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寶玉
與世中人談不來的人很多,與茶談不攏的人卻很少。
半生都割舍不了名和利,待你退居二線,待你能量耗盡,還是不得不放下。與人場漸漸離心,與茶場愈加神合。
茶是心靈的知己,不會拋棄你。
蘇東坡有句詩說:“從來佳茗似佳人?!逼缴I(yè)黃州、惠州、儋州的蘇東坡已把塵世看破,視茶為佳人,是心性使然。茶不是俗物,東坡已然成仙,得道之人尚需茶來幫助自己排憂解愁,這陶然之茶怎能不讓人視之為心愛之物呢。
下雨天,一個人閑坐,靠窗坐,瓦檐上有水聲,斜雨拂面。一邊喝茶,一邊聽雨,忘了功名利祿。
也唯有茶不改閑心,一直陪坐。其他人斷沒有這份雅致情懷,他們忙啊,沉迷美色,耽于勝負,一副枷鎖疊加另一副枷鎖,負重前行,又匆忙四顧。
我閑了,故我與茶交,與心交。
此刻無聲勝有聲。淡然香氤間,茶展開,我釋然,水自然流,風自在吹,云卷云舒,去留無意。“脈脈此情誰訴?”茶無聲,人無聲,無需多言,早已洞悉。人獨處時,并非內(nèi)心充斥孤寂,有茶相談,何愁不解。
一個人越老越平淡,一杯茶越談越入心。尤愛夜讀《草根譚》,錯落的文字里飄渺云煙,所謂霧里看花,總是似是而非,其實,格物致知也能探知奧妙所在。一顆心靜,一杯茶香,人生淡泊,處處草根自如觀。
茶沒有煙火味,不躁性,適合做朋友。
暑夏,行于野山之間。遇一年老山民,山路畔支一茶攤,山中人稀,喝茶的人自然鮮少,但老者并不在意,獨一人逍遙品茗。見我至,起身相迎,十分客套,好似舊友。杯盞潔凈,茶色黃澄,沁心可愛。有山風悠悠,有美景蕤蕤,有可談之人伴于左右,也是人生一樂。這山中一日,恍然一夢。
尋茶,如尋友,天涯海角,一生或難覓一人。佛曰:人若有緣,一切皆緣;如若無緣,一切成空。緣分到了,在腳下;緣分沒到,在天邊。
那茶之紋路便是人生遠途。行一程,息一程。也喜他鄉(xiāng)遇故知,在一杯茶里執(zhí)手相看,淚眼朦朧。那真心相視的朋友,便是一杯醇香的茶。在你乏累之時,以他之溫潤撫慰你心的凄涼。
魯迅說:“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一種清福?!边@是逢到知音后的欣慰呀。
林徽音說:“有些事情永遠也不老,比如白茶對水的一見傾心、一生相守?!边@“白茶”便是金岳霖,“擇林而居”那是白茶在歲月里對愛情最好的詮釋。
張承志說:“茶是無望歲月里唯一的奢侈?!弊詈?,把殘存的欲望也打發(fā)了,在歲月里修煉成真,有茶一杯,夫復何求。
在適宜的水中,慢慢尋回了最本真、最好的自己。其實,朋友不在多,知己一個足矣,好的朋友就如上等好茶,可遇不可求。
與茶談,心常潤。
與人在一起時間久了,難免生起齷齪,心里厭煩。倒不如和草木在一起,它們雖不語不言,但內(nèi)心芬芳,處得再久,也融洽偕歡。
花如小品,叩門有聲。汪曾祺在《人間草木》一書中說道:“如果你來訪我,我不在,請和我門外的花坐一會兒。”老先生的言下之意是,你和門外的花相處一會便如與他在一起一樣,抑或花比他更知你心,更懂你意。
書案上擺放著一盞風信子,這花很有趣,未開花時形如大蒜,綻開時蓬勃若紫焰,飄逸淡淡幽香。讀書累了,看它一眼;寫字累了,看它一眼。它如處子,似在待我。于是,我放下手中書,停住手里筆,對視著它。
談心,其實不在于“談”,而意在于“心”。用無線的電頻,傳遞著兩顆心的交流,這才是真的情真意切。
“請和我門外的花坐一會兒,”你看主人的心思多周全啊,他雖不在,卻已經(jīng)把事情安排妥當。來客定是抱著一顆暖心來的,倘主人不在,定掃了客人的雅興。莫急,主人有花童立于門外,它也知天文地理,它也曉陰陽五行,你與它們交談,也能得到心靈的啟迪。一切都在靜默中,圓滿這次奇談的際遇。
我想再為王老先生的文章鋪展一番,這老宅在小巷中,寬不足六尺,歷史卻已百年。紫藤匍匐墻上,開出一串串紫鈴鐺,風吹鈴響,老巷更幽靜。有斜拐處,種有青竹七八株,正對著先生書房的窗戶,我想,明月初照時,定能幻生“窗竹影搖書案上,野泉聲入硯池中”的妙境。
和鄉(xiāng)下的油菜花坐一會兒,更能讓人心曠神怡,如沐春風。草壩上有放羊的老者假寐如枯木,抱著牧羊鞭,掩映在油菜花中。我悄然靠近,他只隨意睨上一眼,漫不經(jīng)心。他之心正與油菜花做著精神層面的交流,故視我為無物。
這便是道行高妙。撇開體質(zhì)上的偏差,融通草本,把五覺嫁接,于是,有了心靈的異能,和萬物歡談。抑或自語,但非是癔夢,而是自我的對話,只不過把另一個自己幻想為真實的存在。
老家有夫子,肚里裝著“四書五經(jīng)”的學問,常手持水煙袋,沉默寡言。這個時節(jié),他家后院樸素可愛的豌豆花正開,引來蝴蝶蜜蜂。他便坐在小木凳上,癡癡觀看。半天時光在一袋水煙的繚繞里消磨去了,身不動搖,心靜如水。
脈脈花香似陣陣花語,那忙碌于燈紅酒綠的人是聽不到的,那滿腹憂愁憤懣的人也對之充耳不聞,畢竟他們是俗人,俗人的俗語只能對著另外的俗人說。
把話只留給花兒們說,這樣的人是無心人間的閑人,是看破塵世的人,更是滿心風雅的人。
我們可以和樹談心,我們應該和樹談心。
還有什么事物比樹還沉默而睿智呢?我想別無其他。
還有什么事物可以無私地庇佑我們并給予我們思考的寧靜呢?我想除了樹,也再尋不到它物來替代。
在我的眼里,樹是思想的尊者,是語言默劇的策劃者,是永葆詩意的歌者。它們不是靜止的,而是走動的,有時甚至是奔跑的,在廣袤的時間里,游弋具體而又虛無的緯度間,無視海拔的落差,移動上下的空間。
它們是永恒者,是先知者。而我們是渺小的,是無知的。當我們用手撫摸樹干,對著樹說出內(nèi)心秘密的時候,我們或許會陷入一種新的思考中。和樹談心,源于情感,源于意愿,源于思想。
與樹談一談,其實就是自己和自己的內(nèi)心說說話。在漫長而短暫的人生之旅中,太多的迷茫牽制著我們的身心,我們難以自由,我們難以述說真心。當塑料制品和金屬制品阻擋了我們與真實生活相接觸時,唯有將肉體脫離塵世,放逐靈魂在漫無邊際的自然之中,與樹擁抱,與樹融合,我們才能回歸內(nèi)心的真實。
人何嘗不是一棵走動的樹啊。在故鄉(xiāng)的土地汲取養(yǎng)分,日月精華涵養(yǎng)根系,我們才得以生長。枝干強了,樹葉茂了,我們卻因青春的躁動而耐不住鄉(xiāng)間的寂寞,于是,父親母親的目光為我們鋪開一條路徑,走吧,離開這兒吧,以根為足,在深夜里悄無聲息地離開。當我們扎根另一片異土時,從不適到適應,太多的磨難鍛煉我們的意志。終于我們枝更繁葉更茂,卻在一陣秋風中認清自己的本質(zhì),想要落葉歸根,但已無力前行。
樹的軌跡,就是人的軌跡;樹的命運,就是人的命運。在冥冥之中,有另一個我,是以樹的形式存在的,當我們邂逅,便完成了一次心靈的交合。
當我們面對一棵棵樹的時候,我們就找到了這種情感的寄托。抑或愛情、友情、親情、鄉(xiāng)情,在這荒涼而糟糕的周遭里,唯有暖人的情愛才能庇佑我們躲過一次次寒潮襲來。
是的,作為一個情守大自然的人,我更看重一草一木,它們是人與土地、人與自然相互依存的關(guān)系樞紐,它們向我們傳遞著上蒼的福音,它們也將我們內(nèi)心的禱告上達蒼天。
風雖在動,但心已凝止。與樹談,時間定格剎那,時光止步不前。
那一棵木質(zhì)之心,永遠不老。