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尼夫·庫雷西
盧卡和派對東道主說了聲再見。他告別了酒精和他的朋友們,回頭投以最后的一瞥,就差揮手了,仿佛他就要永久被放逐。找到外套,他覺得如釋重負(fù),但也不是沒有遺憾。那些朋友中有許多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有一些他從十八歲就相識,一起在一家小型戲劇雜志共事過——正在那張舒適的沙發(fā)上笑談渴飲,那個大房間里掛著現(xiàn)代繪畫。其他人正在溫和宜人的陽臺上聊著天,抽著煙,整個城市盡收眼底。七十大壽的緣故,有幾位朋友捎上了一家老小,甚至還有人帶來了孫子孫女。他想,大部分的人,他此生都不會再見了。
但跟這群功成名就的演員、作家、導(dǎo)演、制作人、設(shè)計師和批評家還有什么好說的呢?有幾位熟人知道他已經(jīng)五年多沒有固定工作了,他們向他問起現(xiàn)在在做什么。今晚早些時候,漫步到派對的路上時,盧卡就想好了怎樣應(yīng)付他們的噓寒問暖,“工作,寫作,思考……”說來容易,很快跟他寒暄的人就開始侃侃而談自己如何如何。真正困擾他的是,至少有三個人沒能認(rèn)出他來,并非出于惡意甚至也不是因為近視。比這更糟糕:他們完全想不起來他是何許人也。他犯了一個簡單的錯誤,一個他發(fā)誓永遠(yuǎn)不再犯的錯誤——他老了。
靠近前門的那個小衣帽間幾乎漆黑一片,只有一絲側(cè)光,有一大堆外套。自然,大多數(shù)外套都是黑色的。他怎么找得到自己那件破夾克呢?他開始一件件撿起來,拿到眼前檢查一下商標(biāo),再一件件扔回另一邊?;撕荛L時間,但此刻,他的時間又有什么用呢?
他不太想回家。有點微醺,晚上朋友們那種人生贏家的派頭讓他意識到自己得花點時間想想自己的未來了,盡管可能也不過如此了。他會散會兒步。他喜歡看著夜色下的城市,寂靜而朦朧,這時沒有人遮住建筑物。
在公寓外面,那部小電梯的門打開時,他驚訝地發(fā)現(xiàn)電梯里已經(jīng)有一個紅發(fā)女子,快四十的年紀(jì)。她蜷縮在角落里瑟瑟發(fā)抖,緊緊抱著包裹著她的外套。由于他們在頂樓,他猜想她可能是困在第一層出不去?;蛟S她已經(jīng)上上下下好一陣了。
“你還好嗎?”他說,邁步進去,按下按鈕?!澳愫ε聠幔俊彼c點頭?!笆遣皇呛榷嗔耍俊?/p>
她說:“可能是吧?!?/p>
“你有水喝嗎?”她搖搖頭?!拔矣?,這兒。我叫盧卡·弗拉斯卡蒂?!彼е嵛崃诵┦裁?。他支起耳朵,說道:“你說你叫弗里達(dá)·斯科拉里?”
“是的?!彼麥惤ザ嗽斔哪?。她擋住臉?!巴O?!你為什么這樣盯著我看?”
“你媽媽是克里斯蒂娜嗎?”她點點頭。他問道,“她還活著嗎?”
“但愿如此。你聽到的正好相反?”
“沒有。聽到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也很高興?!彼f,“感謝上帝,也謝謝你?!?/p>
“她住在巴黎。”
“她很幸運,她是個可愛的女人。你還沒出生那陣,我倆走得很近。后來……她很——算了,我現(xiàn)在不能說……弗里達(dá)!”
他看到弗里達(dá)正把頭往后靠,她的臉頰映在墻上的鏡子玻璃上。她昏過去了。她的膝蓋彎了,沒有什么可以握緊支撐的東西:她會倒下來。
幸運的是,電梯撞了一下,停了下來?,F(xiàn)在他可以用一只手臂把她攬到腰間,拖出來,放到大廳的椅子上。她坐在那兒,頭低垂在兩膝之間,他在旁邊站著。當(dāng)她站起來的時候,他把自己的水遞給她。
“我很理解你為什么昏倒。在那兒挺受傷的,”他說,“同事、情人、朋友、敵人——他們都在,那些老骨頭,一個個跌跌撞撞,還愛臭顯擺,上氣不接下氣的。我得逃出來,因為我感覺我在給自己守靈。”她用手拍拍自己的臉?!案ダ镞_(dá),”他說,“你父母我都認(rèn)識。你是那場不干不凈的騷亂中誕下的最美好的結(jié)晶——那場派對,我指的是。我能給你叫部出租車嗎?”
她點點頭,他急忙跑到街上。叫到的出租車等在外面,他扶著弗里達(dá)走出公寓樓。在出租車?yán)?,他和她坐得很近,以免她左搖右晃。她身上散發(fā)出香水和大麻的氣味,他擔(dān)心她可能生病了。十五分鐘車程,出租車停下的時候,她還坐著,癱在原地。他付了車錢,轉(zhuǎn)過車身,打開門,把她扶進樓里。他知道讓她上樓梯很費勁,走在身后,以防她往后倒。他這么做了。她遞給他鑰匙串。在他手忙腳亂一通亂摸的時候,她想坐在地上也不錯。他快七十的人了,把她扶起來真是費勁。終于打開了門,把她扶了進去。
她的床很寬,在房間中央,上面開了一扇天窗,他想,她躺在那的時候,希望把它望穿。但房間很小,書架上擺滿了書和唱片。另一邊有一個火爐,一個單獨的衛(wèi)生間,他想,另外那個小房間可能是書房吧。
她在床上躺下來,他拿毯子蓋在她身上的時候,她看上去還算舒坦。盡管她有點抽搐,眼睛是閉上的。他想她很快就會睡著。她醒來后會很失望吧,但他會留下自己的電話號碼,然后走回家。
他剛轉(zhuǎn)身要走,她說:“我睡不著。我怕我會消失。那兒有一瓶伏特加,麻煩倒一點給我?!卑咽稚煜蛩澳悻F(xiàn)在有什么事情要忙嗎?”
“我嗎?沒有。什么都不做。不早了。睡前我只想看看書?!?/p>
“還有,這房間在旋轉(zhuǎn)呢。如果你太早走掉,我會擔(dān)心的?!彼蒙扉_的雙臂緊緊抓住床墊?!拔铱赡軙l(fā)瘋。我會感激你的。你是個好人。你對誰都這么好嗎?”
“如果他們需要我的話。但是你——你,弗里達(dá)!我簡直太驚訝太高興了?!?/p>
她說:“盧卡,如果你真的這么好的話,你能說些話讓我安定下來嗎?”
“好啊,當(dāng)然。說來你可能都不相信,”他說,拉過來一把椅子,坐在離她不遠(yuǎn)的地方,“有一段時間,別人都很怕我。我寫幾個句子就可以把他們打倒在地,幾乎讓他們一命嗚呼?!?/p>
“但憑什么?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批評家,你懂的。整整十年,他們都怕我,我很厲害——直到有一天一個年輕人取代了我。就是那種老掉牙的故事。過去十二年里,我教了點書,寫了點東西,差不多身無分文地活著。我寫了兩本書,一本寫的是英國作家愛德華·邦德,無人問津。另一本寫的是維斯康蒂電影里的黑暗主題,一本很有意思的專著,但沒人要出版。我明天可以帶過來,如果你想要的話。至于我那本寫貝克特的書……你知道我跟他有過幾面之緣嗎?”
盧卡找到兩個玻璃杯,把伏特加放在她身邊的桌子上,談話中斷。他給兩個人都倒了酒,然后再坐下來。他抿了一口清冽的伏特加,說道:“一個失了業(yè)的批評家就像一個近視眼的狙擊手:最后他還會因為他的本職工作遭人嫉恨。我發(fā)現(xiàn)時至今日有的人還是不敢接近我。或許他們還對那些陳年舊恨耿耿于懷吧?!闭f完是一陣沉默,他看到她焦躁不安地移來移去,似乎是要試著重新聚焦一切。他說,“如果可以的話,你能跟我說說你的母親嗎?”
“為什么?”
“你告訴我任何消息,我都會很感激的。”
“我只能告訴你這個,”她坐起來,奮力環(huán)顧四周,又躺了下來,說道,“她丈夫,就是那個外交官,兩年前去世了?!?/p>
“我聽說了。我敢肯定她還是那么迷人。她很漂亮。要是能再見一面多好。睡覺前,我經(jīng)常想起她。她現(xiàn)在在做什么?”
“她好吃,愛打扮,喜歡閱讀。還有她……”
“我喜歡她那樣。聽你的意思她好像挺無憂無慮的。你一定要把她的郵箱地址給我?!?/p>
“改天吧——等我好一點的時候?!?/p>
“她有提起過我嗎——盧卡,盧卡·弗拉斯卡蒂?”
弗里達(dá)說:“我是被我母親的一個朋友帶到那個派對上的。我猜出他們誰是誰,但不太認(rèn)識他們。挺蠢的,我在陽臺上抽煙,想這樣能讓我哈哈大笑起來,然后主動跟他們搭訕,更融入他們的圈子。那煙味道太沖了。我的腿要散架了,我的思緒也開始翻來倒去,就像快門一樣刷刷閃?,F(xiàn)在還有這感覺?!彼┛┬ζ饋恚暗夷芸吹狡恋臇|西。”她突然坐起來,說道:“對了,你為什么想到了我媽?告訴我,你今晚什么情況?如果你老婆知道你現(xiàn)在跟我在一起,她會怎么說?”
“什么老婆?哦,弗里達(dá),好多年前,我跟一個一頭亂發(fā)的放蕩女人同居過一個月。她讓我毛骨悚然,除了互相虐待,我倆從不說話。但我有一點可憐兮兮的養(yǎng)老金,有時我?guī)鸵粋€朋友在市場上賣奶酪。那個女人喜歡讓我?guī)退顿~,她還喜歡購物,遛狗。她得了肝癌,有一陣子了。大部分已經(jīng)切除了,但后來又復(fù)發(fā)了,這種病就是這樣。她一死,她的子女就會把房子拿回去,我就得卷起鋪蓋走人。但我能走到哪里去?我一無所有。很可能孤苦伶仃地死掉。不知道你信不信,我們這代人是不相信錢這種東西的,而且坦白說,我沒想到我能活到這個歲數(shù)?!?/p>
“你想你可能就這么死掉了?”
“或者也死不了,誰知道呢。是的,你笑了。那時我也應(yīng)該笑的,我覺得自己很有骨氣。你知道嗎,大部分人下面——這是我最近意識到的——總是有一個深淵,上面有樹葉和樹枝蓋著。但有一天你的腳就踩了上去,你就會發(fā)現(xiàn)你離一命嗚呼只有一步之遙,離窮困潦倒也不過一眨眼的工夫……”
她突然大叫起來:“那他媽是啥?”
他站了起來,往四周看?!笆裁矗课已凵癫缓谩莻€什么動物嗎?”
“那是你的?”
“弗里達(dá),那是什么?”
“看——那兒,在那兒!你把一頂帽子放在了我床上!你不要命了嗎——那會瞬間讓我們灰飛煙滅的?!?/p>
他一把抓起自己的帽子,放在桌子上,把它撫平?!氨?,太抱歉了?!彼f。
她放松了。“你也不認(rèn)識我嗎,盧卡?我敢打包票你看到過我。我做過好幾年演員。在這部戲那部戲里竄來竄去,一分錢也沒掙到,一事無成。但你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天啊。我媽也覺得我很荒唐,她給過我忠告?!?/p>
“那個親愛的女人說了什么?她的建議從來都是隨隨便便的,如果你不介意我這么說的話?!?/p>
弗里達(dá)說:“即便現(xiàn)在,她還會說什么女人是由男人來定義的這種話。她說我應(yīng)該嫁個有錢人,趁我的胸部還沒下垂。”
“她喜歡你的胸嗎?”
“她夸過我的胸,還嫉妒呢?!彼┛┬?。“我想可能是因為我說我的胸是遺傳我父親的?!?/p>
他說:“她有按她自己的建議做嗎?”她沒吭聲。“弗里達(dá)?”他又說了一遍。
她看樣子像是陷入昏迷了。他安安靜靜地坐了一會兒,然后起身走了幾步到另一個小房間。他看到一只沙發(fā),用衣服蓋著,還有一張小書桌,堆滿了書和衣服??吹轿葑永镉惺裁礀|西突然動了一下,他大吃一驚。原來是鏡中的自己,一個憂愁的幾乎像被鬼上身的瘋老頭,得理個發(fā)了。他什么時候變這么肥了?視線移開去,他看到一堆照片。撿起來,正要開始端詳?shù)臅r候,聽到了她的聲音。
“不用說,她從來沒想過履行自己的建議,”她說道,“誰會呢?我記得她被那個大外交官迷得神魂顛倒,瘋瘋癲癲的。她把他老婆掃地出門,最后那個可憐的女人被她活活逼瘋了。我媽喜歡到處旅行,看看這里,看看那里,喜歡拍那些住在小泥屋里的人。當(dāng)然她能這么瀟灑,花的都是他的錢?!?/p>
他走進來,又坐下?!澳隳莻€有錢男人是什么樣的?”
她大笑。“他開了一家會計公司,你可以想象。他這個人呆板無趣,也舍不得花錢。我甚至都不敢打包票他對女人的胸部有沒有興趣。我拿名譽擔(dān)保,盧卡,我真的被他嚇?biāo)懒?。你知道嗎,我?jīng)常夜里三點多醒過來。我討厭那個時間點,但我偏偏總在那個點醒過來。我會大叫,怕死了,以為有人拿著斧頭追殺我。他會突然從床上跳起來,然后走出房間。后來他出國了。他想要一個崇拜他的女人,他對成為圣人或精神科醫(yī)生不感興趣。很快他就受夠了。我又單身一人了?!?/p>
盧卡在椅子上往前欠了欠身子。“但你為什么醒來的時候會那么大喊大叫呢,姑娘?發(fā)生了什么?”
她開始坐起來,在邊上的抽屜里翻東西,開始卷起煙來。
他繼續(xù):“我跟你父親很熟。我跟你母親剛分手,他就出現(xiàn)了。他很高大,頭發(fā)又黑又長,精力旺盛,愛喝酒、抽煙、流汗、隨地吐痰,在大型學(xué)生大會上發(fā)言,做演講,寫論文。我家里肯定還有幾份底稿。”
“弗里達(dá),請你看著我。你一點都不記得我了嗎?”盧卡說,“最后你父母一起住在一個大的公社房子里,我住樓上。我們夜復(fù)一夜坐在一起討論社會、革命和家庭,你爸說我們應(yīng)該一起養(yǎng)孩子。當(dāng)然,這樣他自己就可以什么活都不用做了。你應(yīng)該變成公社財產(chǎn),我們會一起把你撫養(yǎng)長大——所有人,朋友,同志,姐妹們。這是當(dāng)時我們相信的。我們看不上今天那些原教旨主義者,但一想到我曾經(jīng)是一個毛主義者我就想笑——一個總是要坦白自己有最高級趣味的人,”他往前靠向她,小聲說,“隨著慢慢變老,我就越來越鄙視這一切。別誤會——我只是說我鄙視我們曾經(jīng)的樣子。你父親想讓我們聲援文化大革命?!?/p>
“你聲援了嗎?”
“是的,打倒資產(chǎn)階級——我們自己的父母就是資產(chǎn)階級!我們是打著自由名義的極權(quán)主義者!在到達(dá)沒有秩序的天堂之前,必須得有紀(jì)律!真是愚蠢荒謬。按雪萊的說法,就是‘愚不可及?!?/p>
“克里斯蒂娜喜歡你父親勝過我。他很自信,欲望強盛。他很能煽動別人,你懂的,烏合之眾總是很容易被煽動。你看我,我缺乏自信,芝麻大的事情我都怕。我只是一個自由主義批評家,所以我就放她走了。你只有靠荷爾蒙才能俘獲別人芳心。而且我也不認(rèn)為我能把別人據(jù)為己有,原因我記不清了?!?/p>
“所以——后來怎么樣了?你去了哪里?”
“公社解散了,我們七零八落地回到街區(qū)的四面八方。你知道嗎?整整兩年,因為我上晚班,是我負(fù)責(zé)照看你的,那時你母親在做記者,而你父親在干大事。你騎在我肩膀上,我?guī)闳W(xué)校,去公園,跟你一起玩,我在我住的地方喂你吃飯,給你洗澡。那兒肯定有我倆在一起的照片。”他安靜地坐了一會兒,“我還記得有一次你想要一塊手表。我不能對你說不。我們就去了一家店,花光了我所有的錢買了一塊表。然后你回去你父母身邊,你想要的是他們?!?/p>
“你爸爸有很多女人,激進的政治人物往往都這樣,想必你也清楚。后來他們都搬走了,我被拋棄了,就好像我跟你的關(guān)系都是一場空。我?guī)н^你。我那時都做好準(zhǔn)備要當(dāng)?shù)??!?/p>
“你把我忘了。都過去了。沒什么理由你非得記得我。”他站起來,把煙灰缸拿給她。她把卷煙給他,但他搖了搖頭。他給自己又倒了一杯。“可能我得走了。”
“你要回去那個派對?那里有酒?!?/p>
“那兒有些人我真的恨之入骨?!?/p>
她大笑?!暗阏f過他們是你的朋友?!?/p>
“我只剩這幾個朋友了,雖然我現(xiàn)在也不跟他們見面?!?/p>
“你一定是羨慕嫉妒恨?!?/p>
“好姑娘,這個晚上我只要一想到他們的房子,他們的家具,他們鄉(xiāng)下的豪宅,我就嫉妒得要飄起來。他們這些人有的搞戲劇搞電影,賺了好幾百萬——過得多滋潤。”他沉默了,然后說道,“你有那個地址嗎?”
她吸了一口煙?!安缓靡馑迹阏f什么?”
“你母親。我有空可以去巴黎看她。沒準(zhǔn)就這個禮拜天——”
弗里達(dá)說:“你已經(jīng)跟她失去聯(lián)絡(luò)了,但你還是那么喜歡她嗎?”
“我跟她認(rèn)識很長時間了——我跟她在一起兩年,分分合合。我一拿到票,就帶她去看戲,看電影。她開始迷上了歌劇。當(dāng)然,她一向很熱衷政治,也很有膽量。有一天晚上,我正在看電視,她突然間就怒氣沖沖地跑到一個演出還是哪兒,跟一個德高望重的教父吵架,給人好一頓訓(xùn),那人肯定覺得提前下地獄了?!?/p>
“她現(xiàn)在安靜多了?!?/p>
“這是自然的。她厭倦了乏味的政治斗爭和嬉皮馬克思主義的時候,是我讓她變得有文化的。她想長大,讀女作家的書,為自己打算。我給了她書——我讓她變得有氣質(zhì)。”
“有氣質(zhì)!如果她現(xiàn)在進到這個房間,你會被她嚇壞的。”
“為什么這么說?”
“她會大搖大擺走來走去,看看每一樣?xùn)|西,然后問:‘現(xiàn)在你到底還有什么東西可以給我,盧卡?”
弗里達(dá)給自己又倒了一杯酒。他搖了搖頭?!拔矣浀盟饶阏f的謙虛得多。克里斯蒂娜對我說過:‘我什么都不懂,永遠(yuǎn)都不懂,盧卡。但我給到她成長了,弗里達(dá)?!?/p>
“不管有沒有你,她肯定都會成長的,盧卡,”弗里達(dá)說,“我爸死了之后,我和我妹妹得安定下來,得崇拜她,我們總是告訴她,她有多偉大多有能耐。在她看來,我們應(yīng)該站起來,面對一切。為什么我們就不能變成有出息的人?她有大愛——對男人。她相信她應(yīng)該得到一切。我做夢夢到她是一座塔,或者有的時候是一只長頸鹿,往下俯視著丑陋的我們。她把我們弄得粉碎,自己卻沒意識到。我十四歲的時候,就不住家里了……”她繼續(xù),“那個外交官死了以后,我媽對美術(shù)館也開始厭倦了,她受夠了跟那些悶悶不樂的寡婦們共進午餐。她開始跑去非洲或亞洲或東歐,去報道那些被強奸過的女人。她現(xiàn)在越來越無可挑剔了?!?/p>
“但我還是能跟她說點什么的。”他說。
“她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過去的事情?!?/p>
他把剩下的伏特加倒給了自己,把酒瓶扔進垃圾桶,說道:“她知道我懂得多。她很欣賞我的見解?!?/p>
“什么見解?”
“關(guān)于戲劇?!?/p>
“這些東西會過時的?!?/p>
他說:“她能聽懂我的幽默?!?/p>
一陣沉默。他注意到弗里達(dá)正在看著他。“怎么了?”
“我在觀察你?!?/p>
“你一定好多了,親愛的?!?/p>
“但你呢?”
“什么意思?”
“你在咬指甲,做鬼臉。你的身體定不下來?,F(xiàn)在試試看——試試看,靜止不動?!?/p>
“我當(dāng)然是安靜的。我都快入土的人了?!?/p>
“現(xiàn)在,你看——你的膝蓋在抖?!?/p>
“讓我的膝蓋見鬼去吧,我只是覺得沒勁,”他說。他突然站起來,又坐下去?!靶褋淼臅r候我覺得沒勁透了。不論在哪里都找不到自己的位置,這真讓人受不了。無聊就是我的癌。它要害死我了?!烙跓o聊——把這句話刻在我的墓碑上。”
“讓我告訴你,盧卡,”她說,“憤怒已經(jīng)妨礙你想清楚你應(yīng)該做什么了。你應(yīng)該打坐。”
“一定得這么做?別拿我尋開心,”他說,“今晚我沒有努力表現(xiàn)得和善嗎?”
“禮拜五早上九點你一定要來見我。我免費給你上一堂課。當(dāng)你發(fā)覺你喜歡上了,你可以跟我簽約。打坐對解決困難的事情有好處,比如焦慮和恐懼。相信我,你會感到平靜的。”
“干坐著,什么都不做,這怎么可能解決問題?我早就試過了!你母親不會給出這么荒唐的建議。她滿腦子都是主意?!?/p>
“記住,我不是她的傳聲筒。我一直都更崇拜我爸那種自殺式的極端主義?!?/p>
“你?”
“我媽說得很對,我爸是個‘造反派。難道我們不需要搗亂分子和無產(chǎn)階級領(lǐng)袖嗎?保護窮苦人和受剝削的人是多么偉大的事情!你咆哮,寧愿選擇被冒犯,也不愿意聽我說?!?/p>
“聽你的無稽之談?”他站起來,朝房間那邊指了一下?!翱纯催@個地方——”
“這里有什么問題嗎?”
“不整潔,甚至可以算臟了。這兒還有灰和蠟。你的衣服就這么丟在地上,杯子是臟的,垃圾桶也不去倒掉。你來自一個體面的家庭,卻基本不懂得照顧自己。難道你不認(rèn)為我也厭惡愚蠢的想法嗎?你難道沒有辦法做點什么改善一下你的狀況嗎?”
“比如把我媽的郵箱地址給你?”
“我現(xiàn)在明白了,找到一個好伴侶是讓人嫉妒的才能,幾乎可以說是天賦了。你和我——我們都沒得到過美滿的婚姻。連孩子都沒有,自然也談不上經(jīng)濟穩(wěn)定。我們不過是在死撐罷了。這是新的歐洲:民主,宗教,文化——這一切很容易再一次被擊垮。我們所有人都在刀鋒邊緣。這個國家崩塌了。很快穆斯林或中國人就會來統(tǒng)治我們——任何真正有信仰的,任何激情澎湃的人都可以統(tǒng)治我們。你父親——他戰(zhàn)斗過,他相信過?!?/p>
“你看上去很痛苦。”
“他有一種極權(quán)主義者的心態(tài)。他無可撼動。那是值得贊揚的,瘋狂的。那……”
“閉嘴,”她說,“麻煩別扯到任何跟我爸有關(guān)的事情……”
他張開嘴。她站起來,雙腿晃動了一下,打起精神,往前邁了一步——給了他一巴掌。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會告訴你母親你打了我嗎?”
“我不跟她說話。”她再次坐下來。“我已經(jīng)幾個月沒跟她說過話了,在她主動聯(lián)系我之前,我不會跟她搭話的,誰知道那得等到猴年馬月。等到了那天,我會跟她問起你的,是的?!彼^續(xù)說道,“我一敗涂地。是我自己選擇的,但我失敗了。我失敗很久了。失敗對我有好處。我找到了別的事情做。已經(jīng)開始給學(xué)校里的小朋友教表演和莎士比亞了?!?/p>
“他們聽得懂嗎?”
“我是一個悲觀的樂觀主義者,”她說,“我努力給他們一個詞匯,一種語言,來表達(dá)他們想要說的東西。我愛這樣。我很享受,勝過一切。你愛什么?你愛做什么?真的,這是唯一的問題?!彼瘟艘幌氯^?!拔胰鄽q的時候有一點晃蕩。但我四十多歲將是一場暴亂?!?/p>
他還在撫摸自己的臉?!拔叶Y拜五會來打坐。我敢肯定會有用的,”他說,“你在那個空著的房間里上課嗎?”
她打開抽屜,給他遞了一張卡?!安唬瑸槭裁催@么問?這是地址。”
他把它放進口袋。“謝謝你。但告訴我,你要出租那間空著的房間嗎?”
“那連房間都算不上,”她說,“你再好好看看。”
“我可以幫你分擔(dān)房租。我也算在文化這行待過——我可以把你的書按字母表排好。我會再一次照顧你的,弗里達(dá)。”他說。
“有人陪固然很好。但我想我可能會養(yǎng)只貓吧。”她嘆口氣,說道,“別擔(dān)心,盧卡,別的地方還會有天堂的?!?/p>
“別胡說八道了,為什么有?”
她站起身,拉開窗簾。光線亮起來。他起身站在她旁邊。他們一起望著對面的公園。
“這個公園很快就要開張了,”她說,“你會從那兒經(jīng)過嗎?我會朝你招手?!?/p>
“好的,”他說,戴上他的帽子,穿上外套?!拔視?。再見?!?/p>
走過公園的時候,他決定不轉(zhuǎn)身回頭看,因為她不會在那兒沖他招手。沒有誰是對誰是真誠的。無論如何,他都不可能擁有任何她想要的。然而,在出口,他還是停了下來,回過身去。他想他應(yīng)該這么做。很快就到了要面對重要事情的時刻了。她在那兒,因為她知道他會轉(zhuǎn)過身。她站在那里,在做呼吸鍛煉吧,他猜想。在走開之前,他向后揮了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