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學文
自今年6月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fā)《關于進一步加強科研誠信建設的若干意見》后,關于學術誠信、科研誠信的話題,再次引發(fā)了大眾關注。
河北科技大學發(fā)布韓春雨團隊撤稿論文的調查和處理結果;某大學80多名學生因抄襲結課作業(yè)而被要求重修;教育部部署嚴厲打擊學位論文買賣、代寫行為……
在美國克瑞頓大學終身教授袁勁梅看來,無論在哪個時代,不抄襲、不撒謊、不編造數據,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都是做學問的基本要求,是不言而喻的常識。
問:在學術研究過程中,您怎么判定論文的抄襲與否?
袁勁梅:抄襲的判定,不是由某個教授個人定義的。如果校規(guī)明確定義,文章有7%以上的雷同就叫抄襲,那么無論師生都得遵守。
抄襲在學術領域是一條不可觸碰的“高壓線”。線畫在那兒,既保護第一作者的權益,也鼓勵后人的創(chuàng)新思維,知識體系里的成果才能安全積累、合理增長。抄襲和采人家樹上的蘋果不付錢一樣,是個道德問題,這點大家都很清楚。
問:中國有句老話“天下文章一大抄”,似乎傳統(tǒng)習俗里沒把抄襲當回事?
袁勁梅:如果把漢字作為書法藝術來練習,或把抄寫他人文章當作語文練習,那這句“一大抄”的話是很有中國特色的。練書法可以這樣學,但是它不應該被拿到現代大學或學術領域來當作合理的信條。如果在科研領域用這句話來當抄襲借口,我只能堅決反對。
第一,這違反知識產權法。第二,就算老話說了“天下文章一大抄”,它也沒說抄了可以不給注釋吧。寫論文,不是說不可以引用他人,而是說文章中只要有三句以上的話是用了人家的,就不可以不打引號。長段的引用,可以用論文所要求的“段落引言”式(如比正文退縮兩格),并注明出處。
在任何時代,抄襲都不是好事兒。中國文人在幾千年的文明史中,也不支持“抄襲分子”。相反,看看中國人的考據學,為古人經典里的一個字、一個地名,文人們能爭得面紅耳赤。清朝的丁酉科場案,考生反對作弊能到文廟去哭廟,7個涉案考官立斬,用這么狠的招兒反作弊也是中國人做的。可見,中國文人并沒有剽竊的傳統(tǒng)。
問:這么說,抄襲成風是一種“現代病”?
袁勁梅:現代人要自己負責,不要賴到古人頭上。我看,這病因雖與網絡技術有關,根子卻在道德上,在急功近利的社會風氣上。現代網絡發(fā)展快,技術上使抄襲成了手一伸就能拿到的快餐,而知識產權法還沒完善。在這個階段,技術問題導致了一個最直接的道德問題:人家樹上的蘋果就在眼前,我偷不偷?
如果一個人不讀原著,看一些網上第三手的書評、簡介,就宣稱“書讀完了,懂了”,他可以到茶館去跟人說故事、侃大山,算是一種網絡時代的新生活方式。但是,如果他拿偷來的蘋果,跑到大學里去換成績、換項目基金、換學術職稱,那就踐踏了道德底線,淪落成騙子了。他自己要負責任;認可他的成績,給了他基金、職稱的社會環(huán)境也要負責任。
問:治學是一件極其嚴謹的事,唯有心懷敬畏,才是我們在學問面前所適宜和應有的態(tài)度。
袁勁梅:是的。做學問是一點一點地積累,是在他人工作的基礎上,撥開前面讓人看不清楚的雜草,細細地分析;是用理性考問自己、考問先人;然后,再向前小心翼翼地放一塊小小的新石頭,讓后人踩著,不摔下來。在論文中仔細注明出處,既是對他人勞動的尊重,也讓后面的人清楚來源,少走彎路,可以在你的基礎上去建立他自己的發(fā)現。
問:還有哪些是您認為的做學問的基本原則和要求?
袁勁梅:在任何一個正常的時代,不抄襲、不撒謊、不編造數據,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這些都是做學問的基本要求,各門學科、各所學校都會把它寫成規(guī)則,列在那里。它是不言而喻的,是常識。如果這些都成了需要討論的問題,那這個學術環(huán)境本身就不正常了。
問:人們常說,孩子出問題,父母要負責;同理,學生出了問題,老師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在抄襲、造假的問題上,是否有些老師做了反面榜樣?
袁勁梅:就我所接觸的,不論中國還是美國,都有一大批以“傳道、授業(yè)、解惑”為己任的好老師。如果想當大官、發(fā)大財,一般也不會選擇做學問、當老師這條路。
但確實也有一些現象讓我困惑。譬如,我們會不時收到一些國內學者要到我們學校做訪問學者的申請,有一個人的簡歷中寫著:一兩年里發(fā)表了100多篇論文。還有的教授,年紀沒到100歲,卻已經發(fā)表了上千篇論文。這不太符合科學規(guī)律吧?論文能寫得比打油詩還快?怎么寫出來的?我不明白。
問:這種論文“高產”現象,可能和高?,F在普遍采用的量化考核機制有關。
袁勁梅:如果這樣,那就不能光批評一年寫出100篇論文的教授了。制定出這種“數字越大越好”的機制的人,也要負責任。制定這種只看數字說話的人,一定不懂:學科和學科不一樣,專業(yè)和專業(yè)不一樣,怎么能用一個數字來劃平?絕大多數學科,教授們寫學術論文是不可能批量生產、像機器吐元件一樣一直往外吐的。用量化考核,一定得找到不同學科最合理的不同中間值。管理教育和科研本身也是科學。量化考核所用的中間值的確定,是智慧選擇,不是機械選擇。不要自己逼自己去撒謊騙自己。
問:美國高校對教授發(fā)表論文有數量上的要求嗎?
袁勁梅:據我所知,這種要求會因為大學和學科的特點不同而不同。有些大學或學科是科研型的,教授科研時間多一些,那會對論文發(fā)表量的要求高一些。有些大學是偏重教育型的,教授教課時間多一些,對論文發(fā)表量的要求則會少一些。
有些學科,并不強求教授每年發(fā)表很多篇文章,而是看發(fā)表文章的質量。如果是一篇質量非常高的文章,那一年一篇就夠了。
但所有的大學和學科對抄襲的處罰都是非常嚴格的。美國大學的教授,有兩件事是絕對不可以做的,一是抄襲,二是對學生性騷擾。涉及其中的任何一項,除被追究法律責任,還一定會被學校勸辭或解雇。而被一所大學解雇的教授,是很難在另一所大學謀到教職的。
當然,如果新入高校任教的教授連續(xù)3年沒有發(fā)表一篇論文,學校一般會發(fā)信提醒,請他拼命趕上或考慮另找工作;如果連續(xù)6年沒有發(fā)表論文,他的終身教授資格的評定就不能通過。
總之,大學是做學問的地方,對教授有發(fā)表論文的要求是對的,但不能把這個量化的指標定得太高,或者把它作為唯一的指標。因為,大學又是培養(yǎng)學生的地方,量化的指標定得太高,教授忙于應付論文,哪還有精力教學生?
制定量化標準的人一定要懂得做學問的規(guī)律,如果為了快速提升學校的名望而做拔苗助長、急功近利的事,反而會降低學校的美譽度。
問:曾有一位師范大學的教授給自己即將離校的學生贈言:“當你40歲時,沒有4000萬身家不要來見我,也別說是我學生?!蹦犝f過這件事嗎?
袁勁梅:沒有,但如果這件事是真的,那是很可悲的,成功人生的標準如果被一律兌換成了某個貨幣值,那么生命的五顏六色就沒了。
大學發(fā)展得太快了,一些不該成為老師的人也成了老師。當然,也不能全怪老師,當一個社會把好壞標準替換成金錢多少時,很容易有老師守不住知識分子的天然使命。如果我們把大學當成企業(yè)來辦,學生不就變成產品了?老師希望產品賣得越貴越好,這就是大學企業(yè)化的結果。
我想說的是,千萬不要相信那種無所謂對錯、只以成敗論英雄的理論。任何功利都是暫時的。正如加繆所說:“如果沒有更高的價值觀來指導我們的行動,我們就只能把效率當作目的來追求。因為沒有任何東西可稱作是真或是假、是好還是壞,我們的原則就變成了炫耀我們自己如何最有效率或最有力量。那么,世界就不再是分為正義的和非正義的,而是分為主子和奴隸?!?/p>
問:如您剛剛提到的,您所理解的“知識分子的天然使命”是什么?
袁勁梅:孔子是中國歷史上第一位教育家。一位鎮(zhèn)守邊疆的官員請見孔子,見完出來說:“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木鐸。”(《論語·八佾》)意思是,天下無道已經很久了,上天將以孔夫子為圣人來號令天下。木鐸是木舌的銅鈴,古代天子發(fā)布政令時搖它以召集聽眾。人們把孔子比作木鐸,是賦予了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一個宏大的使命,那就是后來學者文人常說的:“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边@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知識分子自己賦予自己的使命,也是中國社會對知識分子的一種期待。
問:這是一種很高的期待,沒有哪個知識分子可以憑一己之力完成這個宏大的任務。
袁勁梅:沒有哪一個圣人能開出一個萬能的方子,解決所有問題。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能自負這樣的使命,激勵自己,應該看作是一種對理想的堅持。這個理想旨在保護人性中的善,對付人性中的惡,只要人類社會存在,這個工作就不會成為一個完成時。而沒有這種堅持,就是自動給惡讓出了地盤。
問:這份使命感是否也是您的自我期許,讓您在學術之路上有所追求、有所堅守?
袁勁梅:對大多數學者來講,寫出一篇博士論文,這只是學會了在這一學科做學問的方法,談不上是建樹,只是得了一張可以在這個領域做學問的通行證,可以上路自己走了。幾十年后回頭看,我最想和他人分享的心得仍舊是理想和堅持。對理想的堅持,是對價值觀和良知的堅持,而有理想是一種對得起明天的堅持。
理想主義不是貶義詞,也永遠不應該是貶義詞。學校和老師天生就應該把最好的理論、最好的設計、最美的藝術……教給學生,這是大學的本性。學校就應該把最好的社會設計呈現給學生們看。如果把“理想”從校園生活中拿走了,改成用社會上的種種機巧來教學生,學生上大學,就跟進市場一樣,那實際上就是把“希望”拿走了,把社會的明天拿走了。
不跳進泥塘,不等于不知道泥塘的存在。拒絕跳進泥塘,是因為知道人能找到比泥塘美好的地方。
問:您的父親袁傳宓是我國著名的魚類學家和動物學家,他當年保護長江刀魚的故事令人感佩。父親的言傳身教給了您怎樣的生命底色?
袁勁梅:我父母那一代學者,小時候上過私塾,少年時期恰逢戰(zhàn)亂,大學受的又是西洋式教育。他們經歷了破和立、新和舊,常常處于矛盾之中,面臨種種考驗,但他們簡單純真,不改信念,雖不能“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但至少做到了為自己立命、為子女立心。
父母給我的最主要的影響,就是他們對學者使命的那種堅持。他們沒有逼著我讀書,也沒有給我報過什么輔導班,但他們的言傳身教,讓我看到了什么叫自省自知,什么叫尊重事實。父母親之外,我也碰到了很多好老師。
問:好老師的一個共同點是有一顆甘于寂寞的心,所謂“深深水靜靜流”。
袁勁梅:做學問就不是一件熱鬧的事。越到后面,一個學者所能做的必然是很細微、很專業(yè)的研究,或者成為團隊中的一員。做學問不是搞創(chuàng)作,可以虛構;不精、不準,那是沒辦法把學問做好的。
我的好朋友余紀元是著名的亞里士多德研究專家。他生前有一次對我說,他一直不敢動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因為邏輯不是他的專長。我則說:“邏輯是我的專長,但除了邏輯,亞里士多德其他的學說,我都不敢輕舉妄動?!笨醇o元做學問,讓我不得不說有一種哲學般的平靜叫作“勇敢”。紀元去世前幾個月,已是癌癥晚期。他看到我在給學生作的演講稿子中引用了一段柏拉圖討論美的話。他說:“柏拉圖說的并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你不能這樣用?!边@不是一件大事,但只有做學問的人,才會這么細致認真。我趕緊把這段引言拿掉了。而他自己給學生上課一直上到去世前4天。他的最后遺憾是“沒能把這學期上完”。
在紀元病重期間,我和他討論生命的意義。我說:“我覺得,人在天地之間,太渺小,有生命是一種偶然。有死亡在,生命沒有意義。”他說:“你不能這么說。對有些人來講,也許生命的意義就是和癌細胞作斗爭?!?/p>
現在,想到紀元這位優(yōu)秀老師對生命的定義,我得說:他是對的。如果生命美好,那平靜地站在邪惡面前,不退讓,就是生命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