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宇
我記得第一次照相時的情景。
春天,一天,父親突然將我從枯燥的拼音課堂里叫出來,將我?guī)У搅擞變簣@后的大槐樹下。正在讀六年級的二姐早已在那里等著。接著來了一個阿姨,胸前掛著一個沉甸甸的黑黝黝的東西,她叫我和二姐站在一起,又要二姐牽住我的手。她剛舉起那個感覺很沉的東西,又放下,迅速地跑到旁邊的油菜地里,掐下幾枝花穗,要我和二姐每人拿一束?!斑青辍币宦?,一道白光在我眼前迅疾地閃耀而過。二姐對我說,這就是照相,那個沉甸甸的東西叫照相機。過了幾天,父親帶回來一張小方形的黑白照片,上面我和二姐的表情都很嚴(yán)肅,眼睛木木地望著遠方。后來,二姐用彩筆將我們的嘴唇涂成紅色,油菜花涂成黃色,一下子變成了黑白加彩色的照片了,雖然有些怪異,但那嘴唇和花都很絢爛。
我不知道我是從什么時候迷戀上照相的,在我幼小的心底里,照相總是一種很愉快的事情。鄰村一個阿姨在做照相生意,每天騎著一輛自行車從一個村子踩到另一個村子,嘴里叫喚著,照相啵,照相啵。通常會引來一群孩子追隨,興高采烈地尾隨著她的自行車后面跑。當(dāng)然,其中的大部分孩子是不能照相的,照相要經(jīng)過他們父母親的同意,要她們的父母親掏錢,因此,他們其中很多人的童年其實沒有照片留存過影像。我也跟在他們的屁股后面跑,但我經(jīng)常會收獲一張照片。我記得有一次,我向父親嚷著要照相,父親便付給了那個阿姨照相費。阿姨將我?guī)У揭黄筒说刂醒耄瘘S的油菜花在春風(fēng)里搖曳,碎黃金一樣鋪成一片,好像春天就是由油菜花裝飾而成的。阿姨遞給我一把烏黑的木殼手槍,我握著微小的扳機,聚精會神地望著遠方,眼光沿著槍口朝向同一水平線,似乎正在千鈞一發(fā)之際,鏜里的子彈馬上要射擊出來了。這時候,阿姨準(zhǔn)確地按下了快門,一道奇異的白光從我的眼前迅速閃過。我站在油菜地中央,回味了許久,那彎成鉤形的食指半天還保持著握槍的姿勢。二姐依舊是將我的照片拿去,去完成她黑白照片變成彩色照片的更改。不過這一次除了我的嘴唇變紅之外,我的十個手指無一例外地變成了鮮紅的顏色,在黑白的畫面中顯得極為耀眼。漸漸地,那些單調(diào)的黑白色彩開始變成了天然的紅色、綠色、黃色……多了起來。
我的第一張彩色照片,我穿著一套橘紅色的運動裝,正襟危坐地坐在一把老式藤椅上,那把藤椅顯得很大,又似乎沒有放穩(wěn),我的屁股大部分移向了前端。我的前方是一臺腳踏風(fēng)琴,暗紅的漆面,黑白琴鍵相間。我的兩只手輕微地放在琴鍵上,中指弓下去,像正在盡情地演奏。我的兩頰通紅,感冒后的潮熱還沒有完全散去,眼睛也顯得乏力無神,不過還是勉強地打起精神。現(xiàn)在看到這張照片,我的內(nèi)心便會涌起一個叫作“做秀”的詞語,因為至今我對風(fēng)琴是一竅不通。那時的我就已經(jīng)諳熟了“做秀”的技巧,風(fēng)琴、藤椅不過是背景中預(yù)設(shè)的道具。二姐再也沒有給我的照片涂抹色彩了,她知道天然的顏色,再也不需要強加給它任何色彩。
讀師范的時候,我開始跟一個老頭學(xué)照相。那個老頭是個外地的照相師,每學(xué)期末的前幾天,他就會鉆到我們校園,然后他向我們游說,說要放假了,有的同學(xué)馬上要畢業(yè)了,照幾張相做紀(jì)念吧!有的同學(xué)禁不住他的誘惑,一個、兩個、三個……漸漸地成了他相機里的風(fēng)景。我因為對他很熱情,經(jīng)常會利用學(xué)生會干部的頭銜為他招攬一些生意,這樣他便在照相的時候,要我為他幫忙布景,還說我是他的徒弟。我很樂意,我既沒有行拜師禮,也沒有給過他任何彩頭。等他忙完之后,他將我拉到石凳上坐下,給我講照相機的原理,講結(jié)構(gòu)和如何選景。他讓我去觸摸他的相機,掀開蓋子指著吐出來的紐扣狀的地方說,這是快門,又說選景要注意景物搭配等等。我很認(rèn)真地點點頭,專心地聆聽著師傅的一大堆照相理論,突然覺得其實拍攝每一張照片都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我拍下的第一張照片,是兩個正在玩泥的孩子。我在學(xué)校的路旁,看見兩個孩子正在很專注地玩泥,他們將手放在雨后的小水坑里,壘起兩塊磚頭,掏出泥漿,在磚塊上塑成形狀不一的泥人來。他們的手很麻利,低著頭,不顧來來往往的人群。
我倏然心動了,掏出隨身攜帶的相機(這時候我已經(jīng)擁有了第一臺相機,海燕牌的),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站在他們身后,盡量不去驚擾他們,然后迅速地按下了快門。之后,我將這張 “作品”,在第二次見到師傅時送給了他,師傅笑著說,不錯,不錯!然后,放進口袋,不再說照相的事情了。
我還記得另外一次拍照的情景。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季,太熱,又悶。在這樣一個午后,我們這一幫同學(xué)實在找不到生活的樂子,被樹梢上那一只只鳴叫不停的蟬擾得煩躁不已。他們開始評頭論足地從班上學(xué)號最先的女生說到最后一個女生,說得一大堆唾沫在空氣中飛揚。末了,輪到我,我正坐在床上擺弄著照相機,我實在沒有什么好說的,便對他們說,我給你們每人照一張相吧,不過,你們要擺出最具風(fēng)范、最有趣的姿勢來。他們開始發(fā)揮自己的聰明才智來,其中的一個頂著一個洗臉盆要我照,另一個屁股夸張地翹起,脖子像長頸鹿一樣伸向前方,嘴里叼著一根紙卷的“長煙”,還點著火,快燒到嘴沿了。一個光頭的同學(xué),脫下衣服只剩下一條三角褲,用一塊蚊帳像裹粽子一樣將自己包起來,盤腿坐下,說這是我第一張藝術(shù)寫真照片。我們咯咯笑起來,笑聲將煩悶沖得煙消云散。
關(guān)于照相的故事還有許多,這些都是對記憶的另一種傳承方式。翻開發(fā)黃的相冊,那些人與事,像影子一樣跳躍出來。照片沒有丟失,記憶也沒有丟失。
責(zé)任編輯:黃艷秋
美術(shù)插圖:何 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