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狼

咆哮的龍灘，靜了下來。

一座大壩的矗立，截斷紅水河云雨，淹沒了一座古鎮(zhèn)。

湖水，淹過墻基，沒過樹冠，沿著風化的山路一點一點爬上山頭，田地也很快消失得無影無蹤。

枯枝敗葉浮動，隨波飄蕩，被推到岸邊，迷路的螞蟻在枯枝上焦急地來回跑動，它已無心搬運食物——一只蝴蝶的尸體。

湖面，寬闊得一望無際，裝載著房屋、田地、墳墓和記憶。黑衣、黑帕、黑鞋，還有銀色的發(fā)絲、渾濁的目光、歲月的年輪和佝僂的身軀，構成了一座活的雕塑，在靜靜的清晨、午后、黃昏，托著下巴，凝望湖水。思念，就這么瘋狂地生長，在湖面上縈繞，長得滿目蒼綠。

從湖水爬滿故鄉(xiāng)身體的那天起，母親無論多忙，都要走出搬遷的新址，到一座小山岡上看湖。

第一次陪著母親看湖，沉醉的夕陽拉長我們的影子，拖得很遠很遠。我們穿過一片新開墾的玉米地，玉米稈沒來得及收割，早已干枯，被我們的身體碰得脆響，泛起絨塵。

站在小山岡上，夕陽斜射，母親的臉龐上皺紋更深刻、更扭曲。是風可憐母親，把湖水的味道送到她身旁，讓她嗅一嗅泥土、枯枝和被淹沒在湖底的故鄉(xiāng)。

遠山，連接橙色的天宇和金色的湖面，明滅起伏的小山，把湖水團團圍住。湖水卻把百宴公廟所在的山圍成了孤島，一艘機動船劃開一道水路，向孤島駛去。

恰逢十五，孤島傳來零零落落的鞭炮聲。土地和房子都在湖底，唯有這孤島上的百宴公廟，成了人們的念想，母親也不例外。

從前，母親曾多次去過百宴公廟，甚至在某個漆黑的深夜，她手提著一籃香紙、香燭、香油、糖及水果，在夜風中穿過稻田，沿著崎嶇的山路，在墳地里穿行，然后摸過黑壓壓的松林，到達百宴公廟，上香，燒紙，跪拜，搖簽。

母親輕輕地放下簽筒，像拾金子一樣把地上的簽拾起，借著微弱的油燈光，看好簽號，然后畢恭畢敬地從靈臺上取下白色的簽簿，看看父親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如何醫(yī)治。

那是母親愛著父親的方式，這愛是暗夜曠野中的燈火，雖飄搖，但永不熄滅。

母親扯了根狗尾巴草，將兩頭截去，放在嘴里含著，像回到了兒時。她看湖水的目光，越拉越長，直達天際，仿佛高傲的王子遇到了美麗的公主，熱烈而純潔。

一綹黑白夾雜的頭發(fā)在母親的額前飄搖，草屑粘在頭發(fā)上，也在風中飄搖。

一朵云擋住了太陽，湖水瞬間變得深邃而幽藍，那是天地間一道最美的顏色，一如人們遠離故土時的思念，執(zhí)著而深沉。

“帶我去看湖?！蹦赣H一臉的倔強。

湖水，散發(fā)著魔力，吸引著母親一步一步走向它。我牽著母親的手。母親的手粗糙異常，但很溫暖、很有力。多少年來沒這樣牽她的手啦！我也握緊母親的手，讓她放心一些。我們又一次穿行在玉米地里，像劃出的一道傷痕。

因為路途相對遙遠，山路崎嶇泥濘，近距離看湖，是湖水淹沒故鄉(xiāng)后母親的第一個愿望，摩托車可以載著母親去她想去的地方。

母親上摩托車的動作很大，很緊張。她死死地摳住我的肩，我感覺到一種沉重的力量和疼痛。然后，她先一只腳踩在踏板上，確定穩(wěn)靠之后，才抬起另一只腳，翻過后座，并挪動肥胖的身子坐好。摩托車搖晃了幾下。

“唔—嘟嘟—唔—嘟嘟”山路崎嶇不平，摩托車喘著粗氣，左右擺動或上下跳動，搖晃得厲害時，母親把我的肩摳得更緊了。

“慢點，慢點！”我能聽到母親急促的呼吸在耳際像風一般飛過。母親是怕了。

之前，她曾遭遇橫禍。那天，她起得很早，外邊大霧彌漫，遠處一輛拖拉機發(fā)出“嘭—嘭嘭嘭”有節(jié)奏的響聲，車燈發(fā)出橘紅色的光，透過大霧照著路面約五米的距離，母親把包往拖拉機上一撩，然后爬上車去。為了生活，她要到偏僻的山鄉(xiāng)趕集。晚上回來，拖拉機上擠滿了人，搖搖晃晃在山路上行走。在下人稱魔鬼坡的八廣坡時，拖拉機仿佛脫韁的野馬，司機喊了聲“跳車！”那一刻，母親被拋向空中，然后像一顆流星墜地，她暈了過去。那時，我在縣城高中念書，母親不讓任何人告訴我，直到我放假回家，看到她額上的傷痕。

青林，彌漫著橡碗的味道，在余暉中鏡湖里倒映成趣。

夕陽揉碎在湖面上，仿佛金色的稻浪。母親微笑了。她說真美！

是啊，確實真美！小山層層疊疊，在遠方靜靜佇立；湖水中央那棵美麗的樹冠如此蒼綠。夕陽燦爛的余暉悠然鋪灑，給樹冠鍍上一層金黃。有幾縷金輝透過枝椏縫隙，落在湖面上，星星點點。

白鷺，繞著樹冠飛翔。它們扇動著美麗的翅膀，如水波起伏那般輕盈地掠過湖面。一只白鷺撲打著翅膀，雙腳欲試著落在搖晃不定的枝丫上，仿佛踩在柔軟的水波間。兩只白鷺在樹冠上空相互追逐，它們時高時低，最后又落在了樹冠上。

那是它們的家園。母親的微笑一直未消，像那縷輕盈的陽光掛在嘴角、眼角和額頭。

歲月讓母親的目光再也不像從前那樣明亮，甚至視線模糊，她不得不用爬滿皺紋的手揉搓著眼睛，眼角便揉出了淚。

她的頭發(fā)花白了，有幾縷散落在微風中，輕輕飛舞。她沒有去整理，任憑它們似飄逝的時光在眼前晃動。

湖水澹澹，山島竦峙。母親使勁伸長脖子眺望，努力從四周的山形來辨別從前的位置。我知道她想念什么。

“如果我沒猜錯，那個地方一定是原來我們家的田。”母親沒有看我，而是使勁伸長脖子望。

“是的，您說得沒錯，那個地方是納三（在壯語中，納指的是稻田，“納三”意思是說一個有很多稻田叫三的地方），當時生產(chǎn)隊把一塊田分給了我，那是我的田地，我賴以生存的田地?！蔽艺f。

沉默。至少十秒鐘，我能聽到母親壓抑的呼吸。母親突然又指著很遠的一座山邊說那里是不是納果（一個有很多稻田名叫果的地方），我說是，您曾告訴過我，我的哥哥在世上存活了兩個小時后，埋在了納果后山，而幾個小時后，您就在納果后山下的田里薅秧。

“那時天很熱，”母親說，“我出了田間，然后折了一把黃荊條蓋在墳堆上，我真想扒開那堆黃土。我的淚落在黃土上，現(xiàn)在依然記得。”

我輕輕嘆了口氣，附和母親的情緒。我和哥哥從未謀面，他只是我印象中一個模糊的概念，我不知道他長啥樣，只有母親這一輩子永遠清晰地記得他的面孔他曾經(jīng)睜開眼看了看這個世界，一切都還陌生，便又回去了。那個淺淺的黃土坑以及那天的太陽、空氣、河流，當然還有空氣中彌漫開來的憂傷的氣息，是哥哥留給母親的思念。

湖水滌蕩著岸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小魚乘著水的翅膀，爬過山坡，到達它們夢想到達的地方。

我側身看看母親，她的眼眸里是滿滿的湖水，湖水里有許多故事，有老街，老街旁那古石墻圍成的老屋里懸掛著孔子畫像，詩人們?nèi)宄扇壕奂谝黄?，焚香禮拜孔子后，搖頭晃腦，像古人一樣附庸風雅地吟誦自作的詩篇；有小屋，那精瘦的老人借著煤油燈微弱的光在臨摹王羲之的《蘭亭序》，縹緲的墨香沁人心肺；有清代壯家才女李世妍的故事，她心懷報國之志而郁郁不得，在那夜黑風高的晚上，寫下了《石馬連鞍》：石馬連鞍過岳州，古人留駐幾千秋。風吹滿背無毛動，雨灑全身有汗流。嫩草周圍難下口，鋼鞭任打不回頭?？蓱z獨受寒霜苦，天地為欄夜不收。

湖水淹沒了童年，也像一面鏡子倒映著童年的經(jīng)歷。

兒時，瑯瑯讀書聲驚醒沉睡的夢，我一骨碌爬起來，臉都不洗就沿著便捷的小徑奔向?qū)W校，然后怯生生地接受罰站的處罰，打著三角眼狠狠地瞪著竊笑的同學。那故事里，每當電影院的發(fā)電機隆隆響起，我會丟下吃到一半的飯碗，朝電影院飛奔而去，與守門售票的老頭斗智斗勇，異常敏捷地竄進電影院，消失在人群中。

湖水就這樣淹沒了一切，它會發(fā)出聲音，是在風中炸裂的聲音。那聲音里有夕陽下路的拐角處黃伯孤獨寂寞的身影，他走得如此寂寞，一路上陪伴著他的只有土酒濃烈的味道；那聲音里有阿慶公和妻子走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的身影，阿慶公被高高舉起，走在前面，他的妻子踉踉蹌蹌地走在后面，呼喚著阿慶公的名字；那聲音里有王一公晶亮的眼神和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從他彎曲的煙斗飄蕩出縹緲迷離的“昌希鬼”和“百宴公”的故事。

那聲音，讓我嗅到了古鎮(zhèn)上風的味道、街的味道、田的味道、人的味道，嗅到了動物的味道、植物的味道、山的味道、水的味道，嗅到了窮盡我一生也嗅不完的古鎮(zhèn)的味道。

古鎮(zhèn)，那生養(yǎng)我的地方，父母親的第二故鄉(xiāng)，它仿佛是一把鋒利的刻刀，將它的影像雕刻進我的記憶，雕刻進很多人的情感里，以至于在湖水淹沒古鎮(zhèn)的時候，母親和古鎮(zhèn)上那些老人，相約來到湖邊，她們抬起蒼老的手指指點點，細數(shù)著古鎮(zhèn)、古廟、古樹、集市、學校、紅星隊、東方紅隊……曾經(jīng)勞作的膏腴般的田地的位置，她們像告別親人那般老淚縱橫，祭灑在腳下陌生的土地上……

多年以后，我回故鄉(xiāng)，母親再次讓我?guī)タ春?。同樣是午后，我攙扶母親走出家門。我們穿過街道，樓房鱗次櫛比，母親指著車站的位置說，這是搬遷時我們家臨時棚所在的位置，現(xiàn)在是公共汽車站。城市雕塑，第一次出現(xiàn)在家鄉(xiāng)的廣場上，桃、李、魚等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雕塑卻出現(xiàn)在通往基地的大門旁。我們走過集市，正是板栗上市的季節(jié)，裝袋、上稱、電子計算，一車一車的板栗源源不斷運往廣東等地。晚風輕拂，吹亂母親的白發(fā)，也吹散了她滿臉的愁容。

古鎮(zhèn)搬遷后的新址，在金色的余暉下，仿佛魅力十足的布達拉宮。在新鎮(zhèn)正中的小山上建起了閣樓，我陪母親緩緩爬上閣樓，那里可以一覽整個湖面和新鎮(zhèn)。

新鎮(zhèn)周遭新開墾的田地都種滿了果樹，湖光山色間，許多人和事悄然改變。

我們走過一塊寫著“天湖峨山.桃李向陽”現(xiàn)代特色農(nóng)業(yè)示范區(qū)的巨幅牌匾下，母親駐足凝視良久，說好。我們又爬上一座小山包，在山包上，我指著山水湖面告訴母親，未來這里將是一個充滿現(xiàn)代氣息的休閑旅游勝地。母親若有所思，她說雖然田地沒了，但咱們移民是為國家做貢獻，光榮，到哪兒都要挺直腰桿做人！

母親的話讓我聽到了家鄉(xiāng)的聲音。我和母親并沒有遠離家鄉(xiāng)。

“給我照張相吧?！蹦赣H說。

“好的。”我拿出相機給母親拍照，她整理整理衣服和頭發(fā)，露出了笑容。

金色的余暉、白鷺、樹冠、寬闊的湖水和遠山，連同母親被定格在鏡頭里。我喊了一聲，媽媽，你的背上有座湖！

責任編輯 徐海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