閽不可叫,百身何由贖”,隱含著陸游對朝廷的不滿。陸游完全不提陸升之依附秦檜和訐發(fā)李光的歷史污點(diǎn),在此時的陸游看來,這些都已微不足道。從此,老年的陸游經(jīng)常沉入對陸升之的回憶之中,《劍南詩稿》卷十五《紹興中與陳魯山、王季夷、從兄仲高以重九日同游禹廟,后三十余年,自三橋泛舟歸山居,秋高雨霽,望禹廟樓殿重復(fù),光景宛如當(dāng)時,而三人者皆下世,予亦衰病無聊,慨然作此詩》:
重樓杰閣倚虛空,紅日蒼煙正郁蔥。鄉(xiāng)國歸來渾似鶴,交朋零落不成龍。
人生真與夢何校,我輩故應(yīng)情所鍾。淚漬清詩卻回棹,不眠一夜聽鳴蛩。
又,同書卷四十二《枕上口占》:
蹋雨敲門覓季夷,襞箋同和仲高詩?;厮嘉迨昵笆拢∷平裣鼔衾飼r。
又,《老學(xué)庵筆記》(明津逮秘書本)卷二:
柳子厚詩云:“海上尖山似劍芒,秋來處處割愁腸?!睎|坡用之,云:“割愁還有劍芒山?!被蛑^可言割愁腸,不可但言割愁,亡兄仲高云:“晉張望詩曰:愁來不可割。此割愁二字出處也。”
在老年陸游的心目中,與堂兄陸升之的交往是縈繞心頭揮之不去的值得珍重的美好記憶之一,因此寤寐間常出現(xiàn)與陸升之詩酒追逐的場景,連帶地亡兄對自己詩學(xué)上的指授也成為了陸游對往日生活的溫馨緬懷。
四
陸游與陸升之的交往,經(jīng)歷了從年幼時的崇拜到青年時的隔閡再到老年時的回護(hù)的過程。他對陸升之的隔閡和回護(hù),均因陸升之依附秦檜、訐發(fā)李光之事引起,那么陸氏家族對此事的認(rèn)知到底如何呢?恐怕與陸游的認(rèn)知相似。這篇陸升之親兄陸靜之所撰的墓志或許可以提供一些信息。雖然墓志銘在古代歷來有諛墓的傳統(tǒng),明徐師曾說:“按志者,記也;銘者,名也。古之有德善功烈可名于世者,歿則后人為之鑄器以銘,而俾傳于無窮?!盵4]2119畢竟人死為大,對死者的戚友來說,死者生前人品上的某些瑕疵或事業(yè)上的某些失誤已微不足道。
這篇墓志自然沒有脫離述德?lián)P善的傳統(tǒng),但也隱約透露了陸升之依附秦檜的事實(shí),如把陸升之因依附秦檜而得美官說成是“宜乎一奮而出,超取顯美”,似乎是完全憑自己的能力獲取的;把陸升之的被貶說成是“奈何車堅馬良,駕于中道,奇禍一跌,非可預(yù)防,人皆為之驚呼”。說此事純屬秦檜死后執(zhí)政的新貴人羅織罪名所致,“屬秦丞相檜薨,有新貴人擿觖其黨誣告,人之(缺)仲高特以其間羅織之獄所及”,又說曾懷、劉珙等人對所謂陸升之訐發(fā)李光之事知之甚詳,他們也認(rèn)為陸升之的情況與同罪者(指同樣因告密被貶者)有所不同,“曾公懷、前同知樞密劉公珙皆極知其本根,與同罪者異”,因此,陸升之的告訐李光和被貶雷州純屬冤枉。而且對陸升之兩次上書伸冤竟不獲理之事頗致不滿①陸升之因訐發(fā)李光而被流雷州一事,或許確有冤情。因?yàn)閾?jù)陸升之《夢歸堂記》,陸氏書房是由胡銓題匾:“會前編修胡公邦衡自崖而返,請隸三大字榜楹間,夢歸之勝,遂傳一郡?!焙屢哉敝依罟庠诮o他的信中曾直接點(diǎn)名指出“如陸升之,乃傾陷仆與孟堅者”(見上引),若陸升之真是訐發(fā)李光之人,按胡銓的為人,似不屑與之為伍,但胡銓竟也慨然為之題匾,其間透露的信息值得參詳。,也對朝廷之事執(zhí)于一二人之手嘖有煩言,“然既再還舊官,事方施行,率為省部一□要(缺)不獲。然至既仆且起,輒奪于一二人之手”。另外,這方墓志的筆法甚至遣詞行文與陸游的《復(fù)齋記》也頗有重合之處。比如,把陸升之告訐得罪說成是“奇禍一跌,非可預(yù)防”,而《復(fù)齋記》則稱是“蹉跌不偶”;把陸升之被謫雷州的原因歸結(jié)為“羅織之獄所及”,而《復(fù)齋記》則稱是“遭口語而南遷”;把陸升之在雷州的生活說成是“能深味禪悅”,故不以“逆順之境”而“為欣且戚”,而《復(fù)齋記》則云“然客自海上來,言仲高初不以遷謫瘴癘動其心,方與學(xué)佛者游,落其浮華以反本根,非復(fù)昔日仲高矣,聞?wù)呓詯澣蛔砸詾椴蛔銣y斯人之淺深也”??傊?,都是從同情和曲為回護(hù)的角度出發(fā),刻意淡化陸升之依附秦檜、告訐李光的歷史污點(diǎn),并著重點(diǎn)出陸升之因“深味禪悅”而“落其浮華以反本根”的可貴,說明陸升之已非復(fù)昔日依附秦檜、告訐李光的陸升之了,以此博取社會的寬容、輿論的同情,這應(yīng)該是陸氏家族對陸升之依附秦檜、告訐李光之事的整體認(rèn)知,也是這方墓志給予我們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