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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水難消

2018-11-29 15:29陳啟文
雨花 2018年9期
關(guān)鍵詞:甌江溫州

陳啟文

一條河仿佛從心底直奔上來,感覺忽然被激活了。我就是這樣,只要一聽到流水聲,兩眼便開始放光。盡管高度近視,那流淌之聲也會把我的目光牽得很遠(yuǎn)。此刻,我眼里已沒有了別的事物,只有一條江。

這是浙江第二大河,甌江。甌,一個氣流從肺部通過聲門沖擊聲帶而不受阻礙發(fā)出的元音。這是一個易碎的名字,一個古老的國名。據(jù)《越絕書》等史載,“越王勾踐滅吳興霸,乃封甌王”,甌國又名東甌國或東海國,為越王所封子屬國,疆域為今浙江麗水、溫州及閩江以北一帶。但我總愛望文生義,想當(dāng)然,這一帶應(yīng)該是古代燒制陶瓷的地方,生活著某個陶瓷時代的部落。我的猜測其實沒錯,這里還真是一個古陶瓷的搖籃,也是海上絲綢之路的一個起點(diǎn)。據(jù)考古發(fā)掘的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除了石器,在甌江流域還發(fā)現(xiàn)了夾炭陶片和夾粗沙陶片。越人打造的器物一向是精致典雅的代表,尤以宋瓷最為精美,如宋代青瓷瓜棱執(zhí)壺,玲瓏鳥食缸,堪稱是舉世無雙的國寶,還有雙鼻黑陶壺,陶紡輪,灰陶女俑,甌窯青釉燈,青花人物紋筆筒,反瓷龍舟等,無一不是世間珍品。我原以為在溫州博物館可以看見,卻難得一見,只看見了弘一法師詩書的真跡:“玉砌雕欄溯往昔,影事難尋覓?!焙鋈涣宋?,既然難得一見,那就不必去看了。

其實,這柔情似水的江南,在江南秀士溫文爾雅的外表下,在他們骨子里、血脈里,還有一種剽悍的、剛強(qiáng)的、充滿了血性的天性,那臥薪嘗膽的越王勾踐就是一個最典型的越人標(biāo)本,而他所持的一把寒氣逼人、鋒利無比、所向靡敵的絕世兵刃——湛盧寶劍,被世人譽(yù)為“天下第一劍”,既造就了勾踐這位春秋時代的最后一位霸主,也是越人的神圣圖騰。追溯越人高超絕倫的鑄劍工藝,又會追蹤到甌江之子——甌冶子,怎么都覺得,這不像一個人的名字,更像是對一個人的交代:在這個叫“甌”的地方有個冶煉的人。他就是當(dāng)年為越王鑄劍的大國工匠,于湛盧山鑄成了天下第一劍,據(jù)說這是一把仁道之劍,也是霸道的王者之劍。據(jù)《山海經(jīng)》載:“此山有積石,冶為煉成鐵,鑄出寶劍光如水晶,削鐵如泥,名錕吾劍。”宋人沈括在《夢溪筆談》中從鑄造工藝上描述湛盧劍“以劑鋼為刃,柔鐵為基干”,明朝馮夢龍在《東周列國志》描述湛盧劍出神入化,“湛盧乃五金之英,太陽之精,出之有神,服之有威。”除了史載,還有歷史的鐵證,20世紀(jì)80年代,在甌江緊水灘水庫壩址清理出土的越國兵器中,其中就有一把青銅鑄劍,據(jù)說就是甌冶子所鑄。不過,甌冶子鑄劍的湛盧山,并不在如今的浙江,而在閩浙交界處的福建松溪縣,那兒也曾是東甌的疆域。

我早已習(xí)慣通過人類對一條江河命名來猜測她在歲月中流過的真相,一條甌江就是從青銅時代、青瓷時代一路流過來的,一半是青銅,一半是青瓷。這條江其實還有很多的名字,如永寧江、永嘉江,永寧、永嘉都是美好的祈愿,祈愿這條江以及這一江兩岸的村莊、田野、城池與眾生世代安寧、永遠(yuǎn)美好,但往往事與愿違,一個地方越是這樣祈求,往往越是難得安寧,如弘一法師之悲嘆:“馬嘶殘月墮,笳鼓萬軍營?!倍嗌傺晷蕊L(fēng)在這江水里翻涌,一半是流水,一半是血液。

若要看清這條江,最好是登上那座江心嶼去看看。在渾黃起伏的江水中忽然浮現(xiàn)出一座碧綠鮮亮的小島,兩眼汪地一下就綠了。這江心嶼很小,但名氣不小,乃是與廈門鼓浪嶼、漳州東門嶼、臺灣蘭嶼齊名的中國四大名勝孤嶼之一。不過,這孤嶼看起來一點(diǎn)也不孤獨(dú),無論從此岸看,還是彼岸看,皆像是甌江的第三道岸。泥沙俱下的甌江太需要有這樣一道綠色的江岸了。但這只是一個置身局外的旁觀者的視角,一旦登島,置身于其間,就有了一種被江水包圍的感覺,水汽從四面八方?jīng)坝慷鴣?,整個人一下茫然得不知所措了?!肮聨Z亭何處?天涯水氣中。”那瘦得只剩下了靈魂的詩人,像一根多杈的樹枝,無論走到了哪兒都有點(diǎn)神經(jīng)質(zhì)的沖動,一邊發(fā)問,又一邊兀自回答。這是杜甫的性格,他是一個骨子里充滿了自信,又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懷疑的人,他滿腦子都是疑問,又以為只有自己才能回答。在他看來,這世界上沒有一樣可以輕視或不值得關(guān)切的,他以窮其一生的關(guān)切和追問,把自己變成了這世上活得最苦最累最孤獨(dú)的一個詩人。在一座孤島上,我還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打量一個孤獨(dú)的身影,他在巖石夾縫間的一條石徑上踽踽獨(dú)行,且行且吟,偶爾會有一抹陽光掠過他探頭探腦的白發(fā),轉(zhuǎn)眼又被陰影和水汽所籠罩,但這樣一個身影過了一千多年還沒有消失,永遠(yuǎn)也不會消失……

李白一來就不同了,陽光把他渾身上下都照亮了。他本身就像一個魅力四射的發(fā)光體?!敖び泄聨Z,千載跡猶存”,他走到哪里都要先追尋先輩的遺跡,想看看這個世界的太陽和月亮與以前有什么不同,想看看自己活得與那些先輩有什么不同。而第一個在這兒留下履跡的,很可能就是李白最仰慕的山水詩人謝靈運(yùn)。謝靈運(yùn)在此抒寫了一首很有味道的詩,鮮美得要用舌根來品味:“亂流趨正絕,孤嶼媚中川。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币蛔熙r閣,就是后世在這首詩的意境中創(chuàng)造的,那已是明萬歷年間的故事了。李白是無緣登上此閣的,但他應(yīng)該登上了西峰山,“此中得佳境,可以絕囂喧?!币蛔w樓坐落在西峰山腰側(cè),樓不高,閣不大,兩層,三間,純木結(jié)構(gòu)。有人說這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建筑,但看上去已有了幾分斑駁的古意。在仿古建筑上,現(xiàn)代人已掌握了完美的工藝,他們可以在一夜之間塑造出一千年的色澤,看上去就跟真的一樣。有的東西可以假亂真,有的東西則絕對不能偽造,這山是真的,這掩映著一座閣樓的蔥蘢古木也是真的。登斯樓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天地不能藏其秘。我恍然大悟一座澄鮮閣的意義,它憑借一座西峰山,給你提高了一個高度,一個支點(diǎn),那山,那水,那梵宇浮屠,亭臺廊榭,石橋泉井,在時空中依次呈現(xiàn)出來了,你一下感覺自己擁有了整個世界,這不就是李白想要追尋和擁抱的一切嗎?

一個詩仙的胸懷實在太大,如我這等凡夫俗子,常常陷入云遮霧罩的境地,既然難以通天意,那就只能接地氣了。這是一個幾乎被濃陰淹沒了的江心嶼,漫眼一看,浮光掠影,若要看清你真正想看的東西,還是腳踏實地、一步一步地走吧。一條青苔漫延、陰暗發(fā)綠的石徑,緣著江岸蜿蜒,被浪花潑得濕漉漉的,不能走得太快,太快了,腿腳一閃就滑到江里了。這種濕潤潮濕的氣候可能特別適合榕樹生長,你不知道它們生長了多少歲月,一棵大榕樹倒在了江上,但沒死,它還在倒著長。在那如殘骸般的枯木上,竟然又長出了一棵棵叢生的榕樹,那交纏在一起的根系與枝椏如瀑布般倒掛下來,倒影映在江水里。在一條泥漿翻涌的江河里,這是我看見的最干凈的一灣碧波。

凡能長出好樹木的地方,必有好水,這江水卻是又苦又澀。據(jù)《孤嶼志》載:“孤嶼濱江,江水咸鹵而不可食。”這苦澀的滋味其實與甌江的渾濁無關(guān),這是一條獨(dú)流入海的河流,流到江心嶼一帶,離大海已經(jīng)很近了,在撲向大海之前,這甌江竟變得像黃河一樣狂野氣十足,當(dāng)江河與大海遭遇,必然會經(jīng)歷一個激烈碰撞的過程,一個苦澀的過程。不過,這島上還真是有好水,在東塔山西麓有一口海眼泉,俗稱東井,這是南宋高僧青了法師“掘井得泉”,那井欄石上鐫刻著“海眼”二字,乃是明代大書畫家文徵明的楷書。此公以“溫純精絕”的小楷而成為書壇一絕,這泉水也有“溫純精絕”的味道。海眼,一個莫名其妙的名字,又讓我下意識地琢磨了,大海的眼睛?或看海的眼睛?我趴在井口,低下頭去看,那水從一千年前的地下涌出,在過于幽深的地方打轉(zhuǎn),一個最終沉沒在大海里的王朝再也不能浮現(xiàn)出來。我還想朝更深處看,卻猛地打了一個寒顫,感覺有一股幽深的力量要把人吸進(jìn)去。說來又怪了,只要有人把錢幣拋下去,那泉水就會往上翻涌如雪浪花,發(fā)出陣陣悅耳的波濤聲,這倒是給了錢幣一個干凈的理由,但愿不會把這井水弄得不干不凈了。

又有史載,這江心嶼原本不是一個孤島,在宋高宗趙構(gòu)南渡之前,它還是兩個挨得很近的小島,隔遠(yuǎn)了看不分彼此,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一條鴻溝。南宋建炎四年(1130年),趙構(gòu)和一班朝臣,被金兵像攆鴨子一樣攆到了江南,一條龍船載著一個皇帝和一個王朝,在東南沿海隨波逐流,載沉載浮,竟宿命般地漂進(jìn)了甌江。在茫茫水霧中,趙構(gòu)竟發(fā)現(xiàn)了一個狹長的、與大海近在咫尺的小島。一開始,他還不知道這是個島嶼,遠(yuǎn)遠(yuǎn)一望,他還以為是一條船呢。漸漸挨近了,他才發(fā)現(xiàn)這是兩個小島,島上還有一座普寂禪院。哪怕住在這禪院里,也比在大海上漂泊好啊。趙構(gòu)就在禪院里駐蹕了一陣子,后世有人以詩諷喻這位凄凄惶惶的皇帝:“欲回天地波濤上,只剩河山涕淚中。”但對于逃亡者,這還真是一個絕妙的住處,一有風(fēng)吹草動,一陣風(fēng)就可以駕船逃往大海。七年之后,南宋朝廷終于在臨安形成了偏安之勢,趙構(gòu)還沒忘那個落荒避難的江心嶼,欽命青了法師赴江心嶼設(shè)壇傳經(jīng)。青了“率眾填塞中川,兩嶼遂連接為一”,這無疑也是奉高宗的圣旨。清人陸耀曾如此悲嘆:“故國山河無半壁,新亭涕淚此中川?!毕肽歉咦谮w構(gòu),身為大宋天子,對淪陷于金人的鐵蹄之下的半壁江山,早已沒有岳飛那般“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的雄心,把南方和北方統(tǒng)一,但他一句話就可以把兩個小島“連接為一”,并且連接得天衣無縫,一點(diǎn)痕跡也看不出。而后,青了法師又在兩個小島的連接處建了一座“龍翔興慶禪寺”,這寺名也是高宗皇帝御賜,并奉為皇家宗室道場。龍翔,高宗無疑是想讓自己這條龍重新騰飛起來,興慶,無疑有著振興和慶祝的祈盼與寄托。

千年過后,宋高宗那用心良苦的御賜寺名已鮮為人知了,這寺廟如今名為中川寺或江心寺。而今我們看到的江心寺,實為清乾隆年間重建,但那口古鐘還是宋代的,寺院大門兩邊還有宋人王十朋撰書的一副疊字聯(lián):“云朝朝朝朝朝朝朝朝散,潮長長長長長長長長消?!边@副如繞口令般的楹聯(lián)比王十朋本人的名氣還大,云朝潮,朝朝潮,朝潮朝散;潮常長,常常長,常長常消,如此此消彼長,輪回?zé)o盡,這也許是王十朋對南宋王朝在歷史輪回中重新崛起的一種寄托吧,當(dāng)然也充滿了宿命的玄機(jī)。王十朋在殿試中以“攬權(quán)”中興為對策,被高宗親擢為狀元,他還曾數(shù)次建議高宗加強(qiáng)皇權(quán),整頓朝政,起用抗金將領(lǐng),宋孝宗繼位后,又“力陳抗金恢復(fù)之計”,但其中興之策、北伐之志,終其一生,終南宋一朝,也未見“潮常長,常常長”之勢,一個王朝衣冠南渡,從海上逃亡開始,最終又在大海里沉沒,從此“常消”,這宿命的結(jié)局或許只有大海的眼睛才能看清吧。

就在江心寺東面,便是文信國公祠,一座灰白色的祠門,托起了一道兩角挑起的歇山頂重檐,沒有高大而威嚴(yán)的姿態(tài),看上去很平實,但一看那門聯(lián)就讓我油然而生敬仰,“側(cè)身天地成孤注,滿目河山寄一舟?!边@祠堂中供奉的又是一個南宋狀元。如果說那個凄凄惶惶的宋高宗是南宋王朝的開端,這位“身世浮沉雨打萍”的南宋末代丞相文天祥則是一個王朝最后的挽歌。宋恭帝德祐二年(1276年)正月,文天祥受命于危難之際,出任右丞相兼樞密使,對于南宋王朝,“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而朝廷依然抱著乞和的幻想,命文天祥為使臣去元軍大營中與元丞相伯顏談判,這是深入虎穴,更是與虎謀皮,但為了國族的命運(yùn),文天祥只能與伯顏舌戰(zhàn),遭到伯顏拘捕。僥幸的是,文天祥在元兵押解途中逃脫了,一葉孤舟,把他渡到了一座孤島,他一度留居中川寺(即江心寺),抒寫了一首《北歸宿中川寺》:“萬里風(fēng)霜鬢已絲,飄零回首壯心悲。 羅浮山下雪來未,揚(yáng)子江心月照誰?只謂虎頭非貴相,不圖羝乳有歸期。 乘潮一到中川寺,暗度中興第二碑。”此時,他已預(yù)見了自己悲慘的、不可避免的宿命,但他依然沒有絕望,發(fā)誓要“暗度中興第二碑”,這已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了。這座國公祠為明代所建,祠內(nèi)原有一尊文天祥石刻雕像,后被毀壞,但回廊里還鑲嵌著他的千古絕唱《正氣歌》,進(jìn)門之后,又看見一副楹聯(lián):“孤嶼自中川,逝水難消亡國恨;崇詞足千古,英風(fēng)猶挾怒濤鳴?!碑?dāng)洶涌的江濤傳來不絕的回蕩聲,我下意識地覺得與一位失敗的英雄拉近了距離,逝水難消,逝水難消??!

很少有人走近這座祠堂,很少有人走向一個失敗者,覺得晦氣啊,誰都想登高望遠(yuǎn),享受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這島上就有兩座最高的建筑,西塔和東塔。如果說江心嶼像一條船,這兩座塔就像兩根高高豎起的桅桿。那位在宋亡之后誓不仕元的霽山先生林景熙,一看這雙塔就來了精氣神,“叢林忽涌中流地,雙塔曾擎半壁天?!币粋€人到了絕望的境地,越是要在天地間找到一種支撐。霽山先生沒有像屈原一樣投江殉國,但他把自己活成了一代絕唱,他是溫州歷史上成就最高的詩人,一部《霽山集》被歷代文史學(xué)家稱為“屈子《離騷》、杜陵詩史”,這比投江、比殉葬更有深遠(yuǎn)的意義。這兩座“曾擎半壁天”的古塔,是同時代建的,一說為唐塔,始建于唐咸通十年(869),一說為宋塔,始建于北宋開寶二年(969年),一千多年的歷史,出現(xiàn)了一百年的誤差,這種歷史的誤差或錯位倒也情有可原。而無論是唐塔還是宋塔,皆已經(jīng)歷了不斷毀滅與重建的過程,所謂歷史,說穿了就是一個毀滅與重建的過程。

我抄近路,直奔東塔,六面,七層,青磚圍砌,里面是空的??瓷先ズ芨撸瑓s不是這塔有多高,而是占有高屋建瓴的地勢,此處已是東塔山的峰頂。很想爬到塔頂上去看看,感受一下宋人的境界,“流來天際水,截斷世間塵”,但已經(jīng)上不去了,那通上塔頂?shù)奶葑颖徊鸬袅?。一百多年前的東塔還不是這樣子,那時在塔的外圍每一層都有平座、欄桿和出檐,這空心塔里也有磚砌的樓梯扶搖直上。在無盡的歲月中,不知有多少人登上這塔頂看過,尤其對于詩人,登高憑欄,把酒臨風(fēng),“半天燈火東西塔,一枕風(fēng)雷上下潮”,然而,對于今人,這只能是白云蒼狗間的遐想了。不過,哪怕站在這塔下,也可以看見一條甌江的來路與歸途。無論你從哪兒來,往哪兒去,只要你看見了這古塔,絕對就不會迷失方向。

從東塔山下來,繞了一個圈子,一陣山風(fēng)吹開了一片樹影,在一棵大榕樹下,竟冒出了一幢三層洋樓。它的出現(xiàn)很是突兀,但我并不感到突然,一切皆在預(yù)料之中,這是英國在溫州建起的第一座領(lǐng)事館。清光緒年間,隨著一紙《中英煙臺條約》簽訂,位于甌江和東海交匯處的溫州被辟為通商口岸。設(shè)若中國人能把命運(yùn)掌握在自己手里,面向大海主動打開一扇門,那該多好啊。然而自鴉片戰(zhàn)爭之后,大清帝國和西方列強(qiáng)簽訂的所有條約,幾乎都是那些外國人拿槍直接頂在中國人的腦袋上簽訂的,一個母親被強(qiáng)暴的那種感受,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會讓你倍感屈辱。有了一紙條約,英國人便開始盡情享受“條約權(quán)利”,他們看上了江心嶼東塔山這塊風(fēng)水寶地,于光緒二十年(1 894年)建起了一座領(lǐng)事館,你又不能不佩服,他們的建筑技藝真是世界一流,這房子是按古羅馬建筑家維特魯耶提出的三個標(biāo)準(zhǔn)建造的:堅固,實用,美觀。那時候在溫州還不能找到鋼筋、混凝土等現(xiàn)代建材,這房子是用磚瓦、石材、木材建造的,中間入口小廳設(shè)主梯,兩邊各六間,立面采用券柱式外廊,清水墻面,窗子磚砌拱券。過了一百多年,這房子不但沒有落伍,反而成了經(jīng)典。在洋樓的一側(cè),不知從何時長出了一棵大葉榕,把一座領(lǐng)事館幾乎完全遮蔽了,露出來的是拱形的大門,大窗戶。這是西方人典型的建筑風(fēng)格,門窗一律開得很大,往門口或窗前一站,感覺一條江就在自己腳下流淌。這是他們想要的感覺,一種通江達(dá)海的感覺。

這洋樓里曾經(jīng)住過一個叫蘇路熙(Lucy Soothill)的英國女人,1884年,她26歲,從英國坐輪船經(jīng)上海抵達(dá)溫州,后在溫州生活了25年?;氐接螅龑懥艘槐净貞涗洝稑吠袊?,用了三分之二的篇幅回憶她在溫州度過的歲月。剛到溫州時,她就借住在英國領(lǐng)事館,但當(dāng)時的溫州才剛剛辟為通商口岸,還很少有與英國的貿(mào)易業(yè)務(wù),也沒有幾個英國人來溫州,這領(lǐng)事館的“事務(wù)既單調(diào)又少得可憐”,好在這江心嶼上活躍著很多野生動物,長滿了各種樹木和野花野草,一位領(lǐng)事每天在山野中鉆來鉆去,竟然鉆研成了一名在英國很有名氣的“中國動物學(xué)植物學(xué)的權(quán)威專家”。還有“一個領(lǐng)事為了保持健康苗條,每天一二次繞島跑八圈”。但有些事蘇路熙沒有記錄,很可能是選擇性遺忘吧。然而有些事是絕對不能遺忘的,三層洋樓建成后,英國人不知怎么心里又開始犯虛了,他們感覺領(lǐng)事館背后那座中國古塔對他們構(gòu)成了某種威脅,有腹背受敵之感。于是,他們又強(qiáng)迫清廷在溫州的地方官拆除了東塔內(nèi)外的飛檐和走廓,連塔頂也拆掉了,只留下了一座沒有了塔頂?shù)乃?,在古塔的?nèi)部制造了一個絕對的空洞,就像外強(qiáng)中干的大清帝國。自那以后,就再也沒有人登上這座塔頂了,沒有頂了,但依然有生命在那殘缺的塔頂上不屈地生長出來,生長為一種不可忽視的存在。我看見了,又是一棵榕樹。一棵樹,居然可以在磚石的縫隙里生長出來,還長得蓬蓬勃勃勁頭兒十足,仿佛把所有的生命都化作了生長的力量。它繁茂的根系就高懸在古塔的空洞中,像是一個長達(dá)一百多年的懸念,更像一個生命奇跡。

很僥幸,那些英國人沒有強(qiáng)迫清朝官員把這座古塔徹底拆除,他們也許很想這么干,但最終沒有這么干。作為英國航海家詹姆斯·庫克船長的后代,他們最終明白了,如果拆除了一座中國古塔,他們船長的地圖將變成一片絕對的空白。這就是兩座古塔的奧秘所在,一般人很難看出這兩座一東一西遙相呼應(yīng)的古塔究竟有什么奧秘,它們其實是甌江入??诘膬勺綐?biāo),當(dāng)你駕著一條船從大海的方向駛?cè)氘T江,這條船必須和這兩座古塔三點(diǎn)成一線,才是最正確的航線,你的船才不會擱淺和觸礁。一直到現(xiàn)在,這兩座古塔還是甌江航道上最古老的燈塔。在香港回歸的那一年,這神奇的東西雙塔被國際航標(biāo)組織列為世界百座歷史文物燈塔之一,而且還被國際航標(biāo)協(xié)會正式宣布為世界航標(biāo)遺產(chǎn)。

很遺憾,英國人在這島上建起了一座堪稱經(jīng)典的洋樓,在遙遠(yuǎn)異國的一座孤島上過著詩意棲居的生活,卻沒有在這島上留下過一首詩。甌江有幸,溫州有幸,一個小小的江心嶼,竟然有那么多詩人趨之若鶩,謝靈運(yùn)、李白、杜甫、孟浩然、韓愈、陸游、文天祥……千百年來無數(shù)遷客騷人紛至沓來,在這孤島上長吁短嘆,洋洋灑灑地留下了八百詩篇,他們和這座島嶼的關(guān)系是用詩連起來的,這是一個名副其實的詩人島。而19世紀(jì)的英國涌現(xiàn)出了多少杰出的詩人,但他們都沒來過這座充滿了詩意的江心嶼,那個一只腳被鋸掉了的威廉·亨利沒有來,那個越老越偉大的藍(lán)德也沒有來,我覺得這座英國人曾經(jīng)住過的島上,不能缺少英國人的詩,應(yīng)該把藍(lán)德那首《生與死》銘刻在他們領(lǐng)事館前的石碑上,“我和誰都不爭,和誰爭我都不屑;我愛大自然,其次就是藝術(shù),我雙手烤著生命之火取暖,火熄了,我也準(zhǔn)備走了?!?/p>

如今,這座英國領(lǐng)事館已是“具有特殊歷史價值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和省級文物保護(hù)單位。然而,就在幾年前吧,其“特殊歷史價值”又開始發(fā)揮出另一種特殊價值,它被改造為溫州江心嶼國際公館,變身為只有特定人群才能享受的高檔會所,當(dāng)那些特定人群在這兒享受著英國貴族當(dāng)年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時,又是否在不經(jīng)意間一眼瞥見了那座文信國公祠?好在,一座國際公館如今已經(jīng)關(guān)停,而到此一游的游客比任何一個地方都多,以一座英國領(lǐng)事館為背景,一層一層地坐在大門口那被英國人反復(fù)踐踏過的臺階上,拍照,合影,微笑,一個民族能夠以這樣一種方式笑到最后,也莫名地令人欣慰了。

又一次走近甌江,無論經(jīng)歷了多少滄桑陵谷、血雨腥風(fēng),都無法阻隔往來于江海之上的航船。“衣沾爐氣出,船載磬聲還?!边@是明人高啟對那時甌江的描述。“嶼為船矣塔為檣,千古江心未啟航。”這是今人對江心嶼的悵嘆。在這流速越來越快的江心里,一座以不變應(yīng)萬變的孤島也挽留住了許多逝水難消的事物。在這變與不變之間,我往往突然陷入長久地沉默。我形容不出那感覺是什么。此刻,我眼里已沒有了別的事物,只有一座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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