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曉雞聲欲徹天,沉沉墟里令無煙。哦詩直擬陶元亮,誤落塵中忽卅年。
錢鍾書與楊絳
錢鍾書這首詩,原本鮮為人知,因載入楊絳的《我們仨》而被世人熟悉。詩題為《耒陽曉發(fā)是余三十初度》。錢鍾書這里說的耒陽曉發(fā),就是拂曉從湖南的耒陽出發(fā);三十初度,就是正過三十歲生日。
記得第一次讀《我們仨》,在書中第100頁發(fā)現這首詩后,筆者十分驚訝,錢鍾書怎么會跑到耒陽呢?更納悶的是,錢鍾書生于1910年(庚戌年)農歷十一月二十一日,已是寒冬了,而他這首詩,卻是寫于1939年農歷十月。錢鍾書為何記錯了自己的生日呢?
史料記載,錢鍾書是1939年農歷十月初一(公歷11月11日)從上海出發(fā),告別妻女,前往湖南?!耙颐录?,戒裝我將發(fā)”。 陪同他同行的有徐燕謀、沈同洽、周纘武、張貞用、鄒文海。當時日軍入侵,大半個中國淪陷,他們那么遠趕到湖南做什么呢?原來,錢鍾書是與徐燕謀、沈同洽、周纘武、張貞用到新組建的藍田師院任教,鄒文海去辰溪湖南大學任教。藍田師院設在湖南安化縣藍田鎮(zhèn)(1952年從安化縣分出漣源縣,縣城駐藍田鎮(zhèn),即今天的漣源市),是中國第一所獨立師范學院——國立師范學院,湖南師范大學的前身。之所以落戶湖南安化藍田,是設立在藍田的長郡中學魯立剛校長的推薦。
藍田鎮(zhèn)地處山區(qū)中的小盆地,樹木蔭蔽,環(huán)境優(yōu)美,不是軍事要衢,受日軍干擾較少,建校于此,取“安定文化”和“青出于藍”之意。這所高等學府薈萃了眾多宿儒名流,首任校長是教育家廖世承,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在這所大學任職國文系主任。錢鍾書赴任英文系主任。其時,他已被西南聯大破格升為清華大學教授,打算去昆明,所以并不想去“國師”。但是,錢鍾書是個孝子,“不敢不聽父親的話”。
楊絳在《錢鍾書離開西南聯大的實情》中寫道:“我們原先準備同過一個愉快的暑假,沒想到半個暑假只在抗衡不安中過去。拖延到9月中旬,鍾書只好寫信給西南聯大外語系主任葉公超先生,說他因老父多病,需他陪侍,這學年不能到校上課了?!R書沒有給梅校長寫信辭職,因為私心希望下一年暑假陪他父親回上海后重返清華。葉公超先生沒有任何答復。我們等著等著,不得回音,料想清華的工作已辭掉……鍾書在無可奈何的心情下,和藍田師院聘請的其他同事結伴離開上海,同往湖南藍田?!?/p>
從上海到湖南,路途遙遠,那時交通不便,錢鍾書此行,走了一個多月,歷盡艱辛。湯晏在《民國第一才子錢鍾書》中稱:“錢不是心甘情愿去藍田,在路上又吃盡苦頭,心情極其惡劣。”楊絳在《我們仨》書中回憶:“鍾書一路上萬苦千辛,走了三十四天到達師院,他不過是聽從嚴命。其實嚴命的骨子里就是慈命。”與錢鍾書同行的張貞用在他的《前后湘行百絕》自序中寫道:“……深秋戒途,浮海而北,抵浙之鄞縣,及誕登于陸,自奉化之西溪口,走嵊縣、長樂、永康、金華,以達贛之上繞、貴溪、鷹潭、臨川、南豐、廣昌、寧都、太和、吉安,遂入湘,而歷茶陵、耒陽、衡陽、寶慶以至藍田,經三省五千里,歷一月又四日,路非不遠,時非不久也?!?/p>
錢鍾書在去藍田的路上感到很沮喪,甚至有些痛苦。他出發(fā)時,楊絳曾告訴他,你這次生日大約是在路上了,我只好在家里為你吃一碗生日面了。但“心情極其惡劣”的他,卻記錯了自己的生日抑或記錯了當天的日期。抵達耒陽那天,他以為自己過三十歲生日了。
錢鍾書來湖南的旅途艱辛,小說《圍城》有詳細的描寫。《圍城》的行程線路與張貞用所記敘的差不多。錢鍾書在小說中寫道:“晚飯后,船有點晃。鴻漸和辛楣并坐在釘牢甲板上的長椅子上。鴻漸聽風聲水聲,望著海天一片昏黑,想起去年回國船上好多跟今夜仿佛一胎孿生的景色,感慨無窮?!彼俗拇菑纳虾?诎堕_出,駛向寧波。
對這次湘行,徐燕謀在《紀湘行》有記載。徐燕謀是江蘇昆山人,與錢鍾書是桃塢中學同學,后來兩人同在光華大學任教,這次湘行,兩人是第二次共事。而且,徐燕謀還是錢基博的高足。因此,他倆是終生摯友。徐燕謀在詩中寫道:“淋漓透重棉,寒氣侵短褐。道旁多溝渠,同行頂幾沒。深夜到逆旅,酒肴粗羅列。各自扶驚魂,對食空嗚咽。”由此可見錢鍾書他們入湘的行程之苦。
筆者疑惑的是,安化縣藍田鎮(zhèn)位于湘中,錢鍾書怎么會跑到湘東南的耒陽去,繞那么大一個圈呢?查閱一些資料后,恍然大悟。原來,湖南省政府早在1939年5月20日從沅陵遷至耒陽。錢鍾書他們到湖南后,正遇上日軍發(fā)動第一次湘北會戰(zhàn),人心惶惶,謠言四起。錢鍾書擔心藍田師院會遷移,便與徐燕謀、沈同洽、周纘武等人商量,先到臨時省會耒陽,找省教育廳了解情況。他們在十月初一從上海坐輪船,晚上離開吳淞口,進入浙江境內。由于交通不便,路途遙遠,沿途旅客擁擠非凡,他們6人直到十一月初,方才抵達湖南。
鄒文海在一篇文章中回憶說:“抗戰(zhàn)初期,交通工具不敷分配,沿途旅客擁擠非凡,無法按時間到達目的地的,我們十月就從上海訂船票赴寧波。繼而日人封鎖???,不能通航,一直到十一月初才得到船公司通知,定期出發(fā),到達寧波后,大家松口氣方感真正脫離了魔掌。從寧波到溪口,一節(jié)乘汽油船,一節(jié)乘黃包車,足足走了一天,此后則全部乘坐長途汽車……”
他們到耒陽后,受到省教育廳廳長朱經農接見,告知“寇深圍危,不宜自逸;國立學府,人心所系;國幣艱難,不可虛靡”,藍田師院作為全國高等師范教育界的龍頭學校,不到非常緊急狀態(tài)不會搬遷,要他們安心去赴任。于是,錢鍾書一行離開耒陽,經衡陽、邵陽前往安化縣。
錢鍾書從耒陽出發(fā)時,定然想起了陶淵明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因此,他才感嘆“哦詩直擬陶元亮,誤落塵中忽卅年”。對于錢鍾書來說,他未能去西南聯大任教授,卻陰差陽錯跑到偏遠的藍田,確實是個遺憾,但從文學的角度來說,他在湘中窮山中的收獲無比豐富。他的代表作《圍城》的主要故事線索,就是以這段經歷為原型的。恰恰是無法抗拒命運安排的藍田之行,成就了錢鍾書的《圍城》。
值得指出的是,錢鍾書從上海出發(fā)的時間,歷來有爭議,據《錢鍾書去滬入湘時間考》記載是十一月初一。不管是十月還是十一月,錢鍾書定然是到過耒陽的,這是無可爭議的事實。雖然,他只是耒陽的匆匆過客,但他給耒陽留下的短詩,帶給了這個千年古縣一段穿越時光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