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婧然
摘 要 布勞作為一位被霍曼斯帶入交換論陣營的社會學家,在進入該領域之后做出了相當的努力。他的理論目標是力圖克服霍曼斯理論的心理還原主義和在解釋宏觀領域現象時暴露的不足,為分析非制度化的人際互動和制度化的結構關系提供一般性交換理論框架,填補理論社會學中微觀研究與宏觀研究之間的鴻溝。如此,布勞就在微觀行為與宏觀結構之間建立了聯系,讓交換行為不只局限于微觀互動。同時,布勞又將幾位以結構功能主義、社會沖突論為代表的學者(如帕森斯、科塞、達倫多夫等)的一些命題與交換理論結合,它們融合在一起使整個交換理論更加具備整體性和系統性,因此繼承和發(fā)展了霍曼斯先前的理論和觀點,全文根據社會交換理論是什么、為何提出、如何形成以及怎樣驗證來進行論述。最后,筆者認為布勞的交換論雖然擴展了前人理論,也根據真實的社會生活形成了自己的一個邏輯體系,卻也留下了微觀層面與宏觀層面分析標準不明晰的一類問題,它們是否可以用同一套概念體系和分析框架進行分析,這是一個尚未解決的問題。
關鍵詞 社會交換 微觀行為 宏觀結構
交換是一個無處不在的行為,只要身處一個社會當中,就必然會涉及到交換,無論是哪一國家、哪一年代、哪一類型的社會。就是針對這樣一個任何人隨時隨地都可能進行的行為,布勞(Peter M. Blau)把微觀行為和宏觀結構綜合起來,分析了微觀層面的交換行為,也提出了宏觀層面的社會交換觀點,由此形成了他非常具有代表性的結構交換論,使交換理論更加具備社會學意義。
布勞認為交換理論的目標是通過分析構成交換的互惠過程,根據交換原理來來解釋社會生活,而不是根據動機和隱含的心理學原理來解釋個體為什么參與特定的交換關系,這一點就是他與心理還原論者霍曼斯在根本意義上的不同。而另外一個吸引布勞研究交換理論的原因就是上文所述,為了連接微觀與宏觀層面的社會學分析。
1理論的提出:社會交換論的原則
在交換論看來,社會結構是由個體或群體的交換行為演化而來的。布勞認為把他拉進交換論陣營的霍曼斯提出的命題只適用于互動關系直接的小群體,在他看來,微觀、宏觀領域都會發(fā)生交換過程。從個人到群體再到社會組織,體現了交換主體的轉變,交換性質從直接變成間接,交換不再先于社會制度和社會結構,而是受它們的制約,宏觀領域的交換過程也更加復雜。社會關系把個體聯合為群體,并且把群體聯合為社區(qū)和社會。個體間的交往勢必被組織成復雜的社會結構,這些交往常常被制度化,使組織的形式永久存在。布勞探討的不是社會行動的結構,是社會交往的結構。
那么,什么是社會交換?社會交換是指參與互動和交往的各方都期待他人的回報,一旦一方停止了所期待的回報,那么這一交往關系便會中止。按照這一邏輯,不期待他人的回報就不屬于交換關系(譬如父母對子女的養(yǎng)育和付出)。社會交換是建立在相互信任基礎上的自愿性活動,這是因為無法保證對某個恩惠作出適當回報,才要建立信任,個體并不確定自己付出的恩惠或施與能否得到回報,姑且相信可以收到回饋,這樣才有繼續(xù)進行交換這一行為的可能。因為交換以期待回報和換取回報為目的,所以行動者類似于精于計算的“理性經濟人”,布勞認為邊際效益遞減也適用于交換領域。
在這里,有必要把經濟交換與社會交換做一下區(qū)分。很多人認為經濟交換與社會交換別無二致,因為它們都是帶著功利性的目的進行的,且同樣希望換取報酬,但事實上這二者是具有本質上的區(qū)別的。首先,經濟交換是根據明文規(guī)定的契約合同進行的,違約方需承擔相應法律責任,因此經濟交換是一旦確定下來就必須進行的交換行為;同時,經濟交換不會引起個人的信任、感激和責任感,因為參與方都是精于計算的“理性經濟人”,交換過程中的利益是可以準確計算和測量的,它是把各個互不相關的個體聚集在一起的唯一因素,交換各方考量的基本上都是得失、利弊,而非其他。社會交換與之不同的是,它不作任何具體規(guī)定和明文承諾,它是參與者自愿進行的活動,自愿是一種主觀因素,因此自社會交換發(fā)生之時就不可避免地摻入了非理性因素,從而引發(fā)參與者情感上的共鳴——如果交換行為得到期望的報酬,就會產生愉悅感、信任感或心生感激,由此導致下一輪的交換行為,相反,如果經過交換之后沒有得到內心期待的報酬或實際回饋并非心中所想,那么就會心生失望,或者難過,甚至憤怒,這種情況下會降低再次交換的可能抑或是中止交換行為;另外,相比于經濟交換中可以精確衡量和計算的利益,社會交換中的價值具有模糊性,參與者在交換過程中并不會清楚地認知自己的投入與報酬是否成正比,換言之,在得到報酬之前,人們并不知道自己為這一交換行為的貢獻或付出是否值得。
在社會生活中,互惠與公平被視為影響社會交換的最基本要素,這二者也是個體、群體、組織、國家之間的交往過程中所要追求的。很顯然,互惠即互惠互利,交換雙方或多方通過權衡利弊,各取所需,彼此成全,相得益彰,一旦交換行為發(fā)生,受惠方必須承擔和履行回報義務,互惠就是要互相給予互相回報,實現共同利益最大化,它制約著人的互動和交換行為;而公平則更加容易理解,它是對既定交換關系中報酬與代價的比例所做的社會規(guī)定,它的存在使參與交換各方的收益與損失上的差距不至過分懸殊,它制約著人對報酬的期待程度。
布勞認為,只有同時滿足互惠與公平,交換關系才能夠維持平衡。但是,互惠與公平這一對范疇類似于理想類型,要在現實社會生活中完全實現是不可能的,在眾多交換關系中,維持其中一些交換關系的平衡往往要犧牲另一些交換關系的平衡為代價,公平從來都是相對的,最終局面向來難以皆大歡喜,必定是某一方有所得,某一方有所失,利益或報酬分配不均是沖突的源泉,因此交換既有穩(wěn)定的一面,也有沖突的一面。
2微觀領域的交換過程
布勞認為,社會交換始于社會吸引,它是誘導人主動建立社會交往的力量,一旦形成交往,又會擴展其交往范圍。吸引分為內在與外在的吸引,內在吸引即內在地喜歡一個人,并對他有積極的情感,因為喜歡所以想去接近對方,沒有其他目的,無功利心,也不會權衡利弊。布勞在此指出內在吸引的一種極端狀況,即愛情。在愛情關系中,雙方交換的終極目的絕不是利益,而是為了表達且使對方感知自己的責任感和信念感,雙方互相促使對方在交往過程中產生此類感覺。而且,在實際生活中,一個人越是愛另一個人,他或她可能越渴望取悅另一個人。因此,在愛情關系中陷得不深的一方處于一個有利位置,因為另一個人更為關心繼續(xù)這種關系,這使得他或她產生了依賴性,并給陷得不深的人以權力。這里體現的是內在吸引極端狀況下的權力分化情況,關于權利的分化,將在下文論述。
與內在吸引相對,外在吸引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去接近另一個人,但這個原因很大程度上可以驅使參與方獲利。除非交換各方具備既有的感情基礎,否則由外在吸引引發(fā)的交換是沒有任何內在的吸引情感的。總之,吸引是一切交往的開端,參與方發(fā)現彼此間可以各取所需,且愿意提供既有資源和條件,彼此提供的報酬維持著他們進一步的吸引和交往,所以吸引導致交換,它是刺激人們進行交換的前提條件。
但是,只要存在個體之間彼此吸引的情況,那么每一方、每一個人都會面臨一種兩難困境,即個體必須向對方施壓,令其承擔更大的責任,化解或對抗的方法是,縮小自己的責任一直到不至使整個關系崩盤的下限。這種兩難困境之所以存在且在所難免,是因為不論是復雜結構還是精確到個體的人,互動和交換的模式都具有突生屬性,突生是人與人在互動過程中衍生出來的,具有獨立于個人并反過來加諸影響于個人的獨特性質(異化)。上文提到,交換有穩(wěn)定和沖突這兩面,可以把它看作是一個混合博弈的過程。交換關系中,通常承擔的責任越多,關系越穩(wěn)定,交換越趨于平衡,這種情況下擔責較少的一方就獲得了一種無形利益——關系穩(wěn)定、相對少一些的危機感、更多可替代的獲利機會,這就導致了穩(wěn)定關系下的利益沖突,混合博弈下,彼此都希望擔責更多的是對方,這樣也就造成了前文提到的兩難困境。
內在吸引和外在吸引引發(fā)的交換行為的性質雖然是不同的,但都發(fā)生了交換,也都產生了報酬,無形的社會贊同、有形的既得利益、眼前看得見的好處都是報酬。在交換關系當中,參與者各方都盡力展示自己的報酬能力,以吸引更多人進行交換,于是就產生競爭(同時通過這種整合紐帶增強了社會關系)。每個交換者都試圖占取有利地位以實現交換過程,但是每個參與者所擁有的資源的不平衡必然導致優(yōu)勝劣汰。(競爭推動內部結構分化,有豐富和稀有資源的人也具有相對高的地位。)
布勞通過對現實社會生活的細致觀察,把社會報酬劃分成四個遞進層級:金錢、社會贊同、尊重和依從,這其實也是社會地位的一種映射。金錢雖然是多數人的追求,但它卻是最易得的也是含金量最低的報酬,現實生活中許多看似棘手的困難通過金錢的運用得以迎刃而解,那么這所謂的“困難”在多數人眼中并不能夠得上困難;贊同和尊重的聯系要相對密切一些,被人贊同可以體現一種良好的人際關系,至少可以體現友善或親切,被尊重意味著被認可,顯然是要高于被贊同的,而且被尊重的人并不為贊同所限,不論他人贊同與否,一個受人尊重的人始終受人尊重;面對最高級別的報酬——依從,若是人們無能力交換相應的報酬或無能力與之抗衡,就只有貢獻自己的服從,以此來獲取所需,能得到他人依從的人,必然有相對豐富的稀有資源以及強大的能力,其地位必然是在服從者之上的。
現實社會生活中經常會發(fā)生這樣一種情況,a需要b提供幫助,但a卻無以為報,即便a多次提供無形報酬(如贊賞、感激),但是b并不能得到實質性的好處,那么b也不會樂于繼續(xù)花費時間和精力再對a提供幫助。排除二者是由于內在吸引引發(fā)交換這種可能(內在吸引唯一希望得到的回報是繼續(xù)交往),要想讓這種單向交換持續(xù)下去需要一些條件:a強迫b提供幫助;a從其他人那里獲得幫助;a尋找一種替代方法,即沒有b的幫助也可以過下去的辦法;a逐漸適應b不提供幫助的這種狀態(tài)。如果這些條件都行不通,那么a就只能服從b,以此來交換b對自己的幫助。這樣在b身上就形成了一種權力。上文中提到的最小利益原理,可以理解為愛情關系中的一方形成的權力。
以上是用個體情境舉的一個例子。如果是在集體情境中,一個比較突出而典型的例子就是工作單位中的上下級。下級群體通過權衡,發(fā)現自身的需要可以被滿足,或者說利大于弊,譬如可觀的薪水、順意的工作時間與年假、利己的政策等,那么他們就會形成一種集體贊同,這種集體贊同使上級擁有的權力合法化,也就形成了一種合法性權威。有了它的存在,集體意識增強,便有可能促使集體努力奮斗的目標得以實現,使整體大于部分之和,也增強了集體或組織的穩(wěn)定性。
與之相對,如果下級群體發(fā)現弊大于利,譬如被剝削,得不到應得的報酬,工作時間遠大于休息時間等,就會形成集體不贊同,權威退化成強制性權力,下級不再愿意服從上級,也就會引起反抗。這樣的情況如果是在企業(yè)中,有可能引起工人罷工;若是放到國家或政黨,則有可能掀起一場革命。
總之,權力轉變?yōu)楹戏ㄐ詸嗤倪^程是權力結構起到的整合作用,權威變成強制性權力的過程是權力結構起到的沖突作用。二者交互替代,此消彼長。結合上文互惠與公平的相互制約和影響,我們可以看出布勞的理論體現著一種辯證的特點。
綜上,是微觀交換過程的一個體現,布勞把它概括為——吸引、競爭、分化、整合與沖突,可以用如下圖示進行表示。
3宏觀結構的交換
3.1共享價值觀與制度化
布勞以微觀領域的交換觀點為核心,形成了他宏觀交換觀點的基本框架——共享價值觀和制度化。
共享價值觀是建立超越人際互動的交換網絡的先決條件。對于無任何直接接觸的個體和群體之間的社會交換來說,共享價值觀可以作為一個中介把它們聯系在一起,它提倡的基本價值可以在社會中形成社會團結,也可以作為人際吸引的媒介。同時,反抗的理想也可以把人們團結到一個共同的事業(yè)里。
布勞認為,要使宏觀交換關系結構化,讓宏觀交換關系模式保持穩(wěn)定,還需要制度化(制度安排、文化價值)過程。也就是在共享價值觀基礎上提出的一套涉及各個具體交換關系的穩(wěn)定和普遍的規(guī)范。它必須滿足行動單位獲得相應報酬,必須給大多數參與者帶來利益。制度化過程中出現的權力單位(國家機關、政府部門)必須服從共享價值觀。譬如,社會生活中各個工作單位的職稱評比,評判標準的確定不能被隨意更改,否則所謂的標準或規(guī)范也就失去了意義。
但是,共享價值觀和制度化之間永遠存在矛盾。價值觀的內涵不可能全部通過制度化形式表達,總會有基本價值或理想未能實現。一個直觀的例子就是我們耳熟能詳的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其中的一些關鍵詞在制度上并未體現,一些國家層面的理想也尚未實現,譬如“中國夢”,(所以基本價值觀里總有反對現行制度的成分。反過來,現行制度總在某方面滿足不了價值觀的報酬期待或者違背了互惠和公平原則。譬如在網購這一交換過程中,只有一些特定地區(qū)是享受包郵的,這對于其他地區(qū)的消費者來說并不公平,所以,整體來說,在制度確立的過程中就已然包含制度毀滅的因素,這是一個自己否定自己,自己發(fā)展自己的過程二者的矛盾導致社會沖突,推動制度變革。
3.2價值共識——囚徒困境
在價值共識這一方面,布勞引用了著名的囚徒困境的例子。
有人提出,每一個囚徒都應該把符合兩個人的集體利益而不是他自己的個人利益的東西作為他覺得標準①。然而這事實上并不合理,只有罪犯之間的一種作為原則的禁止坦白的社會規(guī)范才能確實理性地證明前面的命題正確,并能使不能溝通的囚徒不以一種實際上損害他們自己利益的自私的方式行動。社會規(guī)范和制度應對個體以犧牲集體利益為代價獲得利益的行動加以制止。
3.3反抗
反抗在這里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概念。在宏觀層次的社會結構中,反抗作為一種社會力量,為社會結構投入一股新的活力并成為社會重組的基礎。重大的反抗運動(例如改革)可以被設想成能夠使一個僵化的社會結構重現生機的外部刺激,當一個社會中的反抗力量持續(xù)增加的時候,社會會想方設法對社會結構進行調整,以適當地滿足反抗群體的價值需求,為其社會賦予新的力量。這一部分體現了沖突論的一些色彩,有所不同的是沖突論認為社會結構先于個人存在,即不平等的結構是先產生的,才導致個體或團體之間的沖突。而在交換論看來,社會結構是由個體或群體的交換行為演化而來的。
4小結
布勞和霍曼斯相同的是,他們都認為任何復雜的社會結構都產生于基本的社會交換過程,只不過布勞試圖把微觀與宏觀連接起來,把原來只適用于小群體的交換論擴展到了復雜的社會結構中,提出了復雜社會結構獨立的過程與規(guī)律,一定程度上淡化了霍曼斯行為主義交換論的心理還原主義色彩。
但是,布勞的理論也留下了一些問題,涉及到分析宏觀與微觀層面的問題。宏觀層面與微觀層面的分析框架是否相同?能否相同?如果可以使用相同的分析框架和概念體系,那么具體在何時可以得以運用呢?個體、群體、組織的異同又具體體現在哪里?布勞的理論目標是填補微觀與宏觀之間的鴻溝,他為此也的確付出了許多努力,然而他又真正實現了嗎?在今后理論的分析和發(fā)展中,如何適當地對微觀層面與宏觀層面加以分析,應該是我們更加關注的問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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