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安

吳媛因她個人的困惑而非課業(yè)的疑難敲開我辦公室的門，這還是第一次。相信她在決定選擇我作為咨詢（或說傾訴）對象之前，必然已經(jīng)歷過大量的掙扎和心理建設(shè)，然而企圖保持平淡鎮(zhèn)定敘說的努力在不到十分鐘內(nèi)即宣告失敗，她體內(nèi)狂暴旋轉(zhuǎn)的颶風(fēng)也將我擄入其中，我不得不通過雙手抓緊旋轉(zhuǎn)座椅的把手來牢固自己的身體，盡力保持坐著的姿態(tài)。有那么三五分鐘的時間，我得承認(rèn)自己被怨懟的情緒緊緊攥住，無法理解這個兩個學(xué)年都未曾跟我談過一句家事的陌生學(xué)生怎么可以這樣無情偷襲我。我毫無準(zhǔn)備，一時也說不出“我的人生經(jīng)驗對你而言并無參考價值”這樣輕飄飄的話，包裹在稀薄嘴唇下的牙齒碾成一團吱嘎作響，指節(jié)也因緊攥座椅把手而不時吐出咔咔的脆音。

她為什么會選擇我。因為我是她的研究生導(dǎo)師，還是因為我也是一個女人，還是兩者皆是。想到有人竟希望讓我（我？?。。┙o出一些除學(xué)術(shù)以外的人生指南我不禁恐懼得渾身發(fā)抖，面前正對著大門的路已被她擋住，我在考慮是否轉(zhuǎn)身打開窗戶跳出窗外逃生。畢竟只是二樓，落地姿勢注意些的話不存在摔死的可能性。崴到腳的可能性就比較高，恰好可以迅速轉(zhuǎn)移注意力。是什么讓我逐漸平靜下來的？大概是從她說話的神態(tài)吸引住了我開始吧。她的上下眼皮之間持續(xù)含著一包水，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乜ㄔ谘劭糁?，隨著她每次講話蹦出的高音而不斷波動、震顫，隨著她眼神的流轉(zhuǎn)折射入不同的景物，卻始終沒有跌落下來。似乎一旦這包水跌下來了，她所有的心事即全部得解，也因此她絕不會在自己尚未有清晰結(jié)果之前縱容這兩包水滾散到他處。

老師啊老師，這篇論文喚起了我深深的精神痛苦，我怕是真的堅持不下去了。她眼眶中持續(xù)翻滾的那兩包水隨著“去了”話音剛落，恰到好處地跌向褲腳化成黯淡不清的水漬。我身體的顫抖頓時從皮膚里擠出去了一半。原來就是這么回事。原來只是論文寫不下去了。太好了太好了。我連忙搖手，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學(xué)期論文而已又不是畢業(yè)論文，改題好了沒問題的。我錯誤地估計了形勢。她體內(nèi)狂卷的颶風(fēng)并沒有隨著課業(yè)的減負(fù)而消解，眼眶被狂風(fēng)吹散了閘門，透明的體液傾巢而出，仿佛她的身體是一只包裹著人皮的榨汁機，源源不斷地將五臟六腑榨出汁水來甩入空氣中。我原本穩(wěn)固安全可靠的辦公室里的空氣中。

不寫也行！我慌不擇路地站起身，向著窗戶挪蹭過去。可惡！窗戶上居然封著無法拉開的紗窗，這是什么可怕的學(xué)校，居然給窗戶封上拉不開的紗窗！剛從身體里擠出去的顫抖又從皮膚的紋路里一點點擠了回來，還帶著被空調(diào)降了溫的寒氣，我伸出右手，用盡量不引人注意的微小幅度，摳著紗窗底部跟窗戶粘接在一起的部分。

老師啊老師都快一百年了男人們怎么好像還是想不出來什么更新鮮的借口來擺脫情感的負(fù)擔(dān)呢？貞操是王八蛋，悔恨是狗屎，激情是春藥，生活是累贅，一百年了怎么都想不出來點更新鮮的呢！你說說這一切跟愛情有關(guān)嗎顯而易見吧顯而易見地跟愛情無關(guān)吧！

摳紗窗的動作停頓了三秒鐘。驚喜和恐慌在這三秒鐘里輪番拎拔我的頭發(fā)。沒看出來啊，我的笨學(xué)生之一吳媛居然偶爾也能閃電劈頭一樣說出點明白話來。完蛋了，這是要跟我談?wù)搻矍閱帷Ｍ甑?。?yōu)雅是不必要的了，我摳紗窗的動作幅度變大了起來。

太殘酷了，老師，真的是太殘酷了。明明是兩個人的事，為什么偏偏只有我要對所謂的激情消逝來負(fù)責(zé)任呢？老師啊，我真的不是想逃避學(xué)期論文，我是真的下不去手。這篇小說我簡直沒法看，一看就要哭一整天，不信您可以看看我的書，濕得都晾不干了一碰就掉一塊兒。這簡直就是在寫我的故事啊。什么什么就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狗屁！不就是貧賤夫妻百事哀的變體嗎，有什么新鮮的？什么什么就不愛了，免得一起滅亡吧，我呸！殘酷的根本就不是生活的壓榨，殘酷的是這些說法本身吧！殘酷可不分男女，生活也不挑著人壓榨，怎么就他受不了呢，一個人得多無能才能想得出這些老掉牙了的說法！

笨學(xué)生體內(nèi)的榨汁機上升到了顱內(nèi)，飛速旋轉(zhuǎn)的刀片兒呱唧呱唧把大腦切片打漿，她融化在腦子里的那些看過的沒看過的書都被摔打破壁攪成糊狀，噴薄向不再安全的空氣里。我停止了摳紗窗的動作。嗯，這個事兒，有點意思了。我挪蹭著向吳媛走過去，心里盤算著下一步動作，該拍拍她的肩膀還是拍拍她的手，該遞張紙巾還是故作淡然地看著她就好。她倒比我先慌了起來，大概是剛剛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老師，我居然當(dāng)著您的面爆粗口，我太不該了，還說那么多廢話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老師。沒事沒事沒事吳媛，不算廢話，我覺得你說得還不錯，仔細梳理一下觀點，基本就可以寫學(xué)期論文了。真的嗎老師，我就是太難受了，就這么愣愣地冒昧跑來找您哭訴，我跟他，剛剛分手。

原本翻滾在吳媛腫大眼泡兒里的一絲靈光就在這一倏忽間滅失了。簡直比打個嗝放個屁還要快。我剛伸出去打算要拍拍她肩膀的手懸了空，耽擱片刻還是收回來了?？蓯海趺淳妥谒磉厓毫四?，現(xiàn)在要是突然站起來就會顯得很奇怪了。不過現(xiàn)在空間位置發(fā)生了變轉(zhuǎn)，大門就在我左手邊。

老師，您是不是覺得我對大師有什么意見？我知道您最喜歡大師的了，我得聲明，我對大師本人沒有任何意見，我愛大師愛得要死，恨不得每天拿他的書當(dāng)枕頭墊著睡。我就是，太難受了。

笨學(xué)生的膝頭攤開放著大師的書。大師招誰惹誰了，要被這樣對待。我心疼。我伸手拿過她膝頭大師的書，翻開脆巴巴濕噠噠的護封，我靠，居然是人文社73年的一版一印，學(xué)校圖書館的館藏書，你媽的小兔崽子！我這氣真是不打一處來。自己去網(wǎng)上買一本新書來哭好不好，對著你電腦里的電子版哭到鍵盤上好不好，干嗎非得哭到我的一版一印上來！

好了早點回去吧，這篇學(xué)期論文不用寫了，我直接給你過。我捧著我的一版一印走到寫字臺后邊坐下，打開臺燈小心翻閱，看看有沒有破損的地方能否及時補救。笨學(xué)生愈發(fā)蠢氣四射，完全沒有意識到我的怒氣已經(jīng)頂?shù)搅吮馓殷w。謝謝老師的理解，其實冷靜的時候我也能理解，他從來都是個有反抗精神的人，什么都束縛不住他，也許他就是這樣一個人罷。

反抗精神？反抗？精神？束縛？這樣一個人？這些邪惡的字眼兒鉆進我的鼻孔里，嗆得我連打了五個震天響的噴嚏。已經(jīng)埋死在腦波墳?zāi)估锏哪蔷呓┦抢S土想要往外爬，半只手三根手指頭已經(jīng)伸出了土。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能讓他爬出來。我閉上雙眼潛入自己的顱內(nèi)，在茫茫墳穴中定位到他，撲過去一腳兩腳三腳四腳把他伸出來的手指頭碾回墳土里。哈，哈哈，哈哈哈，歷史還真是驚人的相似是吧。

你還記不記得。我忽地睜開眼，張開嘴用扁桃體對著她。上學(xué)期我們做過的那個“寫作作為療愈”的論文專題？她茫然地點頭，記得老師。我知道你現(xiàn)在的感覺是有些痛苦，但你可以換個思路啊。她眨著干巴巴的眼睛，您是說，讓我把這次論文的寫作，當(dāng)做是一次自我療愈嗎。我真是太邪惡了，不過頭冒傻氣的笨學(xué)生并沒有能力去發(fā)現(xiàn)這一點。當(dāng)然，就像我剛才說的，你還是可以不寫的，這門課我給你直接過，但如果你換個思路呢，也許克服掉這些情緒上的困難，理性地分析文本，順帶也就理性地分析了一切嘛，等你寫完，這件事就不再困擾你了。

我把頭埋在我的一版一印里，不時翻起個眼皮偷瞄一眼吳媛。困惑的積雨云夾雜著糾結(jié)的雷電在她頭頂上盤盤繞繞反復(fù)糾纏，顆粒狀的荷爾蒙不斷摩擦著淺薄如絲的智慧，用不了多久，就會有黑色的小孩子們從積雨云彩里跌出來撲到她身上。

好的老師，我聽您的，您說的有道理。笨學(xué)生思忖許久，下定決心般地站起身來，腫大的眼泡兒里沒有一絲光彩，一波波黑色的小孩子撲簌在她袖子上褲腳上書袋上，再想抖落是抖落不掉的了。那你回去寫吧，有什么問題隨時來找我，這本書我替你還圖書館，寫論文上網(wǎng)找電子版就好了。我伸手護住我的一版一印，催促她盡快離開我的辦公室。

何必呢。干嗎呢。圖什么呢。深夜的肅靜爬山虎似的一塊塊攀附上臥室四壁的書架子，肅靜蒸發(fā)出來的氣味拱得我的鼻子孔一個勁兒地發(fā)癢癢，噴嚏又始終打不出來。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努力在黑暗里跟自己的內(nèi)在精神世界進行點遮遮掩掩的交流。笨學(xué)生雖然笨，畢竟還算是乖的，應(yīng)該放她一馬，還療愈什么狗屁療愈。寫作真能療愈還會有那么多作家學(xué)者排著隊跳江跳樓跳池塘嗎。是報復(fù)她哭毀了我的一版一印嗎，還是氣她趁我不備拿自己的私情來偷襲我，還是還是還是什么。那個男人。顱內(nèi)墳場里的僵尸。又一個男人。

文字和詞語是不要臉的寄生蟲。白天被人噴射出來隨著空氣叮到我皮膚上，晚上趁著夜的肅靜就順著皮膚鉆進肉里，順著血管流向全身。我被一些寄生蟲叮住了。殘酷。激情。附麗。反抗。束縛。它們在咬我呢。臭不要臉的寄生蟲。身體像發(fā)燒似的熱起來，怎么突然這么熱了。反抗。反抗。反抗。他媽的，現(xiàn)在還有什么人能觍著臉皮把這個詞噴進空氣里？到底是個什么人。寄生蟲。

已經(jīng)多久沒有再想起我那具僵尸了。埋得好好的，藏在望不到邊的大墳場里。那么多的墓穴，他又算個屁，不過是滄海一粟頃林一葉，算個屁！難道我的策略出了問題？不會不會不會。他們的借口總是一樣一樣的。又是好一場“啟蒙”。唯一啟開了的蒙，不過是提升了對謊言的辨識能力。寄生蟲。

這些寄生蟲咬在我身體里好幾天，還是沒有隨著屎尿大姨媽排除出體外。情況比較少見。這件事兒愈發(fā)令我不安起來。那個人。那個男人。那個來路不明的男人。那個來路不明引誘了我笨學(xué)生的男人。吳媛好幾天都沒有音訊，消息郵件也沒發(fā)過，難道真的埋頭寫論文去了？真是笨得讓我腳趾頭疼。到底是誰。中文系的男研究生和博士少得比食堂西紅柿炒雞蛋里的雞蛋還要罕見，我已經(jīng)在心里挨個排查了個遍。丑不要緊，窮也不是妨礙，矮也不算問題，就連才華欠奉都勉強能接受，可是反抗，反抗！只這一條他們就全部死掉了。到底是誰。我晃蕩在研究生院宿舍樓下的樹蔭里，腳底下踩著爛樹葉死蚯蚓空蟬殼斷樹杈，咯吱咯吱的聲音伴奏著我大腦里寄生蟲唧唧唧唧唧的冥想曲。

吳媛拎著書袋從宿舍樓里走了出來，兩眼無光頭發(fā)凌亂襯衫下擺沒有掖好隨著走路時屁股的律動啪嗒啪嗒拍著身體。唉，又一個被文學(xué)吊銷了青春的家伙。圖書館離宿舍樓只有五分鐘的步行距離，她居然走了十三分鐘出來，你的精氣神兒呢青年！就你這個全身發(fā)霉了的樣子，別說男人了，就連文學(xué)也看不上你??！真是讓我氣不打一處來。不過算了，不能太計較。我焦急地等待著這十三分鐘里能有一個男人的身影沖到她面前，咆哮也好對打也好甩耳光也好哭哭啼啼也好，只要能露出他的原形來?？上?，一路上空無一人。我要是能做主，就讓所有不跑圖書館的學(xué)生統(tǒng)統(tǒng)肄業(yè)。完蛋。讀書不上心，談戀愛不上心，活著也不上心。完蛋。

吳媛跌跌撞撞地坐在圖書館書桌前，把筆記本、筆、電腦、電子筆、iPad、手機一一擺好在案頭，然后開始了長達二十四分鐘三十三秒的愣神兒。簡直令人發(fā)指啊。令人發(fā)指。我讀研究生的時候，去衛(wèi)生間拉屎都要帶一本書看，看書看出了腎盂腎炎，現(xiàn)在的學(xué)生，真是，令人發(fā)指。我來來回回于書架和書架之間，尿意襲來又消退，消退復(fù)又襲來，吳媛居然還不挪窩。就在我打起退堂鼓準(zhǔn)備回辦公室繼續(xù)自己的工作時，她終于站起身，走進書架里去找書了。機會來了！她的身影甫一吞沒在書架間，我便如獵犬般沖到她的桌前，抓起她的手機?？蓯?！有密碼！屏保居然是四只粉紅色穿著人類衣服的豬，并沒有任何男人的蹤影。早該想到是這樣了，但不能就這樣放棄，應(yīng)該試試笨學(xué)生的生日數(shù)字是不是密碼。可惡！我怎么知道她哪天生日？！

老師？吳媛的聲音刀子一樣從我腰后捅過來，我腎子一涼，手機撲通掉在桌面上。我雙手攀住桌沿，地板海浪般上下翻滾，我感到惡心暈眩喉頭泛酸。老師！吳媛的聲音歡快起來，您也來圖書館啊，我還以為圖書館的書您家里都有呢。哦哈，哈嗷，哈哈。桌沿快要撐不住身體的重量了，我拉過一把椅子，小心翼翼地把不斷旋轉(zhuǎn)的身體置放在椅子上。

論文進展如何啊。我擦了擦汗，背過手去悄悄地把她的手機擺正。進展很順利老師，我找到了幾個特別好的方向！吳媛似乎全然沒有覺察到我的秘密行動，腳下的地板稍微安歇下雀躍的涌動。很好，很好，我們可以談?wù)勀愕姆较?。好的老師！去我辦公室談吧，不要打擾其他同學(xué)。我們倆一起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中文館藏整層只有我們兩個人。

走向辦公室的路上，那四只粉紅色的豬占據(jù)了我全部的思考力。吳媛路上一直在叨叨叨地說著什么，我一句也沒有聽清楚。為什么是豬。為什么是粉紅色的。為什么穿著人類的衣服。為什么是四只。為什么還有一只戴著眼鏡。為什么它們都用兩只腳站立。所以他們是戴著豬面具的四個粉紅色的人？所以粉紅色的人都是豬？還是所以粉紅色的豬都是人？這些隱喻了什么。跟笨學(xué)生現(xiàn)在的精神世界有何關(guān)聯(lián)。

太可怕了，世上盡是些我還不知道的事兒。

老師，這幾天我查了很多資料，構(gòu)思了三個主要方向，您看看哪個比較好。只坐定了半拉屁股吳媛便迫不及待邀功似的搶聲說道。好，你展開講講。吳媛坐直身體，稀里嘩啦地翻開筆記本。

第一個方向，我打算從女性主義角度來分析關(guān)于小說里“新女性”啟蒙的論點。所謂“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力”這樣看似啟蒙的話語，不過是男性賦予女性的文化想象，然而小說里整個故事下來，能看到的只是這種想象的徹底覆滅和錯位不得體。說白了，女人拋家舍業(yè)不顧一切要跟男人在一起的時候就叫“掌握自己命運”了，男人但凡過得不順?biāo)炫司统闪恕爸恢来分粋€人的衣角”，“只得一同滅亡”了。

很好的觀察，不過類似的論文已經(jīng)堆成山了。

那第二個方向好了。第二個，我打算從情愛架構(gòu)和對抗架構(gòu)的同構(gòu)對比中來分析。他們兩個之間既有情愛，也有對抗。男人要自由，女人要愛情，可一旦男人的“自由”遭遇危機，愛情幻夢也就隨之破碎成渣。所謂“自由”，不過是男性世界的專屬權(quán)利，女性不過是男性精神狂歡的欲望對象罷了。也就是說，女人有瘋狂愛上男人的自由，卻沒有忤逆男人渴望的自由，男人主動地有無限的自由包括隨時拋棄女人的自由，女人被動地有部分的自由包括被拋棄以后乖乖離開的自由。

也還可以，但跟一篇高引用論文略微撞題了，跟你第一個方向也有重復(fù)。

……那您再聽聽我第三個方向。這一切根本就跟愛無關(guān)，不過是男人假愛之名來轉(zhuǎn)嫁自己的精神危機！世界上存在那么多那么多的問題，他的生計，他的精神困擾，國家的變局，時代的動蕩，所有的問題他都無力解決，便通過逃遁到愛情里來回避精神世界的崩潰，因此，本質(zhì)上這與愛情毫無關(guān)聯(lián)。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即便在“愛”中也逃無可逃時，便是他們關(guān)系的覆滅之時。他不過，只是一個，自我精神世界的逃遁者。

再次潑冷水的話鯁在我的喉嚨里，黏痰似的頂?shù)缴喔盅驶厥彻埽猪敾氐缴喔俦谎驶厥彻?。上下滾動了幾回滾得我都犯惡心了，我最終決定把這口痰給咽進肚子里。笨學(xué)生畢竟只是個研究生而已?？吹贸鰜?，失戀的打擊已經(jīng)小幅度地提升了她的學(xué)術(shù)水平和認(rèn)知能力。勉強這樣了吧。我清了清喉嚨，那個，先按這第三個方向?qū)憣懣窗?，有了初稿我們再繼續(xù)討論。

吳媛臉上綻開曇花狀的笑容，抓起鋼筆在筆記本上畫了兩個大大的叉和一個大大的鉤，隨后嘩啦嘩啦地把筆記本裝進包包里。不好，她這是準(zhǔn)備要走了嗎。不行，矜持是沒有必要的了，矜持不會助你晚上安然入睡，必須拿出畢生積攢的社交能力來套她個話，否則今晚的睡眠又要喂給狼了。

所以，那個，就是說，怎么說呢，可不就是，看來，這個，因此，可以說，那個，你那個分了手的男朋友，是吧，怎么說呢，嗯嗯，所以，這個，男朋友，是吧，他是那個，是吧，怎么說呢，嗨，什么人，所以，就是，具體是個什么，對吧，那個，大概情況，是吧。

吳媛的臉皮像是敷著一層硬殼兒，板板正正地沒有波動。老師，您是想問，我那個分了手的男朋友是個什么樣的人是吧。她的嗓音也仿佛是套上了一層硬殼兒了。她整個人都立起了刺，警戒起來。哈，我就知道有蹊蹺！

啊，對，我點點頭。想要沖過去用手摳掉她臉上那層硬殼兒的沖動臭蟲一樣拱著我的腳底板，癢死了，簡直癢死了，人臉上怎么能有殼兒呢，都翹開了邊角兒了，一摳就能撲撲簌簌地掉皮下來。

他就是個挺普通的人，老師，比我大幾歲，已經(jīng)上班了，不過那份工作對他來說也就是個飯碗而已，他有大志向，以他的能力他的學(xué)問，他將來注定是個不凡的人。

臭蟲還在我腳底板拱來拱去，不止是癢，現(xiàn)在開始有點疼了，臭蟲要吸我的血，腳底板的血也是我的血啊。人臉上怎么能有殼兒呢。真沒想到。真沒想到我的笨學(xué)生也是個臉上有殼兒的人。那四只粉紅色的豬又是怎么回事。這一切肯定都是有關(guān)聯(lián)的。大志向、不凡、飯碗、普通。不凡，呵呵，不凡！

我站起身來，在辦公室里一圈一圈地繞著走，每一步都狠狠下腳，用力碾磨。讓你咬我，還吸我的血，死臭蟲！這件事必定大有蹊蹺，笨學(xué)生居然跟我板起了有殼兒的臉來了。我的直覺沒有錯，這個男人必定大有蹊蹺。本來那些寄生蟲已經(jīng)夠我受的了，現(xiàn)在可倒好，又來了吸血臭蟲，可倒好！可惡，我必須解決這件事，現(xiàn)在就得解決，不然就不是睡不好覺的問題了。還有那四只粉紅色的豬。

你最后構(gòu)想的論題方向非常好，順著這個方向好好寫，我相信這會是一篇很優(yōu)秀的論文。我一邊碾著腳底板下的臭蟲一邊對吳媛說。她眼睛立刻亮了起來，臉上的硬殼兒幾乎要撐破了。哼，且讓你得意一番吧，帶了她兩年四個學(xué)期，像“非常好”“優(yōu)秀”這樣的字眼，她還從未在我嘴里聽到過一回。

真的嗎老師？！嗯嗯，逃遁者，本質(zhì)不是愛，什么什么的，把握得很不錯。謝謝老師，我會好好寫的！怎么樣，對于我之前說的，理性地分析文本，也就理性地分析了一切，是不是對于你個人的感情問題也有所幫助？

完蛋！結(jié)論還是給出得有點迅猛了，起承轉(zhuǎn)合的推導(dǎo)做得還不太夠，笨學(xué)生臉上剛破了點縫兒的殼兒又緩緩收攏起來。學(xué)問還是不夠到位啊，節(jié)奏也是學(xué)問的一部分，我輕輕嘆口氣。

是有些幫助的，就是這結(jié)論有點傷人，老師，你說他真的就是這樣嗎，他也只是一個逃遁者，并沒有愛過我？這個我怎么好臆測呢，我又不了解你們之間的事兒，還是你們自己最了解你們之間的事兒吧。她的五官緩緩地皺縮在一起，越皺越緊，越皺越緊，臉上的硬殼兒被擠得裂開了碎塊兒噼噼啪啪帶著聲響兒地向下掉落。

老師您說得對，我不該問您，我還不如去問他。

腳底板下最后一只臭蟲噗嘰一聲被我狠狠碾碎，我停下來回逡巡的腳步，顱內(nèi)放起一陣紅黃相間的微型煙花，慶祝這個小小的勝利。吳媛稀里嘩啦地收拾了一陣書和筆記本，一顛一顛地離開了我的辦公室。來不及慶祝更多的勝利了，我尾隨笨學(xué)生走出辦公樓，始終跟在距離她五十米左右的地方，監(jiān)視著她的舉動。她繞過辦公樓，蹲在墻角哭了五分零七秒，站起身，走到操場，沿著四百米塑膠跑道遛跶了三圈半，走進食堂，打了一份醋溜土豆絲一份蒜薹炒肉片二兩米飯，磨蹭了二十七分鐘吃了不到五分之一，倒掉剩菜剩飯走出食堂，繞著人工湖走了一圈，坐在湖邊長椅上打了個時長四分四十九秒的電話，走到體育館外，繞著體育館走了大半圈，走到體育館后門蔭庇處，站住不動了。又過了十二分二十秒，我看到我的同事開著他那輛破破爛爛的〇四年款黑色捷達停在了她面前。同事下車，兩人開始交談，兩分十六秒后她忽然拉扯著同事的衣領(lǐng)前后推拽像是試圖從存錢罐里搖晃出來去年春節(jié)存的壓歲錢花剩下的最后幾毛硬幣。同事被搖晃了十秒鐘左右忽然抱住了她，她在他懷里遲鈍了三秒鐘后將同事推開，兩人繼續(xù)交談，一分零四秒后她伸出右手攥成拳頭猛捶同事胸口，同事被捶了七次以后抓住了她的右手拉她上車，她象征性地半推半就了六秒鐘隨后自己拉開副駕駛車門坐上捷達，兩人坐在車上交談了二十二秒后同事駕車離開。

真是極大的浪費啊。我呆站在一根與我身形相仿恰好形成遮擋的雙杠背后感慨。極大的浪費。至少四十九個小時的工作時，三十七個半小時的睡眠時，還有將近一小時二十分鐘的休息時間，最后就讓我看這個？四十九個小時！我能看多少書，能寫多少字！可怕。暴殄天物級別的浪費。浪費生命的折磨感跟終于解脫的釋然攪合在一起泡著我的腳踝。據(jù)說人的所有哀傷都聚集在腳踝，現(xiàn)在我的腳踝，正聚攏起大于一噸半浪費了生命的哀傷。

我的好同事，他，他甚至沒有寫出過一篇具有原創(chuàng)性觀點的論文，一篇都沒有！他發(fā)表的所有核心期刊都是拜托他的導(dǎo)師幫忙解決的！每次開會時他的發(fā)言都又臭又長讓所有人昏昏欲睡！他迄今為止最大的學(xué)術(shù)成就就是讀了他導(dǎo)師的博士生！他能留校難道是因為他有才華嗎，我呸！不過我想以笨學(xué)生的智商和學(xué)術(shù)水平是理解不了這些的，估計理解了她也不在乎吧。

什么反抗，什么不凡，什么飯碗，我呸！我的好同事啊，能看到他反抗得最帶勁的事兒大概就是抗議工資漲得不夠快房子怎么還沒分到他吧。還真是又一場好啟蒙。始亂終棄的故事爛了大街，“攬裙脫絲履，舉身赴清池”不新鮮，“抱持寶匣，向江心一跳”也不新鮮，不過又是些有女懷春吉士誘之的狗屁戲碼。我還能說些什么？讓人迷戀上的不是人，是知識，是假裝掌握了知識的人，有這么大勁頭，到底能不能先去迷戀一下知識本身啊？簡直讓我腦仁子疼。我沒指望笨學(xué)生學(xué)我一樣把臭男人埋進顱內(nèi)墳場里然后自己輕身前行，但也不至于是現(xiàn)在這樣吧！還是大師說得好，最殘酷的莫過于夢醒之后，無路可走。好了重點來了，以前的問題是做了夢不敢醒，現(xiàn)在的問題是人家連夢都懶得做了，胡亂刮拉來什么以次充好的都填進大腦里去，當(dāng)它是個夢罷了。還精神世界的逃遁者，要向哪里逃？怎么逃？逃得掉嗎？你又真的有精神世界嗎？真是笑死個人了哈哈哈哈哈。

還愣在這兒干什么呢？還不趕緊回去看書啊。我拽起自己沉重的腳踝，向辦公室走回去。生活啊，還真是無聊?？磥砦ㄒ恢档脩c幸的是，身體里的寄生蟲跟臭蟲們一舉滅亡?？偹闶窍Ａ恕?/p>

恢復(fù)平靜的生活真是美好啊。每天看書，寫作，看書，上課，看書，睡覺，沒有了任何煩惱，連腸子都復(fù)蘇了活力，每天都積極清理出體內(nèi)的毒素，回想一下前幾日，竟為了那么無聊的事情而好幾天拉不出屎來，真是，無語。笨學(xué)生的感情事跟她的論文一道被我丟進了腦溝褶皺深淵里的墳穴中，以至于當(dāng)她主動提出來要再跟我“談?wù)務(wù)撐摹睍r，我的第一反應(yīng)竟是難道她想來跟我探討一下我正寫著的論文？她嘰嘰呱呱在電話里講了快三分鐘我才回憶起來她還有篇論文要交的事情，自然也就連帶著回憶起了她竟讓我浪費了四十九個工作時的可怕事件。四十九個小時啊，我能看多少書！嫌惡感平地而起，我冷冷地要求她把觀點整理好發(fā)到我郵箱，她卻出乎我意料地堅定要求見面來談，因為她的論文方向“有重大轉(zhuǎn)向”。我滿腹狐疑，“重大轉(zhuǎn)向”，能有多重大？玻璃彈珠那么重大，還是壓酸菜缸的石頭那么重大。也罷也罷，誰叫我攤上了呢，再重大的壓酸菜的石頭也得扛起來?？赴?！

當(dāng)吳媛神采奕奕笑逐顏開地推開我辦公室的門，我嚇得一把攥緊手里面的書本。這是誰，這是我的笨學(xué)生吳媛嗎？！她周身散發(fā)著柔和而閃耀的光芒，我簡直沒有見過她身上的白襯衫那么白的白色，也沒有見過她腳下的紅球鞋那么紅的紅色。她一抬手就潑灑出一道彩虹般的香氣，一張口就吐出一條玫瑰花的花環(huán)。要不是她臉上的臉皮還是吳媛的臉皮，我?guī)缀醪桓艺J(rèn)她做學(xué)生。細看看，她的臉皮居然都比幾日前滑嫩了幾倍白皙了一番。我手里的書本被我攥疼得喊出了聲兒來，我慌忙把書丟到了一邊兒。

那個，是吧，所以呢，你那個，轉(zhuǎn)向，不是，對吧，因此，論文呢，是吧，這個，可以說，是吧，酸菜缸，不是不是，對吧，怎么說呢，嗯嗯，所以，這個，重大，可以，好吧，所以呢，那個，嗨，怎么說呢，行吧，你說說。

好的老師，那我就說說我最新的想法。是這樣的，我覺得我前段時間可能是因為太過沉浸在自己的情緒痛苦當(dāng)中了，所以想出來的幾個方向都偏激了一些，我覺得不太合適。甚至可以說，太不合適了。

哈，偏激？

是啊老師，偏激，太偏激了，偏激的方向怎么能做出好學(xué)問呢？經(jīng)過這幾日的沉淀，我總算是想到了一個更好的方向，所以趕緊過來跟您商量一下。

你說。

當(dāng)我情緒冷靜下來以后重新再讀這篇小說，我發(fā)現(xiàn)這整篇小說都是一個巨大的敘事陷阱啊老師！沒錯，就是敘事陷阱，大師從一開始架構(gòu)起的就是一個不可靠的敘述者啊！咱們之前學(xué)過的，可靠的敘述者在敘述或行動里，跟作品的思想規(guī)范是相吻合的，但不可靠的敘述者則是不吻合的，對不對！如果從這個角度來分析男人的所作所為，那么很多事情就得到解釋了。男人說的很多話，都是反話，男人做的很多事情，則是映襯了他內(nèi)心里思考的對立面！您想想，那可是大師啊，他沒事兒閑的嗎寫一個負(fù)心漢始亂終棄的無聊故事？不不不，絕對不是這樣的，其中大有深意?。?/p>

嗯，學(xué)界確實有類似觀點的論文……

所以啊老師，我從這個角度重新去分析了男人的行為，發(fā)現(xiàn)他的選擇和情感走向，不是一個單純的情感問題，也不是什么逃遁和遭遇危機的問題。很明顯的，一切都埋在小說的線索里了！男人是站在追求生命終極價值的角度來對待人生，以及他和女人的愛情問題的，他是一個真正的“奮斗者”！他對女人的追求和最終放棄，都與他對生命最高意義的追求緊密相連啊老師！如果站在生命最高意義的角度來看，什么愛情，什么生活，什么不舍，都變得不值一提了不是嗎？所以我們必須要拋開問題的表皮，去探索男人作為奮斗者的精神內(nèi)核！

辦公室陷入了一片墳場般的死寂。我跟吳媛展開了拉鋸似的沉默競賽。我不張口，她也不張口。我不動彈，她也不動彈。我不喘氣兒，她也不喘氣兒。仿佛學(xué)術(shù)爭論毫不重要，誰在這場沉默拉鋸賽中敗下陣來才是真正的輸家。就這樣僵持了約十分鐘（感覺至少長達三天三夜），我大腦深處忽然有一根琴弦被不知哪里伸出來的手給調(diào)得松垮下去。我張開了嘴巴。

那個，你今天，是吧，那個，看起來狀態(tài)還不錯。謝謝老師，我自己也感覺很不錯！你那個，所以，是吧，男朋友的事兒，解決了？謝謝老師關(guān)心，解決了，也得感謝您！感謝我？是啊，感謝您，要是我最開始沉浸在痛苦里放棄繼續(xù)這篇論文，那很多事兒我也想不明白了，要是我一直沉浸在偏激的狀態(tài)里，那很多問題也只會更加偏激下去，要不是您提醒我兩個人的事兒需要兩個人來解決，那我到現(xiàn)在還深陷在自怨自艾里呢，所以說，得感謝您！那個，所以說，是吧，怎么，解決的呢？我們倆和好了，我甚至能感覺到自己更理解他了，更愛他了。

還真的是壓酸菜缸的石頭那么重大呢。實際上我從小到大從來沒有真的扛起過壓酸菜的石頭。我就遠遠看著，已經(jīng)覺得腰很痛腿很疼胳膊很酸了。真要讓我扛起來試試嗎。我大概會哭著撲倒在地大喊媽媽媽媽我不要吧。還真是無處可逃呢。唉。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自問自答

過了三十歲以后再讀《傷逝》，有什么跟以前不一樣的想法嗎？

最早讀《傷逝》是在中學(xué)時期通讀《彷徨》。就跟每個我這年紀(jì)的人差不多，接觸魯迅的作品時年齡都很小，但彼時讀不出太多個所以然來。寫這篇小說的時候仔細回想了一下年少時最初的閱讀體驗，大致是搖擺在“魯迅居然還寫這個”和“我可不想找個這樣的男的搞對象”之間。大學(xué)期間，以及開始寫作后，《彷徨》是每隔一段時間會拿出來反復(fù)閱讀的書，慢慢開始覺出《傷逝》這篇的妙。主要的妙點在于，我對于書中其他篇章的看法和思考會深入，會調(diào)整，會變化，但基本上還是保持相對穩(wěn)定的。而《傷逝》這篇，分析它的思路在每個階段都產(chǎn)生過很大的變化。三十歲之前，著眼點確實在“愛情”上，三十歲之后，著眼點轉(zhuǎn)移到了其他方面，或者更準(zhǔn)確地描述，是轉(zhuǎn)移到了這種“變化”本身上。

著眼點轉(zhuǎn)移到了“變化”上，因此主角不是愛情里的一男一女，而是兩個女性？

是啊。雖然兩個女性之間也完全可以有愛情故事，但這次想寫點兒泛開去的部分。卷進這個所謂“變化”的風(fēng)暴當(dāng)中去，就會既有狂暴走電的雷暴帶，也有異常平靜的風(fēng)暴眼兒。標(biāo)題里已經(jīng)點明的“逃遁”，是串起雷暴區(qū)和風(fēng)暴眼兒的高速列車。裹挾其中的每個人都是如何面對自己精神世界中的危機和挑戰(zhàn)的，要在“列車”的狂飆行進中顯顯形。另一個讓我感興趣的議題是，完全從女性的視角出發(fā)，可重構(gòu)的角度卻又不是“典型女性化”的，會出現(xiàn)什么有趣的狀況。

你怎么看“同題寫作”？

在我閱讀范圍內(nèi)，讀過很多作家嘗試過的同題寫作，有的作為訓(xùn)練，有的作為拓發(fā)，有的純粹覺得好玩兒。當(dāng)“同題”進一步限定為一篇具體的小說，這件事就變得挺刺激的了。束縛和限定逼著你要想得更多，更深入，尤其是當(dāng)你的標(biāo)的作品是一篇接近經(jīng)典的著名篇章，而一整本雜志都以同題寫作作為選題，這簡直就有點狠了。所以，挺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