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真甜啊!這是文殊經(jīng)過搶救后醒來說的第一句話。
然后,又昏迷過去。
我大聲喊著,大夫……大夫……
醫(yī)生和護(hù)士涌進(jìn)來,開始搶救。
我喃喃著,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不是已經(jīng)搶救成功了嗎?
經(jīng)過緊張的搶救,文殊脫離生命危險,可是,仍舊昏迷不醒。我守在床邊,看著她安靜地呼吸著,儼然像一個植物人。各種管子,向她的身體里輸送液體和氣體。渾身插滿管子的文殊看上去像一個外星人。我掏出手機(jī)給她拍了一張照片。從她自殺被我意外發(fā)現(xiàn)之后,我給她拍了有十幾張照片了,黑白的。刷著手機(jī)里的照片,我禁不住流下眼淚。
這是文殊回國后的第二次自殺。
第一次是割腕。
這次是煤氣。
醫(yī)生和護(hù)士都疲憊地撤出病房。其中一個醫(yī)生吩咐我說,有情況及時通知我們。
我點了點頭,眼淚滴落到光滑的地磚上,啪的一聲,摔碎。文殊的臉由先前粉紅的花瓣氣息開始變得蒼白如紙。我控制著不讓自己哭出來。一個哭泣的男人像什么樣子。
這是一個人的病房,我要求的。也許是由于悲傷和絕望,還有跑來跑去的焦躁,我很累。在文殊旁邊的床上躺下來,側(cè)身,看著她安靜地躺在那里。白色的被子蓋在她身上,仿佛冷凍在冰塊里。我心里說,文殊,別再折騰了。死是容易的,但我們要活,要知難而上。我甚至想,只要你不做傻事,即使就這樣,我也是可以承受的。還有,你是文殊,菩薩的名字,你說名字是你奶奶給你起的。你不能因為個人生命里的一次黑暗就這樣決絕,企圖離開這個世界……死是懦弱的。當(dāng)初回國也是你的想法,不是嗎?你說一個沒有根的人,總在異鄉(xiāng)的那種孤獨和痛苦是你不能承受的。你不也說,再好,那也是人家的。在異鄉(xiāng),連靈魂都是懸浮著的。你呀,這不是你說的嗎?你還說,祖國是什么?祖國就是祖宗的國。盡管這是粗淺的解釋,但祖宗在那里,我們的血管里流淌著中國人的血呀!這些都是你當(dāng)時勸我的話,現(xiàn)在,我說給你聽。我相信你能聽見的。即使你現(xiàn)在……說句小氣的話,你別生氣,我不也在分擔(dān)你生命里的黑暗嗎?你為什么要這樣?這對我公平嗎?你如果真的離開了,那么帶給我的是更大的黑暗,凝固的,一生都無法化開的黑暗。你就忍心呀?你是菩薩,你不會這么沒有慈悲和憐憫之心吧?
我從床上下來,來到文殊跟前。見到她翕動的鼻翼,我才放心,回到床上。
困。眼睛幾乎睜不開了。
但我不能睡。
之前,我給霍莉打電話了,讓她過來幫我。她說,我安排一下,就過來。也許她來后,我可以睡個覺了?;衾蛟诿裰髀纺沁呴_了一家花店,她跟我是高中同學(xué)。文殊也認(rèn)識。很多人以為我跟霍莉是一對的,可是,我們在一起就像兄妹,總是差那么一點兒的怦然心動。一點兒。大學(xué)畢業(yè),我回到望城,在高中教書。某一天,在微博上,幫我同學(xué)梁八棟轉(zhuǎn)了他實名舉報望城三家子監(jiān)獄謀殺犯人出賣人體器官的帖子。我就被望城公安局的人抓起來了。一個月的監(jiān)獄生活讓我不能容忍這個城市對我的監(jiān)禁。但我能做什么?后來,在一個微信的同學(xué)圈里遇到了文殊。我出國,去了荷蘭。那時,西岳還沒有發(fā)現(xiàn)癌癥……我和文殊照顧西岳,現(xiàn)在,我又要照顧文殊……我生命里的兩個病人……
霍莉打來電話問,我到醫(yī)院了,你們在哪個病房?
我說,第六病房。
霍莉說,好的。
我心里一陣溫暖。
我站在窗前看著樓下。不時回頭看看躺在病床上的文殊。冰一般寂靜。
樓下空地上。一個小男孩拽著一個鯊魚氣球,一抖一抖的,鯊魚像在半空中游動。
霍莉拎著一大堆東西,在醫(yī)院門口,從出租車上下來。她懷里還抱著一束鮮花。我仿佛聞到鮮花的香味,沁人心脾了。霍莉短發(fā),上身一件寬松的棉布休閑衫,下身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她的短發(fā)讓我想起一個叫陳數(shù)的演員。她抬頭看了看住院部大樓,向門口走過來。我像一個窗口的偷窺者??床灰娝纳碛?,看來,她已經(jīng)進(jìn)了這棟樓了。我剛要轉(zhuǎn)身,看到小男孩手里的鯊魚氣球掙脫他的手,游在半空中了。小男孩仰著頭,站在那里,看著半空。鯊魚氣球搖曳著身姿,慢慢上升。
我轉(zhuǎn)過身來,貼著文殊的臉,翕動著鼻子嗅了嗅。我喜歡用鼻子判斷著她是否危險。其實,疾病和死亡的肉體都是有氣味的。我沒有聞到異常的氣味,走到門口,迎接霍莉。走廊盡頭是一扇窗,有外面的光透過來,在走廊里形成一個光影。在光影的旁邊,擺放著垃圾箱。一個男人站在那里抽煙。我很長時間沒抽煙了。沒有時間。我不可能扔下文殊一個人躺在病房里。不能。
霍莉看到我,臉上微笑著。我也微笑著,撲過去,接過她手上的東西。那鮮花真香。我只認(rèn)識白色的康乃馨。她的短發(fā)讓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個男孩。銀色耳環(huán)。一只。在左耳垂上懸掛。
我說,辛苦你了。
霍莉說,文殊情況怎么樣?
我說,剛剛醒過來了,只說了一句真甜啊,就又昏迷過去了。醫(yī)生和護(hù)士剛剛忙完,我實在有些焦頭爛額了,只好給你打電話。
霍莉看了我一眼,說,你都瘦了。
我們說著,來到病房。
霍莉放下手里的東西,來到文殊跟前,貼近,看。她的手抓著文殊的手,說,真涼啊!
霍莉說,文殊啊,是我,霍莉,你還記得我嗎?就是在民主路那邊開花店的那個……我來看你啦……你能感覺到我嗎?
文殊沒有絲毫反應(yīng)。一具存在溫度的肉身。
霍莉撫摸著文殊的手,眼含著淚,說,干嗎要這樣呢?如果想這樣,還回國干什么?還不如在國外……也沒人知道……我能理解你的心苦……但,心苦,也不能死啊……死是容易的,活著才是艱難的……一個人活著,其實,更多是在煎熬,在挑戰(zhàn)自己……不是嗎?每個人的生命里都有黑暗,這是老天爺給的,像墻一樣,撞上去,繞過去……只是時間的問題……
霍莉在那里跟文殊喃喃著。
我聽著,對霍莉的話有些詫異。我并不知道這些年她經(jīng)歷過什么。對于她,我仍舊是陌生的。
霍莉說,第二次了吧?
我說,嗯。
霍莉說,為什么要這樣?
我說,問我嗎?
霍莉說,是不該問你。但你想過為什么嗎?還是你對人家不好,她才……
怎么會?我說。
霍莉說,不是你的原因,那只能是她的了。
我沉默。
霍莉松開文殊的手,開始收拾她拿來的東西。花插在文殊床頭。鍋碗瓢盆的。一應(yīng)俱全。
我說,你這是要過日子嗎?
霍莉沒吭聲。
拿過一個圓筒的飯盒遞給我,吃些吧,你一定飯都沒吃。她擰開飯盒,拿出兩個小菜。清淡的。下面是粥。那粥有著稻谷的香味。她又拿出一雙筷子,看上去,很精致的。
霍莉說,沒拿什么,只是在恒祥粥店買的,你對付一口,餓壞了吧?
我說,不餓。
霍莉說,那是餓過勁了。
我看了看,嘴里無味,沒有食欲。
霍莉說,吃還是不吃?如果你再垮了……文殊怎么辦?
我看了眼霍莉,她也看著我,目光碰撞了一下。
我低下頭說,我去抽支煙。
霍莉說,吃過再抽。
我沒說話,走出病房,向走廊盡頭走去。之前看到的那個抽煙的男人不見了。在那里,我連著抽了三支。正準(zhǔn)備點第四支的時候,我看到霍莉從病房門口探出頭來,看了看我,又縮回頭去。我沒有點,重新放回到煙盒里。垃圾箱的煙灰缸里除了煙蒂,半截?zé)燁^,還有痰跡。墻上貼著禁止吸煙。我向窄窗外面看了看。天陰,隨時都要下雨的樣子。地面上行走的人籠罩在灰蒙蒙之中。
手機(jī)響了。
我看是邛與的。
邛與說,你猜我在哪兒給你打的電話?
我怎么會知道,不是地獄就好。
去你的,你才在地獄呢。我在金閣寺。
哪的金閣寺啊?你出家了嗎?
靠,我在日本啊。
我說,你跑到那里去干什么?
來看金閣寺啊。三島由紀(jì)夫,記得嗎?我上中學(xué)的時候,看了他的小說《金閣寺》就夢想有一天能來看看。我覺得我就像是小說里的主人公溝口。你看過這本書嗎?
我沒吭聲。
當(dāng)然看過,而且當(dāng)年我閱讀到溝口嫖妓的文字,還獨自手淫過。
這些,我沒對邛與說。
邛與問,你跟文殊怎么樣了?你上她了嗎?你們看上去怪怪的,她更像是一個冰雪美人,而你總是企圖融化她,但你只是剃頭挑子一頭熱。對了,在旅館我認(rèn)識了一個韓國女人,我們聊得很好,也許,在日本逛完,我會去韓國看看。她是一個瑜伽教練,那腰可真軟??!你更想不到的是她竟然很像洪尚秀電影《豬墮井的那天》里的女主角。
我說,吹牛吧,你。
不信是吧?一會兒,我把她的照片發(fā)給你。
不看,韓國女人長得都差不多。
這你倒說對了,但她們的精神氣質(zhì)是不同的。
我又點了支煙。
邛與說,她竟然是平澤市的,就是美軍基地所在的那個市。
我說,那有什么好看的。
邛與說,不跟你說了。她喊我了。
我聽到手機(jī)里女人用英語喊邛與的名字。
邛與是我在荷蘭留學(xué)時認(rèn)識的。我們都稱他“獵艷高手”。
樓下,那個紅色的鯊魚氣球不知道怎么游到了這邊。掛在一棵樹上。
我打著哈欠,困了。回到病房,霍莉坐在那里,看著一本書。文殊還一動不動。我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會醒過來。我又打了一個哈欠?;衾蛘f,你還是吃一口吧。她打開保溫飯盒。小菜是菠菜花生米,還有海帶絲。很對我的口味,我吃起來,把粥也都喝了。粥是皮蛋瘦肉粥。從昨天下午到今天上午,我一口飯都沒吃。吃得狼吞虎咽了。
霍莉說,慢點兒。
我笑了笑說,謝謝。
看了眼躺著的文殊,我臉上的笑容收斂了。
我說,你還是那么喜歡看書??词裁茨??
霍莉說,門羅的《親愛的生活》。
2013年的諾貝爾文學(xué)獎得主嗎?我問。
霍莉說,是的。
現(xiàn)在很多人都電子閱讀了,你怎么還……看上去很老派……
霍莉笑了笑說,我還是喜歡紙質(zhì)的,拿在手里就有一種神圣感,會讓人慢下來的那種感覺。
還是文藝女青年嗎?我問。
霍莉說,你不是文藝男青年了嗎?
其實,我想過剔除文藝這根筋的,但是,不可能。血液一般在血管里了。我說。
吃完霍莉給我?guī)У闹嗪托〔?,拿著飯盒,我要去洗?/p>
霍莉搶過來說,我去吧。
我說,哪好意思,這已經(jīng)夠麻煩你了。
你長大了,霍莉看了我一眼說,這要感謝文殊。
我沒反應(yīng)過來霍莉的話什么意思。
霍莉拿著保溫飯盒,拎起桌子上的暖水瓶出去了。看著她的背影,牛仔褲包裹著她的小腿,緊繃繃的,透著性感。
我躺床上,刷了下手機(jī),邛與并沒有把他說的瑜伽教練的照片發(fā)來。我不懷疑他的能力。當(dāng)年在荷蘭的時候,他能一個星期換三個女孩,而且有時還當(dāng)著我們的面就把女孩搞到沙發(fā)上。有一次,他們搞累了,光著身子在沙發(fā)上睡著了。我出來上衛(wèi)生間,駐足看了一眼。女孩的翹臀是那么完美,那么白皙。我心跳過速,連忙逃開。從衛(wèi)生間回來,我都沒敢再看一眼。沒敢。醒來后,邛與敲我的門,邀請我跟他們一起嗨一下,溜溜冰。我拒絕了。我勸過他,還是別沾那些東西。后來,他好像還真的戒了。這對于他很難得的。他們溜完冰后,處于一種迷醉狀態(tài),拉我加入他們。那個棕色的女孩雙乳豐滿,但有點兒微微下垂。乳頭很黑,也很圓,上面還鑲嵌一顆珠子。認(rèn)識文殊之后,我沒碰過女人,包括文殊。我在孤著,耍單。他們的瘋狂不亞于看過的毛片。邛與的絡(luò)腮胡子看上去是那么迷人,在鼻子左側(cè),顴骨下方,還有一顆黑痣。他是那么的充滿男性的陽剛氣息。這也是讓我感到自卑的地方。而且,每次他們結(jié)束后,都把沙發(fā)弄得很亂,都要我來收拾。否則,文殊回來會生氣的。我收拾的時候,邛與和女孩盤腿坐在地上,向女孩吹噓著他即將創(chuàng)作一部叫《血與塵》的小說。在吹噓的時候,還不忘打趣我說,你上了文殊嗎?我懶得理他。那時,我還只是文殊合租的同伴。因為西岳住院了,需要錢,她就把他們房子的一間租給我了。文殊要求我不要往回帶女人。是啊,我一次都沒帶過,但我的朋友邛與總是帶女人過來。文殊看到過邛與一次,但那次邛與沒帶女人來。一看,文殊就不喜歡邛與。邛與走后,文殊就警告我不要跟這樣的人來往,會被帶壞的。可我覺得,沒什么。我有我的生活方式,邛與有他的生活方式。所以,我總是在文殊不在的時候,給他提供方便。我這樣,有我的性格原因,可能跟出國前那次被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里也有關(guān)系。
霍莉洗完保溫飯盒拎著暖水瓶回來了。我拿起她的那本書翻了翻。
我說,我看過《逃離》的。這本看上去比《逃離》要好。
霍莉一邊拿手巾擦手一邊說,是的。
這時候,我才注意到,窗臺上也被霍莉放上一個小玻璃瓶,里面插著一朵玫瑰花。紅色的。
我說,你店里缺了你,會影響你掙錢的。
我都安排好了,霍莉說,再說了,掙多少錢是多呢?可以糊口,可以有自己喜歡的事情,簡單活著,不是很好嗎?
我點了點頭。
我打了個哈欠。連我都不知道第幾個了。
霍莉說,你睡一會兒吧。
我說,還能挺得住。
有我在這兒,你休息一下吧?;衾蛘f。
我說,等一會兒,文殊還要去高壓氧艙。
好吧?;衾蛘f。
她又安靜地拿起她的那本書翻看著。她看了看躺著的文殊,對我說,你說我給文殊朗誦,她是否會恢復(fù)得快些?讓一個聲音在她的耳邊,讓她感覺到她還在這個世界上。
我說,如果你愿意的話。
我愿意?;衾蛘f。
我聞到霍莉身上有一股薄荷的香味,深吸了一口。
霍莉問,讀哪段好呢?
你隨意。我說。
我還是想找一些有刺激性的文字?;衾蛘f,這本書有些不適合。
我說,你隨意。
你們之間有過……嗎?霍莉突然問我這個問題。
我有些害羞,說,沒有。
霍莉說,那她跟西岳之間……
我說,我沒見過,那時,西岳已經(jīng)住院了……但我想他們之間應(yīng)該有……你問這個干什么?
霍莉說,隨便問問。
這跟你要給她朗讀有關(guān)系嗎?我問。
我就隨便問問?;衾蛘f。
這時候,護(hù)士走進(jìn)來,拔掉文殊身上的那些管子。我和霍莉幫忙把文殊抬到輪椅上。護(hù)士推著她,我和霍莉跟在后面,去高壓氧艙。
那是一個像宇宙飛船似的東西。透過窗戶可以看到文殊被固定在椅子上,戴上氧氣罩。她是那么安靜。氧艙里的人不多,七八位,坐在那里,好像在等待著起飛似的。
霍莉說,我在這等,你回去睡一會兒吧?
我看了看時間說,好的,出來的時候,你給我打電話。
嗯?;衾蛘f。
我向高壓氧艙里的文殊揮了揮手,盡管她閉著眼睛看不到。我轉(zhuǎn)身,往回走。在五樓的走廊里,我看到一個身上蒙著白布的人躺在擔(dān)架上被推走。死者的家屬跟在旁邊號哭著。我心情暗下來?;氐降诹》?,躺在床上,我就睡著了?;杌璩脸恋?,身體像是在一個隧道里懸浮著。我聽見一個聲音對我說: “我時常做夢?!蹦侨说恼f話聲聽起來似乎是從深洞底部傳上來的?!皦粢娨话训墩龔哪X袋里面對準(zhǔn)記憶的軟肉扎去。痛不怎么痛,只是扎罷了。各種各樣的東西隨后逐漸消失,只有刀如一節(jié)白骨剩下。就是這樣的夢?!蹦锹曇粝帕恕N腋杏X到坐在高壓氧艙里的是我,不是文殊。我跟那些在氧艙里的人飄浮起來,失去了重力一般。我們憤怒地敲打著封閉的氧艙。我看到文殊在高壓氧艙的外面看著我。高壓氧艙這時候變成監(jiān)獄。我曾經(jīng)住過的監(jiān)獄。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犯人坐在床上,看著其他幾個犯人在降伏我,把我按到墻上,褪下我的褲子,露出我的屁股。那刀疤臉走過來,從我的后面狠狠地進(jìn)入我。我號哭著。刀疤臉的那些同伙人墻般堵在門口。我從噩夢中哭醒,摸了一把臉上,還有淚。這樣的噩夢好久沒有侵入我的夢境了。我坐起來,發(fā)呆。
霍莉和護(hù)士把文殊送回來了。我連忙下床,幫忙把文殊弄到床上。護(hù)士又給她插上那些管子,叮囑了幾句?;衾蜻€問,如果給病人朗讀的話是否會有助于病人的康復(fù)?護(hù)士說,如果有這么一個耐心的人,一定是有助于病人康復(fù)的?;衾蛘f,謝謝。護(hù)士走出了第六病房。
我問,出艙的時候,怎么沒打電話給我?
我看護(hù)士跟我可以的,就沒叫你。霍莉說,你睡著了嗎?
嗯,還做了一個夢。我說。
什么夢?霍莉問。
我只說了夢的前半部分。
霍莉說,怎么聽上去有些熟悉呢?
怎么會?我說。
真的,不騙你,好像某篇小說的結(jié)尾。我看過的?;衾蛘f,一時想不起來了。
霍莉說的也有可能。
我說,這就是書看太多的毛病。
我也有過。沒有什么奇怪的。不怕你笑話,我就曾經(jīng)夢見過,有人在夢里把我當(dāng)成洛麗塔了,那樣呼喊我?;衾蛘f。
我笑了笑。
霍莉坐在那里給文殊掖了掖被角,若有所思狀。我轉(zhuǎn)出去抽煙。透過窄窗,看到那個鯊魚氣球還掛在樹枝上。我的心境還滯留在噩夢后半部分的悲傷之中,絕望之中,羞恥之中。也許是煙抽多了,一口痰涌上來,我唾在煙灰缸里。黏稠的,黑灰色的?;氐讲》?,霍莉停止了給文殊的朗讀。我問,讀的哪篇?
《離開馬弗里》的一段?;衾蛘f。
我說,哦。效果怎么樣?
哪能這么快???你要有這個準(zhǔn)備……霍莉說。
什么準(zhǔn)備?我問。
時間。很長時間……霍莉說。
你什么意思?你是說她不會很快康復(fù)嗎?我有些生氣地說。
霍莉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就是這個意思。我說。
霍莉緘默不語。
我覺得我這么說話有些過分了。
我說,對不起。
對不起什么?霍莉問。
我剛才說話的語氣和方式。我說。
霍莉說,跟你一般見識,早氣死了。
我的情緒乖戾,可能是那噩夢影響的。我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問霍莉,你喝嗎?
霍莉說,我還保持著當(dāng)年的習(xí)慣。
什么習(xí)慣?我問。
咖啡。用蜂蜜調(diào)制的?;衾蛘f,我記得你當(dāng)年也喜歡的,現(xiàn)在口味變了嗎?
哦,好久沒喝到你調(diào)制的了。調(diào)一杯嘗嘗。你帶來了嗎?我問。
帶來了。霍莉說。
霍莉從床下面的一個口袋里,拿出兩個小瓶。一個里面是咖啡粉,另一個是金黃色的蜂蜜??此{(diào)制咖啡,是一種享受。慢條斯理地。舀出咖啡粉,舀出蜂蜜,攪動著。那只小匙是精致的。在匙把上,有一個美杜莎的圖案。她把調(diào)好的咖啡吹了吹,端給我。我喝了一小口,在口腔里品味著。味蕾變得敏感起來。甜中有苦,苦中有甜,還有咖啡的香。
好喝。我說。
如果文殊能喝到你調(diào)的咖啡就好了。我說。
霍莉說,等她醒過來,我給她調(diào)。
閉上眼睛,一種荊棘上的花的味道。我說。
霍莉說,這種感覺,我還是第一次聽到。荊棘上的花跟別的花有什么區(qū)別嗎?
不知道,我就是這樣的感覺。我說。
霍莉說,剛才,我想你的夢是一篇叫《獵刀》的小說,村上春樹的。
她這么一說,我多少有些回憶起來了。
霍莉這時候拿出一張紙巾,捻成一根小細(xì)棍,在我的咖啡杯里沾了沾。
我問,干嗎?
霍莉做了個噓的動作。
我的心也跟著提到了嗓子眼兒。
霍莉把那個沾了咖啡液體的紙巾小棍,輕輕地放到文殊蒼白的嘴唇上,看樣子就像在放一根羽毛似的。一滴,兩滴,三滴,咖啡的液體滴在文殊上下嘴唇的縫隙里。沒有動靜??Х纫后w順著嘴角流下來。霍莉又掏出一張紙巾,給她擦去。
霍莉嘆了口氣說,還是沒有反應(yīng)。
我什么都沒說,眼睛看著文殊床頭茶幾上的鮮花,多少有些枯萎了。
我又喝了一口咖啡,味道寡淡。
明亮的陽光從窗子照射進(jìn)來,延伸到文殊的身上。除了白色還是白色,仿佛靈魂也是白色的了。
霍莉說,這窗子需要一個窗簾。
我說,護(hù)士說有的,只是送去洗了,還沒送回來。
霍莉沉默,搬動椅子,坐在文殊頭部的位置給她擋著強(qiáng)烈的陽光。
我說,你也忙了好一陣了,你過來,躺會兒,我坐在那里。
霍莉說,我不累。你躺著吧。你的臉色看上去也不好。
霍莉把外衣脫了,露出里面粉色的雞心領(lǐng)襯衫。脖頸很長。白皙。從背后,可以看到她脖頸上的一塊紅色胎記。后來,經(jīng)我確認(rèn),那不是胎記,而是文身。
我說,霍莉你這樣,我會過意不去的。
霍莉說,你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我堅持著,讓霍莉到床上躺會兒。她也在堅持著坐在那里。我下床,從后面抱起她。
霍莉說,你干嗎?
我沒有回答,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霍莉看看我,只好在床上躺下來,側(cè)身。剛才抱她那一下,我總覺得怪怪的。但我沒多想。
第二章
飛機(jī)在深夜飛行。機(jī)艙里的乘客多數(shù)昏昏欲睡。文殊懷抱著她的玩具犀牛。當(dāng)初過安檢的時候,還遇到一些小麻煩,但還是解決了。那就是文殊必須時刻抱著她的玩具犀牛。我想,除了我,還有安檢人員知道那犀牛的內(nèi)部藏著的是西岳的骨灰。有一個沒睡的孩子在盯著文殊懷里的犀??础N蚁蛐『]了揮手讓他轉(zhuǎn)過身去,睡覺。小孩沖我做著鬼臉,手里比畫著犀牛頭上的角。我只好不理他。過了一會兒,他自己就轉(zhuǎn)過身去。我看著窗外,有斷斷續(xù)續(xù)的燈光閃爍。我不知道下面是什么地方,中國還是別的什么地方。這些對于我不重要。文殊勸說我回國的時候,沒想到西岳會是這樣的歸宿。客死他鄉(xiāng),而且是由文殊簽字的安樂死。這件事文殊猶豫了快一個月,眼看著西岳越來越消瘦,干枯,皮包著骨頭。我陪在文殊身邊都不忍心去看西岳,那個瘦,就是野獸看到了都會掉眼淚的。
西岳哀求文殊說,你就成全我了吧?與其這樣痛苦,還不如讓我早日超脫。你不要有顧慮,我已經(jīng)跟我父母電話里說好了,而且,我會親手寫一封遺書,你們帶回去。我相信他們會理解我的。讓我解脫吧,讓我結(jié)束這生不如死的生活吧。如果我現(xiàn)在還有力氣跪下來,我會跪下來求你的。告訴教堂的那個牧師不要來了,我是中國人,再說,我也不是信徒,我不需要……
他招手讓我到他的身邊,把我的手和文殊的手放到一起。他拍了拍,眼含熱淚說,你要好好照顧文殊。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也不想敷衍說,你會好的。我也熱淚滿眶,點了點頭。他看著文殊聳然不動,說,文殊,相信我的眼光,他會是一個好男人的。文殊的眼淚在臉上簌簌流淌,咬著嘴唇說,現(xiàn)在說這個干什么?西岳說,你要答應(yīng)我,也好好照顧他。你答應(yīng)我。我僵在那里。過了一會兒,文殊才點了點頭。西岳笑了。文殊說,對于簽字的事情,你要給我時間。西岳說,我希望快點兒,馬上最好。文殊說,不可能。我簽上字你的生命就結(jié)束了,我不想當(dāng)劊子手。西岳說,你考慮我在經(jīng)受的痛苦,考慮我生不如死。這樣的考慮你的腦筋就太中國了。你簽了,死神就不會在遠(yuǎn)處的角落里看著我受折磨了。我在夜晚常常聽到死神看著我痛苦的笑聲??粗粋€得了不治之癥的病人經(jīng)受痛苦是一種罪過。同樣,一個得了不治之癥的病人讓他的親人痛苦也是一種罪過。
更多的時候,我是一個傾聽者。
我看著文殊抱著玩具犀牛,說,我抱一會兒吧?
文殊搖了搖頭。
我去打了杯開水,放在文殊面前。客艙里的呼嚕聲此起彼伏。鄰座一個女孩躺在男人的懷里,口水都流出來了。她的嘴型看上去就像跟男人做愛,高潮從身體里涌上來的嘴型。
文殊喝了一口水,又把杯子放回到原來的位置。我拿過來喝了一口。也許是杯子上遺留著她的唾液,有些苦。她臉色很不好看。
我再一次說,我抱一會兒,你睡一下。幾天來,你都沒睡好。
文殊說,不,我不困。
她的冷淡有時候真讓我受不了。有次,我甚至開玩笑說,你去修道院當(dāng)修女好了。她連理都沒理我。對于女人我確實是一個沒有辦法的人。笨。
文殊好像感覺對我有些過分了。她說,讓我再抱一會兒吧,飛機(jī)降落后,我想抱都沒得抱了。
我想,我能理解她的心情,我還是一個局外人。
我有些頭疼。這頭疼病也是在監(jiān)獄里落下的。那時候,幾天幾夜不讓睡覺。這凌辱過我的城市,我又回來了。我多少還是心有余悸的?;杌璩脸林校覊粢娨粋€臉上帶著刀疤的犯人坐在床上,看著其他幾個犯人在降伏我,把我按到墻上,褪下我的褲子,露出我的屁股。那刀疤臉走過來,從我的后面狠狠地進(jìn)入我。我號哭著。刀疤臉的那些同伙人墻般堵在門口。刀疤臉淫蕩地笑著,結(jié)束后,我癱軟在地上,感覺到被刀疤臉進(jìn)入的地方在流血。我的身體抽搐著,哭泣著。
是文殊把我叫醒的。
你怎么了?又做噩夢了嗎?文殊問。
我沒吭聲,抹著臉上的眼淚。肉身還沉浸在夢境的痛苦之中。在監(jiān)獄里的經(jīng)歷,我從來沒對外人說過。那是我生命中的黑暗,我不想對誰說,就捂爛在心里好了。就像有些燈火是孤獨的,無論在白天還是黑夜,什么也不說,埋葬自己的那一部分黑暗,在時間之中。我承認(rèn)我不可能像梁八棟那樣,像個革命者。我是懦弱的。就在我出獄后,離開望城出國去荷蘭的時候,我聽到梁八棟在獄中自殺的消息,家屬連尸體都沒看見,就送到火葬場火化了。我到了荷蘭后,在網(wǎng)上找關(guān)于這件事的媒體報道,一個字都沒有。沒有。
文殊說,你心里一定藏著什么?近三年,我感覺到了,只是沒問你。我相信你自己可以解決的。
我說,沒什么的。
文殊說,你不說我也不會再問。
我沉默。
我決定還是不說。那只是屬于我的黑暗。我這么認(rèn)為。這是在荷蘭的想法,如今,我又回來了,我該怎么辦?繼續(xù)讓那黑暗變成我個人的黑暗嗎?還是……那僅僅是我個人的黑暗嗎?我想起在書上看到的話說:“人類的臉在講起靠近自己的事物,充滿夢幻的思想時閃耀。人類的臉在講起那些壓迫生者的事物時像黑暗的天空一樣閃耀?!蔽抑皇呛诎堤炜丈弦活w渺小的,渺小的星星。我還沒有講述那些壓迫生者的事物的能力或者說勇氣。
也許西岳決定自己的安樂死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如果是在國內(nèi),他不知道要受疾病折磨到什么時候。很多人其實是在肉身對死亡的恐懼折磨中死去的。疾病只是致死的一部分。
我伸出手撫摸著犀牛的身體,帶著文殊的體溫了。
我說,還熱乎呢,真羨慕,西岳在這個時候,還能在你的懷里。不知道我將來會不會有這么一天……
我說得自己都傷感了。
文殊說,可惜這樣的時候,西岳再也享受不到了。你是嫉妒嗎?你還活著,你還有將來,你也會找到能為你捧著你……的女人的……
我說,我只希望是你。
文殊說,我心跟著西岳一起安樂了。
我沉默。文殊的話說得絕,一下子就把我堵在墻的外面,但這并不妨礙我喜歡她,想照顧她。
也許是文殊太累,她倚在我的肩膀上睡著了,但她的手仍舊緊緊地?fù)е婢呦!N以谖氖舛呡p聲說了句,我愛你。我是那么緊張,激動,心跳過速。飛機(jī)在黑暗中穿行,但置身機(jī)艙這個空間里,飛機(jī)是靜止的。
安樂死簽字的那天是西岳定的,他的生日。中國人有時候看重生和看重死是一樣的。早上起來,我就聽見浴室里洗澡的聲音。是文殊。往常,她也每天早上洗澡,但那天時間特別長,長到時間都要停止了似的。也許,因為我在這間房子里的存在,文殊從來沒有裸露過身體,連腳趾頭都沒有。她總是把自己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某些時候,我也有過邪惡的念頭,那就是沖進(jìn)去強(qiáng)暴她,但這邪惡的念頭瞬間又消失了。對于她,我做不出來。她有著一種內(nèi)斂的封閉的氣場,讓你無法進(jìn)入。即使我強(qiáng)暴了她,也僅僅是肉身上的占有。這跟那些在監(jiān)獄里折磨我的人有什么區(qū)別。我在沙發(fā)上吸煙。我也是焦慮的。今天,是的,今天,我要陪著文殊去決定一個人死亡。這確實不亞于劊子手的行為。對于死亡,我是恐懼的。在監(jiān)獄的那一個月里,我看到過兩次死亡。一次是兩個犯人在食堂打起來,飯菜撒了一地。其中的一個犯人,在獄警趕到之前,一根筷子插進(jìn)對方的心臟。他好像很清楚人體的致命部位,是那么準(zhǔn)確,分毫不差??吹窖鞒鰜?,我吃進(jìn)肚子里的飯菜都吐出來了。我羸弱的身體,在椅子上戰(zhàn)栗。還有一次,是在我住的監(jiān)室里,早上起來,看到一個老犯人,用褲子掛在窗戶的欄桿上,自盡了。
我聽著浴室里水流的聲音,發(fā)呆。在這個空間里,我仿佛不存在似的,仿若空氣。那段時間,我思考最多的問題就是空間。生存的空間,肉身的空間,靈魂的空間。那一刻的孤獨侵蝕著我,消融著我。
我點了支煙。
邛與打來電話說,今天要帶女孩過來。
我沖電話吼著,滾,你自己找地方吧。
你怎么啦?這么大的火氣。邛與問。
邛與說,要不要我再帶一個女孩過去,給你敗敗火,我知道你跟那個老修女在一起,你憋壞了。
我繼續(xù)吼著,去你媽的。
我掛了電話。
邛與又打過來,我拒接。
說心里話,有時候,我喜歡邛與帶女孩過來。在我的房間里,我證明了我還是男人。
文殊從浴室里出來,衣服都穿好了。我注意到一個細(xì)節(jié),就是她這次沒有把襪子穿上。她細(xì)嫩白皙的小腳在拖鞋里,腳趾頭像玉般凝重。她沒有跟我說話,一邊擦著頭發(fā),一邊拐進(jìn)自己的房間。她光滑的腳跟像一道白色的閃電刺進(jìn)我的大腦。我赤著的腳緊緊地抓著地毯。她那個房間是一個禁地,我從沒進(jìn)去過。她不在的時候,門都是鎖著的。但開門的時候,總會有女人的氣息和芬芳飄出來。我變得茫然起來。我將怎樣面對我的國,我的城。這時候,文殊開門喊我說,你也洗洗。我心想,什么意思?作為劊子手的助手也要凈身嗎?我嘴上連忙說,好。脫光衣服鉆進(jìn)浴室里。那里還有她的味。我翕動著鼻子。盡管看上去她收拾過了,比如下水道口的她的頭發(fā),鏡子上的水霧。浴室里是香的。女人的氣息。我沐浴在這氣息里,渾身好像失去了力氣。任水流沖洗著我,更像是在一場雨中,落寞和寥廓。水汽彌漫上鏡子,我的影像在鏡中變得模糊,好像被蒸發(fā)了。我撩了一捧水,潑到鏡子上。部分的我變得清晰起來,像被撕裂的照片。水溫剛剛好,是她調(diào)好的,我沒有動。我懷抱著自己,在水流中。我知道,我哭泣了。只是眼淚被水流淹沒了。但我的身體的哭泣在體內(nèi)震顫著。從監(jiān)獄出來后,我變態(tài)般地洗澡。鏡子上的水霧更濃了,我消失了,在鏡子里。我沉浸在水流的撫摸之中,耳邊響起雷·查爾斯的音樂。那是我喜歡的靈魂樂,它喚起我的存在感。是的,存在感,夢幻感。那個失明的人——雷·查爾斯,活在黑暗中的人,他用歌聲引領(lǐng)著更多的靈魂在困境里突圍。我還是無法控制自己,蠢蠢欲動。我撫摸著,水流從頭上落下,就像是一個液態(tài)的女人,覆蓋在我的身上,淹沒我,重疊我,鑲嵌在一起。我變得瘋狂起來,灼熱的器官的溫度要高于水溫,濕漉漉的。世界在我的幻想中,我抽動著,向更深邃的深處。從世界的深處回來,緩慢地,恍惚,文殊在我的面前,在水流之中,我的手變成她的手,在撫摸我。我從她頭上開始親吻她,每一寸每一寸肌膚。舌頭變成暴徒。她呻吟著。世界垮塌了,只剩我們。我們。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我因為緊張,渾身都顫抖了。她嘴唇在我的脖頸上嚅動著,安撫我……她的舌尖伸進(jìn)我的嘴里……沒有陌生感。沒有。水流籠罩著我們……時間停止。我感覺到她身體的戰(zhàn)栗和抽搐,她尖叫起來,喊著,西岳……西岳……我顫抖著推開她……她消失了……世界再一次在我的前方出現(xiàn),黑暗的世界,隧道般。我的手動作著,白色流淌一片……我撩了水,到鏡子上。我的部分身體是清晰的。下面堅挺著。它看上去是那么丑陋。我又撩水,讓整個身體在鏡子里復(fù)原。我又回來了,仍能感覺到血液的沸騰。炙熱的喜悅在身體里燃燒著。我嘗試把水溫調(diào)低,讓自己冷靜下來。我全身涂滿沐浴液,在泡沫中我的虛無感掏空我,似乎還伴有罪惡感。我淹沒在泡沫之中,不想出來。我聽到文殊在外面喊,快點兒吧,時間要來不及了。我說,不是你讓我好好洗洗嗎?要不,我不去了。我同樣不敢面對的。文殊說,你都不敢面對,那我呢?我才是真正的劊子手。快點兒吧。我說,馬上。我沖洗著身上的泡沫,下體已經(jīng)萎縮得如一只蟬蛹。我光著身子闖出浴室。沒想到,她還在外面。她看了我一眼,連忙低下頭,轉(zhuǎn)身,回屋。她還說,怎么連衣服都不穿呢?我說,不是你著急嗎?浴巾沒有找到,浴室里沒有。怎么就像沒看到過男人的身體似的。
閉嘴,她說,趕快把短褲穿上。她從衣柜里找來幾天前她給我洗過的浴巾,背對著我,扔過來,像一塊裹尸布似的。我邊擦邊看她。她已經(jīng)收拾好了。一身黑。黑色的上衣,黑色的短裙,黑色的絲襪,就差一個黑色的面紗了。
我說,你這是干什么?你的劊子手制服嗎?我們只是去簽字,又不是去參加葬禮。
文殊沒說話。
我知道她在堅持著。我在穿著衣褲,那樣就像是我們剛剛做愛結(jié)束似的。她還是進(jìn)去換了件休閑的外衣,下面套上了牛仔褲。我點了點頭。她對著客廳里的鏡子看著自己,手在整理著頭發(fā),盤起來,又放下,最后還是披著長發(fā)。她手指修長,一定很柔軟,我想。我心頭一熱,想到剛才在浴室里,我的幻夢……那夢中,她的手是柔軟的。
第三章
中午的時候,霍莉說,我回店里一趟,再買些吃的帶回來。鍋什么的,我都帶來了,你想吃什么?我可以做給你吃。
我說,隨便吃一口就行。
那怎么行呢?霍莉眼睛望著躺在床上的文殊說。
我說,那就隨你吧。我就是不知道這么大的人情,我將來怎么還你。等文殊醒過來,看看她怎么說吧。
我說,你再等一會兒。我出去抽根煙回來你再走。
你就不能少抽一些嗎?霍莉說。
我說,我想了。可是,不行……
霍莉說,沒刀架你脖子上,刀架你脖子上,我看你抽。
我笑了笑,走出第六病房。
那個垃圾箱已經(jīng)被打掃了,上面的煙灰缸也擦洗過了,換上了清水。我點了支煙,倚在窗臺上,看著樓下。那只掛在樹上的紅色鯊魚氣球,不見了,只剩下那棵孤獨的樹在那里,干枯的樹枝向上延伸著。一輛救護(hù)車停在門口,從里面抬出來一個人,沖進(jìn)急救室。我把煙蒂扔到煙灰缸的清水內(nèi),水瞬間變成了黃色,渾濁的。焦油和尼古丁。我本來想再點一支的,但我放棄了。我看到有一個男人的背影,在往第六病房里面窺看著。我走過去,男人聽到腳步聲,轉(zhuǎn)身向電梯快步走去。我來到病房門口,看見他站在電梯門口。我問了句,你找誰?男人沒吭聲。電梯門開了,男人進(jìn)去。我突然沖動地跑過去,電梯已經(jīng)在下降。我按了幾下按鈕,暴躁地放棄了?;氐讲》?,我沒有跟霍莉說這件事。
霍莉正在給我調(diào)制蜂蜜咖啡。
我說,不喝了。
霍莉說,我是怕你瞌睡了,萬一文殊有個什么情況,咋辦?
我摸了摸兜里的香煙,說,回來給我?guī)б缓袩煱伞?/p>
不管?;衾蛘f。
我說,不抽,我會沒力氣的。
霍莉說,這是什么理論?我沒聽說過。
我說,那算了,不用你買了。
霍莉臨出門的時候問,什么煙?
云煙,我說,十塊錢的。
霍莉走后,病房里再次變得靜寂。我看著文殊躺在那里,對她說,你啥時候能醒過來呢?我握著她的手,冰涼。如果她沒有這樣,她一定不會允許我這樣抓著她的手。我好像占了她便宜,心里面有小的竊喜。這個時候,如果我想也是易如反掌的,但我不能……
回到床上,翻看霍莉留下的《親愛的生活》。這幾年,我看文學(xué)方面的書確實少了,更多也是翻翻。我隨便找了一頁讀給文殊聽。隨著太陽轉(zhuǎn)動,強(qiáng)烈的陽光移出整個房間,變得靜謐。文殊就像是一個睡美人躺在那里,美如夢幻。她蓋著被子,我仍能感覺到從她身體里散發(fā)出來的冷凝氣息。但還有另一種氣息存在,我用鼻子辨認(rèn)著。那是霍莉的氣息?;盍蜔岬臍庀?。兩股不同的氣流在屋子里。
邛與發(fā)來兩張照片。其中一張是金閣寺。另一張我不知道是什么?我回信問,蝴蝶嗎?邛與說,笨??!你再看看。我說,還是不知道。邛與說,怎么說你好呢?虧你還是一個男人。我在手機(jī)上放大照片,還是不能辨認(rèn)是什么。我說,這跟男不男人有什么關(guān)系???邛與說,沒想到,都什么年代了,還有你這樣的人,真稀奇。我問,稀奇什么?邛與說,還是告訴你吧。那是剛認(rèn)識的美女教練經(jīng)過修飾的生殖器。我說,我靠,神經(jīng)病。這個你也拍???邛與說,只要是美的,我就拍。我說,不過,真的像蝴蝶。我又看了看,心里面漾動起來。我必須承認(rèn),我從沒有看過女人的這個器官。對于性,我是膚淺的,更多是從邛與那兒了解到的。他帶著那些女孩到我跟文殊合租的房子里……
邛與問,你跟那個老修女怎么樣了?有戲嗎?她冷若冰霜的,都是裝的。只要你……她就原形畢露了。
我說,回國后,她第二次自殺了?,F(xiàn)在,我在醫(yī)院看護(hù)她。
為什么呀?邛與問。
我說,我怎么知道?
你要×她,讓她感覺到活著的意義。邛與說。
我沉默。
邛與又說,等我回國后,我收拾她。你會介意嗎?我倒覺得她很像我小說《血與塵》里面的一個人物。
我說,你敢!
邛與說,如果我讓她愛上我,你就該讓給我。
我懷疑她還會不會對別的男人有愛,她的愛都給了那個西岳。我說。
邛與問,西岳是誰?
她的前男友。不久前,在荷蘭安樂死了。
哦,哦,還有這事。看來我的小說里要改變一下人物的命運了。邛與說。她現(xiàn)在什么情況?
躺著,像一個植物人,在接受治療。我說。
邛與說,哦,那等我從韓國回來了,我去干她。也許我就是她的救星,讓她出現(xiàn)奇跡……
我說,希望如此吧。
不聊了。
我又看了看那張照片,確實精致得像一只蝴蝶。這樣極致的美,反倒摧毀了我的性欲。我不得不承認(rèn),邛與是一個破壞美的狂熱分子。
霍莉回來,又帶了很多東西。我還沉浸在邛與發(fā)給我的那張照片里。
霍莉問,看什么呢?這么專注。
沒,沒什么。隨便看看。我說。
我臉有些熱,害羞地低下頭。
文殊仍靜靜躺在那里。我必須承認(rèn)剛才跟邛與在微信上對話,我忘記了文殊的存在。
霍莉問,餓了嗎?
我說,沒。
霍莉把買的飯菜給我擺好,說,吃吧。
你吃了嗎?我問。
我減肥。中飯和晚飯都不吃的。霍莉說。
我問,怎么?你看上去也不胖???干什么?怕找不到男朋友嗎?
去你的,飯菜也堵不住你的嘴?;衾蛐χ冻鲆活w虎牙。
我一邊吃著,一邊看著霍莉。她蹲在地上,把帶來的東西拿出來,放到床上。一本書、窗簾、洗漱用品、手紙、洗腳盆。
我看不下去了,說,你還真打算在這里過日子啊?
嗯,就是這么想的。只要文殊一天不出院,我就在這里過日子。怎么地?霍莉白了我一眼說。
霍莉站在床上往窗戶上掛窗簾,踮著腳尖,小腿肚子和臀部看上去真是性感。
我說,吃完,我來掛吧。
不用。霍莉說。
藍(lán)色的窗簾透過來的光,藍(lán)盈盈的,海水般漾動著。整個屋子一下子不那么空了。她從床上下來,又找出一塊藍(lán)色碎花的小塊的布,掛到門上。屋子里剎那間暗下來,是那種安靜的暗。
怎么樣?霍莉問。
我說,辛苦了。
沒想到,幾年不見,你會體諒人啦?霍莉說。
我悶頭吃飯。
米飯、紅燒刀魚、熗土豆絲。
我說,你真不吃一點兒嗎?
不是告訴你我減肥嗎?霍莉說。
那我就都吃光了。我說。
霍莉笑說,吃貨。
你說什么?我問。
我說你吃貨。霍莉把床上的其他用品放到床下她帶來的一個可以折疊的整理箱里,然后,好像累了,躺在床上,長長呼了一口氣。她腳上的黑絲短襪有一處已經(jīng)抽絲了,露出白皙的皮膚。對黑絲的敏感來自邛與跟女孩的一次做愛。那女孩穿著黑絲給他用腳……
霍莉敏感地覺得我在看她,問,看什么看?
我說,襪子。
霍莉看了一眼,哦了一聲,脫下來,團(tuán)成一團(tuán),扔到床下的垃圾袋里。
你個大男人心細(xì)得像針尖似的,討厭?;衾蛘f。
我沉默,把快餐盒收拾一下,扔到垃圾袋里,淹沒了她的那一團(tuán)黑暗。我拿起垃圾袋說,我去扔了,順便抽一支煙。對了,你給我買煙了嗎?
沒買。霍莉說。
我拎著垃圾袋往外走,她從兜里掏出一盒煙扔給我,說,給你,煙鬼。
我伸出手,忘記了垃圾袋還在手里,結(jié)果,我接住了煙,而垃圾袋里的垃圾散落了一地。我多少有些尷尬。紅燒刀魚的汁都淌地上了?;衾虻慕z襪團(tuán)滾到一邊,我彎腰撿著,柔軟的。把東西都撿到垃圾袋里,我出去扔到垃圾箱里,又回來,拿起拖布把地上都擦了一遍?;衾蚩粗宦暃]吭。她的光腳丫一動一動的。手里捧著一本大書。
我收拾完,問了句,什么書?這么厚。
霍莉說,我給文殊選的,《2666》。
我說,這么厚能讀完嗎?
霍莉說,選其中的第四章《罪行》。我覺得,現(xiàn)在,刺激一下文殊才是重要的。也許,她在抵抗著生,一心向死。說不定,她現(xiàn)在就能聽到我們說話。
霍莉這么說,我看了眼文殊,心里不免生出一絲恐懼。
她處于一個封閉的空間里,我想用這種文字刺激一下她。她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完美主義者,還不了解這個世界的赤裸裸的殘酷?;衾蛘f。
我瞅著霍莉,感覺著她的神秘和深不可測。
透過窗簾射進(jìn)來的藍(lán)光,照在文殊的身上,她就像漂浮在藍(lán)色的海水之中。
抽煙去了。我說。
這次,我到走廊的另一個盡頭去抽煙。旁邊是第一病房。從這個窗戶可以看到望城政府的廣場。一群鴿子在半空中盤旋著,俯沖,落在地上。有人在給鴿子喂食。第一病房的門開了,嚇我一跳。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戴著墨鏡,開門,關(guān)門的時候,說,大哥,我剛打過電話,一會兒就到,錢我都談好了。月底我去結(jié)賬。我的位置看不到病房里面的人。只聽里面的男人說,嗯。一個男中音。男中音說,你告訴小剛收斂些,風(fēng)頭上,如果他進(jìn)去了,對我們沒有好處。戴墨鏡的男人說,知道。嫂子多次問我,你在哪兒?我只好說謊了,你在外地。男中音說,好。戴墨鏡的男人關(guān)上門,進(jìn)了電梯。我點了支煙,繼續(xù)看那些鴿子。我掏出手機(jī)找到邛與發(fā)給我的圖片。那只蝴蝶,真美。我有些臉紅,懷疑自己是否有些變態(tài)了。我刪除那張照片。電梯門開了,從里面出來一個女孩,左右張望著。她濃妝艷抹的。露肚裝,短裙,黑色絲襪,高跟鞋,黑色。一手拎著紅色小包,另一只手端著保溫杯。她向我走過來,我愣住了,轉(zhuǎn)身,看著外面。她站在第一病房門口,敲門。沒有回答。再敲。嘴里說,送咖啡的。五毛咖啡館的。男中音在里面說,你們沒有六毛的嗎?女孩說,只有五毛的。門開了。女孩進(jìn)去。我聞到一股刺鼻的香味。關(guān)門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我聽到里面女孩的呻吟,喊叫。我掐滅煙,回病房。
霍莉看我回來,問,去哪兒了?這么長時間。
多抽了幾支。我說。
哦。就不該給你買煙?;衾蛘f,不理我,繼續(xù)給文殊朗讀著《2666》第四章《罪行》里的一段。
我問,有效果嗎?
沒?;衾蛘f?;衾蜃谝巫由希吭谖氖獾纳磉?,腰間露出白皙的肉。
我躺在床上說,不會是邪病吧?我小時候,有一個同學(xué)被他媽打了,二十多天都昏迷不醒,后來,找了招魂的,竟然醒過來了。
你迷信?;衾蛘f。
霍莉的聲音很好聽,帶著磁性,像播音員。我知道這本書,但沒看過,在網(wǎng)上了解過一些作家的經(jīng)歷。五十歲去世。對于死亡,我是個敏感的人。
我閉著眼睛,想到剛才走進(jìn)第一病房的女孩。但霍莉的聲音吸引了我。我豎起耳朵,靜靜地聆聽。
“二月中旬,清潔工人在圣特萊莎市中心的一條小巷里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具女尸。她三十歲左右,身穿白襯衫和黑裙子,袒胸露背。她是被亂刀刺死的……找到的東西還有:口紅、脂粉、睫毛膏、衛(wèi)生紙、半盒香煙、一盒安全套。她沒有護(hù)照,沒有記事本,沒有任何可能證明她身份的東西。沒有火機(jī)?!?/p>
霍莉?qū)ξ氖庹f,今天,就朗讀到這里吧。
她把一枚書簽夾在書頁里。
我說,你的聲音好聽,你可以去報考播音員的。
瞎扯?;衾蛘f。
我說,真的,我不騙你的。我聽得都入迷了。
霍莉說,那是小說寫得好。
我說,拿過來,給我翻翻。
霍莉拿過來。很沉,很重,很厚的一本精裝書。上面印著“2666”幾個字。
霍莉在靜靜看著文殊,說,她真美。
第四章
我們出門的時候,文殊突然想起來說,我的鑰匙忘帶了。我說,我?guī)Я?。文殊還是讓我開門,進(jìn)去取她的鑰匙。我在門口點了支煙。她拿著鑰匙出來,懷里還抱著她的玩具黑犀牛。我問,你帶這個干什么?文殊沒說。我們坐車,路上很堵。一個小時多才到醫(yī)院。在醫(yī)院門口,她再一次猶豫了,進(jìn)去還是不進(jìn)去。我問,怎么了?不是都說好了嗎?文殊說,可我的腿在打戰(zhàn)。我說,那怎么辦?我背你進(jìn)去嗎?文殊說,那像什么話。你還有煙嗎?我說,有。文殊說,給我一支。 我給文殊一支煙,掏出打火機(jī),點燃。文殊吸了一口,就咳嗽起來,嗆得眼淚都流出來了。連忙遞給我說,你抽吧。我?guī)卓诰臀炅???粗氖庹f,進(jìn)去嗎?文殊緊緊抱著那黑犀牛玩具,沒有回答。我沉默。我不能再說什么了?如果說多了,將來,我會被怪罪的。再說,我也不想因此而縮短西岳留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我沉默。我想起,西岳描述過他的痛苦。他說,那些瘤子在他的身體里飛,像一個宇宙,它們在吞噬著那些細(xì)胞。他的身體近于腐爛,隨時都可能坍塌。他能聽到那些瘤子蠻橫地獨裁地殺害身體里的器官,地獄般的黑暗中,他聽到哭泣,喊叫,呻吟……我這個承裝瘤子的軀殼……疼痛,無法自拔……給我光,給我光,我的光就是死……我寧可做死神的奴隸,也不要這樣經(jīng)受著疼痛的折磨……
我走神了。
文殊說,進(jìn)去吧。
她走得很慢,本來到達(dá)西岳的病房只要五分鐘,我們卻用了近二十分鐘。西岳注射的杜冷丁已經(jīng)失效,他疼得幾乎在抽搐。看到我們來了,他的眼睛一亮,說,你們終于來了,我都迫不及待了。去醫(yī)生辦公室簽字吧。
我當(dāng)然明白他說的迫不及待什么意思。
文殊把黑犀牛玩具遞給西岳。
西岳說,謝謝,你讓我的老黑來陪我。也不知道,望城的那頭黑犀牛怎么樣了?如果你們回去,替我去看看……一會兒,你還是把老黑也帶回去吧,我可不想老黑跟我一起……
文殊說,你真的決定了嗎?
文殊已經(jīng)眼淚汪汪。
西岳說,不是決定,是必須這樣。趕快去吧。我等不及了。
文殊眼淚在臉上流淌,牙齒咬著嘴唇。她在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
我在旁邊掏出紙巾遞給文殊。
我?guī)缀跻环昼姸嫉炔患傲恕N髟勒f,關(guān)于我的遺書我已經(jīng)讓醫(yī)院的護(hù)士幫我寄回去了。一切后事,父親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他也支持我這樣做……只等你們……墓地是我選的。文殊,你還記得,我們高中的時候,卡爾里海上的那個般若島嗎?我在網(wǎng)上搜到的,那個島被軋鋼廠買下來,開發(fā)成軋鋼廠公墓了。島上的幾戶人家都遷走,在軋鋼廠安排了工作。
也許因為疼痛的原因,西岳說得很慢。每個字都像從他的嘴里擠出來的,但他還是說了這么多,幾乎用盡最后的力氣。他躺在床上,眼神里充滿對我們的期待。痛苦在消耗著他。眼淚從他的眼角流下來。文殊企圖站起來,又坐下了。她用紙巾給西岳擦著眼淚,說,我答應(yīng)你。不哭,我奶奶說,男人不能哭的,一哭靈魂也會跟著流走的。西岳說,我這破敗的肉身,早已經(jīng)無法飼養(yǎng)我的靈魂了,結(jié)束它,讓我的靈魂自由逍遙去吧。靈魂也是沒有國界的。肉身解脫了,靈魂自然也解放了。
文殊站起來,看了看西岳,轉(zhuǎn)身,走出病房。我還站在那里。
西岳說,你也去,陪著她。
我點了點頭,跟了出來。
文殊在門外哭泣,眼淚磅礴,仿佛有萬噸的黑暗傾進(jìn)她的身體里,在擠壓著她。眼淚猶如畸形的翅翼,從她臉上飛落。我就像一個幽靈跟著她,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如果可以替她哭泣的話,我會的。她倚靠在墻壁上,渾身沒了力氣,隨時都可能順著墻壁滑落到地上。我幽靈般蹲在地上,等著她落到地上,好接住她。幽靈。是的。我是幽靈。她停止哭泣。路過洗手間的時候,她進(jìn)去,洗了臉,還用冷水敷了敷紅腫的眼睛。素面如霜。她腳步很輕。天空中飄移的云。我跟在后面。我必須承認(rèn),我同樣是壓抑的。如果說她是光的話,那我就是陰影。也不對。西岳才是光,而她是陰影,我是陰影的陰影。如果說西岳給她的是萬噸的黑暗,那么我承受的是兩萬噸的黑暗。因為西岳的黑暗在她的身體里發(fā)酵膨脹了,在體積和重量上翻了一倍。就這么回事。
在醫(yī)生辦公室門口,文殊再一次停滯下來。
有時候停滯也是一種黑暗,囚禁在里面,看不到外面的風(fēng)景。那么只好回到內(nèi)心,看內(nèi)部的風(fēng)景。雨,云,樹木,青草。點亮自己,燭光般給自己準(zhǔn)備所謂的燭光晚餐。是膽怯的,像一只小動物,害怕更大的光侵入,毀滅你的居所。皈依空寂、澄明、朗澈,在停滯中守望。來路和去路。現(xiàn)在的文殊將送一個人上路,像從黑暗中把西岳順著墻壁上的罅隙推到那個光的世界……
我看著她。她敲門。
請進(jìn)。醫(yī)生在里面說。
開門。關(guān)門。坐下來。醫(yī)生拿出那張紙,白色的,但在文殊眼里,那是黑色的。死亡的顏色。她簽上自己的名字之后,另一個人將從此相隔兩世。他的世界,她的世界,將不再交融。她名字的每一個筆畫,都寫得很慢,很慢,就像把手掌按在玻璃的邊刃上,緩慢前進(jìn),直到,看見白色的肉和白色的骨頭……在骨頭和肉的縫隙里,他微笑著,絕塵而去……像純潔一樣展開……
文殊簽完字,停下筆,一動不動。手指顫抖著。她不敢去看自己的名字,是刻進(jìn)紙頁里的。
醫(yī)生慈悲地看著她說,可以了。
我并沒有因為文殊簽完字而釋重,甚至預(yù)感到我可能面對更加沉重的桎梏……
3月23日。午時。西岳自己定的時間。
我們回到病房,坐在那里。西岳微笑著,臉上沒有了痛苦。他是安詳?shù)摹N氖饫氖?,就那么拉著,一分鐘也不放開。西岳說,微笑著送我,不許哭,答應(yīng)我。文殊咬著嘴唇,眼淚汪汪的。西岳說,一個即將沒有痛苦的人,你應(yīng)該祝福的。到時候,不用看我的……社工會幫你的……笑笑嘛,文殊。從我生病以來,你都沒有笑過。文殊還是笑不出來。
西岳撫摸著黑犀牛玩具,遞給我說,也許會有用的,到時候……把我的……
我接過來。頓時覺得黑犀牛玩具好沉,好重。
文殊在醫(yī)生進(jìn)來之前,終于笑了,笑了。我在旁邊都驚呆了,她的笑是那么美,像靜謐中開放的花朵,帶著粉紅。慢鏡頭般,先是嘴角,向上蔓延著,顴骨、眼睛……
我坐在窗邊看著,屏息凝視,好像我一出氣,那微笑就會掉落到地上,花瓣般。
定格在那里。凝固般安靜。
最后,所有的笑都積聚在眼神里。微笑的后面帶著深邃了。仿佛傾注她這些年來的全部歡樂,才笑出來的。她把這個微笑獻(xiàn)給即將離開的西岳。來自靈魂的微笑。
西岳怔在那里幾秒鐘,說,文殊,你的微笑已經(jīng)在前方給我引路了……謝謝……你的靜寂的微笑讓我歡樂……是的……歡樂……像歌聲般引領(lǐng)著我……謝謝……
西岳也笑了,被傳染了一般。
我沉浸在他們的微笑里。
文殊像一張畫了。微笑定格。
醫(yī)生進(jìn)來了。
西岳說,請你們離開吧。
這算是最后通牒了。
文殊拉著西岳的手,臉上的笑還保持在那里,但那笑失去了溫度。
醫(yī)生說,放心吧,沒有痛苦的。
西岳在掙脫文殊的手,說,我不想看你這樣,文殊,讓我了無牽掛上路吧。
文殊咬著嘴唇,臉上的笑多少被破壞了一些,但仍在。她探著身子,把嘴唇貼在西岳的嘴唇上,靜靜地,黏結(jié)在一起。是西岳先放開的。他笑說,謝謝。
松開文殊的手,西岳對醫(yī)生說,開始吧。
西岳對我說,陪文殊出去。
文殊不時回頭,我們兩人走出病房。透過玻璃幕墻可以看到西岳向我們揮了揮手,還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文殊扒著玻璃幕墻,身體要穿過去似的。我觀察著,我看到文殊的臉上是微笑的。我嫉妒地看著里面的西岳躺在床上,醫(yī)生在他的身邊……
醫(yī)生從里面走出來,告訴我們西岳的死亡時間。文殊聽到后,瞬間身體近乎液態(tài)從玻璃幕墻上滑落到地上。文殊坐在地上,凝固了。我看見醫(yī)生和護(hù)工推著西岳從病房的另一扇門離開。來了病房幾次,我還第一次看到,還有一扇門。我雙手抱著黑犀牛玩具,看到那道門關(guān)上了。病房空蕩蕩的。寂靜。
我把玩具黑犀牛放到地上,蹲下來,對文殊說,地上涼,起來吧。結(jié)束了。
文殊凝在那里。
我束手無策。
我?guī)缀跻蘖?,哀求著說,起來吧,文殊。你這樣,西岳的靈魂看見了,會難受的,他既然選擇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他就是不想在痛苦中煎熬了,你這樣,他的靈魂也不會安息的……
文殊的眼神里呈現(xiàn)出一股肅穆的悲。是的,悲。固態(tài)的。這悲伴隨著她,直到后來邛與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里。
這時候,一個穿著條紋病服的小男孩站在我們面前,伸出手,手心里放著一塊糖,說,姐姐,我用這塊糖換你的黑犀??梢詥??
文殊一把抓過黑犀牛摟在懷里。
小男孩噘著嘴唇說,不換就不換,我讓媽媽也給我買一個。我不跟你換了,你吃糖,可甜了。
我說,謝謝,小朋友。姐姐不吃糖。
小男孩問,姐姐病了嗎?怎么坐在這里,不是躺在床上。
我說,姐姐累了。
小男孩說,那也不能坐在地上啊,我累了坐在地上,我媽媽都會罵我的。
小男孩上來拉著文殊,說,姐姐,你真沉,我拉不動你。叔叔,你也來幫忙。
我也幫忙,但是徒勞的。我知道文殊的身體里有著萬噸的黑暗。
小男孩說,我叫媽媽去,讓她來幫忙,三個人看看能不能把你拉起來。
小男孩跑了,再沒回來。
又過了很長時間,文殊終于懷抱著黑犀牛,號啕大哭。嗚嗚地,身體抽搐著,痙攣著。指甲深深地?fù)高M(jìn)黑犀牛的身體里。我眼含著淚,除了束手無策,還是束手無策。
有人圍觀了。
文殊就像這個世界只剩她一個人似的,繼續(xù)哭泣。我不知道怎么辦。不知道。對于一個女人的哭泣,我同樣是絕望的。后來,醫(yī)院的護(hù)工走過來說,這樣會影響其他病人的。文殊算是止住了哭泣,慢慢從地上站起來,我攙扶著。她甩開我,穿過幽暗的走廊,出了醫(yī)院。在人群中,她再次哭起來,儼然像一個淚人,慟哭入了魔了。
現(xiàn)在,我都懷疑我對她怎么那么有耐心呢。
文殊什么時候不哭的,我們是怎么回到出租屋的,我都忘記了。
邛與再次打來電話,我?guī)缀鯌嵟卣f,那就來吧,帶著你的婊子。
事后,想想,我不知道我當(dāng)時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決定。
邛與這個無賴,果然來了。這次他帶來一個安靜的女孩。他們在沙發(fā)上翻云覆雨,而我,就坐在地上,看著他們。女孩好像不適應(yīng)我的圍觀,幾次拒絕著邛與的進(jìn)入。邛與火了,把東西插進(jìn)女孩的嘴里。我,我像一個沒有知覺的人坐在那里……直到他們結(jié)束,離開,文殊都沒有從房間里出來。我聞著邛與留下來的精液和女孩體液的氣味,控制不住自己,我哭了。源源不斷的淚水,傾瀉而出。我真的要瘋了。我打開門沖出去,決定再也不回到這個屋子了。
外面下雨了。我孤獨地在路上走著,直到深夜,看著亮起來的萬家燈火,我的孤獨更加沉重了。我又回來了。
文殊像變了一個人,問我,去了哪里?
我沉默。
文殊說,飯菜還在鍋里熱著呢。
我沉默。
我抱著自己,坐在地板上,打開電視,想了解一下國內(nèi)的情況。一則新聞竟然是在韓烈士遺骸乘專機(jī)回國。當(dāng)?shù)貢r間上午十時,中韓雙方在韓國仁川機(jī)場對2014年發(fā)掘確認(rèn)的六十八位志愿軍烈士的遺骸進(jìn)行了交接。這是自2014年3月韓方首次向中方移交四百三十七具志愿軍烈士遺骸后,中韓雙方再度舉行交接儀式。
我知道這跟我和文殊明日回國,沒有絲毫聯(lián)系,但從時間上看顯然是舊聞了。
但我的心情很糟糕。
第五章
窗戶上掛著霍莉帶來的窗簾,感覺好多了。下午的日光經(jīng)過窗簾的過濾,不那么刺眼。我必須承認(rèn),我喜歡這樣的藍(lán)色。霍莉小睡了一會兒,我坐在文殊旁邊。我是茫然的。我不知道文殊什么時候會醒過來。我的積蓄不多了。我在想要不要先跟霍莉暫借一些,但這樣的話不好說出口。上次文殊自殺是在家里,她的家人照顧她。過后,她就搬出來,我們繼續(xù)合租。我找工作,一直未果。我也沒想到她會……那天,要不是我從人才市場回來得早,她也許已經(jīng)……我沒通知她的家人是我想幾天她就會好起來的。如果……再說……總會有辦法的……
我回身看了眼熟睡的霍莉,一只光潔的腳露在被子外面。她睡得很香甜,臉上紅撲撲的。
霍莉醒的時候,已經(jīng)四點多了。
霍莉說,沒想到我睡了這么長時間。你餓了嗎?
沒。我說。
你一直坐在那里嗎?霍莉問。
我說,是的。
過來躺一會兒吧?;衾蛘f。
霍莉身子往床里面移了移,說,過來,躺一會兒。
我有些尷尬,但還是過去,躺在霍莉的身邊。我的身體是僵硬的。
沒想到,你還是那么害羞?;衾蛘f。
我說,沒,我才沒害羞呢!
還說沒,你的臉都紅了?;衾蛘f。
霍莉說,怕我吃了你嗎?
怎么可能。我說。
霍莉把枕頭讓給我,我靜靜躺在那里,聽到了霍莉的心跳聲,像火車在前進(jìn)。
兩張床,像藍(lán)色海水中的兩條船。
霍莉說,猜我夢見了什么?
我怎么會知道。
我夢見幾年前,我去監(jiān)獄探視你。一路堵車,等我趕到監(jiān)獄的時候,探視的時間已經(jīng)過了,我沒見到你。我站在監(jiān)獄的門口號啕大哭。
是夢?還是真實的?
夢。
說點兒別的好嗎?我不喜歡回憶那段黑暗的日子。
讓我說完好不好。
你喜歡就說吧。
我哭得渾身都沒力氣了。
嗯。難為你了。
別打斷我,好嗎?
嗯。
我看到監(jiān)獄旁邊有一大片的葵花林,金黃金黃的。我走進(jìn)去,在葵花下面找了個地方躺下來。除了蜜蜂飛舞,葵花林是寂靜的。我仿佛成了其中的一棵葵花。
很美。
我說別打斷我好嗎?
嗯。
不知道躺了多長時間,我突然聽到腳步聲。我坐起來,看見一個獄警走進(jìn)來。他赤身裸體,頭上戴著一頂帽子??瓷先ズ芑?。他的手里還拿著一把手槍。我駭然。他命令我脫衣服。我拒絕。他的手槍對準(zhǔn)我。我竟然覺得很好玩。我戲弄他,慢慢脫衣服。那是一個中年男人。他的身體真是丑陋不堪。我說,你的槍不是假的吧?他拉了幾下槍栓,咔咔的。我聽出來那不是假槍。我竟然有些興奮。他催我快脫。上衣剛脫完,他就撲上來了。在我的身上,啃咬著。流淌在我身上的口水,讓我惡心。他開始撕我的褲子,我抵抗著。他舉起手槍要砸我,我說,別,我喜歡上位。
你真的喜歡上位嗎?
我是說夢里。別打斷我。
嗯。
我坐在他的上面,把玩著他的東西。他對我說,用嘴。一只手,過來抓我的頭發(fā)……
你用嘴了嗎?
別打斷我。
嗯。
他抓我頭發(fā),我當(dāng)然不愿意。我掙扎著,他的槍掉在地上……
霍莉沉默。
怎么,不講了?
我拿到槍,對著他的胸前就是一槍。血流出來了。就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
什么?
那個人臉變成你的。
什么?
你說那人變成我了嗎?
是的。
怎么可能?
我說是夢。
那也不可能是我。
我就開始趴在你的身上,大哭。
其實,你的夢在槍響之后,就該結(jié)束了。
夢沒有。
還有嗎?
有。
怎么了?
我哭過之后,拿起槍,對著我的太陽穴來了一槍……
哦。
還有嗎?
我們的靈魂從身體里站起來,你拉著我,我們從葵花林走出來……
這回你該醒了吧?
我們看到很多警察包圍在葵花林的外面。我們轉(zhuǎn)身就往葵花林里跑……他們對我們的靈魂開槍……
怎么樣了?
醒了。
怎么就醒了呢?
霍莉推了我一下說,你討厭。要是我能控制的話,你猜我會在什么地方停止?
說來聽聽。
在我把獄警打死之后,發(fā)現(xiàn)是你的時候,我就……
你要干什么?
我要在你的尸體上,跟你做愛。
你不會是小說看多了吧,這么會講故事。你應(yīng)該去寫小說。
霍莉又推了我一下,說,你討厭。
我沒有防備,霍莉這一下用力很大,竟然把我推到了地上。
撲通一聲。
霍莉在床上笑。
我從地上爬起來,看了看文殊,仍舊是靜止的。我回到床上,蜷縮在床邊,跟霍莉保持著距離。這時候,霍莉伸手從后面抱住我。我聽到了她急促的呼吸聲。她的嘴唇在我的耳朵上吻咬著。我一動不動。
一聲槍響。是的,一聲槍響。
霍莉問,什么響?
我說,槍聲。
這醫(yī)院里怎么會有槍聲,你耳朵聽錯了吧?
不會。
我從床上下來,來到門口。霍莉也跟著,站在我的旁邊。
只見第一病房那邊,圍了很多人。
我要過去,霍莉拉住我,說,別去,我怕。
我們只好站在門口觀看。
過了很長時間,才看到幾名警察抬著一具尸體從里面出來。圍觀的人閃到兩邊。人群漸漸散了。走廊里變得空寂,幽暗下來。
霍莉拉著我,回屋,關(guān)上門。
連醫(yī)院都變得不得安靜,這個世界上還有安靜的地方嗎?霍莉說。
我沉默。
我看出霍莉的惶恐,想安慰她一下,又不知道說什么。文殊躺在床上,好像這個世界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她是那么安靜,安靜地沉到了自己的肉身深處,還是靈魂已經(jīng)出離……
我回到床上。霍莉也靜靜地躺在我身邊。她像一只小動物似的蜷縮著。也許是出于本能,我抱了抱她。我竟然感覺到她的身體抽搐著。
我問,你怎么了?
沒什么?;衾蛘f。
我問,你哭了嗎?
沒。霍莉說。
我說,我感覺到你哭了。
你討厭?;衾蛘f。
我沉默了一會兒,說,如果文殊一直醒不過來,怎么辦?
我們養(yǎng)活她啊。霍莉說,你還記得我們高中的時候,那個跳樓的女孩嗎?她現(xiàn)在就在我的花店里工作。我可以的,你小瞧我了。你還找工作嗎?你也來幫我吧?我還有更大的計劃……
我說,你要養(yǎng)我嗎?
就養(yǎng)你了,怎么的?霍莉說,不愿意嗎?
我沉默。坐起來,揭開窗簾的一角,凝視醫(yī)院墻外塵霾中浮動的人群,涌來退去。一座隱形的冰山在那不可察覺的巨大的灰色寂靜之上。他們不會關(guān)心,在墻內(nèi)的醫(yī)院里,更多的病人和疾病。他們冷漠,就猶如我現(xiàn)在觀察他們一樣,是冷漠的,沒有絲毫憐憫。因為,出了這醫(yī)院的大門,我同樣是淹沒在他們中間的一個,隨時都可能被大機(jī)器吞噬?;蛘哒f我已經(jīng)被吞噬過一次了。光線照在文殊臉上,倒是她依然純凈,依然安靜,像靈魂。在藍(lán)色之中,藍(lán)色的海上,藍(lán)色的田野上,靜止在那里……
霍莉問,看什么呢?
沒什么。我說。
霍莉問,晚上吃什么?我給你做。
隨便。我說。
什么態(tài)度?霍莉說。
霍莉看著我,我望見她臉上的淚珠。
我說,還說沒哭呢?
就是沒哭?;衾蛘f。
那我就不說什么了。我說。
霍莉抹去臉上的淚珠說,就不許人家也小脆弱一次嗎?
為什么哭?我問,剛才的槍聲驚到你了嗎?
霍莉說,不告訴你。
霍莉嗔怨的語氣里帶著情欲了。
我繼續(xù)看著醫(yī)院墻外的人群。他們行走在巨大的灰色寂靜之下,他們開始從醫(yī)院的大門涌進(jìn)來……那隱形的冰山在他們頭頂融化……他們病了……他們病了……他們野獸般闖進(jìn)醫(yī)院……我的目光在阻止他們,我迅速融化掉他們頭上的冰山,掛一個太陽在塵霾之上。他們又開始轉(zhuǎn)身,從醫(yī)院里涌出去……像一群盲人……我也在那個人群里,被絆倒了,我趴在地上,被他們踩踏著……幾乎成了肉餅……文殊也在人群里,一身黑色,包著頭巾,像一個修女……人群消失,只剩下我,躺在地上,渾身疼痛。文殊走過來,安撫著我。
霍莉用她的光腳蹬了我一下,說,看什么呢?這么長時間。
我回過神來,說,冰山。
哪來的冰山?你不會腦子有毛病了吧?
那些人的頭上,你看……
霍莉也靠過來,看,說,哪呢?哪呢?怎么會有冰山?
我說,我看見了。
霍莉放下窗簾,下床說,我去買吃的。你睡一會兒吧。
她摸了摸我的額頭說,也不熱呀,怎么會說胡話呢?
我沉默,閉上眼睛,感受著透過窗簾進(jìn)來的藍(lán)色的光。我在藍(lán)色的光中,飄浮著,像一架飛機(jī)在空中飛行。而文殊像一艘船在那里與我平行,波瀾不驚。
第六章
飛機(jī)內(nèi)漸漸明亮起來,黎明前的黑暗已經(jīng)過去。文殊還睡在我的肩膀上,懷里緊緊抱著黑犀牛。
那天,西岳的骨灰捧回來,文殊就放到她的房間里,很長時間都沒有出來。她出來跟我說,總不能就這么捧著一個骨灰壇上飛機(jī)吧?我看見她紅腫的眼睛。她哭過。我悶頭想了一會兒,也沒想到更好的點子,后來看到黑犀牛,我腦子里面一亮。我說,黑犀牛。文殊明白了。我們之間可以說第一次這樣默契。文殊找出剪刀,剪開黑犀牛的肚子,皮革有些硬,剪刀伸進(jìn)去,很用力,慢慢剪開,可以聽到剪刀咔咔地剪開皮革的聲音。文殊掏出里面的填充物。黑色的垃圾棉。然后,把西岳的骨灰端出來,放進(jìn)去,又把黑色的垃圾棉填充進(jìn)去,看了看,又掏出來,對我說,這些垃圾棉太臟了,我換些別的。她回屋找來一些柔軟的衣料,剪開,填充進(jìn)去,開始縫合黑犀牛肚子上的傷口。因為皮革有些硬,她手里的針要很費勁才能扎進(jìn)去。我找來一把錐子,給她。這樣,好多了。但看上去的針腳要粗大很多,但沒有別的辦法了。因為填充物不是很規(guī)整,整個黑犀牛的肚子大了一圈。看上去笨重、磅礴了。文殊盯著那個縫合的傷口,總覺得不舒服。我去找來膠條,給傷口封上。隱藏在膠條下面的針腳像一道道的疤痕。我說,只能這樣了。文殊抱著黑犀?;匚萘?。
這一夜,我睡得還好。
早上出門去機(jī)場的路上,下起了小雨。
飛機(jī)里已經(jīng)開始廣播望城機(jī)場就要到了,請大家不要打開手機(jī)等電子設(shè)備。在廣播聲中,文殊醒了。她酣睡時的口水浸濕了我的肩膀。文殊不好意思地說,真睡著了,這些天幾乎就沒睡過……我說,是??!也許以后你可以好好睡覺了。文殊沒吭聲,手在黑犀牛的身上撫摸著。這次,文殊全身都是黑色。我沒有勸說。她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喪夫的寡婦,捧著心愛的人的骨灰歸來。是啊,客死他鄉(xiāng)的西岳,以這樣的方式歸來。文殊說,我去趟衛(wèi)生間。這次她沒有抱著黑犀牛,而是輕輕地放到我的懷里。很沉,很重。這一路,文殊就這么捧在懷里。我感受著文殊殘留在黑犀牛身上的體溫和她女人的氣息。
窗外,雨,不大。事物仍清晰可見。
我們即將到達(dá)地面。
文殊還沒有回來,我看著窗外。
三年前,我孤身一人,從望城機(jī)場獨自飛往荷蘭。那天好像還是什么節(jié)日,很多人在放煙火。那些要點燃天空的焰火,我說不上的一種滋味。眼含熱淚。但我沒讓眼淚掉下。鄰座是一個女孩,我不想讓她看見我哭。到達(dá)阿姆斯特丹的時候,文殊和西岳到機(jī)場接我。今天,卻是我和文殊送西岳回來,西岳就在我的懷里。我的心情有些糟糕。
文殊回來。她洗過臉,整理了凌亂的頭發(fā)。她從我的懷里奪過黑犀牛。那一刻,我竟然希望飛機(jī)晚一點兒落地,即使就在半空中盤旋也好。文殊找出一把小剪刀,拆開黑犀牛肚子上的線,扒開,從里面取出西岳的骨灰壇。我從她的背包里取出一塊紅布,蒙上去。我已經(jīng)注意到旁邊旅客的目光了。他們縮回他們的目光。對于死,對于骨灰,好像我們國家的很多人是忌諱的。
飛機(jī)落地后,雨有些大了。
我在文殊的前面,像一個引路的童子,心里默默地說,西岳,我們回家了。
看到這個景象,很多旅客避諱地讓開道路,還有的旅客說要起訴航空公司。我感覺到身后的文殊腳步很慢,很慢,我也故意慢下來,像一個儀式。我不知道西岳家是什么背景。走下舷梯的時候,我驚呆了。十幾輛黑色的奔馳,排成一排,等在那里。還有二十多個身穿黑色西裝的人,舉著黑色雨傘,排成兩隊,站在那里。看到我們下來,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舉著傘走過來,先是用雨傘擋在文殊的頭上,護(hù)住西岳的骨灰壇。他眼睛盯著那紅布低沉地說,辛苦了。文殊哆嗦了一下,我連忙扶住她。文殊說,叔,我把西岳帶回來了。我看到男人眼里閃著淚光。我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眼含著淚。中年男人沖著那些站成一排的人揮了下手,走過來兩個人。他們黑色的西裝筆挺,但因為下雨的原因,腳上的皮鞋還是濺上了泥點。其中一個把雨傘遞給另一個,他接過文殊手里的骨灰壇。轉(zhuǎn)身,幾乎是正步走,向前面的一輛車走去。文殊幾乎要癱軟在地上,我攙扶著她。雨大起來。雨滴砸在地上濺起白色的水花。有人過來給我們打傘。中年男人跟在我們的身后。有人引我們上了車。在車?yán)?,文殊終于控制不住自己,嗚嗚地哭起來。我說,文殊,不能這樣。中年男人坐在前面的副駕駛座上。車隊開始移動,速度很慢,很慢,徐徐地駛出機(jī)場。文殊忍著,抽泣著。我掏出紙巾,給她。中年男人說,謝謝你們,把西岳帶回來。我和文殊都不知道說什么。沉默。車隊開出機(jī)場,上了高速公路。車窗上漫著雨水,讓外面的世界變得模糊起來。文殊緊緊抓著我的手。盡管是在當(dāng)時的情境下,我還是感覺到溫暖。她突然松開我,在背包里翻出已經(jīng)被掏空了內(nèi)部的黑犀牛。看上去更像是一張牛皮了。她抱著,眼神空洞。
過了很長時間,文殊說,對不起,叔叔,是我把西岳……
西岳的父親說,閨女,不要說這樣的話,我尊重西岳選擇的方式。如果在中國,他可能還要在痛苦的煎熬之中。你不要有任何愧疚……叔叔理解你……也理解西岳的……
西岳的父親語調(diào)哽咽。
文殊突然問,叔叔,你把西岳放哪兒了?
西岳的父親說,前面車上。
文殊說,我應(yīng)該陪著西岳的。
西岳的父親說,我看你累了,就……
文殊說,我不累。
文殊說,我以后再也抱不到了……
文殊說,我可以請求再抱一會兒西岳嗎?
文殊說,……
西岳的父親沉默。
文殊嗚咽著。
我輕聲在文殊耳邊說,你要冷靜,節(jié)哀。
文殊身體顫抖著,緊緊抱住黑犀牛。黑犀牛已經(jīng)只剩一張皮緊貼著文殊的身體。
我抹了抹玻璃上的雨霧,外面的事物多少清晰了一些。樹木,正在建筑中的樓房,山巒,望城地標(biāo)性建筑猶如一個巨大的男根一掠而過。
也許,因為雨的原因,汽車?yán)镉行╆幚洹?/p>
車內(nèi)冷寂,只可以聽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我聽見司機(jī)說,董事長,你的臉色很不好看,該吃藥了。
西岳的父親在司機(jī)的提醒下,掏出藥瓶,倒出幾粒藥片,拿過水杯,吞咽下去。
車內(nèi)又恢復(fù)冷寂。
又是司機(jī)說,董事長您要注意身體了,過幾天還要去沈陽的抗美援朝烈士陵園,給老人入土為安呢。
閉嘴,西岳的父親呵斥著。
西岳的父親點了支煙,問我,你抽煙嗎?
我撒謊說,不。
從煙霧的味道,我判斷那是很高級的香煙,尼古丁味不濃,焦油含量也不重。
他輕搖車窗,露出一個縫隙,又狠狠吸了一口,碾滅在司機(jī)旁邊的煙灰缸里。外面的空氣是潮濕的,是涼的。我打了一下冷戰(zhàn)。
文殊哀寂地坐在那里,只剩下弱喘似的,面色霜白。
窗外的雨小了。事物開始畢現(xiàn)。幾乎可以看到樹葉的綠,樓舍的灰,山巒的黛。它們都幻燈片般閃現(xiàn)。定格在海邊。盡管這卡爾里海就在距城八十公里左右,但我也只偶爾來過兩次。洶涌的海水,沖擊著堤壩,浪花破碎。有人在岸邊舉傘而游。一望無際,無邊無沿直到天的盡頭。沙灘上幾個人在奔跑著。其中的一個人還脫光了,跳進(jìn)海水里。隱約可見他在海水中晃動的頭顱。海鳥在空中飛來飛去。
西岳的父親對司機(jī)說,你打個電話,問問前方都準(zhǔn)備好了嗎?
司機(jī)撥打手機(jī)問,前面怎么樣了?嗯。我們半個小時后應(yīng)該準(zhǔn)時到,好的。
司機(jī)說,一切就緒了,董事長。
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兒了。這什么意思?葬禮即將開始了。即使在飛機(jī)上,我只抱過西岳一次,但還是有些不舍。
這期間,車在路邊停了一次。
西岳的父親在堤壩旁邊小便。我也下車方便了。海風(fēng)有些涼。回到車內(nèi),繼續(xù)前行。我看著文殊坐在那里,像未完成的悲傷雕像,刻刀還在動作著。我不知道悲傷的雕像會在何時完工。我心疼地看著文殊,找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她的話。車隊慢得像蝸牛,莊嚴(yán)、肅穆??墒?,文殊在慢的時間里,被割傷,雕刻著。從皮膚,肉,到骨頭……幾乎要鏤空了。如果不是在這樣的氛圍,我也許會說幾句閑話,用嘈切、洪亮的聲音來打破一下車內(nèi)的冷寂。這樣的氛圍里,我說不出話。它禁錮著我的語言功能。尤其對于我這個局外人來說。也許我不該出現(xiàn)的。這么想,我不禁懊喪。也許我把文殊當(dāng)成我生命的一部分是錯誤的。是的,錯誤。但此刻,我可以撤離嗎?不可以。
文殊偶爾看眼窗外,她的眼神就像迷茫而凄楚的天空。
西岳的父親接了一個電話。電話里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西岳的父親生氣地說,不是告訴你了嗎?今天我兒子從荷蘭回來。你還問什么?我在去西鄉(xiāng)碼頭的路上,然后,給我兒子下葬。你媽×,再懷疑我,就給我滾蛋。
打完電話,西岳的父親又點了支煙。
車隊終于停下來了。雨小了些。海面上有了亮光。海鳥們貼著海面飛來飛去。文殊在車?yán)镎玖藥状危加肿铝?。我問,怎么了?文殊低聲說,腿麻了。我當(dāng)然知道那是悲傷得沒了力氣。悲傷已經(jīng)侵入她的骨頭里了。我攙扶著她,慢慢下車,她一瘸一拐的,走了幾步,她才緩過來,松開我的手。海風(fēng)撲過來,我身上一冽,都不敢深呼吸了。西岳的父親招手,過來兩個黑衣人給我們撐傘。我說,不用。可他們不吭聲,舉著傘在我頭上。文殊逃離給她撐傘的黑衣人,奔向西岳的父親。海風(fēng)很大,我聽不清他們說什么。
一艘大船停在岸邊。船上掛著挽聯(lián),布置成一個靈堂,黑色、肅穆。船上的人和船下的人都畢恭畢敬地站在那里等待著。后視鏡上的白花已經(jīng)被雨打濕了。走過來一個人,給我們兩朵菊花。我別在胸前。文殊卻插在耳鬢的頭發(fā)里。西岳的父親腳步緩慢來到頭車跟前。我和文殊跟著。有人打開車門,西岳的父親對捧著骨灰的人說了句什么。那人嚴(yán)肅、莊重地把西岳的骨灰遞給文殊。文殊把臉貼在骨灰壇上,嘴唇翕動。西岳的父親站在那里。文殊捧著西岳的骨灰,像捧著自己的心臟似的。靜默了一會兒,她把骨灰壇遞給了西岳的父親。她的眼淚撲簌簌落下。西岳的父親捧著骨灰壇,向船上走去。我和文殊跟在后面。兩側(cè)的人群也整齊地跟在后面。濕漉漉的地面讓他們的腳步嘈雜。船上確實布置成了靈堂。西岳的遺像擺在那里。文殊看到西岳的遺像,腿軟了,趔趄了一下。我連忙扶住她。西岳的父親把西岳的骨灰放到遺像前面,轉(zhuǎn)過身來,對大家說,我兒子回家了。我看到人群里的女人們在西岳的父親話音剛落時,就哭出聲了。一個女人沖出人群,撲到遺像前面,哭泣著,撫摸著西岳的骨灰壇,說,兒子,你怎么說走就走了呢?西岳的父親示意人,過來,把女人拉走。文殊泣不成聲。我鼻子有些酸,但我沒讓自己哭出來。葬禮主持人讓大家安靜。人們開始給西岳敬禮。文殊卻跪在西岳的骨灰前,失魂般。我把她拉起來,程序才繼續(xù)進(jìn)行。所有的程序完成,主持人喊了句開船嘍。大船在海水中,緩慢行駛著。有人在船舷上拋撒著紙錢。有人給文殊準(zhǔn)備了一把椅子,但她沒坐,一直站著。我看了眼西岳的母親,那個尖臉、眉毛修得很細(xì)的女人,由女伴攙扶著。她哭。西岳的父親坐在椅子上,巋然不動。大船行駛得很穩(wěn),就像在陸地上一樣。我不敢去看西岳。不敢。遺像上的他微笑著。一個充滿了青春活力的人。文殊站著,目光一直都沒有離開西岳的遺像。他們仿佛在交流著什么。
接著發(fā)生的事情,讓整艘船上的人都驚呆了。
一只白色的海鳥閃電般劃破寂靜,飛到靈堂里,盤旋著,棲落在西岳的骨灰壇上。
船上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有人在西岳的父親耳邊說著什么,好像在問要不要把海鳥驅(qū)趕走。
西岳的父親搖了搖頭。
那白色的海鳥是那么純凈,像靈魂。
我屏住了呼吸凝視著。我聽到文殊身體里的哭泣。那一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白色的海鳥身上。它在西岳的遺像前,走來走去,又扇動白色的翅膀跳到骨灰壇上,凝立、純凈如一座白色的雕像。
有人悄悄說,這是西岳的靈魂回來了。
肅靜。
白色的海鳥,白色的悲傷。它轉(zhuǎn)動著眼睛在尋找什么,扇動翅膀,飛起來,撲在文殊的懷里。
人聲開始變得嘈雜。
文殊撫摸白色海鳥的羽毛,靜謐中,那手仿佛在跟海鳥交談著。
船繼續(xù)行駛。風(fēng)有些大,吹得船上的挽聯(lián)獵獵作響。
那白色的海鳥掙脫了文殊的手,在靈堂里盤旋了幾圈,斜著身體,飛出去,上升到半空,向大海的遠(yuǎn)處飛去。
人群里有嘆息聲,哭聲。
更大的哭聲來自文殊。
那個眉毛修得很細(xì)的女人掙脫女伴的攙扶,指著文殊罵著,你還有臉哭,你是殺人犯,是你殺了我兒子……你還我兒子的命……
她說著,就要沖過來。
西岳的父親威嚴(yán)地說,鬧什么鬧?你要感謝人家姑娘,是她幫我們的兒子解脫了。
女人說,不是,她是殺人犯,是她殺了我們的兒子……如果不安樂死,我兒子也許會發(fā)生奇跡……
她沖向文殊。
上來幾個黑衣人,抱住了她。
西岳的父親憤怒地說,太不像話了,再鬧把你扔進(jìn)大海里去。
有人悄聲說,就是這個女孩給西岳簽字安樂死的。
西岳的父親掃了人群一眼。人群寂然。
文殊站在那里,眼淚撲簌簌的。
突然,她在西岳的父親面前跪下了。撲通一聲,膝蓋砸在船板上。整艘船都跟著顫動起來似的。她跪在那里,跪在那里,沉默不語,以淚洗面。
西岳的父親連忙站起來,上來扶著文殊說,起來,姑娘,我沒有怪你,之前我就說過要謝謝你才對。起來……
文殊還是不動。
西岳的父親說,難道你讓我這個做長輩的也給你跪下嗎?起來,姑娘。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他們身上。
文殊說,如果這樣可以讓你們原諒我,我就一直跪下去……
西岳的父親說,姑娘,你這說到哪去了?起來。
文殊說,只有你們愛西岳嗎?我也愛,我們在一起兩年,后來,他就病了……我能感受到他的痛苦……我也不想那樣做……可我……我不忍心看著我心愛的人痛苦下去……那樣的活真的生不如死……
西岳的父親哭了,說,姑娘,起來。
他攙扶著文殊慢慢站起來。文殊哭泣著。眼淚是悲傷的種子,會發(fā)芽。
大船緩慢。緩慢的悲傷。緩慢的歸鄉(xiāng)。
船開始靠岸了,還發(fā)出三聲嗚咽的長笛。
雨仍在下。
西岳的父親抱著他,下船,眾人跟在后面。成群的海鳥在我們的頭上盤旋,鳴叫。大船靜靜地在水面上。已經(jīng)有人在拆上面的靈堂。一個工人爬上梯子,扯著挽聯(lián)。風(fēng)刮著挽聯(lián),遮住了他的臉。在拆卸的過程中,很多東西都搬下船來。
這里就是般若島了。
很多墓碑在雨中,濕漉漉的,滴水。海鳥們在墓地上方的寂靜里飛翔。
這里的一切,也都準(zhǔn)備好了。
人們開始燒著帶來的東西。文殊把黑犀牛扔到熊熊燃燒的火焰中。黑犀牛竟然站立起來,在火焰中奔跑。
午時。還是午時。
西岳的父親在葬禮主持人的幫助下,把西岳的骨灰放到挖好的墓床里。親屬們開始最后一次致禮。西岳的母親撲過去,又被人抱住了。西岳的父親撒了第一鍬土??瓷先ズ芟裎鞣降脑岫Y。文殊沒有用鐵鍬,而是彎腰用手捧了一抔土,輕輕地撒下去,好像怕砸疼西岳似的。西岳的母親差點撲進(jìn)墓穴里,又被拉了回來。西岳的父親很生氣。
客人們都撒過土之后,墓地的工作人員開始工作,填土,慢慢隆起一個土包。
在向墳?zāi)棺詈笠淮沃露Y的時候,西岳的母親掙脫了看護(hù)人員,撲到文殊的身上,抓撓著,喊叫著,你個殺人犯,你還我兒子,你還我兒子……你怎么不死了呢?你不得好死,你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的……你會被審判的……閻王爺不會饒過你的……你這個殺害我兒子的殺人犯……
文殊沒有反抗。已經(jīng)被西岳的母親推倒在地上,用腳踢。她又撲下去,撕扯著文殊的頭發(fā),往地上磕著。
我因為感覺我像一個局外人,站得很遠(yuǎn),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了,飛跑過來。我上來一腳把女人從文殊的身上踢開,蹲下去,要把文殊攙扶起來。那些黑衣人看我踢開西岳的母親,圍了過來。我根本無視他們的存在。只聽西岳的父親說,你們要干什么?都給我退下,把這個瘋婆娘給我扔到大海里喂魚……
文殊躺在地上,頭發(fā)掉了幾綹,臉上也被抓破了。
我抱著她的頭說,起來,文殊。
文殊說,讓我也跟著西岳去吧,讓我也死。
我不知道怎么辦,看了眼西岳的父親。他站在那里抽煙,扔掉煙頭,走過來,撲通跪在文殊的跟前。
“姑娘,叔求你了,起來吧,讓西岳安靜地走吧?!?/p>
西岳的父親慟哭流涕地說,都是叔不好,讓他們傷害了你。叔給你賠不是了。叔也五十多歲的人了,你如果還不起來,叔就這樣跪著……
文殊爬起來,也跪在地上,說,叔,是我殺害了西岳……你起來,我不……叔……你起來……
文殊攙扶著西岳的父親站起來。他說,如果你不嫌棄我這個老頭子的話,你就做叔的女兒吧。
文殊沉默。
文殊來到墓前,說,我們走了,你要想我的話,給我托夢,讓我知道,你在那邊兒過得好不好……
葬禮結(jié)束,我們被西岳的父親安排到一艘小艇上?;氐酱a頭的時候,大船還在海面上行駛。
我和文殊悄悄走了,去了藍(lán)鎮(zhèn)的她家,她父母招待我們吃了午飯。下午,我離開,回到望城。
母親在我出國后嫁到沈陽了。
在望城我找了一個中學(xué)同學(xué),他現(xiàn)在在望城小學(xué)教書。直到有一天,我聽到文殊自殺了。
那次自殺恢復(fù)后,文殊跟我來到望城租房子,想找份工作。沒想到她再一次……
第七章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一個多月過去了。
文殊還是沒有反應(yīng)。
霍莉給我弄了兩個菜,還帶回來一瓶紅酒。我們小酌著。
我看著文殊躺在那里,我說,我們是不是有些過分了?;衾騿枺趺戳??我說,我們這樣像過日子了?;衾蛘f,就是要刺激刺激她。她的心不向生活敞開的話,她就永遠(yuǎn)不會醒過來。我喝了口酒說,靠,你快成哲學(xué)家了?;衾蛘f,切,誰稀罕,要成也成生活家。
也許是喝了酒的原因,我也變得興奮起來。
邛與打來電話,說那個韓國的瑜伽教練迷上了一個美國人,把我給甩了,韓國,我不去了。
我說,那就回來吧。好好寫你的小說。
邛與說,你那個老修女怎么樣了?
我說,還那樣,沒有蘇醒的跡象。
邛與說,你奸了她,她一定會有反應(yīng)的……
我說,我給你留著呢。
邛與說,你舍得嗎?
我說,怎么不舍得?
邛與說,那好,給我留著。
我說話變得放肆起來。
霍莉在旁邊看著我都有些驚呆了。
霍莉說,沒看出來???你還有這一面。
我問,哪一面?
霍莉說,就像剛才這樣,電話里誰???
我說,一個朋友。
我跟霍莉說了在荷蘭的時候,邛與的故事,還有我的那種狀態(tài)。
霍莉憐憫地看著我說,真苦了你了。
我說,怎么?憐憫我嗎?我不需要的。更大的黑暗,我還沒對你說呢!
霍莉說,說說。
我說,不說。
我又喝了杯紅酒。
霍莉說,說說嘛。
我搖晃著腦袋說,不說。我干嗎要說?
霍莉變了臉色說,去你的。是你說你有更大的黑暗,你就他媽的放到肚子里憋著,得癌癥吧!
我說,好啊,那我還回荷蘭去,我也安樂死。
霍莉瞪著發(fā)紅的眼睛看著我,說,我×你媽,你想死的話,現(xiàn)在,你就可以從這樓上跳下去……
我說,你不心疼嗎?
霍莉說,我要心疼,我是驢×的。我半個眼淚瓣都不帶掉的。
你就這么狠心嗎?我說。
怎么狠心了?是你說的你希望去死的。是你說的你有更大的黑暗,在你的生命里……你狠,還是我狠……你媽×,你知道嗎?
知道什么?
霍莉一口干了杯子里的紅酒,又滿上一杯,喝進(jìn)去一半說,你媽×,我愛你。
我怔住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說,喝酒。
霍莉一揚手,半杯紅酒潑到我的臉上,說,喝你媽×酒,你不是黑暗嗎?你不是想回荷蘭安樂死嗎?你媽×,你滾蛋,文殊我來照顧……
我啞口無言,感覺酒在血管里哧哧燒起來。
我坐在椅子上,霍莉一腳踢過來說,你媽×,你去死啊,你去死啊……
霍莉哭起來。
我栽倒在地上,耍賴地坐在地上不起來。
我說,你真狠,要踢死我了。
就踢死你,省得你去荷蘭什么的安樂死。霍莉說,踢死你,我給你償命。
我說,那還是償命嗎?那是殉情。
就你媽×殉情怎么了?霍莉說。
我看著霍莉光著腳丫子,轉(zhuǎn)移話題說,一個姑娘家的,別老光腳,不好。
哪兒不好了。我就喜歡。
著涼了對身體不好。你要沒錢買襪子的話,我可以給你買一雙。
用不著。你心疼我啦?
心疼你嗎?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長沒長心。
沒長心,你還知道你心里的黑暗。
我沉默。
霍莉說,還坐在地上啊,還讓我踢你嗎?
我慢慢起來,倒了瓶子里的最后一杯酒??戳搜?,霍莉犀利的眼神,要剜我,我連忙把杯子里的酒給她倒過去一半。
我說,喝酒。
不喝?;衾蛘f,我不跟你這樣的人喝酒。你讓我瞧不起了。還是個男人呢!連心里的話都不敢說出來。我都懷疑你是不是……
霍莉的話雨點般砸在我的頭上。
我沉默,抿了口酒。
我說,算了,就當(dāng)我什么都沒說過。
你媽×,你還算男人嗎?說半截話?;衾蛘f,信不信我把這半杯紅酒潑你臉上?
我信。我說。
這幾年我都活在那冥頑不化的黑暗之中,噩夢連連。我能對誰說,我能對誰說。我能對誰說。倒是邛與帶給我少許的快樂。我必須承認(rèn)。
我抿了口酒,突然嗚嗚地哭起來。
霍莉看著我,又變回原來的樣子,看著我。
我哭著說,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夢嗎?
那個你夢見刀的夢嗎?我不是說那是村上春樹小說的結(jié)尾嗎?
可是,后面的部分我沒跟你說。
什么?
我說的黑暗。
說呀。
轉(zhuǎn)移個人的黑暗給別人是一種罪過。
我是別人嗎?
我猶豫了一下說,你不是。
那就說出來,讓我分擔(dān)你的黑暗。起碼你的心里會少了一半……
那其實不是夢,是真實的。
我老是在睡著的時候看見我住過的監(jiān)獄。一個臉上帶著刀疤的犯人坐在床上,看著其他幾個犯人在降伏我,把我按到墻上,褪下我的褲子,露出我的屁股。那刀疤臉走過來,從我的后面狠狠地進(jìn)入我。我號哭著。刀疤臉的那些同伙人墻般堵在門口……
霍莉不吭聲了,看著我。突然眼淚掉下來,說,我沒想到你還……對不起……剛才我罵你……
我含著眼淚,說,你罵得對。
霍莉說,從地上起來吧,還要我請你起來???說出來你就好受一些……
我說,是的。這么多年我第一次對人說起……
我從地上起來。
霍莉收拾著我們吃剩的東西,倒進(jìn)垃圾袋里,又拖了拖地。我倚在床上,閉著眼睛?;衾蛴脺厮戳嗣?,給我擦臉。我睜開眼睛,說,干什么?霍莉說,一臉的紅酒,還不擦擦???我閉著眼睛,任她擦。她說,一會兒,我也給文殊擦擦,要不時間長會起褥瘡的。我不時睜開眼睛看著霍莉?;衾蛘f,看什么看?我說,你好看?;衾蛘f,你討厭。給我擦完,她去打了盆熱水,開始給文殊擦洗身體。她的毛巾在被子里滑動,讓我想起日本的一部電影《殯葬師》里面的凈身。霍莉在給文殊翻身的時候,喊我?guī)兔?。我還有些害羞。我從沒看過文殊的身體?;衾蛏鷼饬苏f,過來呀。只要你沒有淫邪的念頭你就是……我說,哪會。我還是轉(zhuǎn)過臉去不看文殊的身體,幫著給文殊翻了身。不知道是霍莉毛巾摩擦的原因還是文殊已經(jīng)開始恢復(fù)了,我感覺到她身體的溫度?;衾蚪o文殊擦洗完,說,你該看看的,真美!你不遺憾???你不會在我不在的時候,已經(jīng)偷偷看過了吧?我發(fā)毒誓說,如果我看過的話,讓雷劈死我?;衾蛘f,我相信你了?;衾虺鋈サ顾臅r候,我真想揭開被子看看文殊的身體到底有多完美。但我沒有。
霍莉收拾完,又給文殊朗讀了一段《罪行》。
我們擠在床上閑聊著。
霍莉說起她的夢想是,在望城開一家書店,書店的名字就叫“拜占庭”。霍莉問我有什么夢想。我說,沒有?;衾蛘f,那就我們一起實現(xiàn)我的夢想。我說,現(xiàn)在網(wǎng)絡(luò)那么方便,實體書店很難維持的?;衾蛘f,可以不掙錢,就是要營造一個文化的去處。甚至可以召集望城的那些藏書家,死后,把他們的書捐給我們,上面留上他們的名字……
不掙錢干什么?你召集那些藏書家,他們一定會以為你……
我相信他們會被我的誠意感動的。別小看我,現(xiàn)在望城的十幾家花店都是我的連鎖店……我有一個近十畝的花圃在郊區(qū),由我舅舅打理著……
我感到驚訝。
我突然想起霍莉說的酒話,我問,你剛才說的酒話你還記得嗎?
什么酒話?
你說,你愛我。
你討厭。
霍莉臉紅了,推了我一下。為了不掉到地上,我抱住了霍莉。我們的目光碰到一起,霍莉又躲開了?;衾虻统恋卣f,如果我的身體沒有文殊那么美,你還要我嗎?我愣了一下,問,怎么?霍莉說,你說,你還要我嗎?我說,要?;衾虻难蹨I唰地流出來。我問,你哭什么?霍莉慢慢解開衣襟,褪下粉紅色的乳罩,那里面只是一個乳房,還可以看到另一側(cè)的疤痕。我驚呆了。霍莉說,你不在的這幾年,我得了乳腺癌,這只,只好切掉了,本來可以裝一只義乳的,但我放棄了……
我的眼淚忍不住流出來。
霍莉很鄭重地問,你都看到了,這就是我不完美的,甚至缺憾的身體,你還會要我嗎?即使我愛你,但你可以不愛我的……
肉身真的就那么重要嗎?就像我喜歡文殊,可是……她就像是一個靈魂存在著……
我哽咽著說。
對于我是重要的?;衾蛘f,一個殘破的肉身的人還配擁有愛嗎?
我沒有回答,用我的嘴唇堵住霍莉的嘴。我們親吻著,慢慢地,我親吻她胸前的疤痕。傷口如花。我在品嘗著傷口的味道,又去親吻另一只乳房。我還是喜歡傷疤的味道……尤其是下面,那何嘗不是老天留給女人的一道傷疤呢?我們做愛了。霍莉上位,我捧著她的獨乳,像捧著一個月亮,用手指在乳頭上碾壓著……連身體下面的床都跟著尖叫起來……接連著三次,霍莉在我的上面獲得了高潮……她甜美地笑著說,你上來……我像一個儀式一樣,跟霍莉做愛……我插入,我抽動……我舔著她胸前的傷口……看著她眼淚從眼角流出來……我噙去她的淚水……霍莉尖叫著……指甲抓撓著我的皮膚喊叫著……痛感和快感相伴著一起涌來,整個身體都跟著震顫起來。我感覺到我的東西在霍莉的身體里跳動著,也感覺到她的震顫,慢慢地,慢慢地……我停下來,附在霍莉的身上……喘著氣……我竟然聽到了三個人的呼吸……
是的,三個人的呼吸……伴著一聲呻吟。
我說,霍莉,你聽,你聽呻吟聲。
霍莉說,我沒。
我說,不是你,是文殊的……她可能醒了……
我把陰莖從霍莉的身體里拔出來,躍到地上,打開燈,看著文殊?;衾蛞补庵碜樱降厣?,看著文殊……
霍莉說,把椅子給我,我這腿剛才都要瘸了。
我把椅子拿給霍莉,她坐下來,手抓著文殊的手。
霍莉說,文殊呀,如果你感覺到了什么,你就眼皮動一動。你什么都知道,你只是在拒絕著什么……
我眼睛盯著文殊,幾近絕望地說,可能是我的錯覺,是我太想她醒過來了。
這時候,只見文殊的眼皮動了一下。
我靈魂出竅般喊叫著,動了,動了。
一滴眼淚從文殊的眼窩溢出來……
霍莉尖叫著,她……她……
半個月后,邛與從日本回來,文殊的身體已經(jīng)恢復(fù)得差不多了。邛與還請來心理醫(yī)生輔助治療……
他們決定還是要回到荷蘭去,文殊覺得她可以面對她所經(jīng)歷的一切了。
一年后,文殊在臉書上發(fā)上她懷孕的照片,還說,邛與在忙著趕寫他的小說《血與塵》。
霍莉也曬出她懷孕的照片。
我們在為“拜占庭”書店努力著。
作者簡介:鬼金,吊車司機(jī),作家,1974年冬月出生,遼寧本溪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已出版小說集《用眼淚,作成獅子的縱發(fā)》《長在天上的樹》,長篇小說《我的烏托邦》。
原載《作品》2018年第4期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鄧箭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