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天,平用寨的李金光夫婦像是經(jīng)歷了一次馱娘河漂流,兩顆日漸衰老的心一會兒被拋上了浪尖,一會兒被掠過險灘,難有一刻的平靜。
一個半月前,他們的兒子李元生背著兩老賣掉了家里兩頭肥豬,然后風一樣消失了。那天中午,李金光夫婦吃了元生從鎮(zhèn)上帶回來的豆腐腦,然后就開始迷糊了。他們醒來時已是傍晚時分。最先醒來的老伴發(fā)現(xiàn),屋后圈里的三頭豬只剩下一頭了,正餓得嗷嗷大叫。而更蹊蹺的是,當晚夜深了也沒見兒子回家。李金光后來邊削篾條邊想了好幾天,還是想不通元生這次離家出走的理由。
然而,當他們慢慢把兩頭肥豬和元生失蹤的事淡忘了之后,元生又像是從天上空降下來一般,穿著一身白衣制服回來了。更令兩老意外的是,元生以往那一頭染黃的長發(fā)也變成了板寸頭。
兒子歸家,兩老懸浮的心終于落了地。不過,李金光還沒來得及追問元生這一個多月的行蹤,母親更來不及詢問他那兩頭豬到底賣去了哪里,得了多少錢,元生就不聲不響地把自己關(guān)在三樓的房間里,脫下一身白制服,倒頭便睡著了??匆妰鹤舆@副頹喪的樣子,看來這一次離家肯定不會是什么快樂的游歷,這身白制服也不是什么體面的東西。李金光這么想。
元生這一覺睡了兩天。夢中醒來,他下意識地用手在右側(cè)摸索了幾下,空空的什么也沒有,剛剛分明有個女人睡在旁側(cè)的。他睜開眼睛,一道白光從窗外透進來,耀在眼上,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夢。
夢中的那個女人樣子有些模糊,長相也很模糊,說不出有多大年紀,不過躺在他身邊,長短和他差不多,身體相當豐腴,皮膚細膩光滑,氣味芬芳撩人。李元生忽然有些懊惱,這個夢為什么不再繼續(xù)下去呢?說斷就斷了。若再繼續(xù)夢下去,哪怕只有幾分鐘,便極有可能會有一個情況發(fā)生,那是一種他已經(jīng)斷絕了好多年的快活事情。那個叫苒玲的貴州女人,總共和他只快活了六天,然后又跟別人跑了,還刮走了他僅有的一萬塊錢。
是屋后圈里的那頭豬擾壞了他的美夢,他記起來了。那頭家里唯一的年豬許是餓壞了,老是嗷嗷嗷地嘶吼,嘹亮的聲音一陣高過一陣,直到把他從夢中給吼醒。他又閉上眼,試圖回到那個美妙的夢境,但努力了許久都未能再進去。于是他干脆在床上伸了個懶腰,先是兩只腳后跟把床蹬得山響,后又用雙手猛捶了幾下床板,然后腰一挺坐了起來。
氣溫顯然變涼了,這一覺仿佛穿越了一個秋天,冬天已從遙遠的北方歸來,從窗外鉆進屋里。李元生不由地打了個寒戰(zhàn)。這一激靈讓他頓時清醒了許多,頭腦里的記憶也漸趨清晰。這個覺實在太有意思了,他已經(jīng)記不起做了多少個夢,而夢見最多的是那個約隱約現(xiàn)的白衣人。白衣人長有一張圓臉,不男不女,不胖不瘦,不高不矮,除了穿一身云白色制服外,還戴了一頂高高的帽子。他一會兒自稱是天上會弄吃的神仙,一會兒說自己是省城烹飪培訓班的大師傅,一時又像是身穿制服走在八達鎮(zhèn)大街上的自己??偠灾?,這個縹緲的白衣人注定是一個早已約定的大師,已經(jīng)依附到自己的魂魄里了。而就在這一瞬間,他仿佛再一次得到了神助,決定踏踏實實做一個夢中的白衣人。
他從枕頭邊摸索到了老款華為手機,打開約半分鐘后屏幕才跳出了一個時間:下午3點45分。
他打了個長長哈欠,轉(zhuǎn)身挪移下床,趿上拖鞋,撐起身體,一瘸一拐地擺到一個木制大衣架跟前停住。說是衣架,那也是他自己叫的。其實是兩頭立起兩根人一樣高低的方木,在上方鉆了兩個圓孔,然后用兩條竹竿串接起來。兩根方木的腿腳分別被釘上兩條支腿,下邊釘在一節(jié)方木腳上。這個簡易的木架幾乎掛載了他所有的衣服,洗干凈的和臟了的衣服都掛在上面。他伸出雙手邊尋找邊挑揀了一陣子,最后挑了一套已經(jīng)散發(fā)出霉味的發(fā)白了的李寧牌藍色運動服,然后笨拙地穿在身上。隨后他又在墻角邊拎了一雙叫不出牌子的舊運動鞋,坐回床沿穿上。這個行頭表明,他是想要干一件大事了。
他搖晃起身子出了房間,也不掩門,在三樓樓梯口猛吸了口清涼的空氣,吧嗒吧嗒地下了樓梯。母親聽到聲響,趕忙從二樓的庫房里出來,手里拎一節(jié)半尺長的臘肉,怨嗔地說:“元生,以為你起不來了哩?!?/p>
他只瞟了母親手上那坨黑乎乎的臘肉一眼,并不搭腔,繼續(xù)徑自走下一樓。
見他這樣,母親也不再言語,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頭下了樓梯,滿臉晦暗。她總共生下三個孩子,兩男一女,元生排老二。大兒子早年去南寧打工,和當?shù)氐囊粋€賣菜女子結(jié)了婚,整天忙于打理小生意,兩三年不輕易回來一次。小女兒人長得好,八年前沒讀完高中就跟一個浙江老板走了,逢年過節(jié)能收到她寄回來的一些錢物,人卻未曾回來過一次。元生本來也是去打了幾年工的,可是換了不少地方,都因為脾氣差,動不動就跟老板頂杠,和工友也合不來,干不了多久就走人。最終還是回到了老家,整天不是蒙頭大睡就是和兩個老人大眼瞪小眼。
父親李金光獨自坐在院子邊削竹篾,神情專注。他一手持篾刀,一手夾住一根細長的竹條,纏繞有一層舊布條的雙手靈巧地左右移動,削出來的竹絲在他的褲腿上盛開出一團青白色的花朵,散發(fā)出一股沁人心脾的竹香。
李金光眼睛的余光早已注意到了元生的出現(xiàn),但他并不想朝他這個方向瞄一眼,因為睡一兩天懶覺的元生以前太常見了。一個睡懶覺的人是不值得他重視的,他也無須去關(guān)注他責備他。按照他的定義,元生早已是死豬不怕滾水燙了。早年,李金光時常教育他的三個孩子說,那些早起的人勤勞的人才會過上好日子,而愛睡懶覺的人行為浪蕩的人游手好閑的人最終將沒有什么好下場。然而,當孩子們長大之后,他的這種說法似乎并沒有得到印證,反而成了元生經(jīng)常攻擊他的一個笑柄。當有一天元生完成一番游歷,蓄了一頭長發(fā)回來之后,自以為見多識廣了,眼里已經(jīng)沒有他這個爹了。為此,當元生鬼影似的出現(xiàn)在屋門口時,他只是在心里鄙夷地暗罵了一聲:這個鬼仔!
鬼仔,是平用人罵人的一句口頭禪。意思是這個模樣不人不鬼,有鬼氣,行為鬼怪,做事鬼馬。李金光罵元生鬼仔,還包含有他是半死了的人之意。
雖說以往父子倆不知有過多少次大大小小的過節(jié),但李金光都覺得元生只不過是和自己年紀有差異,如今長大了翅膀硬了,看不起父親也是天經(jīng)地義的。然而,發(fā)生在一個半月前的那件賣豬事件,卻讓他這個父親對這個鬼仔徹底失去了信心和希望。這件事不僅令他感到丟臉,更讓他感到心寒。
這些年來,元生的婚事一直讓李金光和老伴操碎了心?,F(xiàn)年三十五歲的兒子不僅年紀大了,而且腿有殘疾,若不成婚,越往后合適的女性就越少,熬太老了便喪失了傳宗接代的能力。為此,早在元生二十出頭時,李金光就開始為他張羅婚事。不曾想,先是被那個叫苒玲的貴州女人趁機騙了他們一把,后來又被村里的黃家女兒耽誤了好幾年。黃家女兒阿花和元生一般年紀,自小左腳比右腳短了一點點,走路時有些搖晃,被村里人認為是長大后需要特殊照顧的那一類人。村里人還認為,元生和阿花是天生的一對,一個左腳有毛病,一個右腳瘸了,誰也不欠誰。
元生右腳上的殘疾緣于隔壁覃家的那棵雞屎果。
那年七月,覃家那棵巨大的雞屎果開始熟了。雞屎果是當?shù)亟蟹ǎ瑢W名叫番石榴,因為熟透的果子有一股濃郁的雞屎味道,但吃進嘴里卻是臭中帶香,香中帶甜,于是被桂西北一帶的人們稱為雞屎果。進入七八月,雞屎果的味道不僅吸引了成群結(jié)隊的勾帽鳥,也迅速吸引了村里一幫饞嘴的孩子,元生就是其中的一個。覃家主人覃老二早就恨透了這幫饞嘴的孩子,尤其是元生。那天,剛上小學二年級的元生同另外兩個小伙伴,趁夜色溜進了覃家屋后,欲爬上樹去偷雞屎果,不料中了覃老二的圈套。狡猾的覃老二已經(jīng)在雞屎果樹干高處涂抹上了豬油,但元生他們卻渾然不知。結(jié)果他被油滑的脂肪害慘了,一腳踏空,整個人從兩層樓高的樹上摔了下來,當場把右小腿給摔骨折了。過后,憤怒的李金光提把斧頭去把那棵雞屎果樹給砍倒了,從此兩家人結(jié)下了怨恨。寨上人曉得,這棵雞屎果樹王每年能收上千斤果,給覃老二家?guī)聿诲e的收益。覃老二哪肯放過李金光,遂把他告到法庭。不消說,李金光敗定了官司,李家被判賠償覃家三千元。元生斷了一條腿不說,李金光還挨賠了巨款,吃了一回啞巴虧。
李金光一直認為,自從元生從雞屎果樹上摔下來之后,李家就進入了衰落期。那一摔他不僅敗了官司賠了款,光醫(yī)元生那條腿就花了近萬塊錢,賣了家里的兩頭水牛還不夠開銷。元生這個鬼仔敗家子,真是把全家都害苦了。不過無論如何,元生再調(diào)皮搗蛋也是自家的孩子,李金光還是憑一雙巧手,編竹具賣錢供他讀書,還不時給黃家買這送那。黃家人心里明白,李金光不會平白無故給他們送好處,人家想的是自己短了幾寸腿的女兒。既然人家有這份心,女兒今后能有個著落,那也不是什么壞事,于是就默默地認了這門童親。
元生讀完高中那年,李金光以為這個不爭氣的鬼仔至少能考上個高職高專什么的,不料竟收到十幾封中職技術(shù)學校的錄取通知書。喪氣之下,元生去了廣東。而黃家女兒阿花卻有讀書的命,拿到了省農(nóng)學院的錄取通知書。更讓李家心碎的是,阿花剛?cè)ツ畲髮W第一年,她居然走路已不那么跛了。第二年,李金光去給黃家送自釀米酒時親眼看見,放寒假回家的黃家女兒在他跟前走路已經(jīng)像個正常人一樣了。對此李金光真是有些絕望了,他經(jīng)多方打聽,知道阿花已經(jīng)醫(yī)好了腳,把那兩寸短板給補平了。后來事實證明,李金光的預(yù)感是對的,從那以后,黃家就不再接受他家的饋送了。人家的腿治好了,當然緣分也就到了頭,這是自然而然的事。一個是大學生,有一雙好腿,誰還會嫁給一個打工的瘸子呢,除非她瞎眼了。
雖說天色并不明朗,甚至有些灰暗,但元生還是覺得有些晃眼。他不由地揉搓了一下雙眼,然后晃進廚房,把牙膏擠到牙刷上,舀了瓢冷水,回到走廊上,面對院子角落的父親大聲地刷牙,吐水,清痰。元生刷牙的響聲很大,動作也很夸張,整個過程用了差不多五分鐘。
洗漱完畢,他便一晃一晃地開始在院子里兜圈子,逐個給好友阿牛阿昆和老毛打電話,說有事情讓他們馬上到家里來。李金光雖然裝出對元生不屑一顧的樣子,但卻豎起一雙鼠耳在聽兒子跟誰說話。元生這幫狐朋狗友,和他沒什么兩樣,整天無所事事,不是到馱娘河釣魚就是不分白天黑夜聚在一起吃喝。俗話說貓狗不一窩,這些人和元生一樣,都是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的角色,說白了就是一群光棍漢。李金光更是無法捉摸,天曉得元生他們從哪里弄到的錢,好像從來都不太缺買煙酒的資金。不過李金光并不知曉,其實元生的三幾個朋友還是有些手藝的,他們久不時也會拿到一兩攤裝修單子,有時做幾天工一起掙個一萬幾千沒有問題。
平用是個不大不小的寨子,祭山神的時候名頭就有一百五十余戶,逾六百人口。除去外出務(wù)工的人員,經(jīng)常住家的也還有近四百人。然而在這樣一個寨子里,像元生這樣尚未婚配的男子竟有不下五十人。男人們打光棍的原因多種多樣,不過最主要的原因還是無人可娶。平用這個地方有點怪,女孩子都特別愛讀書,而且成績一般都比男孩子好。她們一旦上了高中,幾乎都能上個高職高專以上的學校,進了高校就幾乎留在了外面,不再回村里了。而進不了高校的男孩們一部分選擇了去打工,一部分則去讀中職,畢業(yè)后進了企業(yè)公司,另一部分則留在村里,或照顧老人,或耕田種果。天長日久,男孩們漸漸都長成了男人,娶不上女人的就成了光棍漢。對于李金光一家來說,老大和女兒長年不回家,注定成了別人家的人了。盡管元生不怎么招人喜愛,但也是自家的孩子,而且腿腳不便,沒個女人照顧,以后怎么過日子呢!眼下,他認為最為急迫的事情,便是給元生找個合適的人,哪怕是個寡婦。有個女人在他身邊,總比整天游蕩好。于是老兩口圈里時常養(yǎng)有幾頭豬,說不定哪天兒子找到合適的女人,就把豬宰了。
元生邊打電話邊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幾個圈子后,便陸續(xù)有人聚攏來了。他們一見面就嘻嘻哈哈,抽煙說笑,完全忘了李金光的存在??纯慈说讲畈欢嗔?,元生一聲吆喝,五六個人就往屋后走。
原本喧鬧的院落忽然寂靜下來,這才讓李金光有了些警覺,這幫鬼仔攏到一塊準不會有什么好事。他猛然吸了一下鼻子,停下了手上的活,緩緩站了起來。坐久了腰腿有些發(fā)麻,他拍開粘在身上的竹屑,剛想邁步,卻見元生正朝自己一晃一晃地靠近來。
“爹,我要殺豬?!痹镜剿?。
“殺豬?”李金光瞪大眼睛問。
元生雙手捋了兩下頭發(fā)說:“過些天八達鎮(zhèn)搞美食節(jié),我報了個鋪位,不過至少要先殺一頭豬,做點臘肉辣椒骨。”
“你……你會炒菜?”李金光還是瞪大眼睛問。
元生頷首說:“我……有師傅了?!?/p>
“你要是殺了,年豬呢?”
元生頓了一下,咬牙說:“先殺,年豬再講?!?/p>
這個忤逆不孝的鬼仔!李金光心里暗罵一聲。要是以前他肯定就朝他掄巴掌了,可是現(xiàn)在他老了,兒子也三十多歲了,這時候還打孩子,后果會十分嚴重,所以他選擇了忍氣吞聲。人家話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他還能說什么呢。
早些年,因為竹編手藝好,市縣里把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牌牌掛在了家門口,確實讓李金光感到臉上亮光了一陣子。然而,隨著年紀漸長,視野里的景物愈來愈模糊,手腳也不如以前靈便了。他時常想,手上的這把篾刀得要找個人傳接下去了。他曾經(jīng)多次把他要找的這個人定格為元生,但又一次次地被他自己否定了。這個他眼里的浪蕩鬼仔,至今連個老婆都找不到,他哪里能接得下這把篾刀呢!
這時候,屋后傳來一陣豬的嚎叫聲。母親慌忙從廚房里沖出來,大聲吼道:“元生,你要干什么!”
“殺豬??禳c燒水吧?!痹届o地說。
“元生,媽求你了,這頭留做年豬。你不過年了?”母親幾乎是央求說。
“還有兩個多月才到年呢,明后天我再給您買一頭大的?!痹f完,一手提刀一手拎盆,肩膀一聳一聳地往屋后走了。
仿佛是一聲炸雷,母親僵直地站在門口,手里的塑料潲桶咣的一聲,落在地上,濺起一攤水氣。
“他爹,這日子怎么過呀?”母親大聲哀嘆道。
李金光朝她鼓了一眼,惡聲惡氣地說:“天曉得呀,誰叫你生了這么個妖孽。”
元生來到豬圈旁邊,幾個伙伴已經(jīng)把豬捆綁得結(jié)結(jié)實實,將整頭豬壓制在一個方桌上。元生把銻盆遞給阿牛,又把尺余長半掌大的尖刀咬在嘴里,從容地撈起兩邊衣袖,雙眼露出兇光。站在一旁的老毛以為元生會把殺豬刀交給自己,卻見元生右手緊握刀柄,俯下身去,用刀背猛擊一下豬的前蹄,接著將刀尖往豬脖頸與前腿間柔軟的部位捅去。阿牛不敢怠慢,趕忙將銻盆塞進刀口下方,接住洶涌的血流。
每年臘月,春節(jié)將至,桂西北鄉(xiāng)村家家戶戶都會殺過年豬,制造出這里獨有的美食。只不過李元生家的這頭殺得早了,因而引起了他父母親的疑慮。
當晚,元生親自操刀切了幾盤下水和一盤五花肉,每一片肉都薄似紙片,每一盤生肉都放了幾根姜蔥。老毛以前跟人合伙做過殺豬生意,有一些刀功,卻不曾見過切得如此薄的肉片,不由地暗自吃驚。元生還叫阿牛和阿昆做了一個火鍋,投入草果姜片花椒辣椒八角香葉之類,再倒入半斤米酒,頓時香氣四溢。
李金光原本是不想和這幫鬼仔同流合污的,但終究頂不住香氣的誘惑,和他們一起吃喝起來。
他無法相信,豬肉也是可以這么涮火鍋吃的。更讓他驚奇的,這一切都是兒子元生的廚藝,一個以往連炒個臘肉都咸得難咽的人,竟然把一個火鍋做得如此美味,莫非是廚神附體了啊!
吃過晚飯,元生又招呼幾個老友繼續(xù)幫忙。他們把豬肉和豬骨頭剔開,將豬肉腌制成臘肉,用豬骨頭剁碎做辣椒骨,把豬血拌上糯米香料做成豬血腸,一頭兩百多斤的大肥豬很快就打理完了。父母親和他的朋友們都料想不到,殺了這頭豬只是他整個計劃的一部分,沒有人會想到,他李元生已經(jīng)悄悄迷上了烹飪這個行當。第二天,元生又跟朋友們籌借了幾千塊錢,打算三天美食節(jié)每天殺一頭豬。
元生沒有哄騙父母親,他真的是在鎮(zhèn)里辦的旅游美食節(jié)訂了鋪位。報名的時候主辦方要求他給鋪位起一個名字,他想了想就隨口說:“叫平用土豬香鍋吧?!?/p>
主辦方還為他拍攝了一張穿廚師制服的照片,連同他隨口說的那個名字一起,背景是幾頭當?shù)孛a(chǎn)大黑豬,噴制成一塊數(shù)米長的巨大招牌,掛在臨時搭建的鋪面上方。
開幕當天,他早早就把幾十條熏好的臘肉條掛在鋪位四周,中央置一口大鐵鍋,半夜里開始熬制的辣椒骨湯咕嚕咕嚕地沸騰,散發(fā)出誘人的肉香。幫手還是阿牛阿昆和老毛幾個,不過現(xiàn)在是元生當老板,他們是工仔,酬勞每人每天二百元。開始他們說什么都不肯談工錢,元生就威脅說,如果他們不要工錢他就另外雇請別人。他的狠話說出口,那幾個人就不敢再推辭了。
元生的平用土豬香鍋主打的是豬肉火鍋邊爐,為此他在攤位前邊擺了八個木炭爐子,四邊擺上條凳,爐上面架上一口鐵鍋,他秘制的湯料剛沸騰,四周便溢開了令人垂涎的味道。
深秋的桂西北高地,早晨起來呼吸都帶有淡乳色的霧氣了。八達鎮(zhèn)上的人們都穿上了冬裝,各種各色的羽絨服厚外套亮煞了美食節(jié)。地處滇黔桂三省交界的八達鎮(zhèn),傍著馱娘河,西連云南北鄰貴州,各色傳統(tǒng)美食五花八門,獨具邊地特色。周邊更是名產(chǎn)薈萃,云南廣南的八寶米,羅平的牛干巴,貴州興義的高粱醇,廣西隆林的黑山羊,田林的八渡筍,西林本地的黑豬麻鴨沙糖橘……真是讓食客們大開眼界,大飽口福。一大早,李金光熬不住老伴生拉硬拽,也搭上早班公共汽車,到鎮(zhèn)上去看熱鬧。其實,他們到鎮(zhèn)上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想來看看元生是怎么在鎮(zhèn)上丟人現(xiàn)眼的。
李金光與別人的裝束不一樣,他身穿一件草綠色的軍用雨披,頭戴竹編油帽,手提兩只空鳥籠,一副舊時趕街人的模樣。而老伴穿得略有些單薄,還是一身秋衣秋褲,頭上也只是套了一頂腈綸毛線編的帽子,胳膊上掛的竹籃里裝的是三十只還粘有糞跡的麻鴨蛋。不消說,李金光的鳥籠和老伴的鴨蛋,還沒等他們走到街邊就被明眼人給買走了。老伴不僅賣掉了蛋,還有一個外鄉(xiāng)客看上了她的舊竹籃,一番軟纏硬磨之后,硬是以兩百塊錢的高價給買走了。這樣,兩個老人得以一身輕松順著人流逛進了臨時搭建的美食街。
進入街市,人山人海。他們擔心走散,兩個人不得不手拉起手,就像年輕時他們互相牽手過河一樣,生怕脫手了。他們還約好了,兩人一個看左邊,一個望右邊,看看元生是不是如他所說,真的在這里做火鍋賣臘肉??墒锹闊┖芸炀蛠砹恕K麄儎傋哌M美食街時,人流密度還不算太大,還能夠看見兩旁的鋪位。但是越往里邊走,人流就像筷條筒里的筷子,一個緊挨住一個,他們眼里看到的只有別人的肩膀和后腦勺,不用說看兩旁的鋪位了。
李金光意識到,這樣走下去等于是瞎子點燈白費蠟,找不到元生不說,還有可能被人流沖撞踩傷的危險。于是,他一邊抓緊頭上的竹帽,一邊把老伴慢慢扯出人流,在一個賣山羊肉的鋪位前停下來。
李金光忽然聞到了一種久違的味道,這是一種混合了肉香和發(fā)酵過的草香味道。好多年以前,他第一次受邀到德峨苗山上的老同家做客,熱情的老同為他宰殺了一只山羊,苗胞們把羊肉和羊骨砍成塊煮成湯鍋,把羊雜羊血和羊小腸剁碎炒干,與羊膽汁一起熬煮,號稱羊癟湯。他第一次吃這種羊雜湯,當老同給他打了一小碗,讓他先嘗試吃一勺時,一股難聞的味道從舌尖迅速蔓延向喉嚨,沖擊他的味蕾,擾得他差一點吐出來。然而,只過了幾秒鐘,一股爆炒羊肉雜碎特有的香氣和一種苦盡甘來的味道,同時溢滿了他的口腔。那一次,他竟不顧臉面,在眾人面前連續(xù)吃了三碗羊癟湯,后來成為寨上的一個笑話。
他一時禁不住誘惑,干脆和老伴坐下來,點了一大碗羊癟湯,外加一份炒羊肉,兩個人當成早飯吃了起來。
吃過飯,眼看來參加美食節(jié)的人越來越多,李金光和老伴決定不再尋找元生的鋪面,趕早回家去了。
第三天晚上,一臉疲憊的李元生被一幫朋友簇擁回到家里。阿牛還把一尊用紅布包扎的東西擱在神龕前八仙桌上。眾人興高采烈地鼓噪,試圖讓李金光去親手揭開紅布,卻被他拒絕了。母親禁不住大家的鼓動,也是出于好奇,壯起膽子過去揭了,原來是一個金光閃閃的獎杯,照得她眼睛都模糊了好一會兒。
老毛順手解開一個紙筒,攤開在兩位老人跟前,得意地說:“阿叔阿嬸,你們看看,這是兩張獎狀,都是獎給元生的。一張是他的火鍋入選八達鎮(zhèn)十大傳統(tǒng)名佳肴,另一張是他做的火鍋拿了美食節(jié)亞軍。厲害吧!”
“那,羊癟湯呢?”李金光將信將疑。
“羊癟湯?做的人太多了,最高也只是得了個優(yōu)秀獎,好幾十個鋪位呢?!卑⑴L鸨强渍f。
李金光曉得,兒子這一次應(yīng)該是真做了一個好火鍋,就如同當年他吃到羊癟湯一樣。但不過,做一個好火鍋又能怎么樣呢?能當飯吃嗎!會做火鍋就能娶到老婆嗎?穿上白衣服戴上高帽就能領(lǐng)工資了嗎?他不信。他心里只清楚地記得,這個鬼仔還欠他三頭大肥豬呢。
沒等李金光想明白,元生老毛病又犯了。他又像上次那樣,關(guān)緊房門倒頭大睡了兩天。
這個鬼仔,狗改不了吃屎,稟性難移啊。李金光和老伴望著獎杯搖頭嘆氣,他們又再一次對這個反復(fù)無常的兒子失望了。
兩老愁眉苦臉過了兩天,事情似乎有了反轉(zhuǎn)。第三天早上元生終于起床下樓,他顧不上洗漱就像狗一樣在院子里邊兜圈邊大聲地打電話。李金光邊小心翼翼地削篾條邊側(cè)耳細聽,他大致聽出了一點零碎的信息。似乎是有人想請元生去他家里幫做飯菜,對方像是個大戶人家,不過元生并不愿意,他沒有討價還價。
元生打完電話,晃進廚房舀了瓢清水,回到走廊,開始大聲地洗漱起來。這時,村主任劉軍忽然笑瞇瞇地出現(xiàn)在院門口,大聲地向李金光打招呼,然后兩個人開始聊家常。在李金光的眼里,劉軍是個大忙人,三兩年不會到李家一次,今天忽然到訪,頗讓他感到意外。但他曉得,劉軍顯然不是來找他李金光的,他邊和他說話眼睛卻不停地往元生那邊瞄。
果然,待元生洗漱完畢,劉軍就撇下李金光向元生走了過去。
劉軍是受村委會之托來找元生幫忙的。鄰近的那桐寨接收了異地搬遷來的二十多戶人家,這幾天要入住新房,村里打算擺個長桌宴,集體慶賀一下。他聽說元生剛在鎮(zhèn)里辦的美食節(jié)拿了大獎,就過來出面請他去親自掌勺。元生聽了二話不說便點頭答應(yīng)了,當即給老毛阿牛阿昆幾個兄弟打電話,商量動身去那桐寨。
當李元生帶領(lǐng)幾個幫手開著摩托車身著廚師服出現(xiàn)在那桐寨的時候,鄉(xiāng)親們都覺得新鮮,紛紛過來圍觀看熱鬧。然而,當他們認出來人就是平用寨這幾個光棍漢時,便七嘴八舌地說了一些刺耳的風涼話,眼里投射出不屑的目光,很快就散開去了。
“元生兄弟,你們真的能弄好這幾十桌飯菜?別糟蹋了我們這頭大肥豬啵?!币幻M干部走到元生跟前,對他表示質(zhì)疑。
“你放心,弄不好我賠你豬?!痹虤馔搪暤卣f。
要是往常,元生肯定受不了這個氣,要么和人家打起了嘴仗,要么早就動手了。但老毛他們已經(jīng)看出來了,此時此刻的元生像是換了個人,他鎮(zhèn)定地把圍腰綁在腰上,吩咐大家擦洗菜刀砧板,切菜生火,一切有條不紊。
傍晚時分,隨著寨上廣播一聲召喚,那桐寨近百戶新老人家?guī)装偬柸搜杆倬蹟n到了籃球場上,圍坐在幾十只火鍋邊。自然,眾人很快就被元生制造的味道淹沒了。
往后不到一個月時間,元生就被寨上和周邊寨子請去做了十幾次大廚,毫無疑問,他做的火鍋吊起了所有人的胃口。觀看他殺豬切菜,吃上他做的飯菜,成了鄉(xiāng)親們的一種享受。而他之后創(chuàng)新制作的全羊宴和土酒火焰鵝新吃法,更是讓所有人驚嘆不已。
一天,寨上開來了一輛寶藍色的陸虎攬勝,先下車來的正是寨上黃家女兒阿花,之后她拉開了另一扇車門,迎出一位戴深色眼鏡約莫四十出頭的胖女子。阿花似是長得有些微胖,但容顏并沒有多少變化,她自己身上挎了一個名包,手里還拎了一個猩紅色的LV。她對聞訊趕來迎接的老父親說:“爹,董事長很忙,這次就不去我們家了?!?/p>
黃老爹有些失落,疑惑地問:“你們來平用寨,不進我們家還能去見誰???”
阿花漲紅臉囁嚅地說:“張董事長要去見……李元生?!?/p>
黃老爹哦了一聲,臉一沉便轉(zhuǎn)身走了。
仗著路熟,阿花很快就把客人帶到了李家。兩個光鮮的女人剛進院門,著實把正在編織鳥籠的李金光嚇了一跳。多年未見,但李金光仍舊一眼就認出她就是黃家女兒阿花。雖說當年無緣成親,但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他也不好給人家拉一副冷臉。于是他還是勉強擠出幾絲笑容,先和她寒暄幾句,又握了張董事長的手。
李金光一聲吆喝,女主人趕忙搬來兩張竹椅和一個竹茶幾,招呼客人坐下之后,又轉(zhuǎn)回屋里泡茶去了。
剛坐下,胖女人就被屁股下邊的竹椅舒服得閉上了雙眼,嘴里喃喃說:“太舒服了,比坐陸虎舒服多了?!?/p>
“張董,李阿伯是有名的竹編手工藝人,他的作品還上過市里的博覽會哩。”阿花指向院落邊的一個敞開的棚子說,“你看那邊屋子,那些工藝品全是李阿伯編的?!?/p>
胖女人掙扎著坐起來,抓住阿花伸過來的一只手,站了起來,朝收藏竹編的棚子走去。
趁客人去參觀工藝品,李金光又叫老伴去叫醒了兒子,讓他下來見客人?;蛟S是干大廚太累了的緣故,元生現(xiàn)在還是嗜睡,沒廚事時還是一覺就睡一兩天。
聽說有女客人登門,李元生不敢怠慢,趕緊換上新買的風衣,下樓倉促洗漱見客。
十多年不見,元生和阿花似乎都不曾邁過時間的那道門檻,握手的時候,他們都感覺到了對方手里溫熱的汗?jié)n。
三個人邊聊邊喝了一會兒茶,元生終于弄明白她們的來意。這個張姓董事長是搞農(nóng)業(yè)開發(fā)投資的,新近到鎮(zhèn)上搞了兩個近一億的種植項目,阿花是她的助理。張董還自稱是個超級吃貨,特別鐘愛各種民間美食。她聽阿花說,平用寨有個很受歡迎的大廚師,所以特意前來拜訪他。如有可能,希望他能夠到她的公司去工作,做她的私廚。
元生似乎有些走神,并不在于張董事長說了什么,他的注意力都被阿花戴在她右手食指上的戒指擾亂了。他一時想不起,女人這樣戴戒指是釋放什么樣的信號。不過,有一點他是清醒的,他不想做誰家的私廚,他想自由自在地制造味道。他還告訴她們,他正在醞釀成立一個廚藝公司,專門服務(wù)鄉(xiāng)親們的各種宴席,把美味留在鄉(xiāng)村。
他不曾料到,沒等他說完,胖女人就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大聲道:“好,這個好!我入股,我投資?!?/p>
元生聽了卻有些為難,他撓了撓后腦勺,猶豫地說:“這個,這個讓我先想一想吧?!?h3>責編手記:
近年來,在關(guān)于鄉(xiāng)村的敘事中出現(xiàn)了一類較為特別的人物形象,他們是家人和鄉(xiāng)鄰眼中“不學無術(shù)”的大齡“剩男”,他們?nèi)氖畾q一事無成,典型的高不成低不就,甚至還要靠“啃老”活著。然而,他們心中也有夢想,他們處于掙扎、抉擇、痛苦、矛盾中的內(nèi)心世界,卻鮮有人能夠理解和進入,更難談幫扶了。黃佩華的《鄉(xiāng)村大廚》正是將筆觸探進了這類人的生存和生活狀態(tài),塑造了李元生這樣一個活靈活現(xiàn)的鄉(xiāng)村創(chuàng)業(yè)者形象。李元生在家人和鄉(xiāng)鄰的疑惑中,僅憑著夢中得到的勇氣與暗示,做起了鄉(xiāng)村大廚,還計劃要成立廚藝公司,把美味留在鄉(xiāng)村。小說結(jié)尾,他的事業(yè)得到了城里大老板的投資意愿,而他的創(chuàng)業(yè)之路究竟何去何從,是否能走得長遠?小說在李元生是否接受投資的猶疑中結(jié)束了,然而畫上的依然是一個大大的問號。
責任編輯 安殿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