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龍
時光往后倒回十年,我正在一個叫雙合的行政村掛任新農(nóng)村建設(shè)指導員。
駐村的第二天早上,我站在村部魚塘旁邊,對吞云吐霧的牛主任說,建個五保村好不好?牛主任似乎未完全聽懂,他密集地吐出幾圈煙霧,朝我愣眼質(zhì)疑:建什么村?我一字一頓大聲說:五——保——村——他終于聽出來了,問在哪兒建?我指著魚塘對面和右邊的石漠地說,那里。牛主任蹙起眉頭,那點點地建一個村?怎么可能?我說五保村其實不是村。牛主任說,不是村是什么?我說是一棟給五保老人住的樓房。前幾年,民政廳在六千個村建了這樣的樓房,花幾個億呢。牛主任噗嗤一笑。媽的,我還以為建個像雙合這樣的村子。牛主任吸了兩口煙又說,民政廳的人真是好笑,一棟樓就一棟樓,叫什么村呢,叫得不倫不類的!我說別看它不倫不類,得過國務(wù)院創(chuàng)新大獎呢,在全國都出了名,外省的人三天兩頭跑來參觀。牛主任取出一支煙替上前一支,狠勁地吸了幾口,皺著眉頭問,五保村歸誰管?我說村委。他說建樓也由村委?我說可不嘛,房產(chǎn)證要寫村委名字呢。牛主猛拍大腿罵道媽的,有這等好事,怎么就沒雙合的份?我說你不去爭取,民政廳不明不白就把項目塞給你?牛主任吞咽了一下,小聲問道,現(xiàn)在,現(xiàn)在還能爭取嗎?我說,不能我跟你說干嗎?牛主任把煙蒂扔在地上,用腳尖踩了踩,巴望著我說,這樣吧,怎么去爭取,你來安排,我全力支持!牛主任是支書主任一肩挑,他支持就等于村委支持。我說好呀,有牛主任支持,五保村跑不脫了!
牛主任臉色瞬間凝重,聲音變得虛飄。那兩塊地比較麻煩!我問不是村委的?牛主任搖頭。他指著對面的石漠地說,老楊的。他家就在地的后面,隔著水渠的那棟。兒子在深圳的超市打工,搞得錢,里里外外都貼了瓷磚!我放眼望去,那棟正面貼著紅瓷磚的三層樓鶴立雞群,把周邊零零散散的泥瓦房破草屋統(tǒng)統(tǒng)藐視。牛主任又指著右邊的石漠地說,老馬的,他家就在馬路對面,村小旁邊的那間。我順著牛主任手指的方向看,一間低矮的泥瓦屋正裊動著幾縷藍煙。
去年,村委要建個籃球場。牛主任指著魚塘左邊的村委樓說,想用后面那塊地跟他們換,兩個刁民竟然獅口大開,每家要求補償三千,你說窮巴巴的村委上哪兒弄?我唉了一聲,還真麻煩!不過,既然開口要錢,說明地是能換的。也許,給五保老人建樓房,他們動了善念,就同意了呢?
我尾隨牛主任彎到村委樓后面,那塊地正瘋長著南瓜苗,綠油油一大片蔓延到河邊。我嘖嘖地贊道,多肥的地呀,干嘛不換?我在腦子里把村委樓占的地與瓜苗地連接起來,覺得很奇怪。好端端一塊地,竟然把樓房建在正中間,攔在后面這半截成了廢地。我指著瓜苗地說,要是把村委樓建在這里,前面就有兩個籃球場的空地,還換什么?牛主任埋怨道,都是村小何校長唆使的。我說干嗎聽他唆使?牛主任說,何校長懂點風水。他說,靠近河邊起村委樓,背水一戰(zhàn),沒有退路了。我捧腹大笑。真是扯淡,搞得跟打仗似的。芝麻大的村委,又窮又沒權(quán),你背什么水,你跟誰一戰(zhàn)?
兩人繞過村委樓來到水渠邊。牛主任說,農(nóng)業(yè)學大寨那陣子建的,都爛得像狗啃了。我蹲下來,伸手摸了摸狗啃渠邊的青苔和雜草,一陣陣清涼輕拂我的手。我撥開雜草,掬了一口水嗅了嗅說,很干凈的!牛主任說,從河里引過來,村里上千人飲用呢。我說,五保村建成后,朝渠邊開個后門,出門就能汲水了!
我沿著石漠地周邊踱了兩圈,然后站在老楊的地里說,這塊地做五保村,靠近公路那塊做籃球場。我指著魚塘對面那排泥瓦房(左邊是衛(wèi)生室,中間是調(diào)解室,右邊是文化室,也是我的宿舍)問道,是村委嗎?牛主任點頭。我說,打掉重起。牛主任撓了撓光亮的禿頂說,搞不到錢!我說,找司法衛(wèi)生文廣這些部門要,搞新農(nóng)村建設(shè),他們有任務(wù)!
我指著村委樓兩側(cè)的洼地說,那里填平,種菜,夠十幾個人吃了。兩人走回魚塘旁邊,我邊比劃邊說,塘中養(yǎng)魚,塘邊種上柳樹,周邊硬化,筑幾個水泥桌凳,看書下棋打牌吃飯,都能用得上。我環(huán)顧四周說,砌上圍墻,朝公路開個大門。我問牛主任,這樣的四合院牛不牛?牛主任豎起手拇指。很牛,全鎮(zhèn)第一,不,全縣沒第二個!我說,我就擔心五保村沒人住。牛主任嘴里唷唷道,這么新的樓房,白給住還不???我都想住呢。我說我也想,可惜不是五保!兩人呵呵傻笑。我率先收起笑聲。哦對了,雙合幾個五保?牛主任掰手指數(shù)到二十六。我說人數(shù)夠了,住最遠的是誰?他說田放牛,住在三洞!我說,明早去三洞!
第二天天未亮透,我和牛主任從村部出發(fā),沿著一條坑坑洼洼的砂土路走了四十來分鐘,來到刀削般陡峻的石山腳下。牛主任仰望山頂說,翻過去就到了,能爬嗎?我拉伸手拇指和食指,比量著那條從山頂掛下來的羊腸山路說,一拃長的路。牛主任說,別看只有一拃長,走上去可是天昏地暗!我抬腳上山,像只健壯的山羊,輕快,穩(wěn)健。開始時,牛主任還勉強跟得上。漸漸地,便被甩開老遠,我只好歇下來等他。他噓喘著走到我身前嚷道,媽的,你這個干部,比農(nóng)民還能走!我說憑什么干部就不比農(nóng)民能走?他說上個月,鎮(zhèn)長跟我去三洞,才走到半山腰,他差點要斷氣,只好回頭。我笑著說,他是鄉(xiāng)級,我是處級,不是一個檔次!知道我什么單位?牛主任說民政嘛。我說民政管什么?他說五保呀。我說,只是其中一項,還管婚姻優(yōu)撫安置低保救災(zāi)殯葬基層政權(quán)區(qū)劃地名,嘿,管多了去呢,從生管到死,從最可愛的人(退伍軍人)管到最可憐的人(五保)。雜七雜八的事,哪樣不跟農(nóng)村扯上關(guān)系?我三天兩頭跑鄉(xiāng)下,什么深溝爛坎沒跨過?牛主任譏笑道,怪不得像個農(nóng)民!我說我連農(nóng)民都不如呢!兩人折騰了一個鐘頭,終于到達三洞。我邊抹汗邊打量這個橢圓形的大屯。地勢平坦,一條不知名的小河穿過村中,把橢圓分成兩半。兩岸的稻子、玉米在溫煦的陽光下綠得泛亮。土狗們東一只西一只,懶洋洋地趴在路上曬太陽,我們走過旁邊,它們都懶得動,也不吱聲。我說這么大的村子,就幾只狗?牛主任說,屯里有四百多號人,多半都出去撈錢了。
我們沿著村路走了十來分鐘,在一個小魚塘旁邊停下來。幾只鴨子正撲騰翅膀,在塘里嘎嘎亂叫。牛主任朝魚塘后面的爛瓦房喊道:田放牛——田五?!自陂T前的黃狗朝我們汪了幾聲。提個糞桶的小老頭從爛瓦房后面繞到門前把它叫住。小老頭招呼了一聲哦,牛主任來了!說著,把糞桶里黑乎乎的東西倒進魚塘。我問他倒什么?他說牛糞。我說這不污染嘛。他說牛吃的是野草,干干凈凈,污什么染?你是——牛主任接過話說,市民政局周副局長。田五保馬上擱下糞桶,拉住我的手叫道:我的衣食父母??!我抽出被他拉住的手,問多大年紀?田五保說六十六,我說還很硬朗嘛。田五保挺了挺腰桿說,還行吧!走,進屋去。走到門前,牛主任指著黃狗說,頂兇的,有三十來斤吧?田五保說差不多。牛主任說,哪天我找點椿芽過來!田五保說好啊,嘴饞時說一聲。黃狗朝牛主任汪了兩聲,牛主任害怕得縮回身子。
我還是民政的毛病,走進農(nóng)戶總要東摸西看,還拿手機四處拍照。我把手臂伸進一條大蛇般蜿蜒的墻縫里,幽默道,通風不錯!田五?;氐?,不用買電風扇呢。我指著臟兮兮的大木床說,不是一個人睡吧?田五保指著黃狗笑道,還有阿黃呢。我譏諷他,難怪被子又黑又破,像狗窩,蚊帳也沒有。田五保逼上一句,周局長不會送我一套新的吧?我說,那要看你的態(tài)度啰!田五保笑道,我態(tài)度很好的!說著就跑到魚塘邊捉了一只鴨回來。準備殺的時候,我阻止他。他問為什么?我說你是五保嘛。他瞪我一眼,五保就不能吃鴨?我說,叫不殺就不殺,我們還有事!我拉著牛主任跑出門。
跑到隊長家,隊長、三洞小學校長正在說事。隊長其實就是村民小組的組長,雙合的群眾還是以前的叫法,不叫小組,叫隊,小組長叫隊長。聊了隊里的情況,隊長帶我們?nèi)タ磧蓚€孤兒。離開隊長家,從高高密密的玉米地里走了四五十米,進了一間比田五保房子還爛的泥瓦房,沒見到人。隊長說,可能去河邊洗衣服了。幾個人在屋里轉(zhuǎn)轉(zhuǎn)看看。隊長說,兩個孤兒慘得很!父親在深圳當門衛(wèi),大前年,也是這個時候,他騎電單車去郵局給家里匯錢,撞到一棵路樹,那棵路樹就要了他的命!噩耗傳來,患子宮癌的母親當天就背過氣。說話間,一大一小倆男孩抬著一桶濕衣服進屋。隊長說,大的叫克服,二年級,小的叫克年,一年級。我盯著跟我一般高的克服說,才二年級?校長說,本該讀四年級了。三洞小學只有二年級,三年級以上要去雙合,太遠,克年又沒人照顧,只好復讀,復讀了兩年,被教育局點名了。隊長問我怎么辦?我說吃飯的事好辦,安排五保。隊長說,又不是孤寡老人,符合政策嗎?我說五保嘛,癡呆傻,孤獨寡,還有癲聾??!孤兒是小五保嘛。隊長哦了一聲,小孩也能吃五保,我還是頭一次聽說。我說上學嘛,兩人一起去雙合。牛主任說住哪?我說學校呀。牛主任搖頭。雙合小學半間宿舍都沒有,別說學生,老師都得回家住。
田五保手握兩瓶啤酒站在門口說,菜弄好了,趕緊吧!隊長說,剛好我也沒準備,蹭飯去吧。那天,一起蹭飯的有隊長、校長,還有學校的另一個老師。田五保燜了一只鴨,一條鯉魚,還一碟酸菜炒豬大腸。兩杯啤酒下肚后,我問田五保,你這么通情達理,干嗎討不到老婆?田五保說,我以前是個屠夫,天天殺豬,誰敢嫁?田五保輕嘆一聲說,也好,一個人清閑自在!不說了,喝酒喝酒!喝完一杯酒,我說了五保村的事,問他想不想去???他說樓房誰不想???以前,我就在雙合小學前面賣豬肉,有很多熟人。我說,那就好,到時讓你當村長。田五保說,那不跟牛主任一樣?牛主任瞪他一眼。我管四千人,包括你。你只管幾個五保,能一樣?田五保傻笑。他抬眼看了看那些粗大蜿蜒的墻縫罵道,媽的這破房,說不定沒幾天就倒了!隊長罵他烏鴉嘴!我說,我拉棉被和蚊帳下來,你能到村部去挑嗎?他聳聳肩說,怎么不能,民政給的米和油,我都是去鎮(zhèn)上挑的,來回走三十幾里。
臨走時,我掏出一百塊錢塞給田五保,他死活不收。走了幾十米,我問牛主任有紙嗎?牛主任從包里掏出個舊筆記本說,這個行嗎?我說也行。我拿出筆在筆記本上寫道:慰問雙合村三洞屯五保戶陸大輝貳百元整。經(jīng)手人:市民政局XX。我把這頁紙撕下,折回爛瓦房對田五保說,民政慰問你的。田五保拿過那張紙看了又看,甜滋滋地說,政府這么關(guān)心五保,哪好意思拒絕?
路上,牛主任問我能報銷嗎?我說蓋上村委的公章就能報。牛主任說,回去我給你蓋上。我說我不會報的。
兩人一前一后往回走。牛主任說,其實,田五保二十幾歲就討了個老婆。我驚了一下,后來呢?牛主任說,跟人跑了。我問什么原因?他說干不了男人的事吧。我說,樣子蠻精神的呀。牛主任說白天很精神,晚上很文明!我掩嘴竊笑。若不然都三代同堂了,吃什么五保?
接連幾天,我和牛主任跑了七八個住有五保的村屯。走在東一垛牛糞西一粒羊屎的村路上,我捂著鼻子問牛主任,這情況說明什么?牛主任說,農(nóng)民養(yǎng)了不少的牛和羊?。∥艺f廢話,衛(wèi)生太糟糕了!光是這項,就離新農(nóng)村天遠地遠。牛主任嘿了一聲,農(nóng)村都這樣,哪那么講究?我說鏟到地里呀,又清潔道路,又能做肥料。牛主任說,米都沒人種,要什么肥料?
我們挨家挨戶,把二十六個五保摸個遍,給人和房子拍了照?;氐酱宀?,我對著手機照片和筆記,一個一個熟悉他們。田五保很另類,按照“無勞動能力”的基本條件,他都沒資格吃五保,但“勞動能力”這東西,對六十六歲老人來說,你說無,誰也不敢說有,你說有,又能有多少?別的五保也都有一堆吃五保的理由。地黃屯的藍五保,風濕骨痛,常年臥床,全靠隊長安排屯里人輪流照看。大勒朗屯的吳五保是個啞巴,跟弟弟一家人住,挑水、掃地、煮飯、喂豬,都由他包攬。浮橋屯的石五保住在河邊一間小木房里。這個七十一歲的瞎老頭,會編織精美的竹器,簸箕、籮筐、菜籃、草帽,都是鄰里們拿竹子來請他編。他從不開口要錢,鄰里們?nèi)≈衿鲿r,總把錢硬塞進他的褲袋里。村委附近姓王的三兄弟被譏諷為五保之家。王大光六十二,王二光五十八,王三光五十四,三人住在破敗的小四合院里,據(jù)說是祖輩留下來的。解放前,祖輩父輩都是地主,討了好幾房老婆,誰知到了他們,女人是什么味都未聞過!村人說,祖先把福分吃光了!我看主要是智商問題,大光還算靈光。二光三光癡呆木訥,說不成一句完整的話,除了能吃,什么也干不了,農(nóng)活家活全由大光扛著。民政已安排二光三光吃五保。我問大光,你也該吃呀。大光說,我還要討老婆,王家不能斷后!地良屯的苗五保,前幾年出去挖礦,讓礦石砸傷腰椎,大便失禁。上個月去南城做直腸手術(shù),在腰部掛了個屎袋,花去一萬多,還好有新農(nóng)合,報了大半。
還有八個有五保資格但還未放進民政盤子的對象,我把他們叫“疑似五保”。比如三洞的克服克年,五保之家的大光。住在雙合小學后面的馬王情況很特殊。四十八歲那年,老婆跟奸夫在床上胡搞,他一鐵鏟砸過去,那奸夫就小命歸西,他坐了二十年牢。妻子帶著一雙兒女改嫁了,至今下落不明。釋放回村不久,他得了癆病,整天窩在家里,門都不出。東山屯有個蹶子,是電管員到村部向我反映的。電管員是蹶子的堂哥。他說,蹶子二十八歲討個四十二歲的寡婦,那寡婦真是塊肥田,兩個女兒都出嫁了,還能跟蹶子鼓搗出個兒子,可惜有骨軟病,六歲還走不了路。寡婦跑去廣東打工,跟一個老男人鬼混,都五年不回家了。岳母是個啞吧,又有關(guān)節(jié)炎,一直丟給蹶子。蹶子曾兩次把岳母牽到鎮(zhèn)敬老院,都被擋了回來。你說一個殘疾,怎么管顧兩個殘疾?蹶子還擔心,瞎岳母哪天突然病死,讓寡婦反咬一口,怎么辦?
在給民政廳的報告里,我把八個“疑似五保”加了進去,變成三十四個。我?guī)е鴪蟾婧驼掌フ业捅L?,處長看完后很驚訝。雙合有這么多五保?我說窮地方討不到老婆!處長邊看照片邊搖頭。老周呀,這年代,五保還住這么破的房子,怎么交代?我說,最好的交代就是做五保村。處長抖了抖那張刻滿褶皺的苦瓜臉說,這事去年就暫停了!我茫然道,剛拿國務(wù)院創(chuàng)新大獎就暫停,不對吧?處長壞笑,再搞下去就不是創(chuàng)新了!我說,你是說暫停?還未完全停止?處長說,要是有資金配套,五保入住的愿望又強烈,可安排一些,當然,規(guī)模要大。我問多大?他說二十個床位,廳里給二十萬,縣里配套五萬,還要有村委的承諾。我說承諾什么?處長說,負責五保村的管理。以前做的五保村,問題一大堆,村委和民政扯皮,到頭來誰也不管,一些五保村都癱了。我說有了這些就批?處長說不一定。項目少,要排隊!
星期五這天,田五保一大早就扛一根扁擔來到村部。那時,我和牛主任剛坐上石局長的“沙漠王子”,準備去南城找低保處。我下了車,把房間里捆好的棉被和蚊帳提了出來,掛在田五保的扁擔兩端。田五保起步的時候,處長那句“五保入住的愿望又強烈”突然在我耳邊響起。我右手搭在扁擔一端說,東西先放我這兒,跟我們辦大事去!田五保搖頭說,我一個五保,能辦什么大事?我把擔子從他肩上拿了下來,放進房間里,然后推他上車。
路上,大雨傾盆,密密層層的雨線把視野切割得很短很窄,車子慢得像只蝸牛,直到下午五點,這只蝸牛才爬到南城。來到低保處,正準備下班過周未的處長顯然不耐煩,他朝我陰著那張苦瓜臉。老周啊,你這是聚眾上訪?我說聚眾談不上,即便是上訪,四個人也沒違反信訪條例!我笑了笑說,當然,我們是專程來向處長您匯報的。處長說是嗎?我把一沓材料擺放在他桌上,從中抽出一張資金證明給他說,這五萬是石局長出的。處長問石局長,縣民政有這個錢?石局長說,不是有個救災(zāi)賓館嘛,當年民政廳給救災(zāi)周轉(zhuǎn)金建的,一年有十幾萬的利潤。處長哦了一聲,這個嘛,可以的!我又翻出村委的承諾書。他看了又看,仰面問牛主任,照顧五保老人很麻煩的,村委研究過?牛主任說,研究了呀,研究好幾次呢。不怕麻煩的,四個村干輪流,連班都排好了!我差點就笑出聲來。到目前為止,另外三個村干也只知道要起一棟叫五保村的樓房,具體用做什么都不知道。田五保在旁邊插話,我還能弄飯呢。處長馬上打擊他。十幾個人的飯,你弄得過來?田五保說,煮鍋飯炒碟菜,沒什么大不了。他攥緊兩只小拳頭,聳聳肩,展示足夠的堅韌。處長再次打擊他。這么能干,還吃什么五保?田五保語塞。我說,人家吃五保是符合政策的!處長的苦瓜臉展平了一些褶皺。他對田五保說,開玩笑的,別當真!我說處長呀,五保村的事可不許開玩笑喲!處長說,老周呀,你是在逼我?我說配套有了,村委承諾了,五保入住的愿望很強烈了,這可是你上次開出的條件!顯然,處長過周末的愿望更強烈。他把話題岔開,請你們吃飯好不好?如果他把后面三個字去掉,也許我們就傻乎乎地跟了去。但他不是這個意思,他是在下逐客令!我說,不麻煩處長,我有安排了。處長說那好吧,材料放我這里,再研究研究。我說我就知道處長慈悲為懷,很快就會研究出五保們滿意的結(jié)果。處長奸笑,激我沒用,這事不是我說了算!
那晚,我落實那句“我有安排了”就是請他們每人吃一大碗加了扣肉的老友面,外加一瓶純生啤酒,品種單調(diào)但分量充足。吃完后又結(jié)伴去逛百貨大樓。第一次進城,田五保高興得像個小孩,到處摸摸看看,問東問西。四人滿心歡喜地回到福彩賓館,牛主任卻接了個讓我們無法繼續(xù)歡喜的電話,是三洞隊長打來的。他說,田五保的房子剛剛倒塌,他在外面喊了幾十聲也沒人應(yīng),田五保埋在下面了!
田五保給嚇懵了,牛主任跟隊長說什么他也聽不見。我用力拍了他的肩膀,他才回過神。我說,我救了你一命!他愣眼看我。我說,我不帶你來南城,你現(xiàn)在還是人嗎?田五保哆嗦道,也是哦!我說你還不想來呢。田五保說,我哪知道房子會倒?他臉上露出恐懼狀,嘴里喃喃道,完了!石局長說,做五保村了,還要那破房干什么?田五保又喃喃道,我的阿黃!石局長問什么阿黃?牛主任說,他的土狗。
我們開了三間房,我和石局長住一間,牛主任和田五保住一間,還有一間是司機。半夜,牛主任匆匆跑來敲門,說田五保病了。我和石局長趕過去。田五保躺在床上,身子發(fā)顫,滿臉潮紅,嘴里囈語:房子……阿黃……阿黃……房子……我伸手探了他的額頭,燙得像塊炭火!叫醒司機,拉他到醫(yī)院,一量,體溫40度2,幾近昏迷。吊了四大瓶鹽水,天亮時才退了燒。我松了一口氣,打電話給處長說了情況,他急得不行,聲音顫抖。老周啊,田五保要真出什么事,你我都逃脫不了干系!我說,房子倒了,沒地方住了,老人家著急??!不過現(xiàn)在沒事了。處長說,趕緊拉回去,安頓好!我說馬上拉。處長你看那五保村……處長說,那事還要走程序!我說那好吧,過幾天再來向您匯報!處長發(fā)火了。還來呀?千萬別來,這事不用匯報了!
從南城回來,我們趕去三洞。田五保的房子只剩一垛爛泥碎瓦,毛發(fā)蓬松的阿黃正一瘸一拐地圍著那里轉(zhuǎn)圈,看見我們,它撕心裂肺地跑了過來,朝田五保不停地汪叫。田五保把它摟進懷里,雙手輕撫那條被砸斷了的右后腿。
給那垛爛泥碎瓦攝像,拍照,找隊長核實情況,我們沿途返回。跟在身后的,是無家可歸的田五保,還有一瘸一拐的阿黃。回到村部,石局長已差人送來了鍋碗瓢盆、煤氣灶煤氣罐生活用品,還給田五保五百塊的慰問金。一幫人忙著清理調(diào)解室,在床上鋪上我送給他的新床單新被子,掛起了新蚊帳,弄得跟個新房似的。田五保噙著淚花,不停地給我們鞠躬,道謝。牛主任說,你那間爛房倒得可真值呀!田五保抹去臉上的淚花,幽默道:可不嘛,我住村部,村干待遇了!牛主任說不對,調(diào)解室是鎮(zhèn)司法所調(diào)解民事的地方,鄉(xiāng)干待遇才對!我說也不對,你是我鄰居,以后還要一起開伙,同鍋吃飯,處級才對。田五保憨笑。一下子蹦上來好幾級,哪消受得了?
我說,住在調(diào)解室,你得做些調(diào)解工作。田五保說,一個五保能調(diào)解什么?我說,跟牛主任調(diào)解換地的事。田五保說,怎么調(diào)解?我說,跟在牛主任屁股就是。田五保說,別人問我誰呀,我怎么答?我說,你就說五保村村長。田五保說,都沒任命呢。我現(xiàn)在就口頭任命:田放牛同志擔任雙合五保村村長!我叫了聲田村長?他應(yīng)答:到!我又叫了聲田村長?他又應(yīng)答:到到到!一幫人都捧腹。牛主任雙手撫摸光亮的禿頂,自言自語道:五保村八字還沒一撇呢!
第二天早上,我拿出兩百塊錢,叫田村長去浮橋買魚苗。中午,田村長背了個水淋淋的塑料袋來到魚塘邊,解開綁住袋口的麻繩,把一群活蹦亂跳的魚苗倒進塘里,塘水立即掀起各式各樣的小水波。田村長雙手抹了抹褲腿,從褲袋里掏出兩張濕錢退還給我說,共三百二十條,花去一百六十。我說干嗎不花完?他說再多了,水就不夠。我問都什么魚?他說,配好了的,一半是草魚,另一半是羅非、鯉魚和鰱魚。我問為什么這樣配?他說草魚吃草,拉出來的屎讓羅非、鯉魚和鰱魚吃掉。我們只需要喂草魚,就白撿回羅非、鯉魚和鰱魚。我笑道,魚的世界真他媽奇妙,最好吃的竟然是吃屎的!田村長說,要是放進牛糞豬屎就更肥了。我說,多久能釣?田村長說,只喂青草,要四五個月,要是放化肥,兩個月就能釣了。我說,自己吃的,放什么化肥,田間地頭雜草多的是。
后來,只要我在村里,每天傍晚,都會和田村長到公路上拾牛糞。路過的大人、小孩都取笑我們,只有塘里的魚懂得感恩,回報我們香嫩的鮮肉。當然,也幫村里躲過清潔辦的幾次暗訪。
我去村小前面等車,趕回市里參加指導員匯報會。兩輛柳微車橫在村路中間,把另一輛柳微車攔在后面。兩個男司機和一個女司機正在車邊爭吵,對罵。從尖刻惡毒的吵罵聲中我聽出緣由:女司機是縣城的,早上給雙合群眾送來一車化肥,順路拉幾個人出去。男司機認為女司機搶了客源,堅決堵住。我上去勸了幾句,誰也不聽。我對等車的群眾說,我們走路吧,一下子就有車了!只有兩個人跟在我身后。路上,那兩人嘟噥道,現(xiàn)在豬仔都賣到十四塊錢一斤,當初要是養(yǎng)一窩就好了。我差點笑出聲。雙合的人懶得出油,別說養(yǎng)豬,就是挖地種菜他們都不干,天天趕街,縣城趕,鎮(zhèn)里也趕,說是去買青菜,其實是拿外出打工子女給的幾個錢去玩耍。兩人問了我屯級路硬化的事。我說,整村推進項目給了雙合四條硬化路,村干們合計了一下,最多能完成三條。他們問不完成的是哪條?我說浮橋。他們說浮橋的路最短,也平,容易做呀?我說,一分錢都籌不上,怎么做?一個人說,要是籌上呢?我說,籌上了再說!
浮橋的路往后安排是鎮(zhèn)長的意思,因為鎮(zhèn)里部署的集資統(tǒng)籌投勞收費種植等任務(wù),浮橋人總是當耳邊風,修路這等好事當然不能便宜他們。這話漫到嘴邊又給我咽了回去。這時,有個皮卡車停在路邊攬客,我拉著兩人上車。車上再聊,倆人竟然是浮橋的隊長,幸虧沒漏嘴。到了縣城,我?guī)蛢蓚€隊長出了車費,他們連謝我半分鐘。
這次匯報真是讓我顏面掃地。幾十個指導員里,數(shù)我級別最高,而我卻沒辦成一件拿捏得著的實事。別的指導員,最不濟的,也給村里弄來一條水溝,幾十蔸果苗,或是捐給村小學幾捆書。而我忙的五保村,只遞交個報告。匯報的時候,我的頭一直埋在筆記本里。開完會我也不回家,直接搭車回村。
田村長蹲在魚塘旁邊,撫摸著阿黃那條斷腿。傷口感染化膿,阿黃站不起來了。我問田村長,魚沒事吧?他說,好著呢,你看你看——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浮著草葉的水面正掀著幾串小水波。我朝他喂了一聲,換地的事跑得怎樣?他說成了,都成了,跟牛主任登了一次門,老楊老馬都說,給五保做樓房,不換哪成?
第二天吃過午飯,我和牛主任跑鎮(zhèn)里找國土所。摩托車狂奔在午后炎熱的太陽下,一陣一陣的熱浪,機關(guān)槍似啪嗒啪嗒掃射在我們臉上,身上,把每個汗腺打通打透,渾身濕淋淋的。我們先去農(nóng)推站,領(lǐng)了一捆農(nóng)民如何識破假化肥假農(nóng)藥假種子的掛圖。接著去派出所,幫村民換兩個戶口本。那個年輕的女民警一邊辦事一邊煲電話,等了老半天,兩個戶口本才從窗口扔了出來。來到國土所,都快下班了。好在年輕的女辦事員不像年輕的女民警一樣煲電話,她熱心地給我們沏茶,還轉(zhuǎn)過搖頭扇給我們吹風。她笑瞇瞇地說,真是稀奇呀,全鎮(zhèn)就雙合來辦村委辦公場地的土地證。牛主任扯了扯我的衣垂,意思是說不用辦了。我問不好嗎?她軟綿綿地說很好的呀,不走法律程序,有了糾紛很麻煩!接著,她一項一項,在紙上給我們列了辦證的程序和注意事項?;貋淼穆飞希覍εV魅握f,要是不辦土地證,五保村起到半欄桿,那兩家突然反水,麻煩就大了。牛主任說,怎么可能,都親口答應(yīng)了的!我說那只是口頭,簽下協(xié)議才作數(shù)。
果然,牛主任拿合同上門簽字時,兩家像是事先密謀好了的統(tǒng)一口徑:還沒想好呢!我對牛主任說,趕緊讓他們想好!牛主任說,難道還要請他們吃飯喝酒?我說必須吃,馬上喝,你趕緊張羅!牛主任說,家里正請人砌水池,過兩天吧。過了兩天,我電話催他,他說,隔壁老王倒樓板,正幫著呢,再等兩天吧。兩天后,他說,昨夜,沖伙屯一個農(nóng)戶的魚塘被人投放農(nóng)藥,四百多斤魚全被藥死,多半也給偷走了,他正陪派出所兩個公安調(diào)查呢。我很震驚,雙合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暗藏殺機。我說,用我過去嗎?他說不用,公安會破案的。請吃的事再緩一天吧。一天后,他又說,要去女兒家看望一下外孫。我不耐煩地說,合同簽不下就沒法辦土地證,辦不了土地證,就不能辦開工許可證!牛主任說,五保村不是還沒批嘛。我說等批了再辦就晚了。牛主任說萬一沒批呢?我說就算沒批,給村委弄這么大的地盤不好嗎?牛主任還在推脫,我發(fā)火了。既然你那么忙,我打個電話給民政廳,說五保村不要了!說著我就掐斷電話。沒到十分鐘,摩托車嘟嘟嘟駛到村部。牛主任急猴猴地問我,你沒打吧?我說打了又怎樣?他說不能打,汽油都耗了幾箱,哪能放棄?我馬上去弄只稻草狗。我問什么是稻草狗?他說,狗毛褪凈后,涂上醬油,拿稻草燒到焦黃,煎炒紅燜,那肉特香特甜。我說好啊,趕緊找去!我從褲袋里掏出兩百塊給他。他推脫道,村委的事,哪好意思讓你出錢?我說你出呀?牛主任囁嚅道:我那點補貼——我說還客氣什么?牛主任拿過錢說,找只黃的。我問為什么找黃的?牛主任說,一黃二黑三灰四白嘛,黃的最好吃。
牛主任跑了老半天,一根狗毛也沒弄回來?;氐酱宀苛R罵咧咧的。這家也不賣,那家也不賣,吃狗屁!田村長指著趴在門邊的阿黃說,辦它!牛主任說不好吧,它可是陪了你十年!房子倒的那天,你還為它發(fā)燒呢!阿黃似乎聽出什么,朝田村長汪著眼淚,嘴巴緩緩張開卻發(fā)不出聲,它連叫的力氣都沒有了。田村長說,兩天不吃不喝,快了的。讓它為五保村犧牲,也算是個好歸宿!我說,這可是你自愿的,往后可別說我和牛主任逼你。田村長說,怎么會呢?我向牛主任努努嘴。牛主任掏錢給田村長。田村長推了回來。我說,你要是不收,阿黃也不辦了。田村長退回一百,我又塞進他褲袋里。田村長不好意思地搖頭。
那晚,在我住的房間里,阿黃被弄成一大鐵鍋紅燜,配上香椿芽和狗肉香,那美味真是沒得說。我,牛主任,副支書,副主任,婦女主任,還有田村長,一起陪同老馬和老楊這兩位重要客人。坐到桌邊,牛主任指著鍋里香噴噴的狗肉說,先墊墊底。幾雙筷子爭先恐后伸進鍋里,接著是咂吧咂吧的咬肉聲。我把咬在嘴里的肉吞了進去,提示道,但凡主人說要墊墊底,肯定要搞酒!牛主任說,不搞點酒,哪對得起阿黃?來,干一個!牛主任率先干了,一幫人也跟著干。幾個村干輪流敬老馬和老楊。輪過一遍,老馬轉(zhuǎn)過紅彤彤的臉問牛主任,剛才你說什么阿黃?牛主任指著鍋里說,就在里面!我說這阿黃啊,可是陪了田村長十年了,難兄難弟!若不是五保村,天皇老子都不讓動!我指著田村長被水氣熏出的眼淚說,他多難過??!老馬和老楊趕緊拿酒安慰他。我說,人家五保有沒有誠意?兩人異口同聲,有有有!我說那地是換還是不換?兩人用力吞了嘴里的肉,齊聲道,換換!我說村委沒錢補的哦?老馬說,給五保起樓,誰敢要錢?老楊說,再要錢,要遭雷劈的!酒肉穿腸之后,兩人的話特慈善。我說覺悟了哦!牛主任,拿合同出來!牛主任從包里拿出蓋有村委公章的合同。叫他們簽字時,老馬忘記剛才說的話,說要跟我切磋幾碼。我贏了,馬上簽。我輸了,過后再說。我說他媽的,我輸了,五保村的地就不見,我背天大的黑鍋。你們輸了,給五保村換地,還落得個好名稱,毒招??!牛主任湊近我耳語,你碼怎樣?我說輸少贏多,不過那是多年前的事,近期沒操練過。牛主任大聲宣布:猜!讓你們心服口服!我說,我一對倆,為公平起見,規(guī)則由我來定。老馬說,對對對,你定你定。牛主任又在我耳邊提醒:老馬碼行酒不行,老楊酒行碼不行。我把五個塑料杯(四兩裝)擺成一排,中間一杯斟滿酒,其余四杯只斟五分之一。一桌人都盯著那排斟了酒的杯子驚叫。唷唷唷,這叫什么碼?我說,這叫挖地雷,中間這個就是地雷。我指著杯子說,你們輸了從左邊喝起,我輸了從右邊喝起。你們挖對地雷,簽字換地,我喝酒。我挖對地雷,暫緩換地,你們喝酒。我望著兩人的臉求證,怎么樣?老楊說好呀,很公平的。老馬盯住中間的地雷,苦著臉問我,要喝完嗎?我說,少一滴沒喝,或者喝進去又吐出來,算輸!老馬捋起袖子說,我就不信猜不過你?我說我也不信!
果然,我先挖到地雷,本以為五保村的地泡湯了,誰知老馬喝完那大杯,哇地一下全吐了出來。我說馬上簽!老馬耍賴,說要等兩人一起簽。我說也行,一起簽隆重些。后來,老楊是輸了碼,但我喝完那杯酒也倒下了。第二天醒來,我問牛主任簽了沒有?牛主任罵道,刁民,麻賴,說要等你酒醒了才簽。我說領(lǐng)教了吧?
我和牛主任拿著合同登門時,兩人又有新的借口。老楊要求辦土地證,老馬想要低保。我想都沒想,就拍胸膛表態(tài)。其實,兩件事就卡在牛主任手里。老楊辦土地證的事,村委早就討論通過,也公示了,牛主任把它塞進抽屜里,說是什么時候換地,什么時候上報。農(nóng)村低保是兩個月前才布置的新鮮事,我參加了縣里的動員會,還講了話。按照百分之四的人口比例,雙合得了一百六十個指標。老馬的媳婦長年哮喘,兩個小孩,一個初中一個高中,家里家外全指望他。摸底時都放進盤子了,但村委開會時,牛主任拿了出來,理由跟老楊一個樣。牛主任還說,我倒要看看,誰敢跟村委作對?我說牛主任啊,你這是公報私仇!往輕了說,是服務(wù)群眾態(tài)度問題,要是上綱上線,你這是違法!牛主任說,你別嚇唬我,這點事也違法,村干違法可就多了去,誰他媽愿當?
老楊的兒子已從深圳撤回,在縣城張羅著開超市,正等著拿這本證去信用社抵押貸款。因為是舊基,手續(xù)簡約不少,我和牛主任跑幾天就辦下來了。老楊簽字那天,來了個特大驚喜。石局長打電話說,五保村經(jīng)費已撥進縣民政局戶頭了。
現(xiàn)在,就差老馬這份合同。我原以為,低保是民政管的,要個指標,我招呼一聲就能搞定,誰知道民政廳出了個規(guī)定,年底才更新臺賬,更新臺賬才能追加指標,我招呼多少聲都沒用了。老馬天天橫過馬路催問,得了沒有?還沒得嘛?什么時候得?我嘴上糊弄他說快了快了,其實根本就快不了,離年底還有幾個月呢。每次看見他橫過馬路,我就趕緊躲開。那天傍晚,我剛從市里回來,肚子餓得咕咕直叫,敲田村長的門沒人應(yīng)。轉(zhuǎn)身時,看見老馬橫過馬路,我趕緊往村委樓后面走。剛走到拐角,老馬的叫聲落在我耳邊:周指導,去我家吃魚。低保一直辦不下來,我哪有臉吃他家的魚?我說不用不用,我吃過了。老馬扯著我的手說,哎呀,你來村里這么久,我都沒請你吃飯呢。容不得我爭辯,他強拉硬扯把我弄到公路邊,再扭捏就不成體統(tǒng)了。進門后才發(fā)現(xiàn),牛主任和田村長已坐在飯桌邊。桌上兩大盤紅燜魚塊正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席間,老馬不停地往我碗里挾魚。他說,這是草鯉,養(yǎng)在屋后的魚塘,只喂青草,好吃又環(huán)保。塘小水少,才養(yǎng)了三十幾條,都舍不得吃呢。我知道,這只是鋪墊,他肯定有事。果然,敬我一杯之后,他說,前陣子,老婆哮喘住院,花了九千多,新農(nóng)合只報了六千,還借了三千的外債?;貋磉€得天天吃藥。這時,沒完沒了的哮喘咳音從里屋密集傳來。老馬說,囁,就是這個樣子,要死要活,總醫(yī)不好!我說,我媽也是哮喘,幾十年都醫(yī)不好,這病耗錢又磨人。你想讓我?guī)团c錢?老馬恭維道,哎呀,周指導真是個好領(lǐng)導!田村長符合道,可不嘛,一來就做五保村,哪個領(lǐng)導能這樣?我說錢嘛,可以弄一點。牛主任問真能弄?我說弄多弄少說不準,但肯定不夠你還債。老馬又敬我一杯。
第二天,老馬把合同簽了。我也不能總是滿嘴跑火車,趕緊跑縣里找石局長。那時,民政有個臨時醫(yī)療救助,錢不多,不敢對外張揚。群眾上門求助,特別困難的,也悄悄安排一些,但不會超過一千五。因為我出面,石局長特批了兩千,相當于老馬一家兩年的低保收入。我去老馬家送錢,他扯出三百塞我手里。我推了回去,他再塞過來。我用力把錢塞進他褲袋,大聲地說,再這樣,我就全部收回!他只好停止。我說低保的事你放心,一定要給的。不過,得等到年底。他說那個不急。
鎮(zhèn)國土所的人來村部量地皮,我問那個年輕女辦事員,能不能辦快一些?她說,超過一百二十個平米,要拿到市里去批,你們是二百三十五平米,要很長時間。我說,地是兩家的,分兩塊征行不行?她柔聲道,可以的呀,但報告得寫兩份,一份寫五保村,一份寫村委籃球場,都不超過一百二,又是石漠地,縣里就能批了。
兩天后,我和牛主任背一袋辦土地證的材料來到鎮(zhèn)里,國土所關(guān)門了。貼在門邊的一張告示告訴我們,國土所的人到市里培訓,下星期才回來。牛主任罵道他媽的,運氣太差了!誰知去了鎮(zhèn)長辦公室,運氣突然好起來。鎮(zhèn)長說,辦個土地證,讓處級領(lǐng)導跑來跑去,像什么話?這樣吧,材料放我這里,我找人跑??匆婃?zhèn)長這么熱情,我趁熱打鐵。鎮(zhèn)里能不能援助雙合一個籃球場?鎮(zhèn)長的熱情頓時降下來。這個嘛,本來是應(yīng)該的,但周指導你也知道,鎮(zhèn)里是吃財政飯,除了工資,一分錢都拿不出了。我說,理解理解,鎮(zhèn)里也不容易。我接著說了找他的目的,就是浮橋硬化路的事。那天,我在皮卡車上跟兩個隊長說了之后,不到一個禮拜,兩人就把集資款收上來了。今早,他們把一萬二千塊錢交給牛主任。鎮(zhèn)長很驚訝。浮橋群眾有這等覺悟?我秘笑不語。鎮(zhèn)長說,浮橋的路本想往后拖一拖,壓壓那幫刁民。既然周指導出面,不給面子不行。我說,我代表浮橋群眾謝過鎮(zhèn)長。說著就拉牛主任出門。鎮(zhèn)長追出門外把我拉住。在鎮(zhèn)里吃個飯,我請客!我說今晚不行,我得趕回市里,明早有會。鎮(zhèn)長說,哦是這樣嘛,還是開會要緊,改期吧?;貋淼穆飞希V魅螁栁?,今天真的回去?我搖頭說,鎮(zhèn)長的地盤,我怕喝醉。
土地證和規(guī)劃許可證辦好后,我召集幾個村干開會,商量施工隊的事。牛主任自告奮勇,由他牽頭,幾個村干協(xié)助,把村里的最好工匠拉上。我說,村里的工匠手藝怎樣?牛主任說很好的呢,砌墻,貼磚、刮灰、安門,樣樣有人。牛主任指著副支書和副主任說,論砌磚,兩人還是師傅呢。
牛主任趕緊籠絡(luò)人馬,聯(lián)系器械,把要做的事情,一件一件寫在筆記本上。因為是石漠地,得用鉤機挖石頭,牛主任叫我陪他去縣農(nóng)機培訓中心報名學開鉤機。我說學會了,去哪兒租鉤機?牛主任說,不用租的,我女婿就有三臺。我說你女兒嫁給富豪?牛主任說什么富豪,賣苦力吃飯!因為政府有補貼,學農(nóng)機的人很多,報了名得等蠻長時間。牛主任等了兩個星期,還是沒排上。他著急了,說拖久了,怕耽誤五保村的工期。誰知那工期卻與他無關(guān)。
那天,我和牛主任在石漠地里比劃地基的位置。牛主任還敲著計算器,計算挖多深地基,填多少石頭,費多少人工。忙了老半天,石局長一個電話,牛主任的辛苦就全部清零。石局長說,五保村有工隊中標了。我一時愕然。小小的工程還要招標?石局長說,超過二十五萬,不招標哪行?我原以為,五保村由村委打理,工隊也由村委來定。誰知道——
我把情況跟牛主任一說,他手上的計算器啪的一下跌到石頭上,散成碎片。是真的嗎?牛主任急切地問,真的定了?我說招標定的,不能變了。牛主任臉色發(fā)紫,胸脯一鼓一鼓。怎么會這樣?怎么能這樣?他高高地搖著手說,這事我不管了!他媽的再也不管了!牛主任把嘴上的煙仔惡狠狠地扔到地上,踢開散在石頭上的計算器碎片,噔噔噔走了。之后幾天,他都不來村部,我打電話也不接。
鎮(zhèn)長帶著工隊下來踩點,劃線,敲定開工的日子。我打電話給牛主任,沒人接,叫田村長去他家找,也不見人。鎮(zhèn)長下到村里,總得喝一兩杯吧,不弄幾個菜哪行?我打電話找副支書、副主任,還有婦女主任,三人是接了電話,卻來不了,說是村里有人倒樓板,正忙著呢!我和田村長商量著去村里弄點肉食,兩人剛走到公路邊,“沙漠王子”嘟嘟嘟停在身邊。石局長、低保股長從車里走出來。我說,我們?nèi)ジ泓c綠色食品。石局長說,不用了,從酒店拉來些熟菜,擺上桌就能吃了。
中午,剛落座飯桌邊,石局長就表揚工頭:縣里的五保村都是他做的,很有經(jīng)驗。我對工頭說,村里工匠手藝不錯,跟你打下手如何?他想都沒想就回絕。不行不行,這些人沒資質(zhì),質(zhì)量保證不了!
這點小請求,他竟然不給面子,我很不舒服。喝酒時,鎮(zhèn)長對工頭說,這工程呀,今后就由周指導全權(quán)把關(guān),他說行就行,說不行你就得翻工!工頭馬上笑瞇瞇地舉杯敬我。我說我白天不喝酒。他說你隨意,我干了。我連杯子都沒端起來。接下來,鎮(zhèn)長,石局長,還有低保股長敬的酒,我都是那個理由。我不喝酒,酒桌邊的氣氛就很薄,說話也不帶勁,沒到半個鐘頭就散了。
工頭走到車邊又折回來,把我拉進房間,從褲袋里扯出個牛皮紙信封塞給我。我知道是錢,看那厚度,少說也有三千。我左推右擋,他竟然把信封丟在床上就跑出去。我撿起信封追上他,硬塞進他褲兜里。
工程都到手了,還搞這一套?我真是一頭霧水。那晚,鎮(zhèn)長打電話給我,說工頭請去縣城喝茶,馬上開車來村里接我,我回絕說:我晚上不喝茶!
第二天早上,我來到牛主任家,牛主任仰躺在床上,說是胸悶頭昏眼花。我伸手探了他的額頭,沒燒呀。我問血壓怎樣?他說沒量過。我說比較嚴重了。我把他扶到村部,上了柳微車趕去鎮(zhèn)醫(yī)院。護士一量,高壓210,低壓128。醫(yī)生說,這么高的血壓,很容易中風的,趕緊住院吧!辦完住院,牛主任的女兒女婿剛好趕到,我也借機離開,搭班車回市里過周末。
從醫(yī)院回來,牛主任對我說,女兒女婿知道他要去學開鉤機,攬工程,都罵死他。那么笨重的鉤機,年輕人開著都吃力,你五十四歲的老頭,怎么開?我說也是哦,看你這身體,也扛不住。他問我五保村誰中的標?我說了工頭的名字。他猛拍大腿。他媽的,又是他!我說你認識?他說,鎮(zhèn)長的老表,村委樓就是他做的。我說這人怎樣?他嘴里嗯嗯了兩聲。算了算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縣民政怎么搞的,一個招呼都不打,悶聲不響就把工程給了這個人!我說,配套資金是縣民政出的,由他們定工隊,符合常理。牛主任說,這我懂,可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你想想,做工的人,我都請好了,正搓著手等呢。現(xiàn)在怎么交代?我這個主任還有狗屁威信?我說,就算你把工程搶過來,結(jié)賬時還得找鎮(zhèn)長簽字,很麻煩!牛主任長嘆一聲說,我明天就去縣里把報名費要回來。
一星期后,五保村破土動工了。
在給市指導員辦的月報里,我第一次有了拿得出手的成績。
五保村起到二層的時候,“背水一戰(zhàn)”了。
那天,我回鄉(xiāng)下老家給母親過生日,牛主任打電話催我回村,說工頭要改圖紙了。改圖紙也不是急死人的事,我就沒趕去,過完母親的生日再說。
工頭要把樓頂?shù)拇笏睾托逼铝鹆呖车簟N艺f,沒有水池,廁所怎么沖洗?工頭說,提水呀。我說,都是老弱病殘,怎么提?你提呀?他無奈地望著我。我說,把斜坡琉璃瓦砍掉,五保村就像個火柴盒,一點美感都沒有!工頭反駁道,五保老人有碗飯吃有個地方窩就不錯了,要什么美感?我說,圖紙是民政廳統(tǒng)一設(shè)計的,擅自更改驗收不過關(guān)的!他耍賴了。要是這樣,必須加錢!我問加多少?他說兩萬。我說,你跟縣民政簽了合同,憑什么加兩萬?他說,這是石漠地,要挖好多硬石,炸藥,人工,哪樣不是錢?我說,這些都預(yù)算進去了。而且,挖出來的石頭,可以直接下地基,你還省了買石頭的錢。他說鋼筋水泥漲價了。我說,我天天看物價公告,鋼筋水泥只跌不漲。牛主任說,我隔壁老王昨天才進了一噸鋼筋,比上月賤了五百呢。他說,工錢漲了!我說一天多少?他說兩百。我說深圳都沒這么多!牛主任說,有兩百誰還出去?他繼續(xù)耍賴。反正,反正沒加錢,這房子沒法做了!說著就開他的柳微車離開工地。牛主任望著那團噴薄而出的車尾氣說,他一定去找鎮(zhèn)長。我說鎮(zhèn)長來了也一樣!
第二天一早,工頭把鎮(zhèn)長搬到工地。查看之后,鎮(zhèn)長一臉嚴肅地說,沒有斜坡琉璃瓦,這樓一點都不美觀,也不符合新農(nóng)村建設(shè)要求,不要改。還有,樓頂?shù)乃匾膊蛔隽?。我問為什么??zhèn)長說,馬上搞水改了,村部這片區(qū),家家都拉自來水。牛主任說,報告送上去半年了,沒見批呀?鎮(zhèn)長說快了的。這話有點像我糊弄老馬的話。牛主任卻信以為真,那就先謝過鎮(zhèn)長!鎮(zhèn)長說,現(xiàn)在,在農(nóng)村做個房子真的很難,物價高得離譜,工錢又貴,民政給的錢根本不夠。鎮(zhèn)長吞了口水又說,民生工程嘛,鎮(zhèn)里不表示一點也說不過去。這樣吧,村里打個報告,要求追加兩萬。我心里說,你不說過鎮(zhèn)里是吃財政飯嗎?工頭馬上拿出事先寫好的報告遞給鎮(zhèn)長,鎮(zhèn)長瞄了兩眼說,很好!鎮(zhèn)長把報告遞給牛主任說,蓋村委的章。牛主任用目光征求我,我說,按鎮(zhèn)長說的辦。
鎮(zhèn)長說,鎮(zhèn)里還有事,我得趕回去了。走過泥瓦房前面,鎮(zhèn)長停了下來,他說,這房子又難看又不安全,想辦法打掉,重起。我說村委也是這個意思,想安排個時間向文廣衛(wèi)生司法三個局匯報。鎮(zhèn)長說好呀,安排時叫上我。
鎮(zhèn)長和工頭走后,牛主任撓頭罵道,媽的,水池都砍掉了,還加兩萬?我譏笑他,你要是攬到這工程,賺大了。牛主任說,做夢!
正好幾個村干都在,我召集他們開會,研究向三個局匯報的事。說是匯報,其實就是擺個飯局,敬領(lǐng)導們幾杯酒,讓他們掏錢。村干們都說,起了五保村,再起這排平房,村委大院就完美了,我們村干臉上也有光。談到飯錢時,他們臉上的光又都消失了。牛主任問我,去哪兒弄呢?剛駐村時,牛主任就跟我說,雙合最缺的就是錢!我說不光雙合,全世界都缺這個,我也是。之后,一碰到花錢的事,他就把“去哪兒弄呢”丟給我。因為這事是我提出來,我無法回避。我打電話給石局長,石局長表態(tài):我負責聯(lián)絡(luò),在民政的酒店請,你們拉些綠色食品上來,民政埋單。我接著跟鎮(zhèn)長聯(lián)系,埋單又變成了鎮(zhèn)政府。鎮(zhèn)長說,這也是鎮(zhèn)里的事,哪能讓民政埋單?
晚上,老楊請我去他家喝酒,答謝我給他大兒子結(jié)婚登記幫了大忙。何校長給他大兒子算了八字,說結(jié)婚登記最好在上個星期天,過了那天,得等到后年。因為明年,老楊家大事不宜,結(jié)婚又是最大的事??纯催@何校長,給人家算出多大的麻煩!星期天,管婚姻登記的人是不上班的,所以老楊就求我出面。我也只打了個電話,就換來一大桌酒菜。我哪好意思獨吃,就叫上牛主任和田村長。讓老楊和大兒子多敬了幾杯,喝高了,怎么回的宿舍都不知道。
我睜開眼睛最先看到的是,蚊帳頂上壓著一團潮濕的黑物,接著看見一滴一滴的黃水從黑物下方滴落。昨夜,在我昏睡的時候,下了一場不小的雨,肯定也刮了風,屋頂被掀飛了半個書桌大的瓦片,雨水沖刷山墻,坍塌了一簸箕的墻泥。隨著眼睛靈活轉(zhuǎn)動,我看見身邊還躺著一個人,是田村長,這老頭正拉風箱似地打呼嚕。我把他推醒,他驚叫一聲天啊,我怎么在這兒?我說我還想問你呢。田村長從床上彈了起來,推開門跑出去。我跟著他回到隔壁房間,兩人都驚呆了。因為水沖同一面山墻,遭遇有些雷同,田村長房間的災(zāi)情更夸張一些。蚊帳頂撕爛了一大塊,床上除了墻泥,還有一堆爛瓦片。我說我又救你一命!他問為什么?我說,昨晚,不帶你去喝酒,你就不會醉,不醉你就睡這床上,你就被壓在這堆爛瓦下面了。田村長叫道好險!我說,這房子比你那破房好不了多少,快倒了的。田村長雙手合十,向天祈禱:五保村還沒做成,求求上天保佑,讓這破房再扛過一年半載!我說,不用扛那么久!田村長問為什么?我說,推倒重建呀,運氣好的話,今晚就有消息。田村長還愣站著。我說,你趕緊清理,拿蚊帳去渠邊洗洗。說著,我把我房間的鑰匙丟給他。
我和牛主任去農(nóng)戶采購土雞土鴨土魚土茅臺竹鼠,然后叫柳微車拉去民政局的酒店??紤]到領(lǐng)導多,要敬不少的酒,就多帶幾個人,副支書,副主任,婦女主任,還有田村長。
那晚,鎮(zhèn)長變桌長,他一輪一輪安排村干向三個局的領(lǐng)導匯報。匯報都是同一句話:話都在酒里了,干!能吃到鄉(xiāng)下綠色食品,領(lǐng)導們可興奮啦,吃肉喝酒,毫不含糊,再匯報幾杯就表態(tài)了。我稍微打壓喝酒的氣氛,說了昨夜的災(zāi)情,然后渲染道,要是這事發(fā)生在白天,群眾正在里面看病看書,或是調(diào)解,麻煩就大了!領(lǐng)導們面面相覷,都說這平房再留著就出大事了!符合我的預(yù)期,我把喝酒氣氛再提上來。我說田村長,該你了。領(lǐng)導們都向我質(zhì)疑,現(xiàn)在,還有村長的嗎?我說了五保村的事,大家都樂了。文廣局領(lǐng)導率先發(fā)難:五保是指哪五保?我曾經(jīng)給田村長普及過五保政策,常識,說不懂這些,你就當不了村長?,F(xiàn)在,這個被幾杯土茅臺沖昏頭腦的孤寡老人可否記得?果然沒讓我失望。他曲著手指數(shù)道:保吃、保穿、保醫(yī)、保住、保葬!要是孤兒的話,“保葬”就換成“保學”。文廣局領(lǐng)導問石局長對不對?石局長說,一字不差,喝酒!文廣局領(lǐng)導還是不喝。他說,圖書室是村民的事,跟五保有關(guān)系嗎?田村長反問他,五保不是村民?我拍手叫好,答得好,趕緊喝!因為有“保醫(yī)”這一項,衛(wèi)生局領(lǐng)導沒再發(fā)難。司法局領(lǐng)導比較滑頭。他說,五保們那么溫順,又不惹事,調(diào)解什么?田村長說,單住時,五保們沒事來惹,但一幫五保吃住在一起,磕磕碰碰就多了,就有事惹了,不調(diào)解怎么行?田村長反應(yīng)這么精準,司法局領(lǐng)導很意外,他嗞的一聲,把酒干了。輪過一遍,田村長回到座位上。剛坐下不久,突然噗的一聲,重重地跌到地上,不省人事了,把喜氣洋洋的一桌人給嚇懵了。衛(wèi)生局領(lǐng)導探了鼻息,摸了脈搏,掐了人中,然后打120。送田村長上救護車后,我和鎮(zhèn)長向三個局領(lǐng)導道歉。太不好意思了!太對不起了!過兩天,過兩天重新匯報。他們搖頭。太可怕了,別匯報了,項目都下到縣里,給誰不是給?
那晚,一幫人在急診室守到下半夜,田村長才醒過來。他嚷叫肚子餓了。我們也覺得又累又餓,就出去吃夜宵。田五保竟然說要喝點酒,昨晚還沒喝夠。牛主任說,還敢喝?我說誰敢給你喝?鎮(zhèn)長說,虛驚一場,不過,你一倒下,就給村委弄來十二萬,你立了頭功!
回村的路上,牛主任說,鎮(zhèn)長給村委埋單,真是稀奇!我說一點都不稀奇。想想看,這十二萬的工程,給誰做?牛主任說,請工隊呀!我說,一個小院子請兩個工隊?牛主任雙手擂了一下禿頂,他媽的!
僅過一星期,鎮(zhèn)長又給村委埋第二次單。
那是個星期天,天氣晴和,清風拂面,我正陪著妻子在街頭散步。按照規(guī)定,沒有特殊情況,指導員一個月只許回家兩次。也就是說,我一個月最多能陪同妻子散步兩次。然而這次,卻被鎮(zhèn)長一個電話沖散了。鎮(zhèn)長說,我和鎮(zhèn)干村干現(xiàn)在從雙合出發(fā),要去可愛村參觀,晚上順便向局領(lǐng)導匯報。他說順便也對,因為可愛村離市區(qū)只有十二公里。鎮(zhèn)長還說,從雙合拉了些綠色食品,你找個酒家?guī)团幌隆?/p>
去找酒家的路上,我腦海里鋪開了那個只有三年村史的移民新村:村委、村路、村校、民房、水利、稻田、果園、菜地、魚塘、歌舞臺、活動中心……像是剛從工程師畫好的圖紙里挖出來,一樣一樣安放在合適的位置。用鑲在可愛村村委外墻的紅色介紹詞來形容就是:“整齊劃一,嶄新亮麗?!笔兄笇T辦領(lǐng)導每次開會都愛用“整齊劃一”來熏陶我們。住進雙合之前,他們還拉我們進可愛村“整齊劃一”了一整天。
那晚,跟鎮(zhèn)長來匯報的還有兩個副鎮(zhèn)長,雙合的四個村干。三杯土茅臺下肚后,鎮(zhèn)長嘰嘰喳喳向局長匯報參觀的收獲。我聽得出來,最大的收獲是,十三個幫扶單位都捐了款,最少也有十二萬!這等于給局長劃了下線!鎮(zhèn)長接著給局長戴高帽:局里派駐指導員以來,雙合的新農(nóng)村建設(shè)碩果累累,建了五保村一個村級路一條橋梁一座飲水工程三處沼氣池五十座校舍一棟……其實我只弄個五保村,而且剛建到半欄桿,其余的“碩果”都是政策資金“結(jié)”出來的,我指不指導,它都會那么碩大。緊接著,鎮(zhèn)長撂出此行的目的,請求局里支持雙合村委十五萬,修建圍墻魚塘籃球場什么。局長張口就表態(tài):鎮(zhèn)長都盛情出面了,不表示一點說不過去,給十三萬吧!鎮(zhèn)長叫村干鎮(zhèn)干拿著裝滿酒的杯子,圍在局長身邊,鎮(zhèn)長肉麻兮兮地說,局長真是太英明太偉大了!局長說,這錢呀,你們一定要用好,把院子搞得可愛漂亮。鎮(zhèn)長說,請局長放心,一定用好,保證漂亮,必須可愛,比可愛村委還要漂亮可愛。你隨意我們干了!
其實,這事我早向局長匯報,上星期局班子已開會研究,就差撥款了?,F(xiàn)在,鎮(zhèn)長提了出來,局長只不過順水推舟,但在鄉(xiāng)干村干的眼里,這十三萬卻是鎮(zhèn)長的功勞。
我和幾個村干正在村委會議室商議如何花掉局里給的十三萬,天花板突然噗的一聲,砸下半張桌子寬的墻灰。會議室里頓時塵埃彌漫,眼睛都睜不開了。牛主任在塵埃中罵道,媽的,看這樓房建的!惡劣的辦公環(huán)境,迫使我們修改了十三萬的用途:挪出四萬裝修村委樓。我當著村干的面給局長打電話。他老人家很不高興。那錢是福彩公益金的,建五保村配套還擦點邊,要是裝修村委樓就離譜了!我說,村委樓都朽成這樣,我們有什么資格去指導新農(nóng)村建設(shè)?還有,泥瓦房推倒后,我住哪兒?怎么駐村?怎么辦公?怎么完成任務(wù)?局長推缷責任道,這事你看著辦,我不過問了。
十天后,二樓被隔成了四間,一間會議室,兩間值班室(也是我和田村長的臨時宿舍),還有一個衛(wèi)生間。這個村部最令人討厭的是沒有衛(wèi)生間,值班的村干總是偷偷摸摸跑去樓后的瓜苗地擺“地雷”。這陣子,我和田村長又擺了不少,把瓜苗地搞得臭不可聞!再擺下去也不允許了。因為,瓜苗地的主人已換成老楊和老馬。
樓上樓下,貼了地磚,換了門窗,批了膩子,樓頂正面砌了斜坡琉璃瓦。晃眼一看,還以為是新建的村委樓!
我和田村長搬進村委樓后,沒什么要緊的事,村干們就不來村部了,由田村長看守值班室,上面有工作安排,或是群眾有事要辦,就打電話叫他們。田村長還真拿自己當村干,一聽見電話鈴響,他趕緊跑過去,哼哼嘰嘰應(yīng)答對方,幫了不少的忙,也鬧出不少笑話。比如,對方問他你誰呀?他說田村長。對方一句“打錯了”就掛了。過了一會兒又打過來,“哪個村的?”田村長說五保村。對方扔來一句“又打錯了”,又掛了。過了一會兒又打過來,你到底是哪個村的?田村長說,我就是五保村!對方不耐煩了,在那頭嘟嚷道:什么鳥村,聽都沒聽說過!我趕扯過電話。這是雙合村,請問什么事?對方才把要說的事說了出來。
那天,審計的人下來核實局里給的十三萬是否用對科目,剛好我不在村里,田村長帶他們上二樓去看。進了他的房間,田村長說,“這是我住的”。進了我的房間,田村長說,“這是兩個孤兒住的”。克服克年剛轉(zhuǎn)學到村小,原本安排跟田村長住,因為沒床,剛好我也不在村里,就暫且住我的房間。這么一來,村委的裝修,起碼有一半是給五保的,審計的人也有理由睜只眼閉只眼。
我問牛主任,你不是說去年就想做個籃球場,錢呢?牛主任陰陽怪氣地說,在市民宗局戶頭。我問什么意思?他說,去年,市民宗局不是掛雙合嘛,局長表態(tài),要是搞到地皮,就給個籃球場項目。明知道村委沒錢搞地,還故意這么說,真是的!我呵呵呵笑道,看來,得向民宗局學習。牛主任瞪我一眼,你敢?
我當然不敢。不做籃球場,石漠地就是塊扎眼的傷疤,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局長都說那樣的氣話,再找他說錢的事也是自討沒趣,我只好自己找。找到發(fā)改委,管固投的人說,籃球場這種芝麻項目,我們根本不管!找到扶貧辦,管產(chǎn)業(yè)的人說,吃飯問題沒解決好,哪有閑錢搞籃球場?找到體育局,管體彩的人說,年輕人都跑出去了,建籃球場干什么?找了七八個單位,收獲的,都是類似的氣話。
轉(zhuǎn)眼就到了八一建軍節(jié)。民政局的干部,多半是軍人出身,按照慣例,每逢八一,局里都安排我這個分管優(yōu)撫安置的領(lǐng)導陪同他們吃餐飯,表示慰問,今年也不例外。上桌后我發(fā)現(xiàn)少了一人。我問辦公室唐主任,海中呢。唐主任說,不是提拔當民宗局副局長了嘛,還要請?我說,老優(yōu)撫科長了,出去才兩個月,感情還在嘛!我給海中打電話,十分鐘后,他就推門進來。跟往年一樣,喝到半程,桌邊人都要說個搞笑的段子,渾的不渾的都行,但必須是部隊的,而且不許重復往年,否則罰酒。為了避開那杯酒,大家都搜腸刮肚,瞎扯胡編,但海中還是不小心踩了雷。他說,有一次,班長的妻子來部隊探望,我們貼著窗戶偷聽。一陣又一陣激情過后,妻子說我還要!班長說,都四次了,還要?妻子說,我還要,我就要!班長說,還要就只有尿了!一桌人都笑得前仰后合。笑完后,安置辦主任拿一杯酒過來灌他。他一邊嗆酒一邊委屈道,我說了呀,你們也笑了呀。安置辦主任說,這段子我去年講過,去民宗局才兩個月就忘了?一桌人都哄他,對對對,講過了的,該罰該罰!輪到我講,我不是軍人,不用講部隊的段子,但也不敢翻炒舊段子,我就講田村長的故事,桌邊人都笑扭肚子。我接著講這幾天找錢的事,桌邊人都不笑了。我說,現(xiàn)在拉個項目真的很難,我走投無路了!海中說,上級領(lǐng)導呀,你怎么不找我?我說民宗局能有什么項目?海中瞪我一眼。小看了哦,昨天就來了一批扶持民族地區(qū)項目,還是我分管呢。我眼前一閃,問扶持哪方面?他說基礎(chǔ)設(shè)施呀,生產(chǎn)呀。我說籃球場就是基礎(chǔ)設(shè)施嘛。他說算是吧。不過,這方面安排很少。我說這籃球場還是你們局長去年許諾過,一直沒兌現(xiàn)。海中說回去我問問。我說,再不落實,村里人就罵你們局長亂放屁!唐主任說,這事要是落實不了,你就退回來當科長!
第二天上午,海中就打來電話,叫我趕緊弄個報告。他特地交待,要寫清民族結(jié)構(gòu),占比。項目能否安排,這個很重要!我說我懂。他接著說,還有,文體項目不能光做籃球場,還要配套做個舞臺,跳舞呀,對歌呀,拋繡球呀,都能用得上的。我說村里人沒這些愛好呀!他說有場地有器材不就愛好了?
后來施工的時候,工頭又把鎮(zhèn)長帶去現(xiàn)場,說了一堆砍掉舞臺的理由,我拿民宗局壓他,一厘米都不讓步!
何校長把羅盤架在公路上,我和幾個村干,還有一幫群眾,圍著看熱鬧。何校長問牛主任身上有錢嗎?牛主任掏了老半天,一分錢也沒掏出來。我問多少?何校長說最低三塊六,三六的倍數(shù),多給多利!我掏出三十六塊給他,他把錢放在羅盤上,雙手壓平,咿咿呀呀默念了幾句,然后把錢收起來,塞進褲袋里。何校長雙手拿著羅盤,一會兒蹲著,一會兒站著,比比劃劃,東觀西測,然后在離公路五米遠的地方置了一左一右兩塊石頭。他指著兩塊石頭中間說,這是村委大門,正南方向,坐北朝南!我問為什么要坐北朝南?何校長說,“朝南起個屋,子孫好享福!”我說這是指民房嘛。何校長說一個道理,全村人都是子孫嘛。我笑而不語。何校長接著說了圍墻的位置、走向和高度,這風水算是看完了。何校長收起羅盤,向?qū)W校走去。走到校門口,他又轉(zhuǎn)身回來,朝即將封頂?shù)奈灞4遄哌^去。他沿著五保村的墻根走了兩圈,然后跨過水渠,比量著水渠與五保村的距離。他回到公路上對我說,這樓房我沒給你們看,問題很大!我說背水一戰(zhàn)是吧?他說正是,離水渠太近了!我心里嘀咕道,這人跟誰學的風水,總是跟水過不去?我說這水渠繞過許多人家房前屋后,飲用灌溉都離不開它。按你這說法,他們都背水一戰(zhàn)?校長說,可不嘛,麻煩不斷呢!還有,房子下面以前埋了兩個人,前年才遷的墳。我說,埋過死人又怎樣?他說陰氣重,五保老人容易得病。我說,依你看,五保村該建在哪兒?他說,往前挪三十米。我說都在魚塘里了,五保村與村委樓成丁字狀,成什么院子?不行不行,絕對不行!何校長說,信不信由你!
何校長走后,牛主任說,按他這說法,再換多少地都不夠!
砌圍墻的時候,工頭給了我一點點面子,同意讓村里的工匠砌磚。我問他多少錢一天?他說五十,我說你不是說兩百嗎?他說我什么時候說?我說砍掉水池那天。他說隨口亂說,不作數(shù)!我說砌磚是技術(shù)活,五十誰干?他說六十。我搖頭。他說七十。我還是搖頭。他說八十,再多就倒貼了!村工們卻不尿他。村里到處起房子,有做不完的工。牛主任不屑地說,跟那人做工,嗯,不好說!后來只有老楊和老馬跟他干,兩人離家近,上下工方便。
村委開會研究沼氣池分配方案,我把五保入住的事提出來,村干們簡直是造反!
牛主任:一定要住五保?
我:不住五保叫五保村?
婦女主任:三十塊錢一個月,住在屯子里,左鄰右舍施點舍點,還有口氣來喘。要是住進五保村,樣樣花錢,怎么活?
牛主任:別的五保村怎么搞到錢?
我:村委補貼呀,一萬兩萬的都有。
牛主任:雙合村委拿狗屁補貼!上面不派人管理?
我:沒有!都由村干輪流照看!
副支書:今天建沼氣池,明天修水利,這事那事,壓得村干都喘不過氣,再加上五保村,還讓不讓人活?
副主任:孩子出去打工了,家里家外都忙不過來,哪有閑工夫管!
牛主任:讓田村長一人住,不用管了!
我:那不行!民政廳有硬性的規(guī)定,五保村入住率不能低于七成。我們是二十個床位,最少住十五人。
牛主任:少了又怎樣?難不成要把樓房收回?
我:那倒不會,但懲罰會很嚴厲!
牛主任:怎么個嚴厲法?
我:扣績效分還算輕的。要命的是,以后,再申報民政項目,沒戲了!我們成了全市的罪人!
牛主任:媽的,早知道這樣,還跑個屁民政廳!
我:你可是送了承諾書,還跟處長拍胸膛呢!
牛主任:承諾書是你寫的,我只是照抄,哪知道是當真的?
我:現(xiàn)在說這些都沒用了。這樣吧,我負責找錢,你們負責管人,誰值班誰管!
牛主任:媽的,還是何校長說得對,背水一戰(zhàn)!
幾個人反復比對,把不能自理的,有傳染病的剔出去,竟然湊不夠十五個五保。我突然想起那八個“疑似五?!?,馬上給鎮(zhèn)民政助理打電話,叫他明天進村確診。助理說,您都在現(xiàn)場了,還用我下去?我說,屬地管理,程序還得你來走。
剛好村干們要分頭下去動員群眾建沼氣池,動員五保入住的事就打包給他們。
一星期后,村干們集中到村委,竟然一個五保也沒動員上來,也說不出原因。我真懷疑被糊弄,他們或許就沒動員。沒人住,剛好省去麻煩!我說,明天,牛主任你跟我下去,我倒要看看,這么好的樓房,干嗎不???牛主任說,我還有三個沼氣池沒落實呢。我說,那三個落實了。他說什么時候落實?我說,就用在五保村。幾個村干突然醒悟。也是哦,這么一弄,五保村就不用買煤氣了。
我和牛主任下隊時,帶上了田村長。我終于信了村干的話。不想住五保村,多數(shù)五保是說不出理由的。不管你費多少口水,撂多少好話,他們就是搖頭,好像他們只會搖頭這種表達方式。少數(shù)能說出的理由,也把你氣個半死。比如石五保,他眨著那對霧白的瞎眼反問田村長,你說天天有肉吃,政府一個月給多少錢?田村長說,三十塊呀。石五保說,吃豬毛吧你!田村長啞住。石五保繼續(xù)反問,住在五保村,死后誰來埋?埋在哪兒?我在浮橋都有了墓地,死后誰來抬都定好了人!田村長用政策反擊他。國家說過要“保葬”,誰來埋,埋在哪里,我都死了,還操什么心?到了啞巴吳五保家,我們剛說完他便點頭,還跟在我們身后邁出了門坎。他弟的狠話從門里扔了出來:你去了喂?你去呀?死在五保村,看誰埋你?吳五保把邁出門檻的腿又收了回去。王大光一句話就打發(fā)我們:我們的院子比五保村還大!回來的路上,地黃屯隊長攔住我們,央求收留藍五保。牛主任把我拉到一邊耳語,藍五保臥病在床,收不得!我點頭。牛主任走過去對隊長說,藍五保住的是石瓦房,穩(wěn)固著呢。隊長問,房子不穩(wěn)固才收?我說沒辦法,床位太少!
開張那天,五保村只住進七個人:田村長,苗五保,克服克年,還有蹶子一家三口。人很少,但一點都不影響開張的氣氛。市民政局送來了炊具、廚柜、餐具、飯桌、折疊椅,飯桌、凳子、電視機,紅紅綠綠擺滿了一樓的廚房和餐廳。縣民政局政送來了服裝、床鋪、被子、床單、蚊帳,還拉福利院兩個管理員來整理內(nèi)務(wù),把十五間宿舍(一樓五間、二樓十間)擺弄得像賓館一樣。
村委大院人頭攢動,干部、村民、老師、學生,熙熙攘攘,擠滿了村委大院。幾個男老師坐在石凳上嘀咕不停。我走過他們身邊,有個老師說,周指導,你這樣一搞,雙合小學老師都比不過五保呢。我笑道,不服氣,改行當五保,保證單間。他們掩嘴竊笑。
局長講話,剪彩,然后發(fā)紅包。
五保們前腳剛走進宿舍,牛主任后腳就跟進去收繳紅包。五保們說局長給的,是他們的錢了。牛主任悄悄地說,現(xiàn)在人太多了,放你們這里會被偷走的。我只是幫保管,過后馬上還你們。五保們耳朵一軟,乖乖交了出來。這事碰巧被市民政局東會計發(fā)現(xiàn)。他問我,過后會還給他們?我說一個月才三十塊補貼,填牙縫都不夠,買肉買菜,全指望這些紅包!
儀式一結(jié)束,石局長就拉市民政局的人去縣里吃飯。
局長剛要上車,牛主任又拉他去山邊看那個辦了五年沒辦成的采石場。看完后局長就問他一句,能辦營業(yè)執(zhí)照、采礦許可證和安全生產(chǎn)許可證嗎?牛村長含糊地說,應(yīng)該能吧。局長說,搞清楚能不能再說吧!
送走局長,我剛回到院子門口,地黃的隊長拉著我的手說,我都看過了,還空好幾個房間呢,讓藍五保來吧。我說那些房間有人了,過兩天就住進來。隊長還想說什么,我懶得聽。
七個五保歪歪扭扭站在五保村樓下,我大聲地宣布:從現(xiàn)在起,田放牛就是五保村的村長,你們吃的住的都聽他安排。田村長站出來,像新上任的官員,向五保們深鞠了一躬。接著,他像模像樣地派工:我負責打水,買菜,煮飯。蹶子負責摘菜、洗菜,洗碗??朔四曦撠煉叩兀畈?、撿牛糞喂魚。苗五保問我呢?田村長看了他一眼。你背個屎袋,能干什么?苗五保委屈道,我淋菜不行嗎?田村長笑道,也好,順便施肥!一幫人都笑。
田村長煎了四條鯉魚,燜一盤五花腐,還有一盆青菜豆腐湯。我和村干陪五保們簡單吃了一下,五保村算是正式開張了。
在給市指導員辦的匯報里,我把村委大院拆成十大塊:村委樓、五保村、衛(wèi)生室、文化室、調(diào)解室、籃球場、舞臺、魚塘、圍墻、鐵門。也就是說,短短幾個月,我就跑來了十個項目。在全市指導員趕隊會上,我像講故事一樣,把找錢呀征地呀請五保入駐呀講得勵志感人。講到田五保在南城發(fā)燒、在縣城醉酒的兩次遭遇,我竟然流下了眼淚,會場回饋了一陣不算稀拉的掌聲。會后,指導員辦竟然拉幾十名指導員去雙合觀摩,其實是核驗我是否言過其實。
那天,發(fā)生了一件尷尬的事。田村長去渠邊汲水時突然滑進水里,臀部被劃開了五公分長的口子,在衛(wèi)生室里縫了四針。
第二天,我和韋主任跑了兩趟縣城。上午,拉回一臺潛水泵,匆匆吃過午飯,又趕去買配件。剛進縣城,摩托車胎爆了。牛主任在街邊補胎,我轉(zhuǎn)幾個門店,把彎頭、直通、膠水、硬管、軟管、電線、插排等等配件買齊?;卮鍟r,我坐在摩托車后面,一手握著橫在肩上的兩根硬塑料管,一手提著裝有配件的大布袋,像被綁架一樣,動彈不了,也不敢吱聲。
摩托車拐進村口時,天色暗了下來,迎面駛來的柳微車打來一束強光,牛主任握著的車把一晃,輪子剛好碾對一堆牛屎,車子滑倒在路邊,我飛到一道深溝上,幸好有兩水管架住,沒跌下去。我爬起來拍腿,扭腰,還好,不是很疼。摩托車的輪子還在地上打旋,車燈照到的路邊,牛主任正在兩垛牛屎上掙扎。我走去把他扶起來,他的屁股、后背、雙臂、臉上沾滿了牛屎,又難看,又難聞。幸好離村部只有一百米,我們抬著水管走回村部。
坐在魚塘邊閑聊的幾個五??匆娕V魅蔚呐K模樣,都呵呵呵傻笑。牛主任趕緊跑回家。我大聲呵斥,有什么好笑?為你們幾個破五保,我們差點沒命!田村長撅著屁股說風涼話。我一受傷,牛屎沒人撿,就翻車了。我啐他一口,去去去!
我蹲在魚塘邊,就著五保村廊燈照射過來的光線,安裝水泵,接上水管。田村長撅著屁股和幾個五保圍觀,時不時給我遞個彎頭,抬抬管子什么的。水泵潛入水渠里,插上電,水渠里的水在五保們“來水嘍來水嘍 ”的叫喊聲中流過管子,慢慢地灌滿食堂的大水缸。抽水進魚塘的時候,五保們沒了新鮮感,都進屋睡了??粗磳⒁姷椎聂~塘水位緩慢上升,我困倦的身子也舒活開來。
清洗干凈的牛主任帶來了半只熟鴨、一包花生米和一小壺土茅臺。兩人面對面坐在水泥桌邊小飲。牛主任端起杯罵了句該死的柳微!我也跟罵,然后干杯。接下來,牛主任每罵一樣東西,我就跟著罵。牛主任罵牛糞,罵水管,罵路,罵工頭……罵到五保村的時候,我說這個不能罵。牛主任說,就因為它才翻的車,為什么不罵?我說,就是因為它,我們才撿回兩條小命,這叫善有善報。牛主任點頭說,也是哦,為五保村,干!干完這杯,牛主任醉了。我把他扶上二樓值班室。
魚塘已灌滿了水,活泛的魚兒撲哧撲哧跳出水面,點綴著山村夜晚的寧靜。
田村長還是一蹶一拐,幾個村干也都忙著填表,開會,五保村的伙夫只能由我來當。早晨買肉,買菜,然后弄午餐,晚餐。午餐碎肉燜豆腐,晚餐青菜炒肉片,分裝到五保們的碗里。還來不及喘氣,一天就滑過去了。星期四下午,我正在食堂燜半鍋豬頭肉,牛主任走了進來,站在鍋邊向我傳達鎮(zhèn)里的緊急會議精神。省里正大張旗鼓地鋪開“城鄉(xiāng)清潔工程”,村路、村部、村校、村莊,必須整潔,干凈,否則扣掉績效分。牛主任說,雙合到處是牛屎羊糞,幾個村干哪顧得過來?我說,又不扣錢,擔什么心?牛主任說,村干的補貼,平時只發(fā)八成,另外兩成留作績效補貼,分數(shù)不達標,錢就扣掉了。我說也許抽查不到呢?說著我從鍋里撈出一塊豬頭肉安慰他。他咬了咬說,嗯,味道不錯!我說,處級干部弄的菜??!牛主任壞笑道,你可是全省五保村級別最高的保姆!我說馬上降為村級了。牛主任問為什么?我說,明天是周末,我要回市里給老婆大人當保姆,然后到南城培訓一星期。五保村的保姆由你來當!
培訓結(jié)束那天,我被低保處長叫去一趟。處長說,有群眾反映,雙合五保村收進了不是五保的村民,真正的五保卻被拒之門外。我想聽你說實話。我說,沒有的事,住進來的全是五保。處長說,千萬別讓五保村變味哦!我說不會不會!處長說,群眾還反映,兩個房間租給工頭住,有這事?我說捕風捉影,哪有的事?處長說,沒有就好!
從低保處出來,我突然感到郁悶。第一個真不是捕風捉影。剛?cè)腭v時,克服克年,還有蹶子一家,只是“疑似五?!?,直到昨天,鎮(zhèn)政府才給確診。第二個呢?難道這幾天發(fā)生變故?我打電話到村里,牛主任邀功似地說,給浮橋硬化路的工頭租了兩間,每月兩百塊,能買三十斤五花肉呢。我苦笑道,肉你個頭!
回到村里,牛主任還跟我爭執(zhí)。你不是說五保村由村委管嗎?我說是村委管不錯,但你得符合民政廳的規(guī)定!這事群眾都告狀了,過兩天民政廳就派人來調(diào)查。后面這話是我加上去。他急切地問是真的嗎?然后呢?我說,然后扣掉村干的績效分!牛主任哆嗦道,那那那還租個屁!
坐班車回家的路上,低保處長打電話問我,雙合五保村到底住幾個五保?我吞吞吐吐地回答,十幾個吧!他反問,到底十幾?我說十五。他說剛好十五?我說剛好。他說,廳里有人暗訪的,到時可別怪我沒提醒!
兩天后,回到村委大院,五保村餐桌邊竟然多出大光三兄弟。田村長指著嘴里正咬肉的二光三光說,別看人傻,聞到肉香比我們還乖,賴在桌邊不走了,吃完上頓等下頓,這不,都吃三天了。大光塞了田村長一句,吃你家的?跟你有關(guān)系?田村長說,肉是我買的,也是我煮的,怎么沒關(guān)系?我問大光,你不是說,你們的院子比這里大?大光不好意思了。倆傻弟沒人照顧哪行?我說有房間了嗎?大光說,有了,在二樓。牛主任安排的。
過了兩天,吳五保尋來了。這啞巴年輕,勤快,又會做家務(wù),田五??筛吲d了。又過了兩天,石五保敲著拐棍也尋來了。田村長嗆他,死在五保村沒人埋的哦?石五保翻著霧白的眼球回道,關(guān)你屁事!我問他怎么就想通了?他說,木房子給火燒掉了!
五保村就住到二十五人。瘸子岳母是女的要單住,苗五保背個屎袋,只能單住,田村長買菜做飯,要早睡早起,必須單住,剩下十一個房間住二十二人,滿員了!
那天,我正在房間寫駐村日記,一陣密集的痰咳聲由遠及近。我走到門口,馬王正正朝墻根吐了口黏痰。他咳喘著說,我想住五保村!我說不行!他咳一下說,你也歧視勞改犯?我說要是岐視,還讓你吃五保?他想了想說,也是哦。我說,你一咳起來沒完沒了,五保們怎么休息?還有——未等我往下說,他就點破我,怕傳染是吧?我說知道就好。他說我只是探個口風,都得了這病,哪敢來禍害人家?說著他轉(zhuǎn)身就走。我跟上去,把他叫到路邊,保持二米遠的距離跟他說話。你這病能治好的呀。他說我一個勞改犯,誰給治?我說,你現(xiàn)在是五保老人,有病國家是幫治的。你去縣防疫站要藥,吃半年就好了。他說我又沒錢。我說,國家免費給藥,一分錢都不花!
我在市里參加五保村管理視頻會,剛做完如何照顧不能自理五保老人的典型發(fā)言。牛主任打來電話說,地黃的人把藍五保抬到五保村就走了。我問什么情況?牛主任說,當時我不在場,聽田村長說的。我說打電話給隊長了嗎?牛主任說打了,沒接,我馬上找人抬回去!我說別急,先安頓下來,等我回村再說!
黃昏時分,我走進田村長的房間,里面橫豎睡了三個人。田村長側(cè)臥在左邊床,藍五保仰躺在右邊床,牛主任伏在藍五保床邊。
我把牛主任搖醒,拉他到門外問道,怎么樣?牛主任說,一進來就喊疼,腰,腿,膝蓋,都疼,也翻不了身,屎尿都要接!我說沒擦藥?牛主任說,在衛(wèi)生室要了兩瓶腫痛靈,擦的時候不疼,不擦又疼。這時田村長也走出門外。牛主任說,我看白天,田村長看晚上,快累死了!我說,今晚我值班,牛主任你血壓不好,回家休息。田村長你去值班室睡,其他的事明天再說。
那夜,藍五保真能折騰。剛給腰擦完藥,又喊膝蓋疼,給膝蓋擦了藥,又尿褲子了。我搞!我父母住院都沒這么伺候。天快亮時,我問他,在家也這樣疼?他說,沒這般要緊,咬咬牙還能走幾步。我說一到五保村就疼?他說就是。我說干嗎想來五保村?藍五保說,隊長說了,五保村有肉吃,有樓房住,住幾天腿就好了。這隊長真不是省油的燈!我說,你都住了兩天,感覺怎樣?藍五保搖頭。隊長騙人的!他瞇眼問我,這里是不是有鬼?我心想,風濕病人搖搖晃晃弄到這里,不疼才怪!我嚇唬他,以前埋過兩個死人!他哆嗦道,怪不得,怪不得!我說,還想住不?他說,不?。〈蛩蓝疾蛔?!我說,叫隊長接你去回家好不好?他說,叫叫,趕緊叫!我說好,天亮就送你回家。聽說要回家,他就不叫疼了,安靜地躺在床上。我也困得不行,躺在床上睡著了。醒來時,已時上午九點,藍五保正坐在床上吃面條,田村長站在床邊候著。牛主任來了,我叫他打電話給隊長,沒接。用我手機打,果然上當。隊長說,藍五保嚷著要住五保村,我們才他送去的。我讓藍五保聽電話。藍五??奁溃游一丶?,我不想死在五保村。我接過電話說,聽見了吧,他不想住五保村。隊長說,他房子爛了。我問哪個地方爛?什么時候爛?怎么爛的?他說昨夜,瓦片讓大風刮走了。昨夜,我伺候藍五保到天亮,屋外一點動靜都沒有,哪來的風?我說嚴重嗎?他說瓦碎了,住不了人了!我掛了電話。藍五保問我,誰的房子爛了?我說,別人的房子。他哦了一聲,定定地坐在那里。陽光透過窗玻璃,打在藍五保那張終日不見陽光而過分蒼白的臉上,閃動著一些暖色。
我走到門外給石局長打電話。
一小時后,“沙漠王子”開來了。石局長拉來了幾塊石棉瓦,一袋大米,兩把面條,兩斤豬肉,還有幾瓶風濕藥水。把藍五保拉到家,他的疼痛突然就跑離了身子,竟然能小走幾步。屋頂空了一大塊,剛好在床上,也剛好一張床大小,碎瓦片不歪不斜堆在門邊。石局長說,怪了,沒風沒雨,這瓦片怎么就飛下來?而且村子里獨獨這家受災(zāi)?隊長不知如何應(yīng)答。我說,瓦片怎么下來不重要了。隊長,你趕緊找?guī)讉€人,把石棉瓦釘上去。隊長說馬上找!弄好藍五保的房子,已過中午,我們驅(qū)車返回。
車子開到村小前面,看見馬王蹲在路邊扯喉扯頸地咳。我下車問他,還沒去防疫站?他邊咳邊說,都不讓坐車,怎么去?我問石局長,讓他跟車沒問題吧?石局長說,有問題也得上,誰叫他是五保?我把馬王扶上車,司機從后備廂里找出幾個口罩,讓車里人戴上。
第二天中午,馬王回到村里就來謝我。他說,昨晚,石局長安排他住民政的酒店,今早還派司機帶他去防疫站,送他回村。真不知道怎么報答。我說,按時吃藥,把病治好,就是最好的報答。
站在魚塘旁邊,牛主任問我,有什么辦法對付清潔辦的暗訪?我說,最好的辦法是保持清潔衛(wèi)生!牛主任咯咯笑道:廢話!牛主任抹了抹鼻孔問我,聞到什么沒有?我吸了吸鼻子,說尿騷味。牛主任招手說,走,看去!走到五保村二樓樓梯口,尿騷味更濃了,還伴著一股惡臭。走進二光三光房間,二光正坐在床上朝墻壁吐痰。牛主任指著他的臉吼道,還吐?二光又吐一口。牛主任伸手想摑他,我攔住。三光提著褲子從衛(wèi)生間走出來,一股屎臭味襲向我們。過去一看,一垛冒著熱氣的東西正堆在便盆上邊。牛主任吼道,屙在坑上還不沖水?什么人?三光哆嗦道,為為為什么要沖沖沖水?牛主任還想發(fā)火,我拉他出門。走進其他房間,屎尿味有濃有淡。走廊里到處是廢紙,濃痰,鼻涕。牛主任邊走邊捂著鼻子邊說,讓清潔辦的人逮住,死定了!
第二天中午,我和牛主任走進食堂。牛主任對埋頭吃飯的五保們說,從明天起,還有人不沖洗廁所,不講究衛(wèi)生,不許吃肉了!埋在飯碗上面的人頭抬了起來,嘴里渾渾道:真的?真不給?真真不給?我說,當然是真的!
第二天,多半的五保吃不到肉。第三天,小半的五保吃不到肉。第四天,只有二光、三光吃不到肉。之后,兩傻子總是吃不到肉。吃飯的時候,他們總是望著別人碗里,“肉肉肉”地叫,飯下得極慢。
二光三光不見了!大光報告我這情況已是晚上十一點,我剛要上床睡覺。
我和牛主任、田村長、大光分頭找人,大光的四合院、公路,溝邊、河邊都找遍了,就是不見人影。幾人蔫不唧回到五保村。我問大光,兩人還會去哪里?王大光惱惱地說,死算了,找個屁!說著回屋睡去。牛主任問我怎么辦?還找不找?我說天涼了,會凍死人的!兩人剛走出鐵門,老楊牽著二光來了。說是起來解手時,聽見有人撞著后門,肉啊肉啊地叫,開門一看,是這個人。沒過多久,老馬也把三光牽來了,這傻子也和二光一樣,半夜撞老馬門,喊著吃肉。我舒了一口氣說,找到就好!
第二天,不許吃肉的規(guī)定自動取消!
吃上肉的二光三光突然靈光閃動,一趟一趟抬水上樓,沖洗廁所,都沖干凈了,還在沖。大光搖頭罵道,傻仔!
每天早上,五保們提水的情景真讓揪心!有扶墻的,有一蹶一拐的,有搓地板的。路上跌倒了,水潑光了,又返回食堂重新裝上。吳五保也沒閑著,瞅見半道上有人喘得不成樣子,他就過去幫上一把。
五保村難得清潔了一陣子!
沒過多久,五保們吃不上肉了。當然不是衛(wèi)生問題,而是沒錢。局里給的慰問金,二十幾張嘴天天吃著,轉(zhuǎn)眼就吃沒了。
地沒人掃,衛(wèi)生間也不沖洗,五保村又臭烘烘的。清潔辦的人逮到幾次,若不是我說盡好話,早就上了縣里的通報。
我和值班村干變成了清潔工,打掃樓梯,走廊,球場,沖洗衛(wèi)生間,整天整累得直不起腰。牛主任在食堂里大聲地吼著五保們。村里人從早忙到晚,有幾家天天吃肉?你們住上樓房,等吃等喝,憑什么天天吃肉?吼過之后,五保們也只勤快了一兩天,然后又不管不顧了。
村干們患有值班恐懼癥,牛主任一來值班血壓就升高。我也恨不得天天出去開會。但這陣子,上面一個會也不開!
周四下午,我和牛主任去縣國土局咨詢辦采石場的事回來,村委大院一片喧嘩。何校長和一個女老師正帶著十幾個小學生在五保村忙碌著,掃地,沖水,整理內(nèi)務(wù),給五保老人梳頭,揉肩,捶腰,剪手指甲。牛主任說,太陽從西邊出來了!我和牛主任走到魚塘旁邊,何校長走過來說,五保村背水一戰(zhàn)了,學校不能坐視不理啊!我笑道,感謝何校長的救兵!何校長說,今后,每逢周四下午,雙合小學六年級同學都來五保村學雷鋒,你不會有意見吧?
我當然有意見!我似笑非笑地說,為什么不是每天都是星期四?何校長嗯了一聲。雷鋒也不是天天做好事的!
東市兩個漂亮的女義工突然來到五保村,我震驚不小。東市是對口幫扶我市的發(fā)達城市,給過市里不少錢,但來這邊工作還真沒見過。在網(wǎng)上聯(lián)絡(luò)時,我知道她們要去報考東市的福利院,急著要一張在艱苦地區(qū)福利機構(gòu)做過志愿者或義工兩個月以上的鑒定。因為報考時限,只能在五保村工作二十五天。我告訴她們,只要能來,別說兩個月,就是寫半年都行!我只是隨意表態(tài),也沒指望她們能來,誰知道還真來了。
我開玩笑地對兩個義工說,二十五天要干完兩個月的活,不害怕?她們說,害怕什么,只要您把鑒定寫好一點,蓋上縣民政局的章,就是晚上不睡覺,我們也愿意!
兩個義工還真把兩個月的活兒當二十五天來做,淋菜,掃地,做飯,洗衣,沖洗廁所,從早忙到夜,五保村給打理得都快趕上縣福利院。以王大光為首的幾個男五保,整天跟屁蟲似的攆在兩個義工屁股后面,義工走到哪里,他們跟到哪里。兩個義工總是捏著鼻子,厭惡地說,去去去,離遠點,臭死了!你別說,這話還真管用,五保們竟然主動洗澡了!這些五保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洗澡,一個冬天沒洗一次澡都不稀罕。我和牛主任催了好多次,也用過不許吃肉來要挾,沒起作用,嘿,還是年輕漂亮的女人管用!
有了兩義工,吳五保和田村長就解放了。填飽了肚子,吳五保就在院子里晃悠,看看魚塘冒起的水泡,看看菜葉伸長泛綠。田村長背剪雙手,慢悠悠地踱步到村校前面的豬肉攤,向屠夫賣弄他當年殺豬的能耐。偶爾也叫上吳五保,提著垃圾撮,到村路上撿幾堆牛屎,喂魚塘里剩下的幾條老魚。最好笑的是,他竟然去鎮(zhèn)上買回兩張黃碟,關(guān)門起來獨自欣賞。還故意開大音量,讓那些撩人的叫床聲四處飄散,弄得貼著門縫偷聽的五保們咿呀亂叫。兩個義工向我告狀,田村長太下流了!我說,他下流你們是有責任的。兩個義工很委屈。伺候他吃喝拉撤,我們有什么責任?我說就因為伺候得太好,孤寡老人有想法了。有句古語不是說嘛,溫飽思淫欲!兩個義工彎腰猛笑。
我把學生學雷鋒和義工服務(wù)的照片上傳民政廳官網(wǎng),連續(xù)置頂了兩星期。低保處長打電話猛夸我一通,然后吩咐道,好好整理,提煉,下星期在南城召開的五保村管理座談會,你要做頭個發(fā)言。
座談會上,多半的發(fā)言都是,自我管理呀村干照顧呀領(lǐng)導關(guān)懷呀,陳詞濫調(diào),讓人瞌睡。當然,座談會也不是一無是處,它最大貢獻就是每位發(fā)言者的最后那段話:但是,也還存在許多些問題和不足……問題和不足多半都是:供養(yǎng)標準太低太低了!我的發(fā)言帶點冷色幽默:三十塊錢一個月都執(zhí)行了十幾年,根深蒂固,雷打不動,難道這政策要一百年不動搖?
這話震驚了坐在主席臺上分管民政的省領(lǐng)導,他在總結(jié)講話時給民政廳下了指令:一個月內(nèi)拿出新的供養(yǎng)標準提交政府!
兩個義工撤走不久,五保村亂套了。五保們先是埋怨田村長做菜不好吃,接著不好吃的菜也吃不上,整天清湯寡水。那天,王大光和幾個五保推攘著田村長到我房間,說田村長貪污他們的菜錢去買電視機影碟機,還買光屁股的碟子,又不讓他們看,你說可恨不可恨?不讓他當村長了!我把他們帶到調(diào)解室。
我說,電視機影碟機是我送的,光屁股的碟子是田村長在路邊撿的。第一句是真的,第二句是編的。五保們唷唷唷地叫著。我說,五保村本來就沒錢,兩個阿姨給你們吃的肉,是挪用修路集資款買的,現(xiàn)在,路都做不下去了。我用雙眼怒瞪他們,做出嚇唬人的樣子。你們要把吃進去的給我吐出來!五保們都嚇壞了。吃吃吃進去了,怎么吐吐吐出來?我一件一件數(shù)著田村長做的事,然后問道,田放牛該不該當村長?五保們不是很情愿地說,該該該。我說,從現(xiàn)在起,只要你們不搞事,我一天就買十五塊錢的肉!王大光不滿地說,十五塊能買多少肉?我說,這十五塊呀,可是我駐村一天的補貼。
五保們不鬧了,但田村長卻罷工了,整天躺在床上裝病,除了張口吃飯,什么事也不管。買菜、做飯,都由啞巴和王大光在忙,蹶子、克服、克年只會洗菜,洗碗,打打下手,別的五保除了吃,什么也指望不上。王大光帶人去求田村長,田村長還是病得不輕,躺在床上叫疼叫痛,直到我出面,他的疼痛才得以消除。
修路的工頭天天來逼牛主任要那五千塊集資款,再不給他們就停工了,牛主任又把麻煩推給我。當初挪用這筆錢,我就表過態(tài),找不到錢來還,就從我工資里抵扣。
我到縣民政局找石局長,石局長說,上級領(lǐng)導啊,不是我不懂規(guī)矩。你想想,又不受災(zāi),一下子救濟五千,不合常理嘛!我剛想說話,石局長又說,其他五保村,誰也沒得到這么多的扶持!
走到大街上,我拿出工資卡,在取款機上取出五千塊錢,準備搭車回村。剛走到等車的地方,局長打電話問我在不在村里。我說在縣城。他說,你在縣城等著,東市民政局有幾個人要去看五保村。我打電話給牛主任說了這個事。不到半小時,局長帶人到了。東市來了五個人,局長副局長科長,還福利院的院長。在民政局的賓館吃過午飯,我把他們往村里帶。車子駛進雙合村口,我指著在公路上撿牛糞的田村長和克服、克年說,五保們在搞衛(wèi)生呢。東市局長說,你們引導得好??!我說,省里搞城鄉(xiāng)清潔工程,全民都要掃地,五保也不例外。他哦了一聲。駛進村委大院,村干們已打掃干凈了。我領(lǐng)著客人院里院外走走看看。田村長主人似的貼在東市局長身邊。東市局長問他有肉吃嗎?他可憐巴巴地說,都兩個月聞不到肉味了。市東局長又問另外幾個五保,也都搖頭。我暗自發(fā)笑。一定是田村長教唆的!我拉著東市福利院院長到魚塘旁邊,問她那兩個義工錄用沒有?院長說,在這種地方待過,不錄用哪行?就因為她們,我們才專程跑來一趟的。
局長問東市局長有何感想?東市局長感嘆道,我們是想辦法花錢,做事,把事做好。你們是想辦法找錢,做事,把事做好。一字之差,難度卻是天壤之別!還有,五保們?nèi)舛汲圆簧?,還去公路上撿牛糞,真不簡單!我以為,發(fā)完一通高尚的感慨就拍屁股走人。哪想到,他們竟然捐了一萬塊。田村長接過錢時,突然給東市局長下跪,東市局長都不知如何是好。
臨走時,福利院院長問我,明年,想安排幾個職工過來鍛煉,歡迎嗎?我說巴不得?。?/p>
民政廳要在雙合召開現(xiàn)場會,局長叫我回城弄材料。剛弄到一半,壞消息傳來了。牛主任把多半五保都趕回家了,五保村只剩下無家可歸的田村長、藍五保和克服克年,怎么開現(xiàn)場會?我打電話質(zhì)問牛主任,誰讓你這么做?他說鎮(zhèn)長。我說鎮(zhèn)長為什么要這么做?他說,鎮(zhèn)長打電話說,清潔辦要突擊檢查,不管用什么招數(shù),一定要保證不出事!否則,績效補貼甭想了!我說,所以你就把人趕走?牛主任很得意,人少屎尿就少嘛!我破涕為笑。我現(xiàn)在命令你,不管用什么招數(shù),三天內(nèi)把五保們都勸回來,否則,績效補貼同樣領(lǐng)不到。
牛主任用什么招數(shù)我不知道,三天后我回到村里,一個五保也沒勸回來。我親自上門,五保們竟然不領(lǐng)情。我把東市的兩個義工搬了出來,情況立馬反轉(zhuǎn)。吳五保聽說兩個義工要回來,咿呀幾聲就跟我們出門。王大光聽后兩眼放光,急切地問,兩個阿姨真的回來?我說,你們住回五保村,她們就回來了!
后來,五保們?nèi)靸深^跑來問我,兩位阿姨怎么還不來呀?我每次都說,快了快了,搞好衛(wèi)生等著!
到了枯水季節(jié),河水淺了,水渠里一滴水都沒有了。我買的那臺潛水泵揚程只有三十米,用不上了。五保們拖著老殘的身子到一百米遠的河邊提水,提到手腿抽筯,也只能注到水缸的一小半,剛夠食堂用水。
“雙合五保村的衛(wèi)生間無水沖洗,屎尿堆積,惡臭熏天!”這是省清潔辦督查通報里的一句話。通報下傳的當天下午,鎮(zhèn)長和縣清潔辦主任趕到雙合,朝村干們劈哩啪啦發(fā)泄一通。
兩人走后,牛主任問我,那句話有這么嚴重?我說,全省六千個五保村,就雙合得到那句話,你說嚴不嚴重?牛主任說,那要扣多少分?是不是績效補貼都沒了?我說鬼才知道!我又說,死馬當活馬醫(yī),趕緊補救吧!我和村干們一趟一趟去河邊提水,沖洗,一直忙到天黑。
回到宿舍,我又累又餓,剛要泡快餐面充饑,局長的電話來了。給了那么多的錢,五保村弄成這個樣子,你到底是怎么管的?你到底管還是不管?我有些喘不過氣。局長又吼道: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出了這檔事,還有什么意義??。?!停頓了一下,他又說:趕緊補救,不管用什么辦法,必須把影響降到最小,降為零。降為零絕對不可能。但我不敢爭辯,局長就是再吼十遍,我也不敢爭辯。因為那句話,現(xiàn)場會移到別市去開,局里正申報的全省新農(nóng)村建設(shè)先進后盾單位泡湯了,局長競爭的十佳局長沒戲了。更痛苦的是,局里要給民政廳寫檢討,還要扣掉二十個績效分。少了這二十分,別說一等獎,三等獎都懸!
牛主任從鎮(zhèn)里開完績效會議回來,問了句我莫名其妙的話。你相信善有善報?我說你不信?他說,做五保村算不算善事?我說天大的善事!他說,為什么我們得不到善報?我急切地問,績效被砍了?牛主任破口罵道,他媽的全砍了,我九百五,另外三人六百八,全鎮(zhèn)只有雙合的村干遭殃,什么世道?牛主任還想罵,我示意他暫停。我給鎮(zhèn)長打電話。鎮(zhèn)長不耐煩扔來一句,這是鎮(zhèn)里的規(guī)定!掛了。我朝牛主任無奈地搖頭,他罵道:笨卵!
四個村干抗議的方式是不接電話,不值班,不辦事,不參加鎮(zhèn)里的會議。我整天忙著給群眾寫這個證明辦那個申請,收集資款,解答政策,還要照看五保村,忙得屁滾尿流。剛好又是年底,鎮(zhèn)里的會議一個接著一個。我每次去頂會,都要幫村干編出一堆合理的理由:高血壓,重感冒,家有紅白喜事,群眾糾紛急著處理。書記很不滿,雙合的村干就是事多!
那天,我去頂個新農(nóng)合會議,書記鎮(zhèn)長輪流講話,要求二十天內(nèi)完成繳費任務(wù),我一個人收繳?會議結(jié)束后,我找書記說了績效的事。書記說,鎮(zhèn)長聯(lián)系雙合,由他處理!我又去找鎮(zhèn)長,鎮(zhèn)長竟然向我訴苦。因為那句話,鎮(zhèn)里的績效從二等降為三等,獎金每人少了三百,牢騷滿腹?。∥艺f,所以,就拿雙合的村干開刀?鎮(zhèn)長伸出舌頭舔了舔干裂的唇沿說,不殺幾只雞儆猴,明年的城鄉(xiāng)清潔怎么推動?我陰陽怪氣地說,五保村是民政管的,鎮(zhèn)里要扣就扣我的錢,扣石局長的錢!鎮(zhèn)長定定地看著我,似哭似笑。你們的錢鎮(zhèn)里扣得著嗎?
我一大早就趕去縣里,向指導員辦和清潔辦檢討,接受訓話。被通報以后,這樣的檢討,我已經(jīng)做了五次,每次都不深刻,挖不對根源,整改不到位,這次也一樣。過幾天還要來,直到挖出根源,徹底整改?;氐酱謇?,天快黑了,晃眼看見有個人縮在村委大院門邊。湊近一看,竟然是妻子!她站起身子賭氣地說,都多少天沒回家了????我掐手指一算,天啊,都一個多月了!妻子惡狠狠地瞪著我。嗯,還知道一個多月!回到宿舍,妻子四下查找,沒發(fā)現(xiàn)什么蛛絲馬跡。我壞笑道,我?guī)闳タ纯?,這陣子我都跟誰鬼混?我把她帶到食堂。看著五保們吃的清湯寡水,妻子問我,你也跟他們吃?我苦笑道,你以為我在村里享福?
第二天早上,妻子陪我在學校門前買了一刀五花肉和幾方豆腐,送到五保村的廚房,她就搭車回城。這天是周末,讀高三的兒子晚上要回家吃飯。
中午,王大光在飯桌邊問我,兩個阿姨怎么還不來?幾個咂吧吃肉的五保也問,什么時候回來?還來不來?我惱怒道,不來了!五保村臟得跟豬圈一樣,誰敢來?一只只拿著筷子的手,停滯在飯碗上面。我數(shù)落道,你們就知道吃飯吃肉,害得村干白搭了一年!田村長問為什么?我說了情況,五保們似懂非懂,愣眼看我。我又數(shù)落:你們就不能搞得干凈一點,讓我省心一點?田村長囁嚅道,那、那現(xiàn)在,現(xiàn)在補做還來得及嗎?我火氣更大。來不及就不做?是豬嘛!
我差點為上面的狠話付出代價。
第二天,五保們結(jié)伴去打水,石五保和瘸子跌進河里,若不是老楊和老馬出手相救,肯定不只是讓河石劃破小腿和臀部那么簡單。在村衛(wèi)生室縫針時,兩人上殺豬般喊叫。我走出衛(wèi)生室門口,向圍觀的五保們搖手,讓他們離開。一幫人退到魚塘邊,我走過去大聲宣布:從明天起,除了吳五保,誰都不許去河邊打水!
田五保自言自語。一個人能打多少水?吳五保也伸手跺腳,咿呀亂叫,估計也是不滿。
我朝五保們搖搖手,散了,都散了!
我圍著魚塘轉(zhuǎn)圈,想著要不要收回剛才宣布的決定。轉(zhuǎn)第一圈,把吳五保圈進去。一個人挑水,不累死才怪,收回!轉(zhuǎn)第二圈,把其余五保圈進去。他們根本挑不了水,不收回。轉(zhuǎn)第三圈,把正在衛(wèi)生室縫針的瞎子蹶子圈進去。好險啊,不能收回。轉(zhuǎn)第四圈,把能給五保村挑水的人圈進去,除吳五保,還有誰?我?不常在村里,不現(xiàn)實。村干?還在氣頭上,不可能。還有誰?我給五保村挑水!有個聲音落后在我耳邊。抬頭上一看,是老楊,他正站在我身邊。老馬也走過來說,我也挑。我細瞇雙眼,來回看了看老楊和老馬。開玩笑的吧?老楊說,跟五保開玩笑,會折壽的!
第二天早上,把五保村的水缸灌滿后,老馬和老楊氣喘吁吁來到我房間。老馬問我,你跟五保村的工頭熟嗎?我說干嗎?老楊說,工錢還沒給呢。我問多少?老馬說,每人一千二,一分都沒給!我說都這么久了,還不給錢,哪能這樣?我掏出手機撥通工頭電話,說工錢的事后,他嘀咕了一堆不給工錢的理由。我說,今早兩人都上了車,要去縣人社局鬧事。我要不是看在鎮(zhèn)長的面上把他們拉下來,你和鎮(zhèn)長麻煩大了!說著就掛了。工頭馬上打過來,我把電話掐掉。我對老馬和老楊說,不出三天,得錢了!果然,第二天早上,工頭就送錢進來。
老馬和老楊給五保村挑水的照片在市報頭版登出的第二天,老楊的大兒子開個皮卡進村委大院。一見我他就說,不能讓我父親挑水了!我迷惑地看他,現(xiàn)在的年輕人就這么自私?我質(zhì)問他,不讓你父親積德?他大聲地說對,不讓他積了!我剛想訓他。他卻說,我馬上安裝抽水機,我家和五保村共享。他指著皮卡說,抽水機都在上面了。我搞!他看了看我,又說,過兩天,想以超市的名義,給五保老人送些生活用品,你看行不行?我瞪大眼睛說,不簡單啊,楊經(jīng)理!我能為你做什么?楊經(jīng)理說,幫聯(lián)系縣有線臺做個報道。我上下打量著他說,在深圳幾年變乖了哦,學會做廣告了!楊經(jīng)理也笑了。善事嘛,得讓更多的人知道!我說,今后,五保村的生活用品都在你超市買,送貨上門,你不會拒接吧?楊經(jīng)理說,善事我從不拒接!
慰問那天,記者要我說兩句。我對著話筒說,楊經(jīng)理在深圳打拼了十年,今年回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在縣城辦起了超市,安排了八個農(nóng)民工就業(yè)。今天,又給五保村贈送生活用品,還安裝了抽水機,關(guān)愛特殊群體,他可是農(nóng)民工返鄉(xiāng)創(chuàng)業(yè)的榜樣??!
這則報道不僅在縣有線臺播出,還上了省臺的新聞聯(lián)播。
在鎮(zhèn)里開完提高村干待遇會議,我去向鎮(zhèn)長攤牌:再不發(fā)績效補貼,雙合的村干就集體辭職,不干了!鎮(zhèn)長突然發(fā)飆。辭職就辭職,不干就不干,我就不信,都這么高待遇,沒人當村干?
那晚,躺在床上,想著鎮(zhèn)長發(fā)飆的話,我感到恐懼!村干集體辭職,這可是影響基層政權(quán)的政治事件,至少要驚動市委。問責起來,書記鎮(zhèn)長逃脫不了干系,我更是在劫難逃!指導員工作規(guī)則里有個重要考核指標:提高村兩委凝聚力和戰(zhàn)斗力!因為我弄來的五保村,村干們起早貪黑,吃苦受累,還被通報,被扣了錢,受盡了天大的委屈?,F(xiàn)在,人家一走了之。怎么凝聚?怎么戰(zhàn)斗?再過幾天,指導員辦就下來考核,我怎么交代?
我翻來覆去,折騰了一宿。
第二早晨,我臉都懶得洗,就昏昏沉沉搭車去鎮(zhèn)里頂個預(yù)防狂犬病會議。會上,防疫站站長把狂犬病渲染得跟世界末日一樣:狂犬病死亡率高達百分之百,潛伏期長達十六年,一旦發(fā)病,多數(shù)在三五天內(nèi)死亡,很少有人能扛過十天!
“狂犬病”三個字像三只瘋狗,在我心里東撕西咬!
會議一結(jié)束,我就把鎮(zhèn)長拉出門外,故作慌張地說,雙合的村干被瘋狗咬了!鎮(zhèn)長身上猛抽了一下,急切地問是真的嗎?到底什么情況?我長舒一口氣,又說,他們要去縣里上訪,說五保村的衛(wèi)生問題原因在工頭,工頭擅自撤掉樓頂?shù)乃?,造成廁所無水可沖。鎮(zhèn)長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驚悚道,他們真的要上訪?我說,他們說,信訪辦解決不了,就去找縣政府,找縣委,一定要討個說法!今早都去搭車了呢。我定定地看著鎮(zhèn)長,又說,幸好給我攔住。說到這兒,我就轉(zhuǎn)身走開,任憑鎮(zhèn)長怎么叫喚,也不回頭。我把手機關(guān)掉,在街邊小賣部買了兩個面包和一盒牛奶充饑,就搭車回村。
我用村委電話打給牛主任,叫他通知幾個村干馬上來村部開會。牛主任說,錢都扣完了,還開個屁會!說著就掛我電話。我再撥過去,竟然不接。我連撥了三次,他才接上。我說,有兩個好消息要說,來不來自便!
沒出半個鐘頭,四輛摩托嘟嘟嘟駛到村部。在會議室里,我先說第一好消息:春節(jié)過后,局里出資十五萬給村委辦采石場。牛主任問真的假的?我說,局長說,明年,雙合一定要脫掉“空殼村”帽子。有個情況我沒明說,市里剛出臺新規(guī),從明年起,“空殼村”未脫帽的,后盾單位將被評為不合格。這才是出錢的真正理由。牛主任說,以前掛雙合的單位沒少表態(tài),但只刮風不下雨,到了民政,終于下雨了!我說,先別急著表揚,出這十五萬是有條件的,就是五保村不能出事!大家都愣住。牛主任搖頭嘆道,跟五保村捆成一團,麻煩!我接著說第二個好消息:從明年元月起,村干補貼每月增加八十,績效補貼也不從中折扣,與集體收入掛鉤。集體收入高,補貼就跟著上漲。牛主任撓撓頭說,雙合哪來的集體收入?我說,辦了采石場能沒收入?收入能不高?幾個村干都像打了雞血似地拍手。牛主任突然問我,明年,你還在不在村里?我猶豫了一下說,采石場沒辦成,我怎么走?牛主任說,不走就好!我心里卻說,誰來還不定呢,反正不是我!
這時,鎮(zhèn)長驅(qū)車趕到,會議繼續(xù)。鎮(zhèn)長說,這陣子,鎮(zhèn)里開了幾個重要會議,雙合的村干都有事沒參加,所以,我親自下來傳達。傳達到最后,鎮(zhèn)長說,按規(guī)定,被縣以上通報,必須扣掉村干的績效補貼!鎮(zhèn)長用目光掃了掃村干的臉,又說,但是,雙合的情況比較特殊,五保村的衛(wèi)生問題,民政有責任,鎮(zhèn)里也有責任,所以暫不追究村干的責任。幾個村干都站起來鼓掌。鎮(zhèn)長又說,但是,不追究不等于不了了之,你們要馬上整改,不留死角!否則,績效補貼還是領(lǐng)不到。幾個村干都瞪大眼睛。鎮(zhèn)長說,還有一點,你們給我記住,千萬千萬別去上訪!說完,鎮(zhèn)長就離開會場。我追出門外,拉住鎮(zhèn)長的手說,吃晚飯再走吧,弄只稻草狗。鎮(zhèn)長笑道,預(yù)防狂犬病了,還敢吃?
鎮(zhèn)長走后,牛主任問我,最后那句話什么意思?我把情況一說,幾個人都笑歪了嘴巴。
分管民政的省領(lǐng)導來到雙合的那天中午,我正和幾個村干忙著清理五保村,弄得灰頭土臉,一身臭汗。陪同來的,有民政廳長,低保處長,清潔辦主任,還有鎮(zhèn)長。鎮(zhèn)長剛想介紹我,省領(lǐng)導搖手說,周副局長,在南城座談會上,我聽過他的發(fā)言。上星期還上了省臺的新聞聯(lián)播呢!看著我手里沾滿灰塵的掃帚,省領(lǐng)導點頭說,處級領(lǐng)導帶頭掃地,很好的嘛!我說剛被通報,要抓緊整改啊!鎮(zhèn)長說,我們鎮(zhèn)干也天天掃大街呢。省領(lǐng)導說是嗎?鎮(zhèn)長看了清潔辦主任一眼說,否則,要被通報!清潔辦主任反問他,不應(yīng)該?鎮(zhèn)長細聲應(yīng)答,應(yīng)該應(yīng)該!我說,五保村被通報后,鎮(zhèn)里把村干的績效補貼全扣掉了。牛主任一臉無辜地說,為這個五保村,我們村干都累得吐血,還被扣錢,一點都不值!省領(lǐng)導問鎮(zhèn)長怎么回事?鎮(zhèn)長說,鎮(zhèn)里配套清潔工程作了這方面規(guī)定。省領(lǐng)導說,沒有余地了嗎?鎮(zhèn)長說有有有!牛主任朝我偷笑。
走進食堂,看見田村長煮一鍋青菜豆腐湯,省領(lǐng)導問不煮肉呀?田村長說,一個月三十塊,煮什么肉?省領(lǐng)導問多久沒吃肉了?田村長說,一個多月。我心里嗯了一聲,昨夜白吃了我買的三斤豬頭肉!省領(lǐng)導看著我說,找到解決辦法了嗎?我說,想給他們轉(zhuǎn)非,改領(lǐng)城市低保,但公安部門不允許。省領(lǐng)導說,不允許是對的,轉(zhuǎn)非了就不是農(nóng)村五保了,變味了嘛。省領(lǐng)導把臉轉(zhuǎn)向廳長:五保供養(yǎng)方案報政府了嗎?廳長說,昨天剛報。省領(lǐng)導問提到多少?廳長說每月一百三十八。省領(lǐng)導拍了拍田村長的肩膀說,馬上有肉吃了!
從食堂出來,省領(lǐng)導很興奮。他說,我看過幾個五保村,都是一人一個鼎罐,各煮各的,把五保村搞得烏煙瘴氣,還不如分散住呢。還是這里好,集體食堂,像一家人,吃素吃肉,大伙一起,這才是五保村嘛。你們說對不對?大家應(yīng)道,對對對!牛主任指著走在五保村樓下的瘸子的岳母說,這啞巴剛進來時走路都要跌倒。你看她現(xiàn)在——省領(lǐng)導打量了一下,嗯,蠻有力的!我指著跟在啞巴身后的男孩說,剛進來是個軟骨頭,現(xiàn)在能走路了。再過一學期,就能上學了。省領(lǐng)導點點頭。他問我,你不是說請兩個義工嗎?人呢?我說,服務(wù)期一到,人家就回去了。省領(lǐng)導哦了一聲,這做法很給力,要繼續(xù)啊!當然啦,我還是要批評你們,衛(wèi)生間實在太難聞了!當初怎么不在樓頂建個大水池?低保處長說,圖紙設(shè)計都有的呀?我望了望鎮(zhèn)長說,鎮(zhèn)長意思是,這片區(qū)要搞自來水,所以把水池砍掉。省領(lǐng)導問鎮(zhèn)長,搞了嗎?鎮(zhèn)長泄氣道,報上去都一年了,沒批下來!省領(lǐng)導說是嗎?
省領(lǐng)導站在魚塘旁邊,面朝五保村沉思一會兒。他說,五保是個特殊群體,一人有一人的毛病,兩個有毛病的人共住一室,相互干擾,誰也住不好!他停頓一下又說,要是再加一層,夠不夠一人一間?我說夠了。省領(lǐng)導說,要多少資金?我說,加上樓頂?shù)拇笏睾托l(wèi)生間的水管,十四十五萬吧。省領(lǐng)導扭臉問廳長,能落實嗎?廳長說,領(lǐng)導都發(fā)話了,能不落實?
本來,我的指導員掛任都已到期,可以抽身了。因為加上去的這層樓,我又延期駐村一年。
責任編輯 郭金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